是不是他们在分手而未再重婚前各自都曾经考虑过复婚呢?还是因为各自为自己辩护取得良心上的安慰才这么说的呢?谁知道?谁又能说得清!连芸姨母都说她一点也弄不清。反正,追究这些也已无意义。人都早已逝去,追根到底完全没有必要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尘封土埋的旧事已经随风逝去,只是给我们子女留下的怅惘和创伤,是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就无法消除一天的。我常想:也许,他们如果当初会认识到这一点,将不至于太轻率地就随便离婚了吧?
岁月如水,在我清晰的记忆中,那年冬尽春来的时候,爸爸给我娶来了一位新的妈妈。
她名叫秦德蕙,北平人,是个容貌秀丽、举止文雅的女大学生。由于爸爸在事业上的成就,在南京的一所大学里做了副教务长。他们年龄虽相差十多岁,却顺利地结婚了!
还记得,春天里,爸爸和德蕙妈妈结婚那天,不在南京而在上海,是瞒着我的。听家里女用人说:“在上海一品香饭店摆了许多桌酒席,阔气得很……”结婚后,他们在上海玩了好几天才回南京。
那几天,我在南京每天照常上学,下课后回到家里十分清冷。女用人照应我吃完晚饭后,我总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看故事书。这时候,家里住的是一幢租来的小花园洋房,用了一男一女两个用人:一个拉人力车还侍弄花草,一个烧饭洗衣打扫房间。我们住在百子亭附近的高楼门,是一小幢红砖盖的两层楼洋房。房东姓严,当过县长,下台后盖了五幢一式的小洋房,出租四幢,每幢都有小花园。一天夜晚,爸爸和德蕙妈妈从上海回来了,我在楼下客厅旁自己的小房里等着他们回来。我第一次见到德蕙妈妈,觉得奇怪。她怎么这样年轻?除了个儿高一些,年岁轻一些,怎么竟也像妈妈一样的美丽?
德蕙妈妈是个看上去总是带着微笑的女人,对谁都好像很好。爸爸的朋友们夸她好,用人们也都说她好。她住在楼上,轻易不下楼。晴天的时候,她住的房里,总是溢满阳光,她爱站在窗口露出半身凝望,见到我,总是笑笑的像对一个讨她欢喜的陌生人家的孩子一样。她爱听留声机和收音机。我在楼下常听到楼上传来留声机播放的广东音乐或京戏,也听到电台播放的各种节目。爸爸有很多书,一橱一橱的好多橱,还有装成木匣子的《二十四史》。德蕙妈妈坐了车夫胡二拉的人力车自己上街,也常买了许多书回来。她在楼上,大约就是靠这些书和留声机、收音机陪伴她的。
她来了,我有了一个妈妈。这个妈妈也关心我的穿衣和吃食,间或也问问:“功课做没有做?”“在学校里老师喜欢你吗?”……可是我所要的像自己妈妈对我的那种爱,那种亲昵,一点也没有。
有时候,我甚至妒忌爸爸。因为爸爸和德蕙妈妈在一起时,他总是那么高兴。那种笑声,那种亲亲热热的说话声,使我有时觉得他们在一起爸爸就忘了我。自从爸爸同德蕙妈妈结婚以后,爸爸对我不像以前那样了。虽然还是喜欢我,他不再在礼拜天陪我出去游玩,也不再陪我一起睡了。他常带着德蕙妈妈出去交际应酬,赴宴或买东西。我们父子之间,见面少了,很少谈什么,他不找我谈,我也不找他谈。
有一度,爸爸去大学里办公了,常来两个女的到家里玩,是德蕙妈妈大学时的同学。一个白胖白胖戴眼镜剪短发的,一个腮上有颗黑痣烫着头发有点像电影明星陈燕燕的。那个“陈燕燕”还带来了一只可爱的小白猫送给德蕙妈妈,说这是波斯猫,给她养了解解寂寞。
一次,她们就在楼下我卧室隔壁客厅里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听到那个白胖戴眼镜的说:“德蕙!你该自己生一个儿子嘛!俗话说‘隔层肚皮隔层山’!别人生的儿子不会贴心的!”
我从自己卧室门上的钥匙洞里望到客厅里去,看得清清楚楚。
德蕙妈妈坐在深陷的沙发中没有作声。我只看到她的侧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陈燕燕”说:“我见到你那孩子了!长得倒是挺好的。可现在小哪,大了,我看你在家庭里就势孤力薄了!说穿了,你不该……”声音低得听不清。
德蕙妈妈仍没有说话。隔着门,我只听到抱在她手里的波斯小白猫“喵呜喵呜”叫。
我听了那些话,感到刺耳。
当晚,我特别想念妈妈。我早早睡了。熄灭了电灯躺在床上,像躺在漆黑的汪洋大海里。室外秋虫鸣叫,我淌着眼泪。泪水将枕头也哭湿了。我想:如果妈妈现在在我身边多好!我又想:我如果知道妈妈在哪里多好!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就是不去找她,也会写封信给她的。我已经学会了写信,知道信封的格式怎么写,信里边怎么称呼:“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为什么关于妈妈的讯息一点也没有呢?一点也没有啊!
我无从知道妈妈在哪里。
妈妈,您在哪里呢?……
无数次,无数次,下课的时候,我看见同学的妈妈来接自己的儿子!被接的同学,得意地、骄傲地、满意地跟着妈妈幸福地走了。
我,怅怅站在一边,看着这情景,心里涌塞着无法形容的五味俱全的感情。
春天过去了!夏天,秋天,冬天跟着来临。一天,在我上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妈妈突然出现在学校里了!
我们的小学地址在大石桥边。那天,太阳偏西,快放学的时候,我们的童子军课刚结束,我正和同学们打算去踢小皮球。级任老师颜先生来找我,做着手势说:“黄颖哲!你有个亲戚来找你,在杜威院教室门口,你快去!”
我诧异地说:“亲戚?”心想:什么人呀,踢小皮球的时候来找我!我拔腿往杜威院——那幢教室楼跑。
是秋天,树上的叶片在旋转飘落,风吹得灰尘和纸片在操场地上打转转。我跑着,见到西坠的金色太阳斜射在杜威院门口。门口一排盆栽菊花旁,夕照光辉里站着一个紫色旗袍外边加着黑外套的时髦女人,一头美丽的黑发,那些黄色的、白色的、紫红的菊花衬得她皮肤白皙,年轻而漂亮。身影多熟悉啊!稍近一点,我看到她也正冲我跑来。这是妈妈呀!是我朝思暮想的妈妈呀!我觉得脸上充血,心跳加速,怕有同学和老师在近旁看到。我忍住了泪,也忍住了喜悦。我只跑近前轻轻叫一声:“妈妈!”就低头陌生地站在那里了。
可能是出乎妈妈意料的,妈妈忽然掏出手帕拭眼泪,说:“小哲!是我呀!妈妈来看你了。你想妈妈吗?”她跑近我屈下了身子,张开了双臂,声音里像有一股神奇的吸引力。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扑到妈妈身上,听任妈妈用她的双臂搂抱住我,听任妈妈用她的脸颊抚慰地亲贴着我。妈妈身上那种紫罗兰香水的香味是我熟悉的呀,多么好闻呀!我在梦中也曾多少次闻到过这种熟悉的香味呀!我哭了,泪水哗哗地流。我含糊不清地说:“妈妈,我想你!你为什么丢掉我不要了呢?……”
妈妈站起身来,没有回答我,却用手绢拭拭眼泪,说:“走,小哲,跟妈妈到旅馆里去!妈妈是特地从上海到南京来看你的!”
落日苍黄,我兴冲冲地去拿了书包,陪妈妈一同出了校门。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妈妈带我上了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到鼓楼饭店!”
在路上,我挤坐在妈妈身边,问:“妈妈,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妈妈笑了,说:“妈妈打听的!妈妈时时刻刻想念着你。你想妈妈,绝不可能比妈妈想你想得凶呀!妈妈没有了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妈妈为打听你在哪里,费了许许多多事呀!”
我心里沉甸甸地问:“小珍妹妹呢?”我想起了她又大又亮的黑眼睛。
妈妈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说:“妹妹很好,还是很胖,现在已经三岁了。我带了她的照片,等会儿给你看。”
我请求说:“妈妈,你不要再走了,好吗?”
妈妈两只像清泉的眼睛看着我,亲了亲我的脸,踌躇着说:“傻儿子!怎么可能呢?你爸爸已经结了婚,你有了新的妈妈。我怎么能长久留在这儿呢?”
我孩子气地说:“我不要她,我要您!”
车夫拉了车子在向唱经楼跑,要从那里穿过才朝鼓楼方向去。
妈妈摇着头,长久没有说话,半晌,说:“儿子,后娘对你好不好?”
我没有理由说德蕙妈妈不好。她确实是不错的。从来没见她骂我或者虐待我。她脸上总是亲切真诚地笑着。她同那些故事书、连环画上说的一些凶恶的后娘毫无相似之处。我曾听过,看过不少故事书,都是说后娘怎么怎么坏:用芦花代替棉花做棉衣给前妻留下的儿子穿;挑唆男人不喜欢前妻留下的孩子;千方百计不给前妻留下的子女吃饱;设下恶毒的圈套让前妻的子女倒霉送命……
为什么那些编故事的人都要这样说呢?在德蕙妈妈身上,我从未发现有这些事。当然,德蕙妈妈确实又同我的亲生妈妈不同,她同我之间,太客气了,太冷淡了!客气得有很远的距离,冷淡得亲热不起来。我觉得她不错,却不觉得她很爱我。
所以,我回答妈妈:“还好!”
谁知,妈妈听我说:“还好!”却流泪了。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不断用手绢拭眼,最后说:“她没有打过你吧?”
我忙说:“没有!怎么会呢?妈妈,她确实对我不错,人都说她不错。”
妈妈吁了一口气,似乎放心些了,问:“听说她是大学生?”
“是的。”我说,“妈妈,她跟您一样漂亮,她看很多很多书。”
妈妈叹了一口气,看看我穿的芝麻呢上衣和黄咔叽短裤,又看看我穿的长筒线袜和皮鞋,说:“看来,她对你是还不错,那你对她也要好,懂吗?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看到了你,问了你,这下妈妈算是放心了。”
黄包车夫拉着我们坐的黄包车从行人拥挤的唱经楼向一条横石子路上穿出去,再向鼓楼饭店方向走。一路上,妈妈问我在学校里功课好不好,问我爸爸结婚后家里的情况,问的全是分离后这两三年间的事。
我一五一十地讲了许多。到了鼓楼饭店,在妈妈租的房间里,妈妈开了电灯。她给我带了许多衣服、鞋、袜,还带了好些书,也带了许多吃食。灯光下,那些衣服都闪闪发光,衣服料子好,都很漂亮,可惜都不合身,都嫌紧嫌短,鞋子也不合脚。妈妈叹着气说:“唉,没想到你长大得这么快,比我想的还快。”
妈妈在鼓楼饭店里叫茶房送饭来吃。吃的菜有盐水鸭,有炒虾仁腰花,还有……都是我喜欢吃的。
吃饭时,我忍不住将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提出来了。我问:“妈妈,您也结婚了是吗?”
妈妈一愣,立刻亲切地点头回答我:“是的,小哲!”她不断地给我夹菜吃,似乎想避开谈这些。
“您为什么要结婚呢?”我语声里带着十分埋怨,“我不要您结婚!”我几乎要哭出来地说。我觉得嘴里嚼的虾仁也像木屑了。
妈妈放下了饭碗,我看到她那两只好看的眼睛里泪水潸潸地流出来。她手执筷子停止了吃饭,过了一会儿,说:“儿子,你还小,你现在是弄不明白这些事的。妈妈向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好好读书,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的。”
无话可说了!我不忍心叫妈妈伤心,妈妈流泪自然一定是伤心。妈妈说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吃着菜和饭,一顿饭吃得一点没味道。我心里紊乱,觉得我应当赶快长大,长大了也许我能弄明白这些事了。我默默地吃,一声也不吭。
见我发傻,妈妈深情地看着我,说:“儿子,快吃,多吃一点!妈妈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妈妈人不在你的身边,可是妈妈的心是在你身上的……”说着,她又悄声地哭了,掏出手绢拭泪,伤心地说,“儿子,不要怪妈妈,妈妈确实对不起你。不管是不是妈妈的错,在你这么小的时候,妈妈离开了你,妈妈就是对不起你。不过,你要知道,法院判决,将你给你爸爸,将你妹妹给了我,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啊!”
见妈妈十分伤心,说的话又使我难过起来了。我也哭了起来。于是,饭也不吃了。妈妈紧紧搂着我,我也紧紧抱着妈妈。妈妈亲着我,我也亲着妈妈,很久很久,我感到非常幸福,又非常心酸。
猛的,我想起,我今天放学后没有回家,爸爸发现了是要不放心的,说不定会派谁到学校里去找我。我对妈妈说:“妈妈,我不回去吃晚饭,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要不放心的。”
妈妈点头,看看手上戴的一只八角形的小金表,说:“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妈妈送你回去,不要紧的。”
我突然又想到了珍妹,我说:“妈妈,你说带来了妹妹的照片,给我看看,妹妹长大多少了?”
妈妈去到桌边,将放在桌上的她的一只黑麂皮女式皮包“啪”地打开,从里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看,这是妹妹!”
我接过照片一看,有点糊涂了!照片上面有四个人:一个是个儿高高大大的男人,戴副黑边眼镜,穿的西装,他手里抱一个梳小辫的女孩,一个是妈妈,妈妈手里抱着个胖奶孩子!这是小珍妹妹吗?不,妈妈用手指着那个男的抱着的梳小辫的小女孩说:“看,这就是你小珍妹妹呀,她三岁了!”
抱着小珍妹妹的男人是谁?我用不着问心里有点明白了。但妈妈手里抱着的这个小女孩是谁呢?我心里想着,嘴里不禁问出了口:“妈妈,她是谁呢?”
妈妈贴着我的脸说:“这也是你妹妹,她叫小琴!你看,这是你宗汉好伯!”妈妈用手指着那个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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