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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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姨母是妈妈的堂妹,同妈妈一直比亲姐妹还亲。我想:芸姨母是个学历史有文化的人,她在上海教了一辈子中学,婚姻上因为选择过严,耽误了,终身未嫁。她脾气虽不古怪,性格也还开朗,却也有几分老处女的固执。退休后,回到罗镇,在故园的旧屋里安了家,听说有时还热心地帮助做做街道里弄工作。她反对将母亲迁葬,纯粹是出于感情的原因。只要把道理同她说清,取得她的谅解,她是不会一直反对下去的。……

    所以,我点点头说:“我们俩一块儿跟她谈吧!她这些年似乎很喜欢你,你说话她会听的。”

    这些年,芸姨母只要有病,琴妹总是匆匆赶到罗镇去看望,或将她接到上海来治疗。……

    琴妹看着车窗外飞舞旋转的雪花,用手掠掠鬓边散乱的头发,慨叹地说:“唉,想不到那次与你来罗镇是大风雪,今天陪你来罗镇又遇大风雪。风神、雪姐似乎跟着我们打转转了!”

    她显然想的同我相似。我没有说什么,车子突然在一个小站前停了。风雪将小站上的人都驱赶进了屋,外边冷清清静悄悄的,一排新开的小店铺有些稀稀落落的顾客在买吃食、衣物、车门“嗤”地开了,有人下车,又有几个男男女女上车。

    上车的人中,有一个包着蓝围巾的中年妇女,尼龙网兜里带了两条冻得梆硬的大鱼。她一上车,马上传来了触鼻的鱼腥味。我一看,呀,她带的是白鲫!

    妈妈生前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是海边才能捕到的,形状有点像小鲨鱼。妈妈是离罗镇不远的北川沙人。白鲫是她家乡的特产。她喜欢将白鲫斩成块红烧起来冻了吃。这种鱼,无鳞,骨刺少,肉头厚,味道鲜美。但这种鱼后来越来越少,家乡的亲戚有时带一二条出来送给妈妈。自从有了子女,她只顾着给人吃,自己虽然常夸说白鲫滋味好,实际上却很难得品尝了。也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些,我心里又酸酸的。

    我用手肘碰碰琴妹,说:“你看,白鲫!妈妈年轻时最喜欢吃这种鱼。”

    中年女人正在拍打身上的积雪。琴妹看看被放在车中间空隙地上的两条白鲫,眼里露出回忆的神情,喟叹地说:“是啊,也许是因为海水也污染吧,这种鱼几乎看不到了。妈妈生前多少年都没吃过一回呢!她在病中,我曾想弄一条给妈妈吃,但当时乱得很,连这点心意也未尽到。”

    她的话音,轻轻地、富有感情地在我耳边回响。我瞅着窗外那纷纷扬扬的白雪,仿佛又看到了珍妹在妈妈去世近两年时给我写的那封长信,那是二十多年里她给我写的最长的一封信了,她回忆妈妈去世她奔丧的情景说:

    ……收到琴妹打来的妈妈病危的急电后,我要求请假回上海,工宣队开恩算是批准了我十天假。不凑巧,当时因大雪封路,火车停驶,好不容易买上票,坐了近五十小时的火车,才由北京到上海。雨雪霏霏,赶回家时是上午十点多,而妈妈已安息在床上。她是在我到达一个多小时前去世的。一路上,包括我见到妈妈的时候,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哭泣,相反,我心里希望她早一点安息,免得受这不治之症的煎熬。因为据说肝癌是非常痛苦的。

    我看见床上停止呼吸的妈妈,已与她1965—1966年来北京看望我时大不相同。头发全白了,剪短了,变得不像样子。琴妹说,妈妈因肝癌疼痛,有一天,自己索取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

    我掀开她的被子,摸摸她的心房,心房已停止了跳动。我只默默地在心里说:妈妈,女儿给您送行来了,您安心上路吧!……

    芸姨母来了,她是很现实的人,她说遗体应该快送殡仪馆,我也赞成。躯壳有什么用?把妈妈永远记在心里就是了。这以后,差不多有半年,我几乎天天梦见妈妈。好像还是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过那段最艰苦的抗日战争时候的日子。虽然我白天并没有想她(那时我正受到很厉害的冲击,有一度被隔离着),真是心心相通,可能有点道理吧?我到上海是2月1日,这是阳历的2月1日,而妈妈的生日是阴历的二月一日。上海奇冷,但妈妈房间两边的门和落地玻璃窗都开着,据琴妹讲,妈妈说透不过气来,要求开着门窗。妈妈床前的缝纫机上放着两大瓶白雪。她说,她想看看雪。妈妈是思想感情极其丰富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为盛永昌等一类的事不断有人去调查,加上她看到子女受冲击,这些刺激对她生癌是有关系的。琴妹说:妈妈思想无法跟上形势,痛苦不堪。每想到这一点,我愿意妈妈早日安息。如果我当时能有今天这样的认识!就可以把她接来,好好常与她谈谈。但这是空话了,妈妈去世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珍妹这封信,对妈妈怀着深厚的感情,但她对我的态度是冷漠的。她这信我看了无数遍,看得几乎完全背熟了。每次看到想到这封信,就要使我心里无限凄恻。看到想到这信,我就仿佛看到妈妈满头白发在那个严寒的白雪悠悠的日子里,躺在那两边落地玻璃窗和门敞开的房间里离开人世的情景。

    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减轻压在心灵上的对妈妈的负疚之情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妹妹们真正的谅解呢?

    望着车窗外飞舞跳跃的雪花,我的心像在战栗。……

    二、往事依依……

    我有一个相貌堂堂的爸爸,也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妈妈。在我的眼里,爸爸和妈妈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但我从小却是一个不幸的孩子!非常不幸的孩子!

    小学一年级,当我开始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我却没有了妈妈,丧失了母爱。

    偏偏那时候,我觉得我最需要妈妈,我最羡慕的,也是看到别人家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能常拉在妈妈手里,抱在妈妈怀里。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是那样喜欢让妈妈抚摩、拥抱我,妈妈的抚摩和拥抱,使我感到一种爱。这种爱,是什么都不能代替的。

    可是,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妈妈对我的爱。

    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在上唱游课,老师教我们唱歌。

    飞飞飞,飞到花园里,

    这里的风景真美丽。……

    妈妈突然来了。她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头发有些蓬乱,脸上没有一丝平时的笑容。她在门边出现,向我招招手。我高兴地叫着:“妈妈!妈妈!”跑上前去,她忽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亲我的腮,抚摩我的脑袋,将我的脸紧紧贴在她脸上,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妈妈的泪水冰冷地淌落在我的脸上。见到妈妈哭了,我也想哭,眼泪水在眼眶里骨溜溜打转。我奇怪地问:“妈妈,你……你怎么了?”

    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吻着我的脸,忽然她拭拭眼泪,放下我,一言不发地就撒开步子跑走了。跑得那么快,头也不回。

    我怔怔地傻立在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师挽着我的手将我带回去跳舞。但一会儿,爸爸突然又来了。爸爸的头发也蓬松着,脸上也是一丝笑容也没有。爸爸同幼稚园的老师不知说了些什么,要将我接回家去。他抱起了我,我想告诉爸爸刚才妈妈来的事,但不知怎么才说得清。我只断断续续地说:“爸爸,刚才,妈妈,她来了……”

    但,爸爸很生气地说:“不要理她!以后我们不要她!……”

    我顿着小脚说:“我要!我要!……”也不知为什么,听到爸爸说那样的话,我忽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像失去了什么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爸爸抱着我亲着我,也像先一会儿妈妈那样,用他有胡髭、带着香烟味儿的脸贴着我的小脸,用手抚摩着我的脑袋。我觉得他也好像要淌眼泪,但他没有淌泪。他将我抱回家去,我才发现家里变了样。

    家里的东西少了许多。原来挂在墙上的妈妈的一张大照——那上面,妈妈穿着一件很好看的大衣叉腰站着,笑笑的。有客人看了,都说妈妈漂亮。可现在,照片也不见了。妈妈不在家,小珍妹妹和她睡的小床也不见了。妈妈买给小珍妹妹的一只赛璐珞的洋囡囡扔在地上。我似乎已感到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

    我问爸爸:“妈妈呢?小珍妹妹呢?”

    爸爸皱起眉摇头:“她们走了!你妈妈将你妹妹带走了!”又说,“以后,不要想你妈妈了!她也不要你了!”

    后来,隔了两年,我才懂得: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原来离婚就是这样子!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大家在一起不好吗?以后很久很久,我都没见到过妈妈。接着,爸爸就谋了差使到南京去工作了。他将我带到了南京。

    我还记得火车上看到的情景:火车的汽笛声“呜——呜——”响,车站旁边有密集的房屋和烟囱,房屋墙上全画着大广告。走运了,就只看到田地、水塘、水车和小村庄及田埂上的行人。水塘里有人坐了小木桶似的船采菱。有些破旧的风车张牙舞爪地转动,牵水牛的小孩呆呆望着火车飞驰。有些白墙黑瓦的农舍上冒着炊烟……

    我开始在南京上小学。开始,爸爸每天早晨送我去上学,中午接我到街上小馆子里同他一起吃包饭,傍晚又来接我回家。小学离他教书的大学很近。我们租的房子也离小学很近。不久,家里雇了个女用人办饭,我自己下了课就能直接往家里跑,在家里等着爸爸回来吃晚饭,用不着他接了。

    爸爸说我是一个乖孩子,他喜欢我,晚上也带我睡。礼拜天带我出去玩,什么玄武湖、北极阁、鸡鸣寺、中山陵、灵谷寺、夫子庙等都玩过。我要什么玩具他会买给我,我要吃什么,他也总是买什么给我吃。只是我心里总是不满足,总是想着妈妈。妈妈是爸爸能代替的吗?当然不!我喜欢爸爸,但我是那么想念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又有爸爸又有妈妈呢?为什么非要让我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呢?

    我也想可爱的小珍妹妹,她跟着妈妈有多惬意。可是小珍妹妹她没有爸爸呀!小珍妹妹她还不过刚会走路,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天真明亮。她跟着妈妈,她会想念我和爸爸吗?她长得很胖,一头黑发,有一个酒窝,一逗就会张开嘴笑……她跟妈妈如今在哪里呢?

    无处可问,也无人会答复我。我的心上总像少了什么,心上也常觉得搁着一种什么又重又刺痛的东西,难受极了。

    时光流逝。白天,我喜欢遐想,呆呆地发痴,独自坐在草地上看着西天的云彩,想:如果到云彩上边玩玩该多有意思。独自摊开故事书,想:在大海里乘船漂游,在大森林里打猎,该多么开心!……想着想着,就想到妈妈身上去了。……

    同爸爸睡在一起,常常夜半时我要醒。听着爸爸的鼾声,我独自暗暗偷哭。我想妈妈呀!妈妈,您在哪里?怎么不来亲亲我抱抱我呢?

    过了春天,来了夏天,过了秋天,又来了冬天……

    有时候,有客人来,同爸爸谈话,我听见客人劝爸爸说:“你的人品、经济、地位、都不错,该给孩子找个新的妈妈才行。你看,你的生活过得多不好,你需要有个女人。……”

    我心里说:“不!”我渴望妈妈的爱抚,但我不要别的妈妈,只要我自己的妈妈!我用眼睛偷偷瞪那些客人,心想:你多管闲事!坏蛋!

    有一次,一个客人发现我用眼瞪他了,哈哈笑着对爸爸说:“看哪!你的公子不愿意呢!其实,家里怎么能缺少一个女主人呢?”

    一年,又一年……

    爸爸的态度变了。一天夜里,他突然对我说:“小哲,爸爸想再给你找个妈妈了!”

    我马上哭起来说:“不,爸爸,我不要!我要妈妈,不要别人!”

    爸爸苦笑笑,皱眉吸着香烟,说:“傻孩子,怎么可能呢?你妈妈已经结婚了!所以爸爸也准备结婚了。爸爸给你找的妈妈,准是对你好的。对你不好的人,爸爸不找。”

    我心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乱得理也理不清,说也说不明。我想:呀!妈妈怎么结婚了?她真的永远不要我了?……小珍妹妹怎么了?妈妈又结婚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心里会这样想,却不会问,只能哭着顿足,说:“爸爸,我不要你结婚,我要妈妈!我也要小珍妹妹!……”

    那当然是没有用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不会管我愿不愿意;爸爸和妈妈再结婚自然也不会管我愿不愿意。他们只管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曾想到我会多么伤心和难过。

    我真是难过得想死。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多事闷在心里。我后来成为一个性情内向、性格忧悒的人,同这段童年时的遭遇自然是分不开的。珍妹长大后,脾气逐渐孤僻,自然也同这是分不开的吧?

    爸爸和妈妈为什么离婚呢?以后,我长大了,爸爸早在抗战中期被敌伪暗害了,妈妈在“文革”中也病故了。我始终弄不清他们当年为什么离婚。我曾追究过:他们的离婚谁是谁非?可能夫妻事大约总有这么个弄不清的特点吧?他们的离婚,似乎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也许连他们自己也并不真正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反正,男女之间总难免有性格的差异,年轻气盛,连日常的生活琐事都会造成不和。日积月累,像一只瓷瓶上的裂纹多了,一旦遇到气候冷热,就有可能崩裂。

    爸爸在我年幼时,还对我说过:“你妈妈不好!她不要我们了!是她要离婚的……”可是,后来,当我长大以后,他不这么说了,涉及妈妈时,他常保持沉默的态度,甚至也说过:“你妈妈心地是好的……”

    妈妈在我上小学和中学时,也还说过爸爸脾气如何不好,离婚应当归罪爸爸等等。到妈妈年岁渐老时,她虽尽量避免触及这个话题,但提到爸爸,她却会说:“你爸爸的为人还是不错的,他对我也还是挺好的。他年轻时好资助穷朋友,身边钱不多也会全部掏给人家。……”如此等等。谁知道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他们双方各自重又结婚的事上,我也并没有弄清楚究竟。

    爸爸摸着我的头顶告诉过我:“你妈妈已经结婚了!所以我也要再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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