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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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又是白雪飘飘

    啊,好大好大的风雪啊!

    这使我想起一首年轻时背熟的诗: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我为什么在这样大的风雪天又到罗镇去呢?我和琴妹为什么偏偏赶在今天这样一个寒冷、泥泞而潮湿的日子来了这件久已想了的心愿呢?啊!啊!……

    但希望这场大雪不会压断电线,不会堵塞道路。……

    在长途公共汽车上,从紧闭的车窗门里望出去,天际白茫茫的一片,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不急不慢静悄悄地覆盖着一切。公路近边的房屋、树木、田野和远处的村庄、工厂厂房,都混混沌沌。是一辆DD680型长途大客车,车是新的,尽管路滑,仍开得不慢,轮胎在雪地上喀吱吱叫唤。常同迎面开来的许多“NISSAN”、“TOYOTA”、“MAZDA”、北京吉普、嘉陵摩托,还有高级的出租轿车“奔驰”“皇冠”和“公爵”……风驰电掣般地飞擦而过,有时刹车声冗长而干涩。

    车里人坐得满满的,男女老少都有。

    戴呢鸭舌帽的司机,扭开了收音机。播放的是电子音乐。

    一个白发老太太,鼻尖冻得通红,穿一件鲜亮的天蓝色宇航服,在吃蛋糕。

    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在看一本英文杂志。

    一个搽口红的长发俊俏少女,两眼脉脉含情,头倚在男朋友身上笑着在啃苹果。

    坐在我前排的两个西装客,廉价的西装大衣外穿着半新的米色风衣,像是个体户,又像是跑供销的,谈的是橡胶制品的销售问题。——我在想,我的两套50年代做的西装,“文化大革命”抄家时都被红卫兵用剪刀铰了。这两个人,从年龄看,说不定正是当年的红卫兵哩!这两个人,先一会儿抽香烟,给司机责怪了几句,现在又悄悄掏烟在抽了,鼻孔里不断悄悄冒出淡青色的烟雾来。

    一对年轻夫妇,穿得又洋又土。男的新理的头发油搽得闪亮,女的满脸兴奋的红晕,模样像郊区富起来的农民。穿着绿色新羽绒袄的女人抱着个胖得有趣的婴儿。——我在想,这些年,农民生活确实越来越好了。

    一个解放军战士,也许是经北方回来探亲的,穿着厚羊皮大衣,带了装得结实饱满的旅行袋和黑色人造革皮包。——我在想,他不会是经云南、广西前线回来的,他可能是从东北或者内蒙古边防上回来的。

    坐在我左边的是个蓄长发留点小胡子的年轻人,帆布包抱在手里放在膝上,那里面是照相机。——我觉得,他可能是个摄影记者。

    风裹着雪片扑着车窗玻璃,玻璃上的汽汗水雾蒙蒙的。右侧一个穿红衣的七八岁的大眼睛小女孩,有一张圆圆的红通通的小脸,是跟着她爸爸坐车的,她那爸爸像是个教师或者干部。她正用手在玻璃窗上写字,写的是:“罗镇”“罗镇”……字迹歪歪斜斜的。她爸爸笑着看她写。

    雪片,像莹洁的素瓣纷纷飘落……

    我心里,也像在下一场大雪。

    是啊,罗镇!我们这辆班车,是从市里到罗镇去的。一晃已经十二年不到罗镇了!罗镇该有多大的变化?芸姨母家那片埋葬妈妈骨灰的竹林是什么样了?芸姨母该已白发满头了吧?……我仿佛闻到那古老的罗镇下午街上油条店里炸油的香味,我也仿佛看到那古老的罗镇在石桥边叫卖鱼虾的小贩同买主讨价还价的声音。小镇上那些绿黑色苍苔斑驳的青砖白粉墙,那些破旧古老砖木结构的小楼房,那一条条青石板条铺砌或用鹅卵石镇垫的小路,那些矮挤、陈旧的杂货店和喷散出酒香的小酒肆……

    啊,罗镇!我又回来了!在这大风雪的日子里,来实现我的一项夙愿来了!……

    我的心情凄恻而沉重,有一种说不出的交杂着负疚、歉仄、哀伤和痛苦的复杂感情。也许是这苍凉的大风雪吧?似乎更加深加重了我这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感情。

    洁白的雪,泥泞的路,使我想起十二年前那逝去了的、埋葬妈妈骨灰的那个下雪天;想起当时那种佩戴着自制的白纸孝花,踩在潮湿的烂泥路上的心情。

    尽管现在耳里听到的是轻快的乐曲,看到的是一路上到处都在修建许多新屋,看到路过的郊区一个个小镇上那种兴旺发达的新建街道和人头拥挤的农贸市场,看到一张张乐呵呵的笑脸,包括这辆公路班车内的和睦、热烈的气氛,却丝毫不能减轻我心上沉重的负担。

    我竖起雪花呢大衣的领子,用手搓搓干燥多皱的脸孔,低头将脸埋在大衣领子里,任凭自己沉浸在这种淡淡的哀愁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偿还我心灵上欠上的那笔沉重的旧债。

    琴妹坐在我右边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她头上包着黑色镶金边的羊毛围巾,穿着一件深紫色系腰带的呢子大衣,里面露出宽松柔软的黑色高领羊毛衫,看上去典雅大方。

    她起先还在凝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此刻像是在打盹。她太疲劳了!在医院里,她不但是整形外科挑大梁的主任,又是院务改革小组的成员。她如果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看上去干练而俊气,至少要少看十几岁年纪,谁也猜不到她近五十岁了!实际上,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心脏常有早搏现象,始终是带病工作着的。每天在医院里常要动几个手术,还要开会、搞科研,一天下来总是筋疲力尽。家务又繁重,幸亏郑律对她体贴。郑律前几年转业后,在机械局工作,回到家里,总是尽量多揽些家务事干。他们的独生女儿晓禾考取了研究生,在武汉,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人口虽少,柴米油盐,吃饭、穿衣……外加到家里来找的病人,亲友间的交往以及自己的进修,琴妹一年到头老觉得是在困乏疲劳中度过的。江南丰腴的水土使人皮肤白,琴妹的确不老,但她脸上终究已看不到童年时那张红通通胖圆脸的痕迹了。此刻,她靠窗口坐着,在我右边闭眼打着盹,从窗缝隙里偶尔透进来的一丝微风,轻悄无声地拂动着她耳侧的一绺长发。她平静地呼吸着,安宁而舒适。

    我想同她谈点什么,又不忍心打搅她。

    我想吸烟,想用辛辣的烟味刺激一下精神。一抬眼,看到汽车车厢前面挂着的“请勿吸烟”的金属牌子,不愿像坐在我前边的那两个西装客一样偷偷点着烟吸,就只有憋住烟瘾,让思绪天马行空般地飞驰。……

    大风像在跳迪斯科舞,飘飞的雪片搅拌着摇摆着东扫西荡。冰冷僵硬的柏油公路上,有一辆宝蓝色小轿车“的——的”揿着喇叭闪电似的超越过我们的班车前行;一辆红色的摩托跟着也霹雳似的超越到前面,驾驶摩托的人戴着大红头盔;转瞬间,在白雪狂风中消失在前边公路转弯处的尽头了。

    我蓦然思念起叶珊来了。

    20世纪50年代初,我们在北京工作时,她骑在她大学时代同学刘丽娜的摩托车上拍过一张照片。那时候,刘丽娜的父亲是国家体委的一位处长,她全家都会骑摩托。叶珊和刘丽娜都在当编辑。只不过叶珊是在出版社,刘丽娜是在杂志社。那天,拍那张照片时,阳光灿烂,年轻的叶珊穿的列宁装,束着腰带,剪着短发,面部荡漾着笑意,一副向往着未来的神情,朴素而美得出奇。

    但那张照片,“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抄家时拿走毁掉了。多可惜呀!刘丽娜也早在那场“红色风暴”中自杀。……现在,叶珊在遥远的L市家里干什么?也许她正在织毛衣?也许她在给红梅浇水?也许她在喂金鱼,还是逗弄那只可爱的芙蓉鸟?老年人的退休生活本来无聊,何况她又因为乳部肿块动了手术,就只能织织毛衣、种种花、养养鸟、喂喂金鱼陶冶性情了。呵,今天是星期天,光远不去农机厂技术科上班,一定是同莹莹在家陪着妈妈。呵,不,莹莹在外事办公室搞接待,今天说不定正陪外宾去游览呢!光远同莹莹这两个“大龄”,认识一年多来相处得不错,但愿他们幸福。……叶珊和光远他们一定也记挂着我。想起他们,一种刚离家却又思家的情绪冲荡着我,不由得使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生活的复杂性为什么总是超过了每个人的应付能力呢?

    人,一旦洗尽世俗的风尘,头脑会显得何等的清新?可是真洗尽世俗的尘垢,又是多么不易?

    我在想:呵,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心愿,又为什么每每要实现一个心愿那么困难?

    就拿今天到罗镇来说,实现这件魂牵梦萦的夙愿我整整憋了二三十年。如今,我已经年满花甲,虽然精力尚好,已是退居二线的干部了。虽然,还有许许多多事等着我去做,今春从S省文学研究所的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我也仍继续在做我那做不完的现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看不完的资料和书籍,写不完的书稿和文章,但我到底老了!小孩子们见到我,总是叫“爷爷”,不再像那些年总是叫“叔叔”“伯伯”了!在这一生已经过去的漫长旅途中,我有过多少心愿,但又实现了多少?

    其实,我到罗镇来要了结的该是最平常不过的心愿,可是竟也这样难。而我年轻时的抱负,壮年时的期望,中年后的向往,该了未了的心愿真是说也说不清、数也数不完呵。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必经的历程?带着未了的心愿而老去,留下遗憾,将是多么的可悲?我有一种感到在老年时应当一件件来办完那种积聚在心头未了的事情的紧迫欲望:人生应当是贡献,人生应当是给予。这种想法,也许只有到了老年才会来得更猛烈吧?

    今天与琴妹同行,只不过是为了我走过漫长人生道路后经过思考与总结,想要完成的一桩小小的夙愿。

    也许,珍妹会睁着两只美丽的黑眼睛凝视着说我:“你做的事,它今天对于妈妈来说,已经毫无实际意义。对于你来说,却可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你何其自私?说是了此夙愿,为了妈妈,其实却还是为了你自己可以求得心灵上的安慰!”

    我却要坚持这样做!我不管珍妹会怎么说。我只是表明:我要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抗美援朝时,珍妹的爱人鑫虹,新婚后不久就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珍妹从此似乎变得格外孤僻了。她一直在北京,先在中央一个部属科研单位,最后到了中科院,工作一直很忙。我们之间存在着隔膜,痛心的似乎难以冰释的隔膜。我一直想向她解释,却又似乎永远没有得到机会。

    其实,在这件事上,二三十年的岁月蹉跎,也是我思想摆脱那种封建桎梏与束缚的一个必然过程。当如今80年代人们以现代人的要求思索着许多伦理道德问题的时候,我才从捆绑自己的枷锁中摆脱出来,回顾前尘,用歉意和补救的办法来改正自己的积愆,我觉得心上的隐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

    我不相信鬼神,不相信人死以后尚有魂灵的存在。妈妈也许什么也不会知道。但我和琴妹,我和叶珊,我们的孩子们,以及芸姨母还有其他亲友们,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也许会从这样一件事上解悟、体会到些什么的。就像那位才华洋溢而一辈子坎坷的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写过的一首诗里说的:

    尘世的荣誉好似一缕轻烟,

    我无意把它探寻。

    我只求将幸福和温暖

    带给所有我爱的人。……

    汽车继续在白雪铺盖的公路上飞驰。公路上响着防滑链的声音和各式汽车的喇叭声。

    如果这是春天,从车窗往外看,田野间一定是大片的油菜盛开着鲜艳的黄花同绿油油的麦田相映成辉。如果下着霏霏春雨,汽车在细雨中行驶,一定可以使人感到一种“杏花、春雨、江南”的淋漓美妙的生机勃勃的景色。可是,这是冬季,一个少有的、严寒的下雪天。从车窗里看出去,路边行人呵出来的热气都像烟雾。天实在够冷的了!我动了动双脚,穿着皮棉鞋的脚冻得有点僵了。车厢里前面和后面都有人在打喷嚏:“啊嚏!——”“啊嚏!——”

    琴妹大约是被喷嚏声打醒了,倦容满面地头靠在车窗上睁开眼来,突然问我:“快到了吧?”

    我摇摇头,说:“看样子还早呢!”

    她用手擦擦白蒙蒙被汽汗水凝成的冰霜蒙蔽了的玻璃,看看窗外,说:“路两边的景物变化太大了,都认不出车子已经到哪里了!”

    是呀,我想:一切都在变,一切的变化都太大了呀!……拿你琴妹说吧!你小时候听人说起鬼故事、凶杀案都害怕,看到杀鸡也害怕,可是,如今你是操刀的整形外科主任了!你差不多每天都要给人动手术,在人身上动刀切割你也一点不在乎了!时光一年一年过去,什么不在变呢?

    我似乎感到窗缝里能透进来冷浸浸的寒意。我说:“你今年清明还来过的吧?”

    琴妹点点头:“你有十二年不来,当然更生疏了。那次我们来,公路两边连树都还没有哩!现在,树这么大了!”

    我说:“那时候,市内和这一带,还乱得很,派仗打得很凶,耳朵里不是样板戏就是语录歌。”

    琴妹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带点讽刺的微笑,忽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住不再说话,似是在思索什么。她在思索什么呢?

    我又问她:“琴妹,你看芸姨母会欣然同意吗?”我指的是将妈妈的骨灰盒从地下取出来转移到苏州安葬的打算。

    琴妹眺望着窗外,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原来她反对得厉害,经我写信说服,她虽未复我信,却打了个电话到我医院里要我俩一同去,估计她会想得通的。这回再好好跟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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