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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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恐惧感。我听到打更声,很怕碰到人。我知道,夜里山门是关闭上闩的。只有从寺院西侧那堵矮墙的缺口处可以爬出去,我扶掖着秋苇,两个人浑身湿淋淋地又向西边走。

    更声遥远,但就在这时,在近旁暗处有一个庄严的人声在说:“觉非,你将何往?”

    我一惊一愣,雨中只见前边不远处配殿下,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和尚的黑影宽大的僧袍,使得黑影在我眼前显得修长、高大。

    一道闪电从长空中白光一划,我看出了这是眉目清秀的慧观。是他,不是遇见智信,这也算是幸运呀!

    我带着秋苇硬着头皮走近去。却听到秋苇在耳边说:“这位师父人很好!刚才就是他带我去到你那里的!丢下我他就走了!”

    我“呣”了一声,坦然但带有歉疚地对慧观说:“师父,感谢关照,我要走了!”

    我这算是回答了,实际也没有回答。许多事一时哪说得清?许多事一时又怎么说?

    山崩地裂的一个连环响雷,轰隆隆在天上奔驰。他那充满智慧的脸上,表情聪颖而通情达理。好像十分懂得我的心,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庄重严肃而又恳切地说:“你动摇了?”

    我惭愧地说:“我……”但什么也未说得出来。

    他说:“玉龙寺有些主事的和尚违背了教旨,但他们不能代表全部和尚!佛经是有价值的,虔诚的信徒总会振兴佛教的!”

    我叹息着说:“师父请明鉴……”

    他打断了我的话,摇摇头说:“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一二(我想: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同冯明韬也有交往?)人各有志,玉龙寺不是清净土,红尘中罪恶更多!主要是自己该怎么做。要去,那就去吧!一切好——自——为——之!”

    他的话善良而诚恳,使我从心中产生感激。这时一个响雷炸得人心悸,雨又瓢泼下来。

    我双手合十说:“谢谢师父!”

    我挽着秋苇,冒着雷雨快步奔跑,心中惶恐不安而又带着侥幸和欢快,从西边矮墙的缺口处爬出了玉龙寺,经湿滑的坑洼不平的小路,向山下快步走去。漆黑的夜带着恐怖气氛。

    四下里蛙声咯咯。远远近近似乎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青蛙在欢快地歌唱,单调而神秘。大雨点降落着,蛙声随着雨声叫得十分欢畅。

    秋苇紧紧依偎着我,我们互相扶掖着前进。我觉得她在微微发抖,是身上发凉还是兴奋抑是恐惧?恐怕都有吧!我们好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水洋里泅游,盼着快到岸边。

    水气与草木清香扑鼻而来。参天的林木在雨中窃窃私语,泥泞积水的道路踩得我们双脚双腿都是烂泥。我们虽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心中有一种重聚的轻松与快乐,却又仿佛感到冥冥的黑暗中有无数妖魔鬼怪在窥视、议论。

    狼狈地到达下边镇上的客栈里,才吁了一口气。秋苇早已在这里的二楼上开好了房间。连给我替换的衣服都完完整整地带来了。从雷雨中奔来,客栈的房间里给我一种温馨的感觉。

    洗沐罢后,秋苇忽然说:“让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喝着茶水,茶水苦涩回味却甜,问:“什么东西?”

    “你看,扑满在这儿呢!”她脸有喜色充满爱意地从小箱子里拿出那个彩陶的小扑满,双手虔诚地捧着像展示一件宝物似的将扑满放到我手里。脸上充满光彩和幸福,黑眼睛闪闪发亮。

    啊!彩陶扑满!我们情不自禁地热烈拥抱在一起!我早热泪盈眶了!

    这时,已过半夜,雨声幽幽地停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夏夜的天空到处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无数星斗。星星稀稀朗朗,仔细看时,又密密麻麻,像一颗颗银扣子似的将夜的黑色大氅扣得严严实实,使人看了感到深邃、恐怖而神秘。我们正打算就寝,忽然,听到有“镗——镗——镗——镗”沉重急促的钟声。远处,野狗的叫声也东起西落了。

    我心里顿时一惊:这是玉龙寺的钟声呀!

    是的!一点不错!这准是玉龙寺的钟声!

    在这夜半时分,人们早已入睡的时分,钟声为什么这样疯狂地敲打呢?

    我与秋苇一同站在二楼的窗口,向遥远处的玉龙寺张望。

    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只见群山丛林怀抱中的玉龙寺,像一只巨兽蹲在山上。玉龙寺中冒起了冲天的火光,一蓬蓬抖抖的焰火。那火光,光芒辉映,似是适才那狂风暴雨所点燃,使人看了丧魂夺魄,有灼灼的蓝光,有吞吐的红火。暗夜沉沉,衬得那火焰更大更猛,也更壮丽。那是地狱之火,还是升上天堂之景?

    火光冲天的景象,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展示在眼前,色调幽暗而又明朗,光的对比那么强烈,黑暗衬得火光更加鲜艳、触目。

    有一种无边无际的震惊,渗透到皮肤里、骨骼中。我心里怆然,壅塞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悟。秋苇依偎在我的身旁,默默无语,却颤抖着。

    一会儿,她叹息地说:“唉!玉龙寺起火了!好大好大的火哟!”

    我潸然泪下,想:怎么会起火的呢?上次疯和尚放的那把火未将玉龙寺烧毁,今夜这把大火,恐怕就不同了!难道又是疯和尚放的火吗?“鲜花萎了,不能砸烂花瓶;鲜果烂了,不能丢弃玉盘!”一定是他!无论如何,放火这种无理智可言的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玉石俱焚的勾当,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的啊!

    啊!无穷的繁衍与存在,有消失,也有永存!玉龙寺,玉龙寺啊!

    我的泪不知为什么挂满了两腮……

    短短的尾声

    1994年6月29日早上,玉龙寺住持,那位白发飘冉的空明法师,到晏师明借宿的寮房去看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老人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他连忙吩咐保护现场,立即报警。

    老人脸上有痛苦的表情,枕边有心脏病的急救药,遗物中有些美钞和台币,也有些港币和人民币。此外就是些衣物和零碎用物及出入香港的过境证件和台胞证件。

    引人注意的是一本札记本,只记了上面那三四天零零碎碎的日记,记录了这位不太知名的台湾作家的种种。

    公安部门的人员和法医及台办的人员迅速来了。经法医验定:老人是因心肌梗死及脑溢血并发死亡的。老人脸上痛苦的表情是由于生理还是心理的原因造成,则无从下肯定的结论。

    派人到上海查询名叫向曙的一位离休老干部,向他了解情况,并从札记上知道:晏师明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自己忏悔自己是一个无论对信仰或对爱情都是不能专一的脆弱者,是一个好想得太多、自以为懂得很多而做得太少的人,是一个始终摇摆不定的近乎自由主义者的人。他早年曾经在玉龙寺出家受戒做过一年多和尚,法名觉非。他爱过一个名叫秋苇的女子。两人的婚姻受过封建家长的阻挠,后来他还俗同秋苇结了婚,抗战时期在四川大后方度过艰苦的生活,有过一个男孩。去台湾后,男孩死了,两人终又因贫穷、因互相厌倦、因一些弄不清楚的原因离异分手。两人都未再婚,秋苇后来自杀了,晏师明孤身一人,这次回来是为了却心愿来的。

    但,到底晏师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全部经历、他在海峡彼岸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好像一个谜,无法详知,也无须一定要去弄清。

    本来,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每个人的“谜”都能求得谜底的。也许小说家可以凭采访时得来的材料加以大胆的想象从人生上来求解。

    这部小说也就是这么诞生的。

    欠缺的故事是晏师明与秋苇曾爱得这样死去活来,后来却又分手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秋苇自杀时的遗书中要说:“我的扑满还是空的!我像芭蕾舞剧《吉赛尔》第二场中的为负心男人而死的鬼魂。”这问题用臆想来写,恰当吗?恐怕是不恰当的!只是人生中似乎就常多这种类似的事。慧观说过:“好自为之!”他们却没有这样做。那么,留一点思索和回味的余地给读者,似乎也是应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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