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爱与第二次爱迥然不同！
我仍旧默默无声，铁定了心。
秋苇似乎失望了，也绝望了！她未能找到通向我的心的那条曲折小路！
她微喟似的说：“好吧！你总会回心转意的……”
我听到并且感到她的身体渐渐离我远了，那股过去熟悉的香味渐渐远了。她不再作声，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雨声滴答，水声潺潺，忽而有闪电，有隆隆的雷声。
她走了吗？她说：“好吧！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是什么意思？
她在干什么？
我闭目凝神，屏息注意着她的动静，但除了雨声，一切阒无声息。她真的好像离开了我，她好像静悄悄地走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了！难道这就是那次太空法师说的四字诀“七七八八”的意蕴吗？当她刚才靠近我站着的时候，一种爱的感应，使我的腾跃的血似乎一时都冻结了！当她说话时，我感到她是仍旧要用爱的锁链来锁住我。为这，我亟思摆脱。现在，我感到她突然离我而去了，一种行将失落的恐惧感马上震撼着我。我忽然如此害怕会永远失去了她！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强自克制，仍抑制不住焦虑。听着雨声哗哗，雨越下越大了！那雨声烦躁不安，像都射在我的心上。到底爱是痛苦？还是痛苦是爱？我也说不清楚。我不由自主地张开了眼睛。
一盏青油灯依然闪闪烁烁放着微黄的光，在我的面前和寮房里，没有了她的踪影。
一把黑洋布雨伞，湿淋淋、孤零零地竖在寮房门前，靠着门框，滴得满地是水。
寮房外，是深墨漆黑的夜，绵密有力的雨点正在射落。黑沉沉的雨夜，不时有闪电银亮地划破长空。远处的蛙声鼓噪清晰可闻，可以想见大风雨中狂乱地摇曳着的田禾、绿树、青苇和野草。
忽然，响起了一串曳着紫蓝色火花的闪雷，闪电“嗤嗤”似利刃劈下。电光中，我看到在寮房外的大槐树下，秋苇浑身湿淋淋地站立着。她的发髻散乱地披散在额前和肩上。她那么苍白，那么娇弱，像风雨夜中的一朵白色百合花。树上的雨水和空中的雨箭都淋浇着她的全身，她目光里充满了哀愁和朦胧，似乎变得奄奄一息了。
我蓦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过去那段甜蜜的日子里，当我们热恋时，有一次，夏夜在湖里划小船，忽然下起骤急的大雨来了！雨真大啊！湖上氤氲起了白雾，雨水也同白茫茫的雾气混成了蒙蒙的一片。
怕雨水打湿了她的身体，使她着凉，我脱下了西装上衣罩在她身上挡雨，笑着说：“记住这一次，我怕你受寒，曾脱下衣服给你遮雨。”
她也笑了，转过身来，用身体替我挡着雨，说：“记住这一次，我怕你受寒，曾用身体给你遮雨！”
我们都亲热欢快地在雨中笑了！笑声传得很远……
啊，今夜，她千里迢迢到这玉龙寺来找我，遭到了拒绝。她却在滂沱大雨中，站在大树下，用淋着雨的行动，等候着我回心转意了！
雷雨，似乎解悟人意，下得更大了，像瀑布似的从天上倾泻下来。雨声叩击屋顶，檐水敲打台阶。闪电，用它的白光剑斩破长空。雷在低低的云层中轰响咆哮，震得人心里发慌。
我真怕秋苇娇弱的身躯经受不住这暴雨的倾淋。虽是夏季，雷雨之夜长时间淋着雨皮肤也会冻得青紫的哟！
我真怕那巨大的雷电会猛击在她湿淋淋的身上，这样的暴雨惊雷时节，站在大树下是最最危险的了！
秋苇站立在那里，静止不动，仿佛没有生命！
当一道白色带蓝的闪电又猛地闪过时，一个霹雳炸碎了房檐上的屋瓦。我已经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冲出寮房扑到树下，爱怜地将秋苇连拽带拉拖到寮房里了。
我摸到她的手和臂膀都冰凉冰凉，凉得钻心。
我心疼、焦灼地说：“唉！你何苦如此！”说着，我的泪水止不住就簌簌流得满面了。
刹那间，我的凡心动了！原来，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你逃避不掉的。你无法躲开它，也改变不了它！一切过去了的被我埋葬了的爱情又都回来了！正如一位哲人说过的那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生活是一本精深的书，而爱情则是其中最精彩而又最艰涩的一页，别人的注疏代替不了自我的理解。”
“秋苇！啊，啊，秋苇！”我紧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僧衣下襟不断给她擦拭她湿淋淋的脸庞、臂膀上的雨水，不断地用我的袖子去吸拭她黑洋纱旗袍上滴滴答答往下落的雨水。
那盏青油灯，此刻油尽灯枯，突然熄灭。
我情不自禁地一把拥抱着秋苇，想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的身体，温暖她的心。我将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怕会突然失去她。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我曾经为了她自己那么苦着自己。如今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用的是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毅力和精神来此的吧？她用的是白莲救母、沉香劈山的精神来此的吧？过去我曾梦寐以求的幸福放在我的面前，我却还残酷无情地一再置之不理。我何其忍心，我何其糊涂，我又何其愚蠢呀！
她什么也没有说。我先前对她的拒绝和淋了这么久的暴雨，已使她十分衰弱。但更多的我感到是她对我刚才那种不睁眼、不说话的拒绝心中不释。
我不断地呻吟般地说：“秋苇！我爱你！我永远爱你！饶恕我刚才的态度！饶恕我对你的不公吧！”
她突然出声抽泣了！用她善良、温柔的声音说：“我不怨你！也许我是错了！但我确是为了你才答应他的！你应当相信我！”
我说：“我相信！相信！”我感到她冰凉的泪水淌在我发热的脸颊上。
她说：“但是，我已经同他分手了！我现在是自由的了！我也同家里不来往了！我有点首饰，你跟我走！我们去找我们的天地……”
她真该一来就跟我这样说。但是她竟直到现在才这样告诉我。这使我惊奇，又使我喜悦。这一会儿，我突然感到，我虽然来玉龙寺出家当了一年多和尚，其实我这不过是为了遁世，看破了红尘受了刺激而找一块僻静处寄托哀思和块垒。信仰对我是并不存在的。我在这一年多里的诵经释佛，在这一年多里的坐禅以求解悟，都仅仅不过是为了求得自己心理上痛苦的解脱，一切是从我出发的。我一点也做不到无我。于是，当秋苇来到，像死灰复燃，我的心上又熊熊燃起了凡夫俗子的一切欲念，对山外的红尘，又流连忘返，无限向往了！
悲剧和喜剧常是人自己制造、自己决定的！
多的想法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爱！热辣的爱！
我只是连连像念经似的对秋苇说：“我听你的！我一切都照你的办！我跟你走……”
离开玉龙寺，这时反而成为一种解脱了！这里早已无可牵挂！我没有什么要带走的！甚至连那只本来对我十分珍贵的钵——智信在我受戒时曾大声警告说：“打碎了钵，要随钵而亡！”
现在，钵对我有什么用呢？我已无须托钵去作游方和尚挂单了！让它留在玉龙寺吧！
我光身一人，丢弃了身外之物，同秋苇摸着黑向玉龙寺外的小径上走去。
雷雨仍在下，我们决定走！冒着雷雨不被人知地走脱！离开玉龙寺，走向人间，走向我们那不可知的未来！
天，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暑天的急骤雷雨中，淋着雨，身上发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走廊，想踅过前殿，经过四大天王塑像走出山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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