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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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我的心里也燃烧着。对于未来,似乎处在一种不可知的境地,自己也无法预卜自己的命运。

    这使我变得格外孤僻和困懒。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天上的一片悠闲地浮在蓝天上的云片,它映着耀眼的日光慢慢移动,像漫无目标的旅人,闲散而恬静。晴空万里的蓝天,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处,澄净透明。我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动弹,只是计划着过几天我就上路……

    也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

    一阵闪电呼啦啦闪过,打了一阵闷雷,闷雷过后,接着是风,忽又下起急雨来。天上乌云翻滚,沉重飙急的大雨点噼噼啪啪像鞭子似的猛抽在屋顶、树梢和地面上。檐头的水声哗哗啦啦流淌不停。

    雨,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响声。它的声音来自它打落在不同地方、不同物体上的回声,真正纯净的雨声,也许发生在空中雨线摩擦碰撞之时,但那几乎是听不到的。

    天,凉爽些了!好一阵子的暴雨过后,雨转小了,雨点子稀疏了。禅房前长满青苔的地上,积水的地方,水面漾出无数水点造成的小圆涡。那暗下来的天色,和灰黑云块密布的天空,不时又发出一阵闪电,一阵闷雷,使人明白暴风雨还会再来。

    大殿里传来嘹亮的梵唱,低沉的大鼓声,咚咚地震着众僧心里各起共鸣,例常的晚课时间到了。

    点燃一盏青油灯,我独自在寮房里结跏趺坐,身体端正,不动不摇,手结定印,合眼断光,闭口合齿,心中暗想:生命的可贵,在于舍弃,在于奉献,也就是佛陀所说的布施波罗密多。对于生命的贪爱与执着,是众生不能舍弃、不能奉献、不能布施的根本原因,也是众生不得解脱的真正缘由。我也是这样!所以出家受戒到今天,依然犹犹豫豫,彷彷徨徨。今后,离开玉龙寺了!对于生命,“生为徭役,死为休息”,我不会也不应那么珍惜了。我应当摈弃忧患,收敛意志,坚定信念,不再做任何非分之想。也许我能从流浪和乞讨中重新去体验生活的意义。

    我想起冯明韬和悟众、悟心的走,感到他们真是轻松,也真是坚定。既有钦羡,也有敬佩。只是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的人。头脑里一时还纠不过、拧不过自己的步子。

    我默默诵经,感到天已暗将下来,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万没想到,就在此时,奇怪的完全出我意外的事发生了!

    难道人世间偏多这种想象不出的怪事?

    难道人世间总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怪极了!有一个熟悉的、亲切而温柔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感情响起在我的身边。

    有人在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师明!师明!……”

    声音很近,又似乎非常遥远、遥远。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然后,我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一股熟悉而好闻的宁静的香味。那不是外边飘进来的花香,也不是寺院中应有的香味!

    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我强自克制,不让自己受任何虚无缥缈的想象的干扰和诱惑。出家受戒以后,我已经被这种诱惑折磨得够苦的了!现在当我快要离开玉龙寺去远方云游浪迹天涯时,我又何必再继续受这种诱惑的折磨呢?

    我紧闭着眼,益加屏神集气,默默诵经。

    但,呼唤我的声音又起,更加亲切、温柔:“师明!师明!……”

    我终于不能不睁开了眼睛。

    站在我眼前的,是秋苇!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了她丰满合度、端正窈窕的身影。苍白的脸上,目光清扬婉约,她的神情明澈熨帖,柔媚有度,像海水一样深沉的黑眼睛上罩着长长的睫毛。她的乌亮的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穿一件素净的黑洋纱旗袍,打着一把黑洋布伞,站在我的眼前,嘴角上抿着淡淡的忧愁。

    她的脸上有忧郁,有憔悴,有愁绪,也有关怀。总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而复杂的表情,像一朵褪色的玫瑰,一轮苍白的月亮。

    她站在寮房外,打着伞立在大树下,雨箭透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她的黑洋布伞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呀!秋苇!真的是秋苇!

    这可能吗?她怎么会突然来了呢?这怎么不可能呢?她不是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了吗?

    她为什么这样哀伤?她一定有过不幸的遭遇。而我,已经出家受戒做了和尚,头有香疤,身着僧衣,瘦骨嶙峋,面有菜色。那么,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找我、看我,在这样一个阴沉的、下着令人凄凉的夏雨的晚上,她来了,她见到了我,见到我这副模样后,能不悲伤吗?

    啊,啊!我的心里哀伤极了!那些过去了的明快清澈的期待,令人激动的回忆,伤心的失望,都回来了!我的心里也纷乱极了!在这种夜雨时分,在这种我被驱赶即将出外云游、四海为家的前夕,在这种万念俱灰、我对人世早已伤心绝望只求早日解脱的今天,我何曾想到秋苇她会突然来到站在我的面前呢?

    雨声又起,忽急忽缓……

    是梦抑是非梦?难道是我对她念念不忘,精诚所至,因此引来了她的魂魄?抑是我的狂想与思念,凝成了她的幻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悄悄用手掐我的大腿!啊!绝不是在梦中!

    那么,秋苇她怎么会来的呢?啊,爱情!你真像这夏日诡谲多变的天气!

    满身是风声、雷声、雨声。……

    我木然呆坐,闭上眼不看,闭上嘴不说,像一尊泥塑木雕,心里浮上一阵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我为什么要看她呢?我能同她说些什么呢?她早已背弃了我,琵琶别抱!我曾那样地爱她,又那样地恨她!为了她,我厌倦了人生,离开了红尘,来到这古刹出家受戒。

    她早已同她那有钱的表哥结合,做了人家的妻子。我用世俗的道德也好,用出家人的胸怀也好,都已不能把她看作是当年与我一同沉浸在爱河中的秋苇了!释迦太子成佛前,曾到尼连禅河洗澡,洗掉了六年的污秽,决心去开辟自己的宗教途径。我晏师明来到玉龙寺出家成为觉非和尚,早已决心洗掉我往昔沐浴在爱河中的那些恩恩怨怨。此时此地,我还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雨水不停地从天而降,狂落倾泻着……

    啊,啊,秋苇!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你的山外红尘中,我在我的青灯古刹内,我们各走各的路,你又何必苦苦还来纠缠我?

    我头脑里颠三倒四地在胡思乱想。

    只听得秋苇那凄凉关切的声音说:“你怎么不理我呢?我得到了消息,立刻就赶来了!就像孟姜女来到了长城下,难道你要我哭毁长城?……”

    我的心如一块生铁被一团烈火焚烧。我仍旧眼不睁、嘴不张。我明白:一定是冯明韬写信告诉了他弟弟冯明光,明光又告诉了秋苇的。一定就是这样!

    那夜,我并没有坚决反对冯明韬把我在玉龙寺出家受戒的事透露出去。甚至我在一种犹豫不定的感情中是默默答应他可以把我在此当和尚的事透露给冯明光的。也许,当时是为了不使明光和我哥哥太伤心,别以为我已不在人世了!好让他们放心。但又何尝没有让秋苇也知道我的信息,使她也别伤心和得到放心的意愿存在呢?

    人,就是这么一种常常充满矛盾的有思维的动物啊!人,就是这么一种复杂而又可怜的动物啊!

    房前阴沟里流淌着哗哗的水声,雨水冷冷地在飘零飞落。

    我觉得不能回答秋苇的话。我仍旧紧闭双目,端坐念佛,仿佛她并不存在于我的面前。

    秋苇的声音里带着哭泣:“师明!你怎么啦?你恨我,是吗?你张开眼看着我。你说话呀!……”

    她明白我恨她吗?

    是的!我怎么能不恨?我们曾山盟海誓。我们曾愿作天上的比翼鸟!可是她竟背弃了我!是的,她为我吃了许多苦,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可是,最后,她终于屈服了,抛弃了我,就像抛弃一件旧衣。她对爱情没有坚定的忠贞,她对爱情采取了叛变的态度。而我在她面前是无罪的。对不起我们的爱情的是她!不是我!

    现在,她来了!如一缕烟,如一个梦?可是她早不再属于我,又何必来?水已泼掉了,覆水难收呀!她来,徒然增加我的痛苦与烦恼,此外,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稀罕廉价的怜悯。我曾经培育与浇灌过的纯洁真诚的爱情,早被玷污了,早就破坏了,早就不存在了!为什么要可怜我,同情我呢?我破碎了的心无法再缝合或黏合了!爱情不是怜悯,不是施舍,我也绝不为此化缘!

    我们之间的孽缘已尽。智信今天早些时候不是向我说了吗?“缘聚则合,缘散则离。”秋苇,我们的缘早已散了!早已离了!你回去吧!

    于是,我紧闭双目,默默唱起经来:

    自心众生无国誓愿度

    自心烦恼无尽誓愿断

    自性法门无量誓愿学

    自性佛道无上誓愿戒

    秋苇那关怀、动人的声音又响了。她一定在流泪。只听她说:“师明!我匆匆赶来,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只是要陪你离开此地!我们一同走!以后永远在一起!你难道连这也不明白?”

    她的话,我一点也没听错。她确是在说:她来是要陪我离开此地,与我一同走,此后永远在一起。

    但是,我能这样吗?我以前同她热情倾心相爱,已是错了一次。现在,我出家受戒了!她是有夫之妇,我是一个和尚。我怎么能犯这种邪淫之戒?干这种悭贪之事?再来犯第二次大错吗?无此必要也不应该呀!

    爱,应是将我的快乐放进别人的快乐里!我不能为自己的快乐而使别人痛苦呀!

    檐头雨水声潺潺,雨又大了,哗哗地打在寮房前的树上、地下。听着雨声、水声,我的心里流水落花无限伤感,意志却更坚定。

    到处弥漫着湿润润的水气,暑热消敛。我闭着眼,仍旧不理不睬,求得心灵上的平和与宁静。

    时间正在悄无声息,缓慢而又迅速地滑过。

    “师明!你睁开眼来吧!别不理我!”秋苇哀求着我。

    我眼没有睁,尽管潮气从脚踝上袭,腿上发凉。我像沉睡入定一般。

    秋苇突然放声哭泣起来了,哭得好伤心!哭声与雨声、水声混成一体,苍天也似乎在为我们苦泣涕零呢!我心里好苦哟!但我不能睁眼,不愿说话。我心里想:让她回去吧!让她去另外追求幸福吧!明天,我就提前走了!此去何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曾追求过真正纯洁的爱,从中体味真正纯洁的美。现在,我不能而且何必去亵渎爱、亵渎美呢?

    爱是一种责任!她背叛过!我却不能不负责任!

    哭泣声和雨声、水声在我面前喧哗,我却在想:有人说爱情是不朽之物,我却觉得它对我早成速朽之物,人生痛苦,莫此为甚。

    我的心里反而不那么混乱了,开始平复下来。

    秋苇大约停止了哭泣。但她显然不想离去。她显然有一种比什么都强烈的固执,要使我的眼睁开,要使我说出心中的话来。她走近了我,我可以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好闻的芬芳的气息。可以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带着温暖的热气。

    她带感情地说:“别把你的心锁起来!也许你恨我!是不是?但是你错了!你完全错了!”

    心绪纷乱,我闭着眼寻思:我错了?错在什么地方呢?又想:我是恨你,难道错了吗?难道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或是有什么事被我弄错了吗?

    雨,哗哗哗,仍在无尽无休地编织着剪不断、冲不破的悲帘。

    “你记得送我的那只彩陶扑满吗?我一直带在身边。这次也随同衣物带来了!你忘了那只扑满了吗?”

    啊!她提起了那只我要她贮满爱情的扑满!这扑满她一直保存着带在身边呢!

    只听她继续说:“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吗?你觉得我们曾山盟海誓而我却抛弃了你不讲信义了吗?你错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只是仍旧闭着眼、抿着嘴。

    秋苇的语气里带着唏嘘:“师明!你不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吗?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与你的爱呀!难道你就蠢笨得连这也不能理解吗?难道你对我的了解就这么浅薄、这么错误吗?”

    我闭着眼,想:说这些又算什么呢?这一切我都知道,都理解,但最根本的是那最关键的一步,你不该在最后动摇我们的爱投入他人的怀抱呀!有了这个结局,前面的一切都说不到了!都无价值了!如今,你已是你那有钱的表哥的妻子。你突然又来到我面前,你打算使你良心上能过得去,得到一些负疚后的弥补。但你不知道你这样反而更加刺伤了我的心吗?你这自私自利的美丽女人呀!你居然还责骂我笨,责怪我对你的了解既浅薄而又错误。我无须做什么争辩,只是就凭你突然同你表哥结婚同去日本度蜜月,这雷电似的打击,几乎使我自杀,几乎使我发疯,终于使我出家受戒,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还来刺激我呢?

    我懒得去说什么了!依然像尊塑像似的坐着,不动也不响,不睁眼也不开口,由她去说,我自坚定不移!

    她的语气变得锋利了,说:“你太叫我失望了!你不是学了佛了吗?你应当知道,我完全是为了你才活着的!我也是为了你才下地狱的!别以为我背弃了你。我没有!我如果不答应那门婚事,我只有死!但为了你,我舍不得死!我宁可下地狱,为的是有朝一日,我可以逃出来再找到你!但是,我回来后才知道,你失踪了……”她哽咽起来了,伤心已极。我可以想象出她的泪水正像天上正降落着的流星急雨一样。

    可是,我依然感到不愿睁眼张口。我的心上又混乱起来了,又翻江倒海般地大起大落了!

    她说她是为了我才入地狱的!是真的吗?是的!这可以理解!她当时的不自由的处境,确实是除了死只有答应她那严厉蛮横的父亲和奸刁残忍的继母的条件,同比她年长十岁的表哥结婚然后同去日本。但这不算背弃吗?她入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呢?我今天再来苛责她,已经毫无意义。可是木已成舟,她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愚蠢的“入地狱”的办法,使自己使别人都受到损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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