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出了这番道理,可是他已经太老了!流浪者无法再去在光明中大步走着曲折的路前进了!他找到的归宿只是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墓穴。
这个故事最近常从我记忆的深井中浮现出来,使我沉思。
我太像这个流浪者了!
冯明韬、悟众和悟心,该算是同我很不一样的人。
冯明韬在华北敌后同日寇作战牺牲的事,我后来是在四川从冯明光处得知的。冯明光的泪水从他那深度近视眼镜片下淌落着,很伤心地告诉我这噩耗时,是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傍晚。暮霭正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他又接上一支烟,重重地吸,浓浓地吐雾,想抖擞疲惫哀伤的身心,声音低沉得像从水底里发出来似的,叹息着说完这个发生在遥远的北方的故事。那里边有催人肺腑的感动之语。
于是,一个魁梧高大而又挺拔的身影老是飘荡在我面前,我心头上有一种拂之不去的悲凉。透过身后的窗户,依稀听到窗外院子里清脆的雨打芭蕉声,凉风若有若无地袭来,稍带些轻微的寒意在脊背上弥漫……心中是落花迷眼、天地混淆的境界。雨滂沱,我的泪也滂沱了!
但,印象更深、刺激更深,使我惊心动魄的是悟众的死。
那是我即将坐船去台湾前的一个中午,当时城市里已显得兵荒马乱,来送行的一个朋友讲了一件“闲事”给我听,说前几天为平抑银圆黑市价格飞涨,当作“投机银圆贩子”在市区闹市中当众枪毙了的一个人,络腮胡子,左脸上有一块铜圆大的红记,其实并非真的“银圆贩子”,而是一个向军队做策反工作的政治犯,故意假借“银圆贩子”的名义杀掉他的。结果发现怪事了!死后验尸时,见这人头上居然有和尚的戒疤。原来是个出过家受过戒的和尚。大家都在议论,他可能是冤枉的!
朋友说得很随便,我心里却不好受了!那天,报上刊登了他行刑前的照片,当时我就觉得脸熟。这难道是悟众吗?为什么不是呢?完全可能是悟众呀!
这次回来,在上海见到悟心——向曙时,问起悟众,他就告诉我:“我们后来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就分手了!许多年后,他牺牲得很英勇。烈士陵园里有他的墓,每年清明我常去看看的。”我将这段事说了,他印证说:“确实就是悟众,他本名黄之东,当时的化名叫黄锐!”他又说:“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的风尚怎样,人总可以凭着自己高贵的品质,超越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留下不朽的踪迹。”
那天,我们还谈起歪嘴和尚智信。
悟心知道的情况也不太详尽。只知道玉龙寺烧毁大部后,智信亲自出马向各界化缘,他吃得开、兜得转,同时命令寺中僧众人手一钵,穿街入巷向人乞化,还通过各地到玉龙山进香的施主,达到向外地募捐的目的。居然重建了一部分大殿、斋堂和禅房。但日本侵略者统治时期,智信为“大东亚圣战”卖力,在玉龙寺举办“追悼大东亚战争阵亡将士”法会。与日寇交往密切,为侵略者服务,成了汉奸和尚。抗战胜利后,被逮捕,死在监牢里了!
这也就是他应得的归宿了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归宿。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确有司马迁说的那种轻重之分。而且,有的人活着,也早被人遗忘,有的人死了,人们提到时总带着敬意。那么,我这个毕生想寻求不灭之光和不断之路而老是在摇摆、犹豫,终于一事无成的流浪者,我的归宿在哪里?难道就是在那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墓穴里?
生活,需要我们有坚强的神经和意志。秋苇,当年,你告诉过我,你是完全为了我们的爱情而活着的,是为了我才下地狱的。但,结果呢?爱情本不可靠,我们后来分手了!我倒不怕承担我背叛了爱情的罪名,但主要我认为一个人不能老是为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活着。人生包括许多方面,爱情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只是我却不能不万分遗憾。我这个人连爱你也未能爱得永久、深沉。在人生的中途,我抛弃了我对你的信仰,未能一以贯之。这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剧了吧?!
人生是不应当有这样的悲剧的。如果我未曾动摇对你的信仰,我恐怕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寂寞凄凉下场!任何理由都无法为我自己解脱,这是我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误。
在听说你在台中服安眠药自杀后,记得我当时就又悲又惊,几乎傻了!我立即赶到台中,去到你的住处。
我看到了你短短的遗书。使我最震动的一句话就是:“我的扑满还是空的!我像芭蕾舞剧《吉赛尔》第二场中的为负心男人而死的鬼魂!……”
我亲眼见到了打碎在你床前地上的那只彩陶扑满的碎片!那是我从前送给你的信物。你一直随身带着,保存了许多年。
啊!我何其残酷!你又何其残酷!
在那十分伤心的阶段,我曾遇到过一个诗人朋友。他刚离开可怕的绿岛,从囚禁生活中释放归来。
我们一同喝酒,我是陪他借酒浇愁,他也是陪我借酒浇愁。我们互相都安慰对方,但双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喝!
最后,快分别了。
他带着酒意,但是清醒地对我说:“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你打算怎么活下去呢?”
我摇头说:“我茫然,不知道。我倒想问问,你打算怎么活下去呢?”
他笑笑,笑得很惨,却又使我感到坚强,说:“我有过的东西,爱情、家庭等,全失去了!我想寻找不会失去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望着他那被酒精刺激红了的眼睛,说,“我也想寻找那种不会失去的东西。是指真理吗?是指不朽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摇头,只说:“我们都去找吧!重找一个彩陶扑满。”
“那怎样去找呢?”
“靠你自己!在生活的十字路口,在生死搏斗的关键时刻,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没有捷径,也没有哪吒的风火轮。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拥有它,便要自己为它负全盘的责任。”
他走后,突然来了台风。那正是台风季节。风势很猛,夹着暴雨,房屋玻璃窗都在晃动。雨水在窗玻璃上像泪水纵横。我独自静坐,想得很久。风声雨声,声声入心,我好像悟出了什么,又好像未悟出什么,但突然又有了当年出家受戒在玉龙寺坐禅时的感情了。
贫穷、厌倦、我的无所作为,以及我胡乱相信“缘聚则合,缘散则离”,我的固执、猜疑与越来越怪僻的脾气,使得我们竟会分手反目,以致终于造成了以后你的孤独与自杀。我很懊悔。但此时的我,对佛教早已变得玩世不恭。我只是觉得:去寻找不会失去的东西,那是对的!
那是什么东西呢?
今天清晨,我站在玉龙寺的后山上,展望日出。一轮鲜红的太阳,从东边天际缓缓地升浮起来。先是红得像胭脂,很快又腾跃而起变得金光闪闪。朝阳带来的美丽色彩,很快便染遍了四周的青山绿水,使我心醉,远处隐隐约约,许多数不清的工厂和楼房,这是我回来后印象最深的一点了!几十年来,发展变化之大,是太出乎我的想象了!
朗朗乾坤,大野芳菲。我忽然有所悟了!这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祖国大好山河呀!
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混沌蒙昧中苏醒过来的感觉。从古至今,华夏多少炎黄子孙,仁人志士,不都是为了这祖国的大好山河的统一、完整,为了反对强敌入侵而献身的吗?
我终生要找的东西,就放在我的面前,它经历千秋万世而屹立在中国人的面前!
秋苇,自从我们三十多年前分手以后,谁都没有再结婚。那是对爱情和婚姻的厌倦造成的吧?我生活过得不顺心,你独自生活,也非常艰苦。终于,你凄凉寂寞地走了!今天,我突然想:我要将你的骨灰盒带回来。根在这里,家乡在这里。一个人最难丢弃的难道不是自己的祖国和家乡吗?这是我——一个倦而知返的老人的迫切心愿。我愿叶落归根在此找我的归宿。等我也死了,让我们就一同睡在祖国家乡的土地上,睡在祖国大好青山绿水的怀抱中。生前我们未能为它做什么,死后,让我们化为烂泥,给它添一点沃土吧!
啊!我想你一定会愿意的!秋苇,是吗?是吗?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7年那个夏天
我完全想不到以后的事情会那样发展,而且变幻得这样快!
那年夏天,特别燥热。
离那次梵音岩下听经石旁同冯明韬见面,一晃半个多月了。我后来就没有再见到过身材魁梧高大的冯明韬,也没有见到过大脑袋虬髯的悟众和年轻精明的悟心。
他们三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是不是一起走的?这我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他们走前,我曾偷偷去如意寮看望过一次悟心。他的伤势已经渐渐痊愈。
他感激我的好意,轻轻地坦率地说:“我不做和尚了!我要还俗,找我的归宿!”
我发现他脸上有一种无畏的神色。
反正,他们走后,寺院里像爆炸了一颗大炸弹,轰动了!传说在如意寮里养伤的悟心门上的锁被砸坏人也逃跑失踪了;又传说那个挂单的游方和尚梵月不见了!犟脾气的悟众也不见了!
玉龙寺一下子突然不见了三个和尚,岂不奇怪!有人回忆,说他们三个平时似乎有些什么来往。有人则否定这种说法。有人说:会不会是梵月、悟众把悟心从如意寮里救出来带跑了?有人说:三个和尚顶多出去托钵化缘。保不住将流落街头乞讨……
但,他们三个就是杳如黄鹤,一去无踪影了!
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有目的地走的!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也不是一般的和尚。
他们的坚定,倒令我增加了徘徊。
我因为他们三人的“失踪”变得心地更加悲凉寂寞了。他们在玉龙寺,同我的交往其实只是那么少的一点点,可是他们走了,我却感到格外凄凉、寂寞和孤单。仿佛我一下子少了些亲人。看到疯和尚仍被囚禁在如意寮中,看到智信仍旧飞扬跋扈的嘴脸,我痛心疾首。那种梦中有过的置身于动物园中的感觉,常常酸涩地涌现在心头。
想不到,那天下午,智信忽然派人来把我叫到他的方丈室里去了。
方丈室在树荫下的阴影里,智信还不是住持,因为太空法师正在病危或已病故秘而不宣,但谁都明白:智信必定要做玉龙寺住持的。他现在已经就在方丈室里掌握全寺一切事务了!传说慧观受他排挤打算远远出去云游八方。
无数的鸣蝉正在树上声嘶力竭地苦叫。智信见我时,架子变得很大,倨傲严肃,歪着嘴说:“觉非,你来玉龙寺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对待你是十分特殊优异的,例如早晚课诵、斋供,可以不随众等等。这你应当知道。”
我点头说是。
智信接着说:“但,细细观察,禅僧讲净心、自悟。净心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则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净能悟,顿时成佛。可惜你六根不净,贪、嗔、痴、慢、疑及不正见都有,一直未能走向顿悟之门。”
我不禁想:你呢?
只听智信继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经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缘聚则合,缘散则离。’现在,我们之间,缘已散尽。太空法师病中犹关心着你。他希望你离开玉龙寺,能去外地找名山古刹朝山进香。望你善体他的法意。也许你离开这里有优遇,能容易达致清澄的心境。”
空气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使人慵懒困倦。
一听他从歪嘴里说出的这番话,我明白是要驱赶我走了。我虽然懂得天下万物,无论巨细贵贱,皆有其容身处,各有各的一片天空,各有各的一席之地,却不能不因他的驱赶而感到震惊,感到羞辱。身上全汗湿了!
一时间,觉得仓促,难以应付,又不知今后将去何处,产生出一种渺茫无依的心情。但到底是坐禅已久的出家人了,想到心如明镜止水,面对世事突然变化,胸中也就浮出了物来顺应的应对方法。
我双手合十念佛回答:“迷时三界有,悟后十万空。指点的我明白了!”
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火焰焰的太阳当空晒得四下里都像蒸笼。
我淌着汗,不无懊丧地回到禅房里,不禁悲从中来,但,没有流泪,也强自克制住伤痛。我正襟危坐,心里盘算:“天真地以为入了佛门,一切都是真、善、美,何尝想到今天!唉,算了!算了!我还是走吧!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多没有笑声、没有歌声的日子,茫茫人世,在这酷暑天气,我就托钵出去云游吧!”
我向往着安徽青阳县境的九华山、四川的峨眉山、山西的五台山、浙江的普陀山,闻名于世的中国四大佛教名山。我想:我何必赖在此地呢?我不如冒着干燥炎热的热风,顶着郁闷、昏晕的气温,去到那奇峰峭壁、美丽多姿、环境清幽的名山古刹中,用一颗虔诚的心,饱览胜景,顶礼膜拜……
在同冯明韬那夜见面之前,我心中暗暗有过这打算,只是未下决心,现在形势逼得我不能不离开玉龙寺了,我又何必不下这个决心呢?
是的!在这酷暑天气,我独自云游,日行夜宿,必然疲惫不堪。我手头无钱,浪迹江湖,全靠化缘,也许会病倒途中。但,这一切都是无可考虑的了。离开玉龙寺,已经势成定局。“一念不决,念念愚痴!”何必再犹豫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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