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不管哪一种漂泊和远离,都是走向未知。我来到玉龙寺,已经有了遗憾,何必节外生枝又去渺茫的地方?
我在他雄辩的话语前,虽点着头,但我说:“我对玉龙寺确实失望了!原来,曾想出去,到名山大川,托钵游方,但还俗的打算我还没有。”
他点点头,看着我说:“约你今晚谈,这也是我的主要目的。信仰不能强迫,我不能勉强你。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总觉得你的思想空虚、消极,跳不出自己个人的小天地。如果跟我们走,也许会变为积极。我们三个走了,把你丢下,我于心不忍。”
我心里摇摆不定。摇摆不定也是一种决定。我默然沉吟。
冯明韬挽起宽大的僧衣袖,字字沉重地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社会这个样子,国家这个样子,人怎么做?考虑完了就随时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很快就会走的。只等悟心伤好了就走!”
月亮已到中天,身边草丛和岩石里虫声繁密。有夜鸟惊叫飞过。天上无形无声地洒落着露水。有点清风,吹得树枝摇曳,月光就斑驳地在草上、石上跳动。
我问冯明韬:“智信他们这么坏,怎么办?”问得天真,却是我的真心话。
他摇摇头,说:“庙中的情况确是社会的缩影,这社会是找不到净土和极乐世界的。贪污、偷盗、抽鸦片、玩女人等事都不假。自己犯戒有罪恶,却拿棍棒乱打无辜。你不是看到过那个疯和尚吗?就是挨了打才发疯的。但他们拉帮结伙,在地方上有权有势,有靠山,谁能奈他们何?”
我说:“真是坏透了!”
冯明韬笑笑,说:“其实智信还不算最坏的。我做游方和尚,还见过有的寺院里,那方丈结交权贵,轻易不到寺中来。长期在外化缘,居然安了个家在天津,出入穿绸着缎,戴顶帽子遮住戒疤,乘坐包车,使用奴仆,还秘密娶了姨太太,吃喝嫖赌,化来的缘都用来挥霍。这当然是个佛门败类,但他有的是靠山,谁也惹不起他。智信我们当然也撼不动他。所以,我们三个决定走。我们的走,不是消极的。我们既是为了抗日,将来也是为了要改变这个世道!”
我问:“你觉得慧观怎么样?”
他说:“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个佛门的好弟子。佛门这样的好的僧众自然还是大多数。但他和我们三个不同。他是个真和尚。我想,他照他的信仰办,坚定地做好的佛门弟子,不做坏事,他迟早是会成为大师的。我是无神论者,但并不因为见到佛教徒里出了智信之流,就否定佛教。佛教的希望也许在慧观这样的佛门信徒身上!”说到这里,他问我:“我走前要写封信给明光,我可以告诉他你的情况吗?”
我一时竟哽咽了,不知所措地说:“我很矛盾!为了叫他和我哥哥放心,知道我还活着,我希望他们知道我的行踪。但为了使我的心里清静,我怕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会来找我。……”
他竖着浓眉说:“那你就考虑考虑,我也考虑考虑。”
苍穹广阔安详,群星灿烂无边。正谈到这儿,忽然,我们都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怔住了!
疯狂的钟声如一把巨大的扫帚扫荡着这山野间沉沉的天空。黑暗的空间回荡着“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玉龙寺的大钟,平时是不敲撞的。今夜什么原因,大钟突然这么疯狂地撞击敲打起来了呢?
银色的月光下,玉龙寺的一角呈现在我们眼前。它静静的,但是从后边卧佛殿那里,冒起一股冲天的浓烟,浓烟里散发着火星点点,浓烟与点点火星在月光下的黑色夜空中涌起,缥缥缈缈,冉冉上升。
是起火了呀!惊惶的钟声似乎在呼救吼叫,尖利刺耳地在山岭间漾起一连串悠远的回响。
寺内起火了,起火了哟!
冯明韬猛然站起,一拍我的臂膀,说:“快!回去救火!”他机灵而有决断地又说,“别让人看到我们是在一起的!我走那边下山去!”
他话声刚落,地踩着山草、岩石就快步飞也似的跨步走了。
我从惊讶与愣怔中醒来,忙沿原路跑回寺里去。闪烁的树丛,没胫的野草,都在我奔跑时迅疾移动到我的身后。不知寺里怎么会突然起火?我浑身冒汗,僧衣背襟上全汗湿了。我脸颊发烫,额上挂汗,悄悄闪身进了寺内。
玉龙寺内好乱呀!和尚们都在抬水、挑水救火,人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一群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可怕幽灵。
我也奔过去帮着抬水。在远离卧佛殿前,迎面看到了智信。他举着一支火把在督促僧众救火。
他蜡黄蜡黄的脸上,像个救世主一样庄重,没有一丝表情。他歪着嘴,眼睛有着猫头鹰一般的绿色磷光,朝我看着。我觉得他心中不怀好意。但这只是直感,我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太空法师也带着病出现了!他由两个和尚扶掖着站在月光下的树荫里。他瘦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看来病得不轻,也实在年岁太大了。他脸上不再有笑容,一丝也没有。呆呆地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火势熊熊,看着僧众们在紧张地救火。重病已将他那种仙风道骨的神态折磨得完全丧失了。
这是我在玉龙寺最后一次看到太空法师了!从这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他的病使他在后院禅房里从此不再出来,直到他圆寂,我也没再见过他。甚至他何时圆寂的,我都弄不清。
火幸好不大,只烧了卧佛殿的一角。当全寺僧众都来救火后,很快火就被扑灭了。
怎么会起火的呢?汗水和救火的水湿了我的僧衣。我心里纳闷,但不想问人。救灭火后,智信在那里高声吆喝大家回去。就在这时,见一个光着上身的和尚被几个和尚像罪犯似的揪着往前边走去。天虽黑,仔细一看,月光下,我认出了!这是疯和尚呀!那个关在如意寮里的三角眼的疯和尚呀!
只听他嘴里咿咿呀呀呜哩呜噜不清不楚地不知疯嚷些什么。他嘴里塞着东西,叫嚷不出,两只三角眼睁得好大!
只听见智信在大声吆喝:“快送他走!去如意寮!他是走火入魔了!”
我意识到这把火就是疯和尚放的!疯和尚怎么反锁着突然又逃出来了呢?他怎么放的火呢!为什么疯得竟放火烧卧佛殿了呢?
这一直是个谜!
没有人告诉我疯和尚的身世,也没有人告诉我疯和尚是怎么会发疯的,仅仅冯明韬在听经石旁说过他是挨了打才变疯的。疯子放火当然并不奇怪,但是否他清醒地怀着仇恨,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放火也是疯狂的行为吧!
这次的火,仅仅烧毁了卧佛殿的一角。可是,不久之后,一个下过暴雨的黑夜里,玉龙寺却被一把大火烧得几乎精光。
那夜,也响起了发疯的“当——当——当”的钟声。火势凶猛,风势很大,僧众们救不了火,都跑到寺院外跪下诵经。太空那时可能已经病故。智信为了要做住持,保住太空的死讯不说。慧观在大火肆虐后独自离去,远走他方,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智信在大殿着火时,跪在寺门外,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灭火咒”,但火势越烧越猛,不只烧了大殿,随着连斋堂、方丈等处,以及许多禅房全都烧成了一片焦土。整个玉龙寺惨遭大火,变成一片瓦砾。
那个夜里的大火,有人说仍是疯和尚放的,但谁也不能肯定。从那以后,疯和尚也不见了。人说他没有跑出寺院来,他自己放的那把火烧死了他自己。
岁月流逝,时日隔得太久。这一切,当然谁也考证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是这第一次失火救火后,当夜,我回到禅房里,久久无法入睡。心事浩茫,思绪万千。
我老在思索着冯明韬的话。他的话使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纯洁的天地。那天地原本有些混浊,却被某种神奇力量弄得那么清澈,像一泓碧水。
我不能不说这有一定的引诱力,我倒很想去过一种新奇的、不可知的生活。但,我又想:那种生活能给我什么呢?连禅界都无法吸引我进入的时候,我这个对人生悲观失望急于同红尘隔绝的人,重新投放到红尘中去。我,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同日本帝国主义打仗,做军官不够格,当士兵干不了!那么,我何必如此。
我的血并不冷,也不那么热。虽然,对抗日我确是从心里拥护的,但我像一条沙漠中的船,航不动了!
半夜以后,下起了哗哗急雨。屋顶上的雨声飞溅,好似在落黄豆粒儿。
我又想起秋苇来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想念。这真是希望愈渺茫,爱情越炽烈。
我仿佛看到幽冥之中她神情黯然,墨玉似的黑眼睛闪着坚毅的光。
她的纯朴、明净,犹如一片荡漾洁净的湖水,在月光下闪着蓝光。我觉得她的黑眼睛里有怨艾和惶遽交集的愁绪。
我在感情的漩涡里挣扎,似乎快要没顶!
仿佛看到那一个明媚的夏日里,她带着一束鲜花来到我的房里。
花太美了!淡黄的花瓣衬着浓黄的蕊,给人一种无限娇柔又雅洁的感觉。
我赞叹地说:“秋苇,你太像这花了!”
她微笑着说:“花会谢的!我的感情是不会谢的!”
……这当然早是遥远的、过去的事了!
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背弃了我。
但是,我却舍弃不了她。即使是出家受戒后到今天,我仍总是难于忘情。
而今夜,冯明韬偏偏告诉我:她仍在打听我的下落。关心着我!她已从日本回来!这是为什么?
难道天下真有这种不可知的神秘爱情?
雨帘在空中密密地飘拂,雨滴打得禅房前那棵老槐树啪啪发响。
我辗转反侧,苦苦地唉声叹气,一口又一口,仍旧睡不着。我决定起来跏趺诵经,却抛弃不开秋苇阴沉、美丽而动荡着痛苦与愤怒的眼睛。
我念着经,心中却有一大堆爱情,像储量丰实的矿藏一样,渴望着采掘者。
为了弄清秋苇的意图与处境,为了弄清她的情况。我突然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跟冯明韬走。而且,我想托他打听一下秋苇的真实情况。然后,我就出去云游四方。
这就是那夜思考再三后的结果。
【第八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八日午后星期五
蝉声一清早就在寺院四周的树上悠扬响起。阳光倦慵,天热,挥汗如雨。住持空明早就派人给我送来一台电扇。日夜开着电扇,仍觉闷热。心脏不适,服药后,稍得缓解。
在台湾这么多年,看到政坛人物信仰宗教已成为一股社会风尚。面对复杂的政局,一些政治人物借宗教力量来解决问题。政教之间,似发生了密切关系。有一阵,佛教有很大影响。后来,深受基督教影响。近年,佛教又重新时髦,在政坛影响力大增。政治上难以抉择的事,有的显要常常听取宗教界人士分析。有些行动使我感到是在用不语禅或棒喝之类来对待百姓。
为什么有此风尚?有人说:政界人士常面对难以处理的问题,力不从心,希望借信仰寻求慰藉,协助内心升华,重新思考新方向。
有人说:有些政界人士把宗教当避风港,有些则是利用宗教的群众力量积累个人声望,企图建立道德形象。是否真诚极有争议。
我却感到这同人生密切相关。我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从玉龙寺的真实传奇中,得到更多的解悟,有更多的想法。那些想用宗教建立自己道德形象的政客,使我不禁想起玉龙寺的智信和太空。
我虔诚地信过佛,后来是不信了!抗战初期,我振作过,也有过火一样的热情;后来却被生活的重压和社会现实的黑暗改变得意志消沉了。我自认为忠贞于爱情,以后却做了破坏爱情的事,造成了终身遗憾。我离开大陆去台湾,是一场历史的误会。历史给类似我这些从大陆去到台湾的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玩笑,几乎延续了半个世纪。其实我从未真的拥护谁或反对谁。我只想脱离政治,并不想弄懂孰是孰非。在台湾,我只是一个世俗、平凡、庸庸碌碌的大时代中的小人物,在春夏秋冬的岁月风尘之中浮沉。连写作也不是为了真正想表达些什么,虽然也有过这种想法,但终于只是为了谋生或扬点名声拿稿费混碗饭吃。我一直想寻找某种我可以信仰的东西。包括永恒的爱情在内,我有过可以得到的东西,却总是自己彷徨、摇摆,随意丢失。到现在,风烛残年了,我信仰什么,却说不出。
好像哪位文学家曾说过:“我们的每一缕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使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和心胸,那么活着有什么用?我们每过一天都想和真理更接近一些。”这话对,但我未做到。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痛苦吗?
拿我的随波逐流做个典型解剖展示展示吧!给那些刚走上生活道路面对人生迷宫的青年人做个指导吧!
有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流浪者,一直在寻找光明和出路,一直在走呀走呀,走呀走呀,可是再也没寻找到一个一直不灭的光明,也没有寻找到一条一直不断的出路。
有人劝他去问庙里的神:哪里有这样的光明,哪里有这样的出路?
他摇头说:“我不信神!我没有信仰,我也不迷信!”
有人劝他去问问最有智慧的圣者:哪里有这样的光明,哪里有这样的出路?
他摇头想:天下哪有什么最有智慧的圣者!我不相信有什么能指点我前行的圣者!
他仍旧整天整夜地流浪,不管到哪里,总见到有黑暗,总见到有死胡同。
他越走年岁越老,终于老得越来越走不动了。但他为了要找永久的光明和不断的出路,仍旧只好走呀走呀!也许一位哲人说得对:“行踪飘忽的过客,只能永世在真理之门外流浪!”
有一天,他知道自己老得不行了!他累得已经挪不开脚步也张不开眼睛了。他只能躺下,等待着死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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