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心里话。
芸姨母直到今天,仍旧爱读书。“文革”中破“四旧”时,红卫兵将她的书全部抄走,有的烧毁,有的当了手纸,有的称斤卖给了小贩,书架空空,一本不剩。现在,我看到在她的卧室和客堂间里又堆满放满了书,还有许多刊物。不仅有历史书,文学、艺术、哲学……什么都有,甚至放着一本新出版的《谈哈雷彗星》的小册子,几本《走向未来》丛书中的《探险与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甚至还有一本美国未来学家阿·托夫勒的《未来的震荡》。
我不禁想:到底是时代不同了,芸姨母虽然年纪越来越大,从书籍的阅读上看,她的兴趣是更广泛了,她的思想也显得更活跃了。这样一位老人居然还在关心着人类的未来!
当然,我又纳闷起来,为什么在我要为妈妈迁葬的问题上,芸姨母依然显得非常顽固守旧呢?可见人的思想,真正要由“旧”走向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雪,似乎越来越大,远处呼啸着的风猛然将潮汐吻着沙滩般的声音送进我的耳际。琴妹走进客堂间里来,她是来放碗筷匙碟的。看到她脸上的神态,我明白芸姨母一定是同她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我问:“琴妹,芸姨母告诉你了什么没有?”
谁知琴妹竟也故作神秘地说:“没有呀?”
我摇头说:“好像,我的第六感官使我觉得她已经将‘秘密’告诉你了!”
琴妹笑着摇头,一边在桌上放好碗筷匙碟,一边有点故弄玄虚地说:“没有的事!她没有说什么。”从她脸上的表情,我肯定她是在捉弄我。
好吧,看来,是要瞒我一个人了!我心里纳闷了一会儿复又想开,管他呢,总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利的事,显然是想逗逗我让我感到意外罢了,我又何必着急呢!我说:“好了好了,你们是在孤立我,我心里明白!”
琴妹说:“你别急,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是好事!”说完,她又去天井的小厨房里了。
我看看一侧的晶体管闹钟,同我手表上的时间一样,指着十二点二十分了。我想:那个客人该快来了!如果再不来,也就不来了!我也有点饿了。
正在想,忽然听到敲门声:“嘭嘭,嘭嘭,嘭嘭!”
我“哎”了一声,心想:人来了!抢着要去开门,从客堂间出去,到了雪花飘落满地洁白的天井里。只见芸姨母和琴妹也从小厨房里出来了,芸姨母做着手势对我说:“小哲,快开门!”
雪,纷纷飘下。我怀着揭开“谜底”的心情去开门,心想:客人究竟会是谁呢?我有点怀疑是不是……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银灰色风雨衣的女同志,头发上挂满了雪花,一片闪烁。她背着一只时新的黑色镶金边麂皮包,提着一只带滑轮的小飞机箱,正站在雪地里。她的风雨衣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看模样是长途赶来的。我仔细一看,同我想的恰恰符合。那两只虽然因为年岁增长而有些走样了的美丽黑眼睛,仍然一眼就让我认清了她!
我讶异地叫了一声:“啊,果真是你,珍妹!……”
在这同时,只听得芸姨母在叫:“阿珍!”也听到琴妹在叫:“珍姐!”瞬间,她们三人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啊!这真是从何说起!
“谜”拆穿了!原来是芸姨母约定时间让珍妹赶来的。真个是风雪远归人啊!我的眼眶一时发涩了,看着她们三个抱成一团拭眼泪,我关上了大门,帮珍妹提起箱子,说:“快进屋坐吧,烤烤火暖一暖!”
芸姨母这次真的又哭起来了。有时候,人也真怪,悲伤要哭,高兴也要哭。因为悲伤和高兴常常是混杂在一起难解难分的。芸姨母现在的哭当然是高兴,又何尝不含有悲伤的成分呢?琴妹也在拭泪,她从小同她珍姐一起长大,多年不见,当然也会又悲又喜。
听了我的话,三人才分开着各自拭泪,一起进屋。芸姨母忙着叫珍妹将银灰色风雨衣脱下来拍掉雪片,琴妹忙着去倒开水冲茶给姐姐喝,房里出现了一派暖融融的气息。
珍妹那与妈妈当年极为相像的俊秀脸庞上洋溢着笑容,叫了我一声:“哲哥!”语气不但亲切,两只黑眼睛的神态和脸上的表情也是热呵呵的,说:“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吧?”
我观察着她。她比我小六岁,我同她二十多年不见,她确实已经不年轻了。但她身材未变,头发未白,额上和眼角虽有了些网纹,但两只黑眼睛仍旧光照动人。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几二十岁。她依然风韵不凡,有一种不加修饰的脱俗的气质美。
我回答说:“确实不敢猜想!你知道不?不但你自己不复我信,你还同芸姨母串通了跟我开玩笑,连琴妹刚才也参加了这个联盟!”
她笑了,用芸姨母递过来的毛巾擦着头发,又放下毛巾,双手在炭火盆上摩擦着,反复烤手,说:“是这么回事吗?”她看看芸姨母和琴妹,她俩都在笑。
芸姨母习惯地把两手夹在双膝间,上身微微前倾,坐在那里喜悦地插嘴说:“我还怕你今天到不了呢!这么大的风雪。他俩早上来时,我本以为你们会坐同一班车一起到,没想到他俩来了,你没来。”
珍妹啜着热茶说:“我从来不失信。说了今天来,好不容易托人想法搞到了飞机票,听说这里下雪,我真怕飞机停飞或晚点。幸好飞机今天早晨准时起飞,一到机场雇一辆出租汽车赶到长途汽车站,我就按原定计划赶到了!”
我们大家互相问了好。珍妹向我问这问那,连叶珊、光远都一一问到,最后说:“哲哥,别怪我不复你信,我是有原因的,让我讲给你听,你真不知道我有多紧张。为了‘2000年的中国’这项研究,我参与写出有关能源和科学技术方面的专题,真正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用。这件事刚完成,又出了一趟国,然后又是去长江三峡做了一次考察。马不停蹄,那些信,人家给我代收了,我是在动身前一天才看到的。看了后,我当即给芸姨母打了长途传呼电话,通了话接上了头,再复信也不可能了,我只好决定突然袭击!……”
大家都笑了。
芸姨母忽然下命令似的说:“慢慢谈吧!我看,马上开饭!”她转身就进了厨房。
我也起身端凳子和椅子。我说:“唉,珍妹,我们是要好好谈谈了,二十多年不见你,我老想着过去的一些事!人老了,容易怀旧。想起过去,有时晚上睡觉也睡不好,给妈妈迁葬也是我在这种心情下决定要做的。看来,你是同意给妈妈迁葬的吧?”
谁知又出乎我的意料,珍妹并不干脆,说:“哲哥,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好好谈谈。今天,我是同芸姨母约好来这里大家一起畅谈的。”从她的眼神里,我似乎可以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似乎并不同意给妈妈迁葬。
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芸姨母和琴妹盛饭来了,她们和珍妹是不喝酒的,我却打开葡萄酒瓶在自己的高脚玻璃盅里满满斟上了一杯。……
十、滔滔江上衣冠冢
我就是那样,在爸爸失踪被敌伪暗害后,在那个天气寒冷的上午由芸姨母陪同着到妈妈家里去的。
自从宗汉好伯要去重庆,妈妈嫌原来住的房子太大,顶让给人家了。顶费一半给宗汉好伯做了旅费,又留下一半重顶了花园巷五号三楼的房屋居住。这个三楼包括一间客堂和一间大厢房,外加一间用晒台架设木板搭成的厨房。比起原来的住处,这里差得多了。
我去到妈妈家里,妈妈当然喜出望外地抱住了我,欢迎我的出现。当她知道爸爸失踪遇害的事后,立刻痛哭流涕!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芸姨母两人相对而泣。
珍妹上学去了。琴妹独自在玩一只布头的洋囡囡。她笑起来十分有趣,胖胖的脸有点滑稽,两只黑眼睛一闪一闪的。看到妈妈忽然哭了,她也立刻抱住妈妈哭。妈妈指着我对她说:“叫哥哥!”她马上叫了我一声。接下来,大家默默无言。
最后,芸姨母走了。妈妈对我说:“儿子,这就是你的家了!妈妈的一切都是你的。妈妈见你来了,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我独自睡在客堂间的一只小铁床上,妈妈带了珍妹和琴妹睡在隔壁大厢房里。我辗转不能入睡,老像在铁板上烙饼子似的翻过来翻过去,思索着。……
新的生活、新的道路摆在我面前了。爸爸死了!我虽在妈妈身边,却有一种空虚、怅惘和不安定的感觉。妈妈这时在一个中学里教书,是初二代课教员,每天一早去上两节数学课,其余时间都在家里。我睡的这间房是宗汉好伯去重庆前睡过的,是他的书房,墙上挂着他的一张放大的单身照片,是他在游西湖时拍摄的。这天夜里有一弯冷月,月光冰凉地射进房来,射在墙上他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他微笑着,我感到这种微笑似是向我示威,不怀好意。……我猛地想起如今是住在他的家里。无论妈妈对我怎么好,对我怎么说,这里的家长毕竟是张宗汉!看到他的照片,使我不断想起爸爸。爸爸呀爸爸,您为什么要离我而去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您可知道,您的儿子如今有多么可怜?今后他将走怎样艰辛、崎岖的道路?没有了您,您叫他怎么能快活?……
半夜,我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又听到轻轻的门响,门开了!月光下,我微眯着眼假装睡熟。看到是妈妈。她是不放心我?我真想抱住妈妈痛哭一场,但我没那样做。我佯睡不动,妈妈替我掖好被子,轻轻摸了一摸我的头发,又悄悄地走了。
我明白妈妈深爱着我,我又不能不在心底里遗憾地想:妈妈呀!您为什么要再结婚呢?想起爸爸出事前很长一个阶段里那种不修边幅,拼命抽烟喝酒,十分苦闷寂寞的生活,想起爸爸很长一个时期极少表露笑容的情况,我心里总想:如果爸爸和妈妈没有离婚,如果后来爸爸向妈妈提出复婚,妈妈答应了的话,爸爸说不定会心情好些。会有人照顾他,他也就可能不至于出这么大的不幸的事了。……
一切的一切,自然都是无法再说的了。我心底里总不禁带着一种埋怨妈妈仇恨宗汉好伯的情绪。怎样才能解脱?我不知道!
我继续上学,逐渐熟悉妈妈的这个家了。宗汉好伯在重庆仍旧做了一个中学的校长,那中学专门收容从下江流亡去内地的难童。当时,上海、重庆之间通信,航空信可由香港转,倒也不慢,半月左右就可以收到。一天,他来了信,妈妈写复信时对我说:“我上次写信时给你向你宗汉好伯问了好,他每次来信总是问你好的。……”我正埋头做英语练习,点点头,没有作声。她说:“你宗汉好伯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但爱国,在朋友中有威信,而且心地好,脾气也好。他不在这里,如果在这里,是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不愿伤妈妈的心,又点点头,仍没有说话。
我感到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埋头写复信了。
我心里冒起一股怨气:妈妈呀!您开口闭口总是宗汉好伯宗汉好伯,您为什么不常常说说爸爸呢?爸爸不爱国吗?爸爸不好吗?爸爸死得多可怜啊!……
珍妹和琴妹到底还小,她们似乎绝无或者很少想到我所想到的那些问题。珍妹是我的亲妹妹,可是她是个不爱同哥哥一起玩耍的女孩子,又从小同琴妹在一起成长,一直同妈妈和宗汉好伯一起生活。说实话,我感到宗汉好伯是喜欢她的,喜欢得像他亲生的琴妹一样。因此,珍妹对宗汉好伯也就一味叫“爸爸”“爸爸”。我常看到她拿一张信纸,用歪歪扭扭的字给宗汉好伯写信:“亲爱的爸爸……”她自己真正的爸爸呢?在她头脑里是不存在的。对我这个哥哥,她表现得很像妹妹,一口一声地叫我“小哲哥哥”,完全像一家人一样。可是,我发现她并不追究为什么这个哥哥以前不同她在一起,为什么这个哥哥突然冒出来了,也许年龄小了就是这么糊涂,也许由于她从小跟随妈妈后来又同宗汉好伯——她的“爸爸”在一起,就形成了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谁知道呢?
至于琴妹,她天真活泼。她的日常生活,不过是吃吃睡唾玩玩,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她的年龄所能想到的问题。她亲热地叫我“哥哥”,总是天真烂漫地对我笑,要我抱,要我讲故事。仿佛很高兴家里又多添了一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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