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自己也解答不出。
我就这样在一种矛盾的,在母亲怀抱中感到痛苦而又温暖的生活中生活着。
芸姨母偶尔会来,穿得很朴素,带些吃食来,常有我爱吃的香蕉、巧克力、陈皮梅等,我觉得她主要是来看望我的。她来,总要同我谈谈,问问我:功课学得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如此等关心的话。
我有一种感觉:芸姨母同妈妈一直是很好的,后来仿佛她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是什么原因?我年龄太小,她们没有在我面前谈过,我也无从知道。只是那种感觉的产生,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有一次,炳根表弟的父亲——我那做小生意的舅舅,从北川沙乡下带了炳根表弟来上海买点衣料和日用品什么的,住在妈妈家。晚饭后,我听到妈妈同舅舅在隔壁厢房里谈心时,谈到了芸姨母。
瘦削而有络腮胡子的舅舅问:“芸弟这一向来不来?”北川沙的人习惯用男的称呼来称呼女的。
妈妈的声音:“来的,有时来。”
舅舅咳着嗽问:“她好吗?还是单身一人?”
“还是那样。”
舅舅的声音:“你该帮她做做媒!”
妈妈叹口气:“她这人呀,别人做不了她的主也说不得她什么的。其实,我对她……有什么呢?我明白,她……”妈妈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了,变得很微弱。
只听到舅舅也叹了一口气,我仿佛看到他的高颧骨一耸一耸说话的样子:“姐妹总是姐妹呀!你们要好,我就高兴了!……”
我猜不透妈妈怎么会同芸姨母不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芸姨母对妈妈重新结婚是不满的。她好像是主张爸爸和妈妈和好复婚的。有一次,芸姨母来看望爸爸,我听到过芸姨母表露过这意见。芸姨母说:“唉,如果芬姐没有重新结婚,多好!你们复了婚,孩子也不会这么可怜了!……”而且,芸姨母对宗汉好伯好像是有隔阂的,至少是有距离不熟悉的吧。宗汉好伯未去重庆之前,她是很少到妈妈处去的。宗汉好伯走了,她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去一次。
我觉得芸姨母对爸爸有感情,可是同爸爸也有距离。爸爸出事失踪之前一个阶段,她几乎不来找爸爸,爸爸也不去找她。我到妈妈处住下后,春五月里的一天,快近吃中饭时,她来了,穿一件很合体的黑软缎衬绒旗袍,朴素而美丽。妈妈见她来了,表现得很热情,一定要留她吃了饭走,并且就到厨房里忙着烧菜去了。
当时,上海的中学因为房舍不够,学生太多,分成上下午两批,都上半天课。我是上半天在家复习,下午上课。珍妹上学没有回来,琴妹独自在桌旁搭积木玩。忽然,芸姨母对我说:“小哲,你知道古人死了以后,有的尸体无存,建衣冠冢的事吗?”
我感到她问得突然,说:“是啊,我知道的。像史可法守扬州,清兵破城后他壮烈殉国了,尸体后来找不到,百姓就给他立了衣冠冢。”
芸姨母点头,黑软缎旗袍和她的黑发,衬得她那雪白的、未施脂粉的脸光洁生辉,她眼神熠熠地说:“对呀,我在想,你是不是该给你爸爸立个衣冠冢呢?”
我忽然得到了启发,眼圈红了。我说:“芸姨母,对,您说得对!是该这样!爸爸留下的衣冠物件等都有,但……”
“你是觉得建造一个衣冠冢不容易吧?”她见我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马上问我。
我诚恳地点点头。我说:“是呀,这事我觉得不好对妈妈说,这要花很多钱!……”
芸姨母叹一口气,忽然轻轻地说:“我考虑过了,不必真的去建造一个什么土石建筑的坟墓!你爸爸是个豁达睿智的人,他不但有渊博的知识、丰富的思想,也有高尚的情操,更有与常人不同的抱负和见解。对他这样的人,何必从俗?他生前喜欢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那么,为什么不用另一种方式将他埋葬呢?老实说吧,埋葬一个人最好的墓地是在心里!你懂吗?在心里——”她用手指着心窝,忽然眼圈也红了。
我半知半解,说:“用什么方法将他埋葬呢?还立不立衣冠冢呢?”
芸姨母点头,说:“立!当然立!我们带上一点他的遗物,到外滩公园去。我知道,他生前,有时候苦闷极了,常爱去那里看黄浦江。我陪他去看过江水滔滔地奔流。我们将他的遗物——比如一件衣服,一顶帽子,拴上重物沉入江中,让黄浦江成为他的衣冠冢。将来,如果要凭吊他,就到黄浦江边凭吊去。这不比立一个小坟堆要雄伟得多吗?不是会更符合他的心意吗?……”
我恍然大悟,说:“啊,芸姨母,您说得真好!我们就这样干!”
她点点头,说:“这样吧,下礼拜三清晨五点半钟,我在外滩公园等你。你带些你爸爸的遗物来,好吗?”
我点头说:“好,我一定准时来!……”
我们这样谈话,琴妹当然一点也不懂。她专心致志地搭积木,想搭得高高的,总是坍了,最后,终于搭成了一座高楼房,得意地拍着小手笑着叫芸姨母:“你看,好不好?好不好?”她模样可爱,芸姨母抱起她,吻她,说:“你真可爱,脸长得像个红苹果一样!……”
后来,妈妈端菜进来了,芸姨母和我帮着开饭,都没再谈到给爸爸建衣冠冢的事。
我本来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妈妈,想了一想,妈妈平时怕提爸爸的事,我也不愿多提爸爸的事,何必告诉她呢?也就不说了吧。
到了下礼拜三,我起了个早,按照约定,准时去到了外滩公园。
天还没有大亮,雾气悄无声息地浮在江上和岸边。公园里人不多,江边水声哗哗,空气里泛着水腥味。风里还飘着黄杨树叶的清香气息。江上有过往船只的汽笛在鸣叫,时而沉闷,时而悠扬。我的书包里带了爸爸遗留下来的一件西装背心和一顶睡帽,这些体积不大。我怕拿了体积太大的东西会引起妈妈注意,又伯投进黄浦江时引人注目。我还带了些铁丝,顺手拿了家里一杆秤上的铁秤砣。
到外滩公园时,隔很远,我看到芸姨母已经在靠着江边的一只长长的石板凳上坐着了。她穿的仍是那件黑色软缎的衬绒旗袍。我穿过浓绿的树丛轻轻走上前去,见她带着一种痴迷的神情凝望着远处朦胧的江天交接处,似在遐想。黎明的外滩公园里,凉津津的,游人几乎没有,只有些练身体的人在远处靠马路的一侧活动,因为江边风大,那里风小。几盏高高的桅灯式的路灯仍未熄灭,发射出金星般的光芒。江对岸,看得到一些厂房和烟囱的轮廓在雾气弥漫中影影绰绰,好像海市蜃楼的幻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芸姨母,她回转脸来,见是我,说:“啊,小哲,你来了?”
江水汩汩地、打着漩泛着白沫忽急忽缓地流动着。……
我说:“芸姨母,东西都带来了。”说着,我在长长的石板凳上挨着她坐下。我从书包里掏出东西来,说:“你看,爸爸的睡帽,他的一件背心!还带了铁丝和一个铁秤砣。”
她那漂亮的眼睛上,密密的睫毛后黑亮亮地闪着柔光,看了看睡帽和背心,动手用铁丝捆扎起来,她没有肯用秤砣,说:“这是从你妈妈买菜用的秤上拿来的吧?秤砣掉了她要找的,你带回去。”
我说:“我想了半天,好像只有这东西才坠得住。”
她摇头说:“这里石头多的是,找一块形状合适的大些的坠上就行!”
我依照她的意思,去找来了两块比砖头还大的石头。她挑了一块最大的、两头略粗中间略细的石头,将铁丝又绕在石头上,绑得结结实实的,然后对我说:“你看,这样子不就行了!”
“江边,有拴着铁链的水泥柱拦住游人,站着俯瞰下去,下边是打着漩涡的滔滔江水。在这朝霞突然升起,东方因霞光辉映色彩缤纷的时刻,江上春风浩荡,有舢板和汽艇鸣着笛声在水上行驶。不远处,停泊着的日本兵舰上亮着的灯有的还未熄灭,像魔鬼眨着狰狞的眼睛。我不禁心酸地想:爸爸,今天儿子给您在这里下葬,您知道吗?日本帝国主义现在还侵占着我们大片山河,抗战仍在继续,我一定要继承您的遗志,做个爱国的热血男儿,抗战到底,将来做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天穹清澈,我和芸姨母趁四下无人注意,抬着石头和爸爸的衣冠,“扑通”一声投入江中。江水溅起一片银亮亮的水珠,又泛着泡沫、卷着漩子一下子将石头和爸爸的衣冠吞噬下去,片刻就无影无踪了!江风吹动着我的衣襟,拂动着芸姨母好看的鬓发。我心头泛着凄凉空虚和悲哀的感情。我看看芸姨母,她正用手绢拭泪,凝望着呜咽滔滔的江水。
太阳从远处升起,江面霎时好像起了火,跃动着红光,动人心弦。
我看到芸姨母随手从身后的雪松上捋下一片片碧绿的针状叶子,散碎的针叶,微微颤抖着离开她的手撒向江面。……
然后,她说:“小哲,走吧!”
我同芸姨母分别,急急忙忙回到家里。那天是五月十一日。
妈妈去学校里上课了,我将秤砣又给她放回原处,开始做未做完的物理习题。十点多钟,妈妈回来了,问我:“怎么你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我的心儿好像搅起了一阵浪花,我竭力按捺住心头的不平静,说了一个谎:“呵,我去同学家拿他借我的物理课本去了!……”
这天,下午我去上课,回家吃了晚饭后,妈妈在教珍妹做算术题,我闷闷地在看鲁迅的《彷徨》。妈妈瞅瞅我,突然问:“小哲,今天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老觉得你的脸色不对,也老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埋头仍旧看着《彷徨》,说:“没有呀,哪有什么心事呀!”其实,我心里确实老在想着早晨的事。
她好像察觉我不肯说真话,不再问了。我隐隐觉得她叹了一口气。自从我来以后,我常常察觉她叹气。这每每是在我闹点别扭的时候。
在江里埋葬爸爸的衣冠以后,我的心情极不平静。回到房里,见到墙上挂的宗汉好伯的照片,忽然更加增生了一种不悦。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夜里,我梦见了爸爸,爸爸是在一个监狱里,他身上有血迹,脸上有伤痕,头发蓬松,正横眉冷对、昂首不屈地在回答日本宪兵队的审讯。
一个牙刷胡满脸横肉的日本宪兵在问他什么。爸爸破口怒骂,甩起双手,用鸡蛋粗的铁链甩打过去。这时,我才发现爸爸戴着手铐。一条铁链“乒”的一声砸在日本宪兵的脸上。日本宪兵“哇”地大叫起来……
我也“呀”地大叫起来,迸出了泪花。梦醒了!我听到妈妈的脚步声。一会儿,门开了,她“啪”地开亮了电灯,听到她温蔼的声音在问我:“小哲,怎么了?”
我哽咽着摇摇头,看着披着衣服的妈妈不说话。
妈妈在我床边上坐下了。我看到了她乌黑的带点蓬乱的头发和洁白的前额。她说:“小哲,做梦了?”
我点点头,说:“梦见了爸爸!……”说着,我伤心地哭了。
妈妈也忽然落泪,说:“日本鬼子真像豺狼,你爸爸为了国家民族死得有价值,但太惨了!……”她好像有满肚子的话,没说出来。
我没有说话,默默拭着泪。
妈妈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先好像不想说,最后还是说了:“小哲,你来妈妈这里也快三个月了,但是妈妈感到你不开心。你不愿同妈妈谈心,不愿对妈妈说心里话是吗?”
她说的话正打在我心坎上,我忽然又哭出声来了,但我仍旧不说话。
妈妈落泪了,说:“儿子,妈妈常感到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同你爸爸离了婚,将家庭关系搞复杂了,你可能不会有那些不应有的痛苦,我也可能不会有那些我所不应有的痛苦。但是……”她抽搐着说,“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你要相信妈妈对你的爱,你要相信张宗汉,他确实也是个好人,心里是对你很好的。不要对他抱有成见。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大家来努力,把这个家维持好!……”
我自己也克制不住我自己,我忽然哭着咆哮地说:“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该忘掉爸爸!……”
妈妈似乎一惊,又一怔,终于说:“我没有忘掉他,永远忘不掉的!……”她是在呻吟。
我说:“既然你说没有忘掉他,为什么珍妹要姓张不姓黄呢?……”
我是在来到妈妈这里以后,发现这问题的。珍妹的拍纸簿和练习本上,名字写的都赫然是“张小珍”!我不能不想起爸爸生前那次说过的话。那是在上海东亚旅馆吃过西餐,晚上回南京时在火车上说的,爸爸那时闷闷地抽着香烟,他说:“小哲,忘掉你的妈妈吧!她不要我们了。你看到的吧?连你的妹妹也被她教得不要我们了!……”我暗想:爸爸呀,您还不知道呢,珍妹已经不姓您的姓,去姓那个张宗汉的姓了!……
想不到我的话会有这么厉害。妈妈听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后来终于哽咽说:“我再怎么说,你也是不会原谅的!你对妈妈不贴心,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我点点头,心里乱糟糟的:其实,何止这一点呢?但是,我也不打算多说,因为我发现:刚才我仅仅谈了这一件事,妈妈好像已经承受不住了,如同受到了什么残酷的打击,刹那间就变得衰老憔悴多了。我看到她疲惫、伤心、悲恸……终于不能不怜悯她,不能不觉得心痛。我想起了妈妈对我的爱,我一把紧紧抱住了她。
我哭着说:“妈妈,您不要怪我,我不该那样说!我实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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