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拍我的肩膀,平静地说:“睡吧!睡吧!……”
她替我“啪”地关上了电灯,关上了门,然后脚步轻轻地走了。
一整夜,我失眠,未能睡着。第二天一早,我起身时妈妈已经起来在煮泡饭了。我察觉她夜里一定也失眠了,她的眼圈铁青,她的脸色苍白、两眼红肿,看得出是痛哭过一场的。她那本来美丽善良的脸上,木然地没有表情。
我叫了她一声:“妈妈!”
她点头答应,说:“起来了吗?泡饭马上就煮好。……”她去瓶里倒油氽果肉[1]和炸豆瓣出来盛在小盘子里,撒上盐末做早饭菜。
我想说些什么道歉和安慰她的话,嗫嚅了一会儿却说不出口。……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长一个阶段。在这中间,有一天,我忽然发现:珍妹的姓又改过来了。妈妈给她重新买了些本子,是为改姓名买的,但妈妈没有将珍妹的“张小珍”改为“黄小珍”,本子上的名字,全由“张小珍”改成“魏小珍”了!
妈妈姓魏,让珍妹既不姓黄又不姓张,干脆姓妈妈的姓了。
刚改时,珍妹闹过一阵,我听到珍妹在向妈妈纠缠:“妈妈,我不要改姓!我还是要姓张,为什么要改姓呢?……”
妈妈耐心地对珍妹解释,珍妹还是念念叨叨:“妈妈,我不要改姓!我要跟妹妹一样,都姓张!‘魏’字太难写了!”
我心里气恼地想:你这个小丫头,太不懂事了!……
这件事,妈妈没有正式同我说,她却做了!让我们三兄妹姓了三个姓!她这样做了以后,其实我也并不满意。怎么能满意呢?在这个家里,我没有见到一点爸爸的痕迹,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宗汉好伯的痕迹。它像幽灵似的无处不在,随时令我感到窒息,感到不安。
邮差来送信了,送的是他来的信或人家寄给他或“张宗汉太太”的信。
户口上的户主一栏里,填着他的名字。
水电费通知单上,写着他的名字。
有两本大影集,影集上全是他和妈妈或带着珍妹、琴妹拍的照片。
悬挂着的字画上,写着他的名字。
书架书橱里的书上,盖着他的印章。
在妈妈和妹妹住的厢房里,墙上挂着他和妈妈在杭州灵隐寺游玩时拍的合影;桌上有他从重庆寄来的一张在南温泉拍的单身相。
在我住的房里,墙上有一张他在学校办公室里伏案工作的照片。这张照片放大成十二寸,很大。
连一只古墓里出土的陶壶上都有人用白粉写上了一段铭文,写着“宗汉吾兄法家正之”的字样。……
也不知我当时何以竟那样狭隘,那样封建,那样自私,那样残忍?……一种封建思想的驱使,竟使我得寸进尺地要来折磨妈妈的感情。
有一天夜晚,当我在床上又思念起爸爸的时候,我看到月光透过玻璃映在墙上,照亮了宗汉好伯那张伏案工作的照片,我竟无法忍受了!我翻身起床,一把揪下了那张照片,将它塞进了写字台的中间抽屉里。会有什么后果我没有考虑。取掉了照片,我才比较安心地睡熟了。
我不知妈妈是在哪一天发现这一点的,也许她第二天就发现了。只是,她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有一天,我发现她又悄悄暗自哭过,我也听到了她习惯于发出的那种哀怨的使人听了内心伤感的轻轻的叹息声。
心照不宣,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我爱妈妈,自然也动过心,想:还是再给她将宗汉好伯的这张照片挂上吧!又一想,不行!好不容易取下来了,为什么还要挂上去呢?一种莫名其妙的邪念充塞着我的心,我硬着心肠一声不响。隔了几天,我在画报上见到一张杰出的油画,那是法国古典主义画家路易·雅克·大卫画的一张以古罗马传说为题材的大画——《萨宾的妇女》。我喜爱这张画的古典色彩和人物众多的雄伟画面。有一天夜晚,我将藏在大抽屉里的镜框取出来,将宗汉好伯的照片换成了《萨宾的妇女》。
啊,我那时候,为什么那样冷酷无情?为什么那样以无知为有知啊!对这张名画——《萨宾的妇女》,我其实毫无所知。我仅仅不过是因为喜欢画上宏伟壮烈的战争场面,以及在战争中的武士和妇女的动人形象而已。
可是,许多年后,当我逐渐长大,上了大学,在工作中由于文学和美术的关系密切而逐渐了解绘画时,我无限地后悔了。这张画画的是早先抢夺过萨宾妇女的罗马武士,正与来算旧账进行报复的萨宾武士在交战。在激烈的血战中,一群已经为罗马武士生了孩子的萨宾女人,冲到两军阵前舍死调解。……
啊,为什么天下偏多这样的巧事!我何以要在当时挂这样一幅画呢?
我猜到,妈妈是懂得这幅画的。宗汉好伯是个喜欢美术的人,他收藏的世界名画的复制印刷品很多,他的书架上美术方面的书也很多。妈妈也是一个有文化艺术修养的人,她是一定知道这幅画的含义的。难道她当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猜测?难道她当时没有因此而感到辛酸和刺激?我为什么要这样无知地伤她的心呢?
可是,我当时就这样挂上了这幅画!从我的房里,开始了“扩展”我的阵地、排除“宗汉好伯”的痕迹的工作。
隔了几天,我趁妈妈在外买菜的机会,将盖有宗汉好伯那“张宗汉印”图章的书籍全部搬到妈妈住的厢房间的书架上叠起来。这成了我第二次进攻性行动。
妈妈没有作声。我注意到了她那瘦削的两颊、更微陷的眼眶。隔了几天,我见她已将书架重新理过,将我叠在上边的书全部收拾到书架和书橱里去了。她是在一步一步退让呢。
又过了两天,我将妈妈给我用的一双皮拖鞋送到了妈妈房里她的床下。我宁可不要用这双皮拖鞋,因为我发现这是宗汉好伯过去用过的。
妈妈也没有作声。第二天,我发现我床下多了一双崭新的单拖鞋。我明白:这是妈妈特地为我新买的。
我们是在进行无声的通话。我有些惭愧,也产生了一些悔意。我觉得妈妈对我的爱真是深切无比。许多童年时的回忆和妈妈到南京看望我时的情景像放映电影似的展现在我眼前。我为什么要伤妈妈的心呢?我怎么样也不该伤妈妈的心呀!不过,在我的心中,另一个邪恶残忍的幽灵像迷住我心窍似的鼓励着我:好啊,你做得对,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你不应当怯懦,你应当站在你爸爸一边!难道你不觉得应当雪你的奇耻大辱并开始行动吗?你难道没有看到社会上那些人是用什么眼色和神情在看你吗?难道你听不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对你评头论脚地挑剔,你一个姓黄的人怎么跑到了姓张的人家来做“拖油瓶”[2]了呢?……
啊,我怎么听不到?我怎么看不出?我怎么不知道?
我注意到:同一幢房里住在二楼的顾家师母和住在亭子间里的刘家两个子女,有时都在背后点点戳戳指着我的脊梁骨不知议论些什么,使我心上有一种被火烫了的感觉。我注意到有一次她们在笑,是一种鄙视、轻视的笑,这种笑使我心里像蛰伏了一个怪物,使我心跳脸红。
我更注意到,有一次,宗汉好伯的弟弟张宗唐和弟媳从嘉定来看望妈妈。张宗唐是在嘉定一家书店里工作的。他长得跟宗汉好伯一点也不像,铁青的脸,铁青的刮光了胡子的下巴,有两只很凶的眼睛,看起人来老像是在讥刺恨仔。他问妈妈我是谁,我就狼狈地走开了。我不知妈妈是怎么局促着回答他们的。反正,后来我发现我进妈妈房里拿墨水时,夫妇俩老盯着我看,看到妈妈脸上的愠色,听到妈妈勉强留客吃饭的口气。他们那种矜恃的、理所当然决定留下来吃饭的样子,使我厌恶。我只好悄悄跑了,在外边烧饼摊上买了大饼油条吃。下午去学校上课,直到傍晚才回来。
回来时,我轻踮着脚步,打算着如果这两个面目可憎的人还在,我马上再出去逛!我不愿见他们,见到他们我有一种依人篱下的屈辱感,心里不舒服,感到悲伤。我悄悄回来时,发现这对夫妇已经走了,听见珍妹恰好在问妈妈:“妈妈,小哲哥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听见妈妈的声音说:“妈妈出去找一找,你带着妹妹在家,听到没有?”
看来,妈妈正想出外找我,见我回来了,她十分高兴,说:“唉,你在哪里吃的饭?……”她没多说,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吃晚饭时,她拼命往我碗里搛菜,想说什么,结果并没有说。晚饭后,在她洗碗时,我又听到了她轻轻的哀怨的叹息声。……
有一天上午,下着淅沥的雨,芸姨母来了。我正忙着做习题,芸姨母先在妈妈房里同妈妈不知轻声谈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芸姨母到我房里来了。
芸姨母身上散发着她爱用的那种“双妹牌”花露水的香味,使我想到妈妈从前爱用的那种紫罗兰香水的香味。只是妈妈早已不再用那种香水了。芸姨母先问问我这一向过得怎么样?接着,看看我换挂的那幅《萨宾的妇女》,说:“为什么要挂这幅画呢?下次,我给你带一幅好的画来送给你挂。”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行!”
雨声轻轻敲打着玻璃窗。那声音,使人听了会想起夜雨秋灯、逝去岁月和生离死别。……
芸姨母忽然正色对我亲切地说:“小哲,你应当对妈妈好些,你妈妈太可怜了!”
我蓦然反感了。是一种变态心理吗?我说不准。听了芸姨母这话,我猜测芸姨母一定了解了一切,妈妈一定在她面前说了我什么。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怎么?妈妈说我对她不好吗?”
芸姨母用两只灵活而智慧的眼睛逼视着我,说:“她倒没有多说,但我感觉到了。小哲,你到底还只不过是初中学生,年纪小,懂的事不多。但无论如何,你要防止让妈妈伤心。妈妈她是十分爱你的,你做什么事应当也为她多着想,不要只由着自己的性子。”
我默然了。我不能说芸姨母的话不对。我又感到自己有一肚子的理由,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我低下了头,静静听着雨声,雨声好像都敲打在我的心上。……
芸姨母叹一口气说:“有许多事,铸成了事实,要改变已经不可能,有许多事,责任不在一个人,要责怪谁都不公平!任何人陷身在你妈妈今天的境遇中,都会是无法处理的。我只能说到这里,只希望你听我的话,以后千万千万不要伤妈妈的心。她已经够苦的了!”她说得动了真情,使我的心颤动、发抖。
雨声紧促起来了,使我想起江上的浓雾、打着漩涡流泻的江水。……
我忽然想哭,回嘴说:“我也够苦的了!”
芸姨母把头直摇,说:“你能有她苦吗?这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是你在挑吗?这黄张两姓的纠纷和矛盾,你能像她这样处理吗?过去的惨痛记忆和今天的悲苦遭遇,你能有她那样深广吗?她内心的疾风暴雨,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还有什么理由看不到她的苦,却还偏要说自己苦呢?”
我感到理屈,用手捂住脸,落下泪来,我不断用手背拭眼睛,拭脸颊。
芸姨母红着眼圈继续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妈年轻时,是一个多么有志气多么有锐气的新女性哩!那时候,为反对缠足,她能离开家庭,为反对家里包办婚姻,她能同你父亲自由结婚。她是个眼里容不得刺的女性!现在呢?锐气磨得干干净净了!你知道她有多少难办的事吗?她今天告诉我:‘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我不怨天,不怨命,只怨我自己。我只想教育好孩子,让他们成才。为了这,我做个牺牲品也愿意。’她呕心沥血爱着子女,你还不该可怜可怜她吗?”
玻璃窗上的雨,像泪痕纵横地流淌……
我动心了。我哭着,虽然没有再说什么,我心里边在点头。我自己对自己说:“你是应当对妈妈好些!”我在心里深深忏悔着。……
我对妈妈开始体贴,我不再挑刺、寻事,开始全身心地埋头读书,沉醉在课本和习题中。我的脾气变得有点奇特,和同学们不多接触,上课到校,下课就走,再也没有交到过像过去在大沽中学时的陈鑫虹和俞伯祈那样的好朋友了。为了怕让鑫虹和伯祈知道我的“家丑”,我也不愿去找他们。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我始终处于苦闷、烦恼、寂寥之中。
芸姨母果然给我送来了一幅印刷得很精美的油画,那是一个法国女画家卡萨特的作品——《母与子》:一个母亲爱抚地抱着儿子。婴儿用力吮吸妈妈的乳房,明亮的眼睛中闪射着幸福感。母亲的脸看不到。从侧影和姿势上能使人感到母亲的深爱。我懂得芸姨母送画的含义,这张画代替了《萨宾的妇女》,只是却解不开我心上的疙瘩。
有一阵,我实在苦恼极了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跑到黄浦江边的外滩公园里去找爸爸。我坐在那张临江的长石板凳上,面对浩瀚的江水,用仇恨的眼睛瞅着一些远远停泊着的日本军舰。心头千言万语,像面对爸爸的衣冠冢似的,与爸爸谈心,倾诉着我心里的痛苦与忧伤。
那个阶段,我常爱唱一支新歌:
杜鹃声里春风柔,
撩起游子怀乡的愁;
任凭春水无情流,
难忘旧恨与新仇……
唱着唱着,我就想哭。每每在这样的时候,滔滔流过的江水,似流经我的心田,在抚慰我那干枯、痛苦受了创伤的心灵。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傍晚,我在外滩公园里忽然遇到了我常常思念的好朋友。
那天傍晚,落叶纷飞,我心情特别灰暗,坐在长石板凳上看着江水,看着黄浦江上停泊着的和水上熙来攘往的船只。忽然,背后有一只手拍在我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地说:“啊!颖哲,真是你呀!你在这里?你躲到哪里去了?总也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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