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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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妹揉了揉面颊说:“那敢情好!我记得芸姨母年轻时,身材匀称,漂亮摩登,妈妈保存着不少您的照片,可惜‘文革’时都烧掉了。说真的,芸姨母您年轻时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就讲讲吧,比如您的爱情呀……”

    芸姨母频频点头,目光深不可测,说:“行啊,只要你们想听,年轻的事我讲,年老的事也讲。讲完了故事,恐怕炳根他们也该来了!”

    我希望找到一种能使我平静下来的感觉,却失败了。我说:“芸姨母,不必等吃完了饭,现在开始讲吧!”

    她将碗里舀的汤喝干,说:“好,今天的重逢,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产生了一种想谈谈过去的欲望。你们慢慢吃着,边吃边听我讲好了。”

    我和珍妹、琴妹都吃着饭,听着她的叙述。

    芸姨母脸上露出回想的神情,真的像讲故事似的说:“许多年以前,有个年轻的少女,出生在一个所谓书香人家。父亲享受着祖父的余荫,过着寄生虫般的少爷生活。出外谋差使,从不好好干,平日只讲究吃喝嫖赌,毫无雄心壮志。最后终于赋闲回家,养鸟种花抽鸦片。母亲是因为家道破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她父亲的,比父亲小十几岁。这是一个女方高攀男方的婚姻。婚后,在家庭中,男尊女卑的地位成了天经地义。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动辄打骂妻子。母亲忍气吞声连哭泣都不敢大声。以后,由于生的是一个女孩,她在家庭中更没有地位。男女双方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平等,家庭生活也绝无幸福可言。这点,少女在童年时就有很深的印象……”

    听着芸姨母的叙述,我心里暗想:这难道就是她的身世?……芸姨母的口气平淡,感情却是深沉的。

    “随着西方新思想新潮流的涌入,男女平等的口号叫得挺响,家庭生活也逐渐起了点变化。比如,父亲对母亲的打骂少了,对女儿的冷淡和歧视逐渐变成肯给女儿一些青睐和教育。这样,少女才得到了上学受教育的机会。以后,父亲因为酗酒吸大烟,死得早。……”

    我心里一动,听妈妈生前说过:芸姨母的父亲酗酒、抽鸦片,糟蹋了身体,很早就死了。……芸姨母讲的是事实。

    芸姨母又说:“父亲死后,母亲做主,要按照自己走过的道路来安排女儿未来的生活,由媒人给女儿找了当地一家大地主的二少爷做填房。男的要比她大二十岁,听说是个肥胖得马都驮不动的男人。少女不愿意,母亲却认为这是‘高攀’,至少一生无虑吃穿。女儿在外边读了书,思想自然与母亲不同。女儿对母亲说:‘妈妈,这个男人听说很坏,我又从不认识,我不愿跟他一起生活。您不想想,您同爸爸结了婚,您的幸福在哪里?这种高攀的婚姻,包办代替,我坚决不从!’母亲认为女儿违背了三从四德,非常生气,为了对付女儿的大逆不道,阻止女儿继续在外边上学,擅作主张逼女儿回家完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女儿决定反抗……”

    珍妹忽然点头,说:“反抗得对!”

    芸姨母接着说:“女儿有个堂姐,比她大十岁,在当时是个新女性。堂姐的父亲有个好友,由于两家相好,当她母亲怀孕时,就由双方父亲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好友的儿子。她长大后,父亲送她进了新式学堂,她曾因为反抗缠脚,逃离家庭在外靠同学资助求学,而且因为相信实业救国的主张读了蚕桑学校。……”

    我心中又一动:“堂姐”难道就是妈妈?我见珍妹和琴妹也专心听着,她们想的恐怕也与我一样吧?

    芸姨母继续说:“这时,堂姐已经自食其力,在上海的小学教书,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对象,自由结婚了。她对堂姐一向钦佩,万般无奈,决定出走,逃离家庭到了上海,求助于堂姐……”

    琴妹突然问:“您这是讲的妈妈吗?”

    芸姨母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说:“堂姐当时同她一样,长得很是出色。但堂姐比她更聪明,更有才华。她多同堂姐接触后,也接受了新思想的影响,在婚姻上,懂得了反封建的意义。由于父母那种不幸婚姻从小给她留下的惨痛印象,她立志婚姻一定要自由,男女之间必须要平等。她决定要像堂姐一样自由恋爱找个称心合意的男人。她上了中师,毕业后谋到了职业,也在小学里教书,她一直未曾回家。……”

    听到这里,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为什么会叹气。

    “直到有一天,她的母亲病重了,亲戚找到了她,她才匆匆赶回家乡。母亲已经病危,在弥留之际对她说:‘女儿,我一生太苦了!你不学我的样是对的’!……母亲原谅了她的反抗。”

    我看到芸姨母的眼睫毛是湿润的。她叙述时的语气带着深情,牵动人心。

    “但是,她惶惑得很。堂姐自由恋爱找了一个仪表不凡奋发有为的男人,两人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谁料婚后却并不幸福。原因是什么?谁也说不准。男女之间的感情和矛盾,除了他们自己,别人总难弄清。甚至就是他们自己,恐怕也难以弄清。我猜想,不外乎是双方性格有差异,相互间不够了解和信任,让一些琐碎小事引发误解和气恼,甚至对夫妻生活产生厌倦等。当然,也可能是堂姐一心想找并且找到了的是位有事业心有才华的男子,却没有想到对方为了成就自己的事业,首先要牺牲她的事业。这样就使他们的矛盾加深了,扩大了。一个人自己未必完美,而用十分完美的要求去要求对方,结果往往失望。于是有一天,堂姐和堂姐夫终于离婚了!……”

    我发现珍妹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这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芸姨母皱了皱眉,继续说:“她感到震惊!这时,追求她的人不少。可是,由于上一代婚姻给她的昭示和堂姐离婚给她的震动,使她犹豫徘徊。当时有人对她说:‘婚姻是恋爱的坟墓!但这是一个奇怪的坟墓,人们自觉不自觉地拼命都想往这坟墓里钻!’她听了,警惕起来,禁不住地想:结婚对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目的吗?像母亲和父亲那样不幸的婚姻也要叫人忍受下去,不太可悲了吗?如果随便结了婚又离婚,又何苦呢?因此,结婚必须慎重,择偶必须严格。她不愿被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也不愿被人的殷勤吹捧陶醉。她用冷静和冷漠的态度对待所有追求她的男人……”

    琴妹忽然插嘴说:“我看,这些都是对的。”

    芸姨母未加理会,接着说:“可是,年华似水,每个人的机遇是不同的。人海虽然茫茫,每个人的接触面未必很宽。天下哪有完人?人间岂能到处有知音?她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一拖再拖。用今天的话说,她被耽误了,成了大龄女青年!……”

    听到这里,珍妹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喟叹。

    芸姨母顾自往下讲:“堂姐离婚后,她曾经力劝堂姐复婚,因为在世俗的眼光中,离了婚的女人让人瞧不起。她不希望堂姐蒙受耻辱。加上,她深感堂姐夫妇俩对她的情谊。她认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调和的矛盾。堂姐夫倒是想回心转意,堂姐却不愿意,认为覆水难收,既已离婚,为什么还要复婚。她坚信自己是一个新女性,绝对可以找到一位理想的爱人。因为这原因,她的同情放在堂姐夫的一边。想不到,堂姐一度竟误会她也许对堂姐夫有了特殊感情。她同堂姐之间,当然产生了隔阂。不久,她知道堂姐已经另有所爱,也就决定不再介入这件事。……”

    我听着芸姨母的叙述,忽然解悟了许多以前我有所感却无从解释的事。如果芸姨母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实的事情,那许多答案我都找到了。

    芸姨母又说:“不久,堂姐结婚了。对象自然是她自己中意的。据堂姐说,这时堂姐夫也已经结婚,并且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女方是位大学毕业生,因为失恋而嫁给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男人。婚后听说双方感情一般,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彼此心头都有创伤,这种婚姻不过是尽尽人事而已。而且,没有很久,由于女方原先的恋人回心转意,女方先是提出离婚,达不到目的,就忧郁成疾不幸死去。……”

    听到这里,德蕙妈妈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时,我太小了,许多事都还不懂。现在芸姨母一讲,引起了我许多回忆。我不禁想起了德蕙妈妈临窗站立呆呆远眺的神态和她抱着那只长毛波斯白猫郁郁寡欢的模样。……

    芸姨母叹息了一声,说:“在这期间,这个大龄未婚女子虽然仍很漂亮,终于失去了许多成婚的机会。年龄渐大,寻找理想中人的希望也就越来越小。何况,她在左右近傍的熟人中发现,有的夫妇之间,因为不生孩子而感情破裂;有的夫妇之间,因为生了女孩不生男孩而龃龉;有的夫妇之间,全靠孩子维系着感情;有的夫妇之间男的有外遇或女的有情人;有的夫妇之间只有性关系而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或信仰;有的夫妇之间,因为门第悬殊,生活习惯不同发生矛盾;有的夫妇之间因为日常经济拮据常常争吵;有的夫妇之间因为婚礼挥霍铺张欠债造成后患。……她对婚姻更加望而却步。”

    珍妹赞叹地说:“啊,芸姨母,您真是个这方面问题的专家了!”

    芸姨母笑笑,摇头说:“阿珍,别打断我的话头。”

    我早已吃完饭,起身去给芸姨母泡了一杯香片茶,递到她手里。

    芸姨母啜了口热茶,拾起了话头:“她更惊异地发现,连当年那么有朝气有锐气的堂姐,重新结婚以后,也成了家庭妇女,整日盘旋在油盐酱醋和柴米之间,整日忙碌着养育孩子操持家务,成了道地的贤妻良母,不见她再讲什么新女性,不听她再谈什么自由解放。而且,堂姐总是劝她:你不要挑三拣四,不要再高不成低不就,该快点结婚了!这使她又进一步惶恐起来:难道堂姐的婚史是幸福的吗?如果这样的婚史是幸福的,她宁可不要!她怕那个‘奇异的坟墓’。她在婚姻上依然用的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态度,不急不慌地等待,希望有一天会突然遇上一个理想的‘上帝’!”

    “谁知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由于抗战,她先前的堂姐夫来到了上海。她同堂姐夫又有了较多的接触。她对他有点感恩,有点同情,更钦佩他是个爱国者。而堂姐夫却渐渐爱上了她。……”

    听到这里,我不禁恍然大悟,一个长久不解的谜底今天终于被揭开了!

    芸姨母接着说:“有一天,堂姐夫向她求婚了。问诸内心,她对他确实也萌生了爱情。因为他的人品具有磁石一般的魔力。可是,她还是断然拒绝了,并且一连拒绝了三次,使他完全陷入失望之中。”

    我看看珍妹和琴妹,她俩都专心致志地听着。芸姨母脸上布满一种我很少看到过的激动的神情。我的心情也十分激动。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时日,我并不知道爸爸同芸姨母之间的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爸爸的寂寞,芸姨母的不复再来,都历历在目。

    珍妹忽然问道:“芸姨母,这是为什么呢?”

    芸姨母笑笑,笑得有些伤心:“这也许就是那种掺杂了封建思想的道德观吧!虽然她自以为曾经反封建,她拒绝堂姐夫的求婚,纯粹是因为以前她调解堂姐和堂姐夫的关系时,堂姐对她有过误解。尽管那时确系误解,现在这么一来岂不十足证明以前那段误解却是事实吗?她不愿这样,她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堂姐。她只能紧紧地关闭自己的心扉,不让情感流泻出来。堂姐夫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的请求?’她回答:‘因为我决定抱独身主义!’其实,这是她的违心之言,她情愿为此而做出牺牲。……”

    琴妹感慨地说:“其实,这是不必要的。”

    我心里想:是呀!如果当时爸爸向芸姨母求婚,芸姨母同意的话,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芸姨母对琴妹说:“是的,多年以后她已感到这种牺牲的不必要。她有爱的权利,也有被爱的权利。她不应当失去她应有的幸福。况且,堂姐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在她看来比较满意的家庭。堂姐夫当时处境孤独,很需要组织一个新的家庭。他们如果结合,并不会给别人带来损害,只会给自己带来幸福。可是,也许善良的人在人生历程中,每每总愿意将自我牺牲作为一种自己对人世或对别人的奉献吧,她觉得首先应当想到给予,不应当想到攫取。既然过去堂姐在这问题上有过误解,她何必要去触动这个伤疤?当然,也许她也有一种清高和自私的想法。人的思想复杂,事隔多年,每当想起这段往事,她就会涌起辛酸和哀愁。不过她是个爽朗的人,很想得开,事已过去,她并不为之沉沦或伤感。……”

    琴妹忍不住问了一声:“芸姨母,您说的就是自己的事吗?”

    芸姨母牵强地笑笑,喝着热茶,说:“我开头说过,这是谈心,我讲的是故事。你们要当作是我自己的事听,那也可以。”

    琴妹说:“如果是您的事,芸姨母,您这一生在这方面太不值得了!”

    珍妹平静地说:“我很同情,但我倒也并不觉得芸姨母这一生太不值得。人不是为了婚姻而活着的,也不是为了建立家庭而活着的。芸姨母一生虽不轰轰烈烈,却也实实在在,并不虚度。”

    我明白珍妹的话主要是为了安慰芸姨母。我说:“让芸姨母往下讲吧,你们别老打断她老人家的话。”

    芸姨母目光炽烈,扬起脸说:“以后,堂姐夫因为抗日被敌伪暗害,甚至尸骨无存,使她十分伤心。尤其是堂姐夫临死还在关心着她的终身,不让自己的孩子到她那里牵累她,这是怕影响她结婚成家呀。……”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端: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到现在才明白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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