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特地约珍妹到黄浦江边外滩公园里去。
在那里,可以望到远处虹口方向插在高楼上的日本太阳旗。在那里,可以望到黄浦江边停泊着的灰色日本军舰的狰狞炮垒。我将她带到那一张倚江的长石板凳上坐下。江水拍打着水泥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觉得心上也有江水在流,唰唰唰,使我心头悱恻。
我对她说:“珍妹,你恨日本鬼子吗?”
珍妹用两只又大又亮的黑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说:“那还用问?”
我说:“你知道爸爸怎么死的吗?”
珍妹居然笨嘴拙舌地说:“不是在重庆小南海江里救人死的吗?”
我气愤地黑下脸说:“你太糊涂了!谁问你张宗汉呢?我是说,我们的爸爸!我和你的亲爸爸!”
那天,天阴欲雨,江上的雾气已汇聚成一片片一丝丝颤动的飘带,变幻着神奇的色彩;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正在敲响,悠扬,深远……周围反倒显得格外宁静。
珍妹的脸顿时变色,她愣在那里,不高兴地低下了头,玩弄着绒线上衣上的纽扣,不再作声。
江水旋转,我看着江水,有点头晕,心里气闷得很。
我教训她说:“你要知道,我们的爸爸是抗日死的!是被敌伪杀害的,他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这里——”我指指面前呼啸的黄浦江,说,“是他的衣冠冢!我将他的衣冠埋葬在这江底里,今天带你来,是让你知道,你是爸爸的女儿!虽然妈妈让你姓魏,实际上你姓黄,你不是张宗汉的女儿。你这么大了,过去糊涂,我做哥哥的不怪你,今后,你要懂得这一点!……”
谁知她却冷冷地说:“不,我从来不认为我姓黄,我现在姓魏很好。”
江风吹过,细浪打得堤岸似呻吟似絮语般地作响。
我拂拂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说:“你岂有此理!你简直是个混蛋!……”
谁知,我话未说完,珍妹“哇”的一声哭了,她转身撒开腿便跑。
我叫唤着她:“珍妹!珍妹!……”
她不理睬我。
我追上去,她跑出了公园,在外滩喧嚣拥挤的人群中隐没了踪影。
我茫然,沮丧,辛酸从心头冉冉升起,气恼地回到家里,恨不得见到珍妹狠狠甩她一个巴掌。回到家里,见妈妈和琴妹都在,珍妹独自低头在桌前看书。她装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就也假作什么事也未有过,忍下了心头的气恼。
夜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我心绪纷乱,躺在床上又失眠了。
我想:无论如何,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忍受寄人篱下的屈辱!我一定要改变处境,变换这个家庭的模样。
我决定:明天,趁妈妈出去不在家的时候,我要误作不小心,将装着宗汉好伯同妈妈合摄的照片的相框从墙上打下来,顶好把它打得粉碎!我要努力装作是无意的,让珍妹、琴妹可以作为目击者证明。这样,不致引起妈妈太大的反感。这样一来,事实上它也就是被我消灭了!妈妈总不至于再配好玻璃把它挂上去的。……是的,让我先把这张照片的问题解决,下一步再来设法将桌上宗汉好伯的单身相搞掉,我就是这个主意。
做了决策,我才安然入睡。
第二天,我下午从学校里回家,恰好妈妈出外没有回来。家里静悄悄的,珍妹和琴妹都在妈妈房里。琴妹在做功课,珍妹去厨房里忙着做六谷粉的饼子。我注视着她,她一会儿在厨房里给煤球炉加煤球,一会儿到妈妈房里来端菜橱里中午吃剩的菜准备加热,一会儿又到房里桌前看看英语书,嘴里念念有词地拼记着单词。
瞧准机会,我决定下手。
我到妈妈房里,对琴妹说:“琴妹,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干了可以收了。那一把架晒衣竹竿的叉子呢?”
琴妹热情认真地说:“在门背后,我拿给你!”说着,她站起身来去门背后拿叉子。
叉子是宗汉好伯在家时自己做的,在一根三尺多长的竹竿头上绑了一个用粗铅丝拧成的V形叉子,可以架晒衣竿用。
我从琴妹手里接过叉子,突然装作不经心地一个横扫,正巧竹竿尾巴“乒”地打在照相框上。只听得“哗啦”一响,力气用得太大了,大照片框立即从墙上被砸到地上,碰得玻璃粉碎,框子也散了架。妈妈和宗汉好伯在杭州灵隐寺前的合影就这样被覆盖在一堆玻璃碎屑之中。
琴妹“啊”地惊叫一声,跑上去捡照片,说:“呀,照片框打碎了!”
我刚要说什么,只见珍妹往厨房里一阵风似的冲进房来。她见到我手里拿着叉子,镜框已砸地粉碎,琴妹正在那里收拾,连连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忽然,她又转向我高声质问:“这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心里发凉,没有回答。
见我不答,她又质问:“你说,究竟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掩饰不了心里的气恼和惊慌,朝她瞪了一眼,说:“不小心碰的!”
善良天真的琴妹替我做证,她是怕姐姐同哥哥闹起来。她说:“小哲哥不小心,叉子碰下来的!”
谁知珍妹无情地大声对着我说:“不小心?是不小心吗?你是有意的!你一定是有意的!”她的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气愤。
我一下子出乎意料,愣住了。
我辩解着说:“怎么会是有意的呢?我,我是想去收衣裳……”言不由衷,说不下去了。
珍妹忽然哭了起来,手擦着眼泪,伤心地号啕,嘴里依然在说:“我知道,你是有意的!有意的!……”
她不但不能像我所希望的给我做证,解除妈妈心头的疑惑,反倒一口咬定我是有意干的,使我狼狈极了。我又气又恼,见琴妹还尴尬地站着,我说:“琴妹,你扶小珍坐到沙发上去!她愿哭就哭吧,不管她怎么说,我打碎的我负责!……”
我正这样说着,没想到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妈妈那一双正盯着我的神情严肃的眼睛。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光芒。是责备?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是怀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是伤心?是痛苦?……不知为什么,当我瞥见妈妈的眼神时,心上猛的像被什么利刃一刺。我惶恐了,退缩了,只觉得两腿软绵绵的站立不住。
珍妹头一个哭着扑向妈妈,她抱住妈妈说:“妈妈,是小哲哥打碎的!他是有意的!有意的!……”
我心里明白,辩解是多余的,我无法处理面临的杌陧局面。我放下叉子,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出房去,咚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我听到背后妈妈在叫:“小哲!……小哲!……”但我不愿回头。
我心里也流着痛苦的泪水。我难道不痛苦吗?我难道不伤心吗?这件事难道都是我的错吗?我要这样做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反正,心里懊丧透了,简直要窒息!简直要变得歇斯底里了!我不能忍受这样难以忍受的烦恼。一瞬间,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只有痛苦,没有欢乐,一种厌世的惆怅之情浮上胸际。我穿过充满尿味和垃圾味的弄堂走到街上。
天已昏黄变黑。远远近近一家家灯都亮了,亮光连成了一条街、一条里弄。不知哪家楼上传来一串银铃似的歌声,是在放“金嗓子”周璇的唱片。……发红发黄的街灯像鬼火似的朝我挤眼。十字路口亮着红绿灯,街上走着匆匆流动的人群,路边住户的门首泛出饭菜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无目的地徜徉。走过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绍兴酒香的酒店。里边有人在喝酒划拳:“全家福呀!五金魁呀!……”街边一个摆油豆腐线粉摊的老头,在给一个买主的碗里加上通红的辣油。我感到饥饿,却并无食欲。
从家里弄堂出来,一直逛到法租界法国公园旁边,公园里游客正被铃声驱赶出来。公园要关门了。……我在附近街上逛来逛去,让北风使我的愤激冷却下来。街边有各家各户的喧哗声和海潮似的麻将声,有小贩的叫卖声,也有乞丐的哀求乞讨声。有轨电车隆隆驶过,自行车响着铃铛晃过,街上行人匆匆,许多都是急于赶回家去的,我却无家可归。
过一条狭窄的十字路口时,人车辆拥挤,一辆黄包车险些儿撞倒了我。拉车的人狠狠骂了一声:“赤佬!你寻死?”我也无心同他吵嘴。我心里只是想:唉,人生,多像这狭窄而拥挤的十字路口哟!
我走到僻静处,在街灯下法国梧桐的阴影里立定了脚步,无聊地看着前边不远处一个摆摊子给人用黑纸剪像的“街头艺术家”,他正在给一个青年男子剪像。……我在思考着到哪里去?
想去找芸姨母,又想去找陈鑫虹……又决定都不去找。街头有一个面露饥寒之色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乞讨。哀怨的乞讨声和悲苦的神情,做妈妈的搀着儿子的疼爱,忽然触动了我的心。我又可怜起妈妈来了!她难道还不可怜吗?她命运好坎坷啊!她的人生经历好不幸啊!看看她憔悴的脸和变得关节粗红的双手吧?这一切的一切,如果都怪妈妈公允吗?妈妈一直爱着我,就说今天的事,她并没有说一声责怪的话呀,我为什么要离她而走呢?此刻,她说不定正在家里着急,不知我到哪里去了。也许她正同珍妹她们一起上街寻找我呢,也可能是在弄堂口等着我。……唉,我忽然觉得我这个人太自私了,太残酷了。无论如何,总不该折磨自己的妈妈。妈妈啊,妈妈!我心头泛起无穷的悔意,泪水涌上眼眶,我急步上前,将身边仅有的一点毛票,塞到正在乞讨的中年母亲手里,然后拔腿便走。
我决定回去。这时天色墨黑,街边店家为招徕顾客用收音机播放着音乐。这家唱的是:“香槟酒气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那家响的是:“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乡?……”有一家播的是敌伪的《大东亚进行曲》。我脚下迈着步,心头充满了厌恶,萌生出一种国仇家恨布满胸膛的感觉。晚风凛冽,身上发冷,肚内咕噜噜作响。走着走着,终于到了弄堂口。果然,我看到妈妈正在弄口路灯下站着伫望。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也吹拂着她的棉袍角。昏黄的路灯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带着忧伤的脸。她在这里望着街上三三五五你来我往的行人一定很久了!
我心头一热,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惊喜地回了我一声:“小哲!”我的出现无疑使她高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意外的欣慰,说:“你珍妹和琴妹上鑫虹家去了,以为你去他那里了呢!”
我摇摇头,心里歉疚地说:“没有,我没有去他那里。”
妈妈的声音带着感情,说:“快回家吧,该吃晚饭了。”
我讷讷地随妈妈回到房里,发现先前打碎的镜框、碎玻璃都收拾干净了。那张妈妈与宗汉好伯合拍的大照片也不见了。一定是妈妈收起来了。一切平静如旧,妈妈也不谈这件事了。她忙着去厨房做饭,叫我等着妹妹回来。
她似乎想就此不声不响地把事情了结。我想这样也好,虽然我对妈妈感到啮心地内疚。想到这张照片终于不挂了,我心头还是掠过一丝欣慰。
但是当我坐在妈妈写字台前的藤椅上,一眼瞥见宗汉好伯那一张在重庆南温泉摄的单人照片时,我忽然感到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使我难以忍受。那目光,是在敌视我,是在讽刺揶揄我!
唉,为什么我要遇到这样痛苦的折磨?为什么我要忍受这“家”里最后一张他的照片的存在?
当然,我知道,我不能再立刻火上加油地将这张照片也“消灭”,但是天啊,它给我的刺激,委实使我无法抑制我心头萌生的强烈的不满和要求继续改变现状的愿望。……
十三、秘密
啊,失落了的岁月!捡不起来了的失落了的岁月!留下的是烙在心里难以消失的忏悔。……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它像白粉飞撒,像杨花卷舞。
客堂间里洋溢着亲人情谊交织的欢乐,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忘却了室外的严寒。
酒,我是不能再喝了。我已经感到有点微醉,脸上红了,身上发热。芸姨母给我盛了一碗米饭来,她又去厨房里端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鸡蛋蘑菇汤,招呼着说:“喝点热汤,吃饭吧!”
我一直在想,刚才珍妹和琴妹提出的话题,可以思索之处很多,只是我的头脑因为酒意变得昏沉沉的了。
回忆往事并不困难,要从中领悟什么哲理或教训我却感到吃力。就拿童年来说吧,小学时在南京的好朋友,一个个都仿佛还活跃在我的眼前;我家院子里爬满竹篱的茑萝和牵牛花都像还在身边,它们有卷曲的绿藤,开出好看的花朵。……但想这些干什么呢?所以我只是吃菜、喝汤、嚼着米饭,不说什么。倒是希望听听她们之间的闲谈。
谈了一阵,芸姨母顺手捋了捋头发,说:“这顿饭也不能吃得太长了。吃完,我给你们一人泡杯香片或者冲杯速溶咖啡,再给你们讲个故事。”
珍妹任性地说:“我不要听什么故事,就想听听您自己谈自己的事。”她的脸上绽着笑。
芸姨母爽朗地说:“行行行,在你们面前,我这个长辈没有什么事要瞒的。我本来就不是老古板,都八十年代了,思想还能不解放?我要讲的故事你们就当是我自己的事来听,不就行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