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妈妈一向是个娴静镇定的人,即使流泪也是流在心里,默默地不作一声;即使叹气,也是轻轻地一人吞掉,从不影响别人。像今天这样的痛哭,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劝她有用吗?没用!只有让妈妈用泪水洗涤自己的痛苦。也许哭够了心里反倒舒服些。此时此地,什么力量也是无法帮助她解脱痛苦的。我只能陪着她流泪。只是我心里明白:我的哭,主要是为了妈妈,不是为了宗汉好伯;妈妈和珍妹、琴妹的哭,主要是为了宗汉好伯。人的感情在这种分寸上,是有差别和距离的,一点也不会含糊。

    天,黑下来了。冬夜的苦雨仍在下个不停。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映着雨丝,伴着凄凉的哭声,使人想起唐诗里“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的意境。

    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妈妈止住了哭,抬起头来。一片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看上去苍老憔悴,十分可怜。她忽然对我说:“小哲,到厨房里去,将泡饭煮一煮。中午剩的菜还有,你带妹妹们吃饭,我要静一静。”说完,她转身上床,也不脱衣,盖上被子埋头睡了。

    我肯定妈妈不会睡,是要哭。我真希望宗汉好伯没有死,真希望这一切都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唯愿等到梦醒,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才好。

    可惜,这个梦永远不会醒,一切都是确确实实的真事!一切都太糟太糟,一切都不可挽救了!

    妈妈从那个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整日不吃不喝,成了个完全丧失生机的人。我和珍妹、琴妹都没有去上学。我们在她面前哀哭,乞求她喝点水吃点东西,她不答一声,也不动一动。

    傍晚,我去打电话给芸姨母。芸姨母接到电话后连忙赶来,坐在妈妈床边,陪着她落泪,一句一句劝她。妈妈仍是不声不响。

    终于,妈妈说话了,语调里掺着痛苦,也掺着坚强,对着围在她面前的芸姨母和我们三个子女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力挽回。我想通了,你们放心吧!既然前面是一片茫茫的苦海,我也只有踩着波浪往前走!……”

    她变得平静了,真正平静下来了。芸姨母走后,她起来写信去重庆,也写信给在嘉定工作的宗汉好伯的弟弟张宗唐,大约是告诉他这一噩耗。这两封信是交给我寄发的。我未看内容,但是能猜得到妈妈写的是什么。

    妈妈正常得使我感到很不正常。但她确实是变正常了。她是个坚强无比的女性。

    一整夜,我夜不成眠,思前想后,最愁的是今后一家四口的生活怎么维持。生活重担似乎压到了我的肩上。我,仅仅不过是一个高中尚未毕业的学生,在日本鬼子侵占的上海,面对社会上的失业和饥馑,我知道这副担子对我有多重,多难挑。

    我辗转反侧,想得非常多。我不放心妈妈。半夜,听到妈妈房里挂着的自鸣钟敲了两下,我披衣起床,蹑足走到妈妈门口,从门上的玻璃里看到里边绿色灯罩的台灯还亮着,我用手拧着门把开了门,见珍妹、琴妹都已睡熟。妈妈并没有同珍妹和琴妹睡在大床上。她独自坐在沙发上,两眼发出奇异的光彩。那是泪花?她正默默无声地看着挂在她对面墙上的宗汉好伯与她合影的那张大照片,背景是杭州灵隐寺。我的开门声惊动了她。她慢慢回转脸来,看着我,好像知道我的心理似的,带着感情地说:“小哲,不要不放心我!人生充满着疑问,这世界总好像过剩了些什么,又短缺了些什么。我面临的噩运是一种了结,更是一个开端。有你和你的两个妹妹,我会很好生活下去的。当然,那不是为我自己。……”

    说着,我看到她眼睫毛下的两行热泪。

    我清楚,她所想表达的意思并未表达得很深刻。她心上的伤痕,沉默而永久的伤痕,才是最深刻的。我一屈膝跪在了妈妈的身旁,低下了头,说:“妈妈,我想,我不再念书了!我可以去找点事干,为了您和两个妹妹。……”

    妈妈坚定地摇摇头,用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像童年时她抚摸我那样,说:“你忘了你爸爸的遗言了吗?你爸爸是为了抗日求仁得仁的。他说过:要你投奔到我这里来。他相信我一定会使你读完大学,效法他的为人自立于社会。就为了这,我也要实现他的遗愿,因为我早在心里向他的灵魂盟过誓:我一定不负所托。你放心,家里还有点东西,妈妈还有点积蓄,有点首饰。妈妈也不老,是能找到工作挣钱养活你们的。你好好读书就行。……”

    自鸣钟“滴答——滴答——”,一秒一秒地在走,四外寂静,静得心跳都能听到。

    我悲从中来,心里充满了千种情绪万种哀愁。在以后的许多许多年里,我总会忆起多少年前的这个忧郁而使我终生难忘的半夜。……

    宗汉好伯的弟弟张宗唐,那个两只眼睛看起人来显露凶光的人,从嘉定来过。他同妈妈谈了些什么我不全清楚。有一点是知道的:他提醒妈妈将来有一天宗汉好伯的灵柩从四川运回上海时,应当重新举行吊唁和公祭,还要在玉佛寺里举行佛事超度,并且将宗汉好伯葬回到嘉定他们张家的祖茔坟地上去。接着,来过一些同妈妈和宗汉好伯熟识的朋友,不外是来表示慰问、悼惜的。再过些天,一切都过去了,不再见有什么人来。除了芸姨母,除了长泰舅舅和炳根表弟,除了鑫虹。

    芸姨母有时来陪妈妈谈谈,送些钱给妈妈(妈妈总是谢绝了她的好意),或带些吃食来给我们。

    长泰舅舅那时还没有生肺痨去世,或者自己或者让炳根表弟从北川沙送些白鲫、羊肉、米糕、珍珠米什么的给妈妈和我们吃。

    鑫虹是常来坐坐的,他也不时送些吃食来,有时来帮着做点杂事:买米、修理门窗、帮助珍妹和琴妹补习功课,渐渐地如同一家人一样了。

    妈妈脸上没有笑容,不过并不萎靡,常说:“天总要亮的!天总要亮的!”“天亮”,当然指的是抗战胜利日寇垮台的日子。她在两家中学里为人代课,一家教数学,一家教国文,傍晚又在西爱咸斯路一家姓高的药厂老板家做两个小女孩的家庭教师。这是学校里一个熟识的教员推荐介绍的。有一天,她经过华龙路,看到一家名叫“东方书局”的书店张贴着一张海报:征求给明星照片涂色。这家书店大批印洗批发畅销的明星照片——周曼华、袁美云、陈燕燕、白云、白光、舒适、陈云裳……都有,报酬是彩色涂得符合要求按规定时间交货的每百张照定价付2%。妈妈联系来大批照片,我们一家四口就熬夜给照片涂色。妈妈、我、珍妹和琴妹都学会了用羊毫笔沾了照相彩色给明星照上色。

    干这种事要限期,不但天天熬夜赶,收入也少得可怜。鑫虹找他父亲给我介绍了一家广告公司,让我利用课余时间去给他们抄写誊清文件,刻印蜡纸,外加起草一些广告上的宣传文字。讲定每月薪水是一石半米。我总是下课以后不回家,直接往广告公司跑,拿了要抄写刻印或起草的东西,要么在广告公司里做,要么拿回家来做,有时做到下半夜才睡,一早上学前又给送去。妈妈心疼我的劳累,我也心疼妈妈的劳累。无情的岁月,在妈妈眼角和额上刻下了纹路,唉唉,苦难的日子,米珠薪桂的上海,不这样劳累是没法生活下去的呀。妈妈和我甚至珍妹和琴妹都只能像牛马一样地劳累着,相依为命挣扎在死亡线上。当铺、旧货店经常有妈妈和我送去典当和出卖的东西。

    终于,一天一天地苦熬,到第二年暑假,我高中毕业考取了F大学中文系。那天,我才看到自从宗汉好伯死后妈妈的第一次微笑。微笑带着凄苦,也带着欣慰。妈妈说:“小哲,努力上进吧!我为你高兴,也为我们这个家高兴。……”我愁着学费,妈妈拿出了她的一根珍珠项链,那是她最值钱的一件纪念品——宗汉好伯送的。她不声不响拿到一家珠宝行卖了,给我付了学费。

    “我们这个家”像只风浪中的小船。尽管我热爱妈妈、同情妈妈,那种传统的陈腐思想和那种可诅咒的私心杂念,总仍在我脑海里掀波作浪。“这个家”是谁的“家”呢?我总觉得“家”里边挂着的宗汉好伯的照片使我刺眼。虽然我的房间里早已没有他的照片了,可妈妈的房里有,桌上的小镜框里也有。对桌上这张我还可以暂时勉强忍受,对墙上那张,我总觉得羞耻。宗汉好伯死了,家中经历了一场灾难,生活逐渐趋于平静了,我忽然又希望在家里能消除他的一切痕迹!

    邻居们总仍用一种歧视的眼光看我,有时顾家师母和曹家师母对我窃窃私语,有时亭子间里那两姐妹用眼光和手势对我指指戳戳,她们能议论些什么?无非是说妈妈是重婚改嫁的女人,宗汉好伯不是我的父亲,我们一家有三个姓等。那么,墙上挂着妈妈与宗汉好伯的合影,桌上放着宗汉好伯的单身相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没有这些照片,也许一年、两年……以后,这件事就逐渐烟消云散了。挂着这些照片,像是在向众人宣告妈妈的丑史!我的丑史!我已经成年,为什么再要忍受这种耻辱?何况宗汉好伯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不能用我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种对我不利的环境?

    我是爸爸的儿子!珍妹是爸爸的女儿!妈妈过去是爸爸的妻子!爸爸在这个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是的,本来,宗汉好伯活着,这是他的家,他死了,这个家为什么还要永远挂着他的牌号呢?要放照片,应该放爸爸的也不该放他的呀!如果爸爸在生前不能实现他同妈妈复婚的愿望。那么,现在,我做儿子的长大了,为什么不能在我的心目中和人们的心目中恢复爸爸在我们这个家里应有的地位呢?

    公开说出来,是不可能得到妈妈同意的,我明白。要这样公开做起来,更未必能得到妈妈的同意。我陷入苦恼之中。

    春季里的一天,芸姨母来了。她打扮得干净朴素,显得明净而有朝气。珍妹和琴妹上学去了。当时大学里实行选修课程,为了便于在广告公司兼职,我将选的课程集中到三四天里。余下时间,就在家里抄写、誊刻。我正在妈妈住的厢房间里刻着钢板,听到妈妈同芸姨母有过轻声细语的一场对话。

    谈话是从妈妈关心芸姨母的婚姻起头的。

    妈妈诚心诚意地说:“芸妹,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芸姨母似乎是在苦笑摇头,说:“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考虑,人家满意我的,我不满意人家。我满意的,现在还没找到。这不像买菜,拾到篮里就行。与其凑合,我宁可独身!”

    妈妈说:“不能没有条件,也不能脱离实际。……”

    芸姨母笑笑,说:“芬姐,让我说句实话,我看到你,感到你实在太苦了!你年轻时多么了不起的一个美人,人都说你有抱负,可是,你的婚姻有了波折,从那,你就开始变了!看到你的遭遇,我对结婚更望而却步了!结婚是目的吗?我常在思索。”

    妈妈好像语塞了。稍停,叹一口气,说:“是呀,我是不足道的了!我也曾反抗过世俗和封建,当时父亲要包办我的婚事,我连同缠脚和婚姻全反抗掉了。但是,虽是自由结婚,却又半途离婚。也许因为我自己想追求完美的东西,而自己本身又并不完美的缘故吧。婚姻是关系到个人、双方、下一代和整个社会的事,无论结婚还是离婚,都要本着对本人、对社会、对子女负责的慎重态度。我并不是毫未思考过,不能算很不慎重,但是效果总是不好。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我不是说离婚离得不对,也不是说再婚不对,但是把家庭搞复杂了,事情就多了,烦恼也就多了,要做许多捏合的工作。”

    芸姨母也叹一口气,带点天真地说:“是啊,我有许多方面都不能同你比,处理事情也没有你能干,我真怕我结婚后什么都安排不好,得不偿失。而且,我珍重我的自由。所以,就拖下来了。也许,到哪一天,我忽然想结婚了。什么不幸后果都不管,愿意做奴隶了,我就会突然结婚的。”

    妈妈忽然说:“以前,你恐怕有点误解我了。其实,我倒是很愿意你们成功的。你为了我而那样……”

    芸姨母忽然打断了妈妈的话,说:“芬姐,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妈妈说:“我是说,你不该做出那样的牺牲。……”

    芸姨母说:“芬姐,那件事就不谈了吧!……”说到这里,她望望正在专心刻钢板的我,忽然说:“小哲,你听到了吧?你妈妈同我在讨论婚姻问题呢!”

    我觉得她这好像是提醒妈妈:我在身旁,不愿妈妈谈到有关她的什么隐私。

    芸姨母对我像发感慨地说:“这婚姻问题啊!上一代、下一代,中国人、外国人,这个人、那个人,男人、女人,个个都要直接或间接地有关联。这也许是个永恒的主题,够人讨论一辈子、十辈子、百辈子的。我希望你将来长大了能够悟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身体力行。”

    我苦笑笑,那时节,我根本也没想到恋爱,当然更不会想到要讨论婚姻问题。芸姨母的话,我无动于衷。但这一次旁听到了妈妈同芸姨母的谈话,我生出了一个疑问:妈妈同芸姨母之间,过去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呢?妈妈说的“误解”,指的又是什么?……当然,疑问在我心中并不强烈,逐渐也就淡忘了。

    只是,在这个“家”里,使我烦恼和不安的事简直时时搅扰着我的心。有时,我坐在妈妈旁边,只要抬头触及宗汉好伯照片上的眼光,就感到心头一刺。他那眼光本来是和善的,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感觉上它好像站在妈妈身旁凝视着我,质问着我:“你是什么人?你不是姓黄吗?为什么闯入我的家里来?……”

    于是,我不想看他的照片,不但不想看它,我恨不得立刻把它取下来,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