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去到芸姨母处。我终于嗫嗫嚅嚅地告诉了她:我要到大后方去的意愿!
想不到芸姨母马上抹下手上的金戒指,又去箱子里取出一条金项链塞到我手里,开朗地微笑着说:“小哲!我赞成你走,离开沦陷区,去闯一闯吧!青年人,守在家里未必就好!守在上海更不好!去吧!我实在已经不年轻了!不然,我也想走呢!亡国奴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我拿着芸姨母的首饰,感激而为难地说:“芸姨母,我忘不了您对我的好处!将来,我一定……要报答您……”
她不让我说下去,风趣地笑了:“这事不必对你妈妈说。她那人的性格我知道。她要不安心的。你就说是你同学资助你的就行!至于报答,你就别说得那么俗气了!你将来能记得你有个赞成你爱国抗日的芸姨母就行了!”
我是第二年春天离开上海去到大后方的。
临走前的头一天,妈妈忽然对我说:“小哲,你明天要走了!今天,我陪你一同去你爸爸的衣冠冢前告个别吧!”
我大吃一惊:这个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妈妈,她怎么会知道的?瞬即,我想通了!我告诉过珍妹,带珍妹到过外滩公园的江边……一定是她告诉妈妈的。只是,这时候妈妈忽然有这提议,委实是令我诧异的。
当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妈妈穿得很整洁。她许久没有这样修饰过自己了!她同我一起来到外滩公园。
我们带了一束黄白相间的素色鲜花。我同妈妈坐在江边那张冰凉的长石板凳上,看着江水打着漩涡从脚下眼前滔滔流过,耳里听着江面上小船的汽笛声和海关大钟的“”敲打声。我们痴呆呆地坐着,似在倾听水声、钟声、汽笛声、远处马路上嘈杂的市声共同诉说着无穷无尽的永恒的话题。……
我将那束鲜花献到水面祭奠爸爸,我看到妈妈的眼圈红了。那束芬芳的鲜花随着江水在漩涡中卷没浮沉远去。妈妈一直不曾说话。一阵凄恻的饮泣宣泄了语言所不能表达的哀伤。她好似长久地在那里出神思索着、思索着……
十五、雪祭
大雪,仍在点点飘坠。今年这场冬雪怎么下得这样大啊?天很冷,盆里旺旺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酒酣饭饱,同芸姨母、珍妹、琴妹和炳根父子围炉烤着火,喝着新沏的热茶和速溶咖啡,看着玻璃窗外的飞雪,身上暖洋洋的,我心里总惦着在后院竹林里葬在地下的妈妈。
那里,一定是冷冰冰的。白雪覆盖着冻土,寒气一定是直逼地层!孤独的妈妈该多么寂寞,多么凄清?刚才芸姨母谈的故事可惜被炳根父子的来到打断了!那些事,使我思前想后,心潮起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恻然了。真想找个地方独自好好哭一场!哭妈妈的永远逝去,哭妈妈的辛酸经历,哭我往日对妈妈的寡情、忤逆与毫不了解。……
我始终沉默着,听他们谈心。他们谈的是今年北川沙的收成和阿福盖房子的事。我头脑里昏沉沉的,既杂乱又糊涂,淡淡的酒意加深了迷迷蒙蒙的情绪。我一言不发。芸姨母终于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情。她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地侧着脸对我说:“小哲,你在悼念妈妈是不是?我看你一句话都不讲?”
我默默地点头,对芸姨母,我从来不想隐瞒什么。我说:“刚才您说的故事,触动了我的感情。我很难克制自己。……”
芸姨母劝慰我说:“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人不能永远在回忆过去中生活。三中全会有句名言——向前看!我看很有道理。经过一场可怕的‘史无前例’,如果不向前看,许许多多人恐怕都活不到今天。”
我点头。听到琴妹正在问炳根关于玲弟的事。提到玲弟,我总想起她当年那种少女的微笑。现在,她婚姻不幸,脸上还会有那种笑容吗?
炳根表弟吸着香烟。我发现他眉毛里有了白的,胡髭大都也白了,比十二年前见面时苍老多了。
他叹口气说:“唉,都是自己人,家丑在这里也不怕外扬了!玲弟嫁的这个田东平本事倒是有的。高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大学,先是参了军,‘文革’期间,在部队去支过左,但没入上党。复员回来后,起先怨天怨地,跟玲弟恋爱上以后,我们常鼓励他安分上进,倒也还听话。……”
阿福气鼓鼓地插嘴:“全是假的!当你面装老实!”
炳根表弟好像没听见,继续说:“这几年,同玲弟两人钻研了点本事,种蘑菇、承包鱼塘养鱼,成了出名的专业户。人一富,自己不珍惜,也不听他老子娘和我们的话了。买了一辆什么‘乌鸦马’的!”
阿福纠正他说:“什么‘乌鸦马’!你总是搞错!是‘雅马哈’!”
炳根大口吸烟,额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深凹,说:“反正是辆摩托车,整天‘啪啪啪’。这倒是他经营的需要,但常带熟识的女人坐。他留了小胡子,留了长头发,穿了花衬衫,我真看不惯!这倒还不算什么,可是用起钱来吓人!在外边大吃大喝,吸烟要吸橡皮头的,喝酒要喝名牌的。上海开了游乐场,他也去玩。听说一张门票花了十几块。到跳舞的地方去,喝一杯什么‘苦口咕噜’水就是六七块!……”
阿福纠正他说:“可口可乐!不是‘苦口咕噜’!”
炳根表弟叹口气:“终于,认识了一个不正经的坏女人,鬼混起来。玲弟怎么愿意?过去刚结婚时,田东平穷得很,对玲弟也好。现在,好像他会挣钱了,凶起来了!玲弟带着一个儿子,还要忙这忙那,他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要玲弟侍候着。干涉一下他那些不规正的事,就瞪眼,还开口骂动手打!今天干脆同玲弟提出:‘离婚算了!’为这,亲戚朋友,正在那里规劝。我是吃不消这号人的,我带着阿福就来了!”
琴妹关切地说:“炳根表哥,今天不知道你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实,你是不该来的!让阿福送个信给我们就行了。”
炳根摆手,吐出一口烟,说:“不不不,我才不想多管这种事呢!他田东平要离婚就离婚!我现在思想倒也开通得很。与其两个人在一起过不下去,何必非要硬拉在一块?玲弟她也不是没有本事,也不是非靠你田东平养她!你要是经常动手拳打脚踢,她当然忍受不了。离就离吧!好在现在有国家的法律保护妇女儿童,他赚不到便宜的。所以我虽然烦心,也不太在乎。有人说:现在放宽离婚不好。我倒说:应当看情况,乱离婚不好,正当的离婚没有什么不好。现在的世道,不像从前了!从前,离了婚的女人被人看不起,现在——”说到这里,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不说了。
我心里明白:他很可能是想起了妈妈是离过婚的,所以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他在我印象中,是个十分老实、不爱多说话、脸上总是带着憨笑的人。他以前做生产队长,据说也有点老好好。可是,今天,他却侃侃而谈,还亮出了自己的观点,真是跟从前有些变了!这种变化,近几年我在接触到的许多熟人身上都发现过。说明了什么呢?也许正说明了过去在极“左”路线盛行时期,许多人连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谨小慎微,只好学泥菩萨!那时,人同人之间相处,互相不得不蒙上假面具。现在,人才真正敢于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
炳根表弟的话引起了芸姨母的唏嘘。
芸姨母生气地说:“炳根!你叫田东平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来好好同他谈谈,劝告劝告他!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本来还是不错的,没想到现在变得这样。他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他同玲弟已经有了孩子,过去又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本来感情也不错。现在,有了钞票富起来了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变了样。我要给他点醒酒汤喝喝,不准他再在危险的歪门邪道上走下去!”
阿福摇摇头,说:“只怕他当面‘好好好’,背转身去还是不听您的。这种人,我早已看穿他了!”
炳根表弟说:“我一定叫他来,听您老长辈讲讲道理。说实话,他瞧不起我,我文化太低,不像芸姨母,您有学问,懂得开放政策。他平时还是很佩服您的!”
珍妹一直听着,这时说:“不少年轻人,现在拿了西方国家的一些破烂当好货。生活富裕起来了,就想过糜烂生活。有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欠缺得很,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这样的人越富越危险。芸姨母同他谈谈,我看很有必要。”
炳根表弟叹口长气,将快吸完的烟蒂丢到火盆里去,用火筷拨灰盖上,烟蒂冒出一缕青烟,他说:“是啊!珍妹,我们是表兄妹,什么话都可以说,说错了你也不会生气。说真的,我看你就顶好。妹夫抗美援朝不幸牺牲在朝鲜了!那么大的打击你也承受下来了。你一直在北京工作,也不再结婚。听说你工作得很出色,心情一点也不受影响,给国家出力,为人民服务,你是个不小的干部了吧?……”
珍妹对他笑笑,听着他说。
炳根吸着烟说:“这几年听说你常常出国,一会儿美国、一会儿英国的。我昨天就对玲弟谈起你。我说:人要有志气!看你珍姨,就是个榜样!真要是他田东平硬要离婚,你就离!我和阿福就帮你,照样做个好专业户给他看看!”
炳根表弟这人有点粗,他的话发自真心,我很怕触动珍妹的心事。炳根表弟的话基本是对的,但也有老思想、旧脑筋。我望望珍妹,珍妹脸上倒平静。
珍妹忽然笑笑说:“炳根表弟,你谈到我不再结婚的事,我想简简单单说几句。现在回想,我同鑫虹的感情是非常好的。他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后,我十分痛苦。当时真是不能忍受,但后来我终于冷静下来了,将痛苦化为力量,埋头工作,在工作中求得安慰。我确实也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不过,我却绝对不是一个坚决的从一而终的人。主要是我以后没有真正遇到过合意的人。尤其是受‘左’的路线的影响,一场‘文革’耽误了我十多年。如果形势不是当年那样,是现在这样,真正有一个令我满意的人来追求我,说不定,我也是会再结婚的。”
炳根愣在那里,掏出个烟嘴来将半截香烟插进烟嘴,满脸尴尬,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芸姨母忽然点头说:“阿珍说的是心里话,我相信。我听说鑫虹上前线后有过信给阿珍,叮嘱她万一他在前线牺牲了,不要难过,要好好生活,希望她有合适的人应该再嫁。鑫虹是个开明体贴的男人!”
琴妹忽然发表感想了,说:“我早说过,我是一个‘知足常乐派’,也许就是一个‘凑合派’!我总觉得,真正满意的人是不存在的。马列主义讲究一分为二,哪个人没有优点和缺点呢!完美的人也许火星上有,地球上我看没有!看你取舍他的哪一点罢了!”
芸姨母说:“这当然是相对来说的,别把它理解得绝对化了。”
琴妹笑笑说:“外国有一种理论,说一个女人需要三个丈夫!”
阿福饶有兴趣地听着说:“哈,外国东西还真是样样新鲜!……”
炳根表弟大口吸着烟,鼻子里哼哼地说:“一个女人需要三个丈夫?一个丈夫需要几个女人?我看田东平就一定喜欢这种‘洋货’!”
琴妹笑着摇手,说:“不是那意思!这种理论说:一个女人应当有一个好好工作或者好好经营事业的丈夫;也该有一个会干家务的丈夫;还该有一个善于谈情说爱体贴自己的丈夫。三个丈夫都是各有所长,不但能而且会致力于彼此的崇高任务,同他们结合在一起,家庭有了三根支柱,就一定基础牢固,比较完美。……”
阿福说:“还完美哩!我看三个男人天天要打架哩!”
珍妹笑笑说:“一个女人哪能有三个丈夫,这说的是一个丈夫该有三个丈夫的长处吧?”
琴妹笑着解释说:“是呀!他若兼有三者之长,才会令人满意。有人说,爱情像一只无底的杯子,永远不会满足。这是不幸的根源。而我,我早说过自己是个‘知足常乐派’、‘凑合派’,没有什么不满的!”
珍妹微笑笑,摇头,说:“没意思!谈这些我倒有些乏味了。”她忽然站起来,说:“你们谈吧!我去看看妈妈去!”
她脸上神色凝重,与刚才笑时有极大的不同。这种时候,看了她这种脸色,使我立刻又感到她过去的那种冷僻给我留下的印象了。
闲谈似乎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大家烤火也暖了身子。珍妹要去后院。琴妹上前挽着她臂膀要陪她去。芸姨母要带路,我也想一同再去看看妈妈——虽然那里并无妈妈的身影,那里只是覆盖着晶莹白雪的寂静的小竹林和覆盖着白雪的湿润冻土地。……但,与妈妈葬在一起的,有我的情感和我的心呀!……
炳根这时声音粗哑地说:“今天,锄头铁锨都带来了!听说你们要给芬伯迁葬,要不要马上就刨?”他性急地对阿福说:“阿福!去把锄头、铁锨从脚踏车上拿下来!”
他一定是听芸姨母说我想给妈妈迁葬来的,所以这么说。其实,我直到现在,心里还无底。坚决反对给妈妈迁葬的芸姨母现在究竟怎么想?她还反不反对?突然出现的珍妹,她是怎么想?看来她事先同芸姨母是通过长途电话约定了来的。她是决定怎么办的?我原来同琴妹商定的计划和步骤,今天好像全被打乱了!刚才几次谈话,快接触到主题上来时,每每不是岔开就是被打断了!那么,现在也未好好坐下来商量一下。到底迁葬的事怎么办呢?炳根表弟一说,我倒又犹豫了,不知如何回答他才好。
听到芸姨母阻挡住阿福说:“不急!先让阿珍到后院看看去!等会儿再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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