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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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妹一直眨眼听着大家谈,这时说:“芸姨母,这种事别人的话都只能参考,要您自己拿主意。如果您自己满意,认为结婚有幸福,就别放弃机会。也别以为自己年岁大了。春天来得迟了也总是春天,花儿开得迟了也总是花朵。我只希望您有幸福!我懂得一个单身人独自生活有时多么寂寞和不便。……”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停止了话音。看那意思,是因为这些话触动了她自己的心事?

    是呀!芸姨母是老处女,一直未婚;珍妹自从五十年代初期鑫虹在抗美援朝中牺牲后,她也始终是独身。这个问题,她触及起来自然是敏感的。有些话别人好说,她说起来就困难了呀!

    芸姨母听着珍妹讲,摇着头,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对我来说,拿主意确实要靠自己。我还是一样,时代不同了!我的思想感受也不同了。过去我寂寞能忍耐,因为我有点消极。现在看到大家生活好了,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就觉得寂寞不可取了。一本杂志上登过一个材料。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对七千人进行九年的调查发现:与社会隔绝的人死亡率比经常与人接触的人高一倍;对三千八百多位日裔美国人进行的研究表明:孤独者的心脏病患者比喜欢交际的人高一倍。……”说到这里,她见琴妹在笑,她显得好像年轻了似的笑笑,说,“也许,你们以为我真想结婚嫁人了吧?也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确实还一点没有考虑呢!我到底是老太婆了呀!”说完,她朝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看看,又笑着说:“炳根,你这封建老脑筋被我的话吓坏了吧?”

    炳根表弟连连摇头摆手,笑着说:“不瞒你芸伯说,我这人是有点老脑筋!去年,乡下也有人来给我做过媒,说:你的儿子分出去了!女儿也嫁出去了!你一个人,也该有个女人照顾照顾。我当头就回绝掉了!说实话,我有点怕难为情,不像芸伯文化高,思想开通。可是,你们别看刚才阿福说我是老脑筋,我要真是又结婚,他决不会投赞成票!”

    阿福连忙笑着辩解:“爹爹,你要结婚尽管结,我们现在生活都好了,房子也都有了。你那点旧房子旧式木器什么的,谁也不稀罕。反对点啥?说实话,要真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可别把自己不结婚的责任往我们身上推!”

    芸姨母打趣道:“万一来了一个女人,不但不能照顾你爹,还要给气你爹受,好吃懒做,怎么办?”

    阿福的头发从前额上散落下来,说:“大不了离婚就是。再说,结婚前选一选,打听打听,不就行了。爹爹同姆妈以前是包办婚姻,还过得不错。现在自由恋爱,问题不会太大。”

    我对谈论着的这件事没兴趣了。知识分子的婚姻观、爱情要求和家庭要求,每每同炳根表弟这样的乡下农民不大一样。我知道炳根弟媳同炳根的婚姻全是父母包办的。他们看上去没有感情,却一样生儿育女。平时在家,一切炳根说了算,弟媳见到炳根有点笑脸就很高兴了。她日夜操劳,干家务、下地劳动,平时吃饭,炳根吃了她才再吃剩的。临死,据说她对炳根和阿福、玲弟说:“我这一辈子过得很顺心。”她那种生活,放在妈妈、芸姨母或者珍妹、琴妹、叶珊,恐怕谁也受不了,可是她竟说“过得很顺心”。奇怪的是:炳根在她生前,对她并不好,在她死后,却常在喝酒时落眼泪,还常给她摆一双筷子和一只酒盅在桌上,说是她生前,他对不起她,她死后,他就想到她的好处了。炳根在她死后既不再续弦,也没有在外胡搞。中国农村,过去像炳根夫妇这样的家庭不少。现在,听说阿福夫妇倒还和睦,玲弟夫妇却是常常闹得不可开交。炳根夫妇这种老一代的由封建包办婚姻和旧意识巩固维持着的家庭,当然不值得推崇,也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但是像今天田东平和玲弟这样的夫妇关系和家庭情况,表现形式和造成的原因虽然多种多样,据说在农村也并不少了。这里边,问题很复杂,有的是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有的是从过去封建思想束缚下解放出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男女之间,婚姻、恋爱、家庭的问题,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是个值得思考、探索、讨论的永恒主题。要我马上理出一个头绪来,太难了!而且,我也不想理出头绪,归纳出我的结论来。比如芸姨母吧!从刚才那袁老先生的二次来送猪肚,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谁又能真正摸到芸姨母微妙的感情和思想活动呢?谁又能预料到她今后的发展变化情况呢?那是受复杂奇妙的感情支配着的一种东西!用纯理智反倒是说不清的……

    听着这些,我不愿再想,也不想再去谈这个问题了。我决定把问题拉回到妈妈迁葬的事上来,这是我千里迢迢从S省赶来邀了琴妹来罗镇会见芸姨母要做出决定的主题呀!怎么能老是被打岔打断呢?

    我说:“芸姨母,我们来谈谈妈妈迁葬的事吧,您看好不好?炳根和阿福他们今晚还得赶回北川沙去的吧?”

    炳根表弟嘴里含着烟说:“有自行车,骑回去快得很。明天需要我们来,就再来,不碍事的。”

    芸姨母说:“好的,是该谈谈给你们妈妈迁葬的事了。这件事,是小哲提出的。小哲主张让他妈妈与他宗汉好伯合葬在一起,葬到苏州去,凤凰山有很好的坟地。苏州也是他妈妈的第二故乡,离上海又近。我懂得小哲的心意,是想通过迁葬,来还清自己过去欠下的对妈妈和宗汉好伯的歉意,是想借这件事来调和自己与两个妹妹的感情。自从他来信提出以后,我本来是坚决反对的,可是,现在,我看还是你们兄妹决定的好……”

    是的!我提出给妈妈迁葬,使妈妈与宗汉好伯合葬,确实是一种想赎罪的表示。但芸姨母这一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怎么改变主意的呢?我朝琴妹看看,琴妹也正巧在朝我看。我们互相会意的眼光一接触,那意思是:芸姨母不再坚持己见,给妈妈迁葬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再朝珍妹看看,只见珍妹沉默而平静地坐着,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珍妹是个遇事常有主见的人。现在芸姨母不坚持反对了,珍妹呢?

    芸姨母正要继续谈,忽然又有“嘭嘭嘭”的敲门声!敲得又重又急。

    芸姨母不耐烦地说:“这样的下雪天,怎么谁又来敲门?”

    我也觉得不安定,心想:莫非又是那个袁老头儿来了?见阿福出去开门,我引颈透过玻璃窗朝外张望,只见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陌生的中年男人。炳根表弟见到这人,嘴里说了一声:“是阿德,来找我的!……”跨步急急出去了。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乡干部模样的人,在同炳根、阿福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脸上严肃,说完匆匆出门骑车走了。我心里有数,准是为玲弟夫妇吵架的事来找的。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

    果然,炳根表弟带着阿福进客堂间来了。炳根脸色难看,嘴角拧歪着,说:“阿德来找我,为玲弟的事,要我同阿福马上回去一趟。说是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玲弟一头撞在墙上要寻短见……”

    芸姨母皱着眉愁着脸说:“唉,快回去一趟吧!好好劝劝!”

    我也不放心地说:“炳根表弟,你们快回去!无论如何别让出事!”

    珍妹和琴妹也在一边关切地说:“快回去吧,要玲弟坚强些!”“真叫人不放心,要耐心劝劝他们!”……

    炳根表弟脸上像添了许多皱纹,低着头说:“那,我同阿福回去一趟!……”

    阿福气得虎着脸陪着炳根出去,在大雪中将锄头、铁锨从自行车上解下来靠在天井的墙角里,我们都跟着送到门口,琴妹给开了门。

    炳根表弟皱着眉头说:“明天,我同阿福一定再来!你们商量定了!要迁的话,我们把芬伯的骨灰缸挖出来不难。”

    我说:“炳根表弟,看情况吧!这次请你们来,本来也是多年不见大家聚聚的意思,如果要动土,你带来的工具在这里,我们兄妹三个动手也不难。你把玲弟的事妥善处理好最重要。这里的事你别挂念……”

    大家在大雪中,看着炳根和阿福骑车走远了,才又一同进客堂间里来烤火。大家唏嘘了一番。琴妹忽然叫了起来:“啊呀!买给炳根表弟的东西没给他带回去!”

    是呀!那些礼品都在那里放着,只有等一天再说了。

    芸姨母叹了口气,双手笼着火说:“唉,玲弟的事没有谈头了!刚才谈迁葬的事打岔又打断了,我再接下去说吧!”她继续说,“我本来坚决反对,理由本来是不想坦率说的,但我是个直爽人,觉得坦率点好。一是我刚才已经把芬姐临终前对我谈的那番话告诉了你们。我认为要尊重她的意见。既然她临终之前表明她对过去与她共同生活过的两个男人都既有爱也没有爱,既无恨又有恨,她宁可独身,那么现在为什么还硬要将他同第二个男人合葬在一起呢?如果同张宗汉合葬在一起合适的话,那么对黄文琪又怎么办?而且,我同芬姐,亲如骨肉,年轻时不说,后来虽有过误解,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手足。她葬在我后院里十二年了,我老觉得我在陪伴她,她也在陪伴我,我如果哪天死了,愿意葬在她身边。可是你们要把她迁走,使我觉得很孤单。生前孤单,死后也孤单。所以坦白说吧:小哲来信后,那个袁老头子常来上门谈谈,却促使我不能不突然有点动心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当然,并不是说我已经有了什么决定。不是的!我只是直率地告诉你们,我觉得我太孤单了!你们对母亲是一片孝心,想到为她迁葬,可是你们想到过我这个可怜的芸姨母吗?……”说到这里,她忽然泪流满面了。

    我心头充满了另一种歉意。一个人要想对谁都不抱歉何其难耶?我对芸姨母有深厚的感情,回想起过去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我确实觉得她也像我的一位母亲。可是我又对她尽了多少孝道?我又为她考虑过多少得失呢?在给妈妈迁葬这件事上,我确实未曾为她着想呀!我忍不住说:“芸姨母,您别难过。您说吧,您的话我们总是听的,我们想得不周到,您别在意……”

    琴妹也说:“芸姨母,小哲哥说得对,我们听您的!”

    芸姨母继续说:“我所以坚决反对,你们应该明白了吧?后来,我想通了。我觉得人死了,一切对他也就不存在了。你们做子女的,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何必作梗。我不该自私,一个人不想到生前怎样怎样,却去想到死后怎样怎样,也太可悲了。我是学历史的。自古到今,墓葬的事,帝王将相最重视了。有的皇帝一登基就开始营造奢华的墓穴。可是,秦始皇的墓、武则天的墓迟早被开掘了,有些雄才大略的皇帝陵墓早已无存。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古埃及木乃伊或者中国马王堆的女尸,也不过是被挖出来摆在博物馆里赤身裸体当展品。许多皇陵,被盗过墓的粉身碎骨不说,保存完整的,也不过是地下宫殿之流。有的落个穷奢极侈的骂名,有的落个虚荣的空名。他们的后代何处去了?谁知道呢?伟人的儿子未必是伟人!倒是有些人民怀念的人,未必有坟,人民都纪念他们。他们的不朽价值在于对社会对国家做出的贡献,并不在于有没有坟墓。……”

    芸姨母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琴妹给她递了一杯热茶过去。

    一直静静听着的珍妹开口了,说:“芸姨母,您说得对,这个观点对我启发很大。周总理没有纪念堂,没有高大的坟墓。有朝一日,多少代以后,人们如果问起他为什么没有坟墓,也许得到的感受,比那些有坟墓的人还多得多呢!”

    芸姨母继续对着我们说:“是的,我同阿珍在长途电话里匆匆交换过意见,所以我坚决约阿珍来。不是希望她支持我,而是希望你们兄妹聚一聚,很满意地大家取得一致,很好地处理你们妈妈的骨灰问题。更重要的是你们兄妹之间,如果过去有隔阂的话,今后不该再有隔阂。只有这样,你们妈妈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我连忙说:“珍妹,我对你是早已毫无芥蒂了。长期以来,我心里一直有歉,感到对不起妈妈,也感到对不起宗汉好伯。我一直在想,你如果对我不满,都是我早年的错误造成的。多少年来,年岁越大,自责越深。不能得到你的谅解,我心里一直十分难过。”

    琴妹在一边说:“珍姐,小哲哥确实说的是真心话。”

    我继续说:“如果不是十年内乱,我的心愿早偿还了。后来,一拖十多年,近几年,又忙于想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再说,对于重新搞丧葬这种事,心里也还有想法,觉得未必合适。也觉得不值得提倡。直到今年看到各地都在重修一些名人的墓冢了,又见不少海外华人也回来扫墓修墓了,才感到可以办一办这件事了。我的意思是:将妈妈的骨灰迁一迁,在苏州风景好的地方找一块墓地同宗汉好伯合葬。妈妈独自在这里太孤单,我还记得那张挂在墙上的妈妈与宗汉好伯的合影,在杭州灵隐寺前他们还是很幸福的。让他们合葬到风光秀丽的苏州凤凰山上,他们泉下有知是会满意的。我用这件实际行动表明了心迹,妹妹们一定会谅解我的。我想,珍妹你一定不会再对我抱成见了吧?”

    珍妹一直专心听着我讲。这时用两只坦率的眼睛看着我说:“小哲哥,妈妈生前一再说,希望我们兄妹和睦。如果说我以前没有重视妈妈的叮嘱,那这些年我是越来越想按妈妈教导做的。我对你早没有什么意见了。你这次的心意我明白。我平时少写信,是由于实在太忙,这次不复信,是因为信由别人交给我已经太迟。同芸姨母通长途后,我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决定来一同聚聚,所以同芸姨母约好,由她保密,好让你们喜出望外高兴一下。”

    我和琴妹听到这里,心情放松,绽开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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