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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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我去C大学找到鑫虹。在校园里的草坪上,同他谈了我同珍妹之间的事。我一五一十坦率地把什么都讲了。他听后,诚恳地说:“颖哲,有些事你不谈我还真不知道呢!你告诉了我,我一定努力做工作。你妹妹是个有个性的人,她的工作我来做,希望能做得通。在你这方面,我觉得主要是要解决头脑里封建思想的问题。为什么你竟把伯母的离婚和改嫁看得那么大逆不道?为什么你对张校长那样的爱国者会反常地厌恨?为什么你要在伯母的伤口上不断洒上盐水?你为什么对姓黄姓张的问题看得那么重?你不知道吗?许多热血青年,到苏北找新四军后,为了保密或其他原因,都把姓名改掉了,随便取一个姓!姓名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这些残留在我们脑子里的世俗的垃圾见鬼去吧!人决不要在错误思想指导下自寻烦恼!……”

    我微喟着想:人决不要在错误思想指导下自寻烦恼!他这句话说得多好呀!……

    鑫虹又说:“今后,你对伯母应当更好一些。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你很少同她谈心,可能对她不很了解。她忧国忧民,是很容易接受进步思想的。你应当加深对她的了解。……”

    我不能说鑫虹的话没有打动我的心,他说得有道理。我对同珍妹改善关系的愿望是强烈的。我相信,关系会得到改进。只是我对鑫虹向我谈到妈妈的一段话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这次同鑫虹谈话以后不久,想不到他竟出事了!

    当时,鑫虹去参加了上海职工们在劝工大楼楼上召开的爱用国货大会。会上,特务捣乱,当场打死了永安公司职员梁仁达。鑫虹那时和一些参加学运的同学正在进行活动,有一天夜里走出学校,被一辆疾驶而来的黑色汽车突然迎面拦住。车上下来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将鑫虹揪上汽车绑架走了。……

    那天,珍妹不顾她和我的不和,突然气急慌忙地跑到F大学找我,含着泪告诉我:“鑫虹失踪了!”

    我和珍妹四处奔波,将鑫虹被特务绑架的事宣扬出去。学生抗暴联合会这时成立了,先后号召同学向反动派进行斗争。有些社会交往较多的熟人,又纷纷去找各种社会关系了解鑫虹被绑架逮捕后的情况。终于打听到:他是被中统特务驻沪办事处青运组逮捕的,关在特务机关亚尔培路二号,并且据说已经受了毒刑。

    在这时候,我才发现了妈妈的性格。她在从珍妹处知道了鑫虹被捕失踪的消息以后,又主动找到我询问了详细的情况。后来,出乎意料地对我说:“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我问她:“妈妈,您用什么办法救呢?”

    妈妈说:“我在做家庭教师的那家姓顾的人家,同国民党市党部的一个党团行动处处长是亲戚。那个处长是中统的大特务,常到顾家打牌。我就说鑫虹是我的女婿。我准备将一只明代蓝花古瓶作为礼物送给顾家,再将一只宋朝的紫端御砚托顾家送给那个处长。姓顾的最爱古董。去年年初,生活实在困难,我想卖了那只明代古瓶,他很想要。后来我没舍得卖,就留下了。他一直还在动心思想要这只瓶。我想,拿出这两样东西去,他们是会帮这个忙的。”

    呀!我知道:这两样古董是宗汉好伯生前珍藏的东西。是他们张家的“传家宝”。抗战时期,家里窘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妈妈也未舍得卖。现在却慷慨地准备全抛出去了,实在使我感动。我说:“妈妈,您快去试试吧!但别送了古董,人救不出来!”

    妈妈说:“放心吧!不牢靠的事我是不做的!”更出意料地对我说,“小哲,我马上就到顾家去!还有件事,你马上给我办一办!”

    我问:“什么事?”

    妈妈说:“你替我快到金神父路九十八号二楼去找一个名叫盛永昌的男人,告诉他鑫虹被捕的消息。但是,进门前要注意:如果他窗口上挂着一束红毛线,你就别进去。没有红毛线,你才可以进去。去时,你给我送些重要的东西给他,说是鑫虹交给他的。你的名字可以告诉他。就说你是鑫虹的好友,是我的儿子。”

    呀,妈妈呀!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一段时间里,妈妈实际已经完全知道了鑫虹在干什么事,也在实际上帮助鑫虹干工作。他让我交给姓盛的重要的东西,是她代鑫虹保存的。是什么?她没有说,我也就不问。但我这时,对鑫虹说的“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你很少同她谈心,可能对她不很了解!她忧国忧民,是很容易接受进步思想的!……”我是有了理解了!我在心底里赞美妈妈!我为能有这样一位好妈妈感到骄傲。

    我按妈妈的嘱咐,去到金神父路,找到了盛永昌,将鑫虹的那包重要东西交给了他。然后,回来告诉了妈妈。我看到妈妈脸上有欣慰的神色。

    我问妈妈:“你这些事为什么不叫珍妹做?”

    妈妈回答我:“我怕你珍妹也许早被特务盯上了:她这一向常同鑫虹在一起。……”稍停,又说,“我救鑫虹,不是纯粹出于私心。我是觉得他是个好青年!他同你珍妹,也许将来会是一对,也许不是!这很难说。不过我现在需要用女婿这个名义来救他。这事我想不让你珍妹知道为好。你是鑫虹最好的朋友,这事你应该做!再说,我希望以后你珍妹知道这件事后,从感情上会对你好一些。做妈妈的,没有比看到自己的子女不和更痛苦的了!”

    我赫然动容,发现妈妈办事是精细、周密、用心良苦的。

    果然,隔了几天,鑫虹被保释出来了!出来后,组织上要他立即撤退到苏北去。

    鑫虹去得仓促。行前因我在学校里太忙,竟未能同他见面话别。听妈妈后来说:她同珍妹和鑫虹曾经匆匆在西摩路一家小咖啡馆里见了一面。鑫虹有没有把我的托付同珍妹谈过,就不清楚了。我估计他是谈了的。如果没有谈,那么妈妈一定也是会将我替鑫虹去找姓盛的事等等告诉珍妹的。反正,后来我发现:珍妹对我的态度比从前是好起来了!虽然并不热乎,至少不是冷冰冰的,更不是用那种敌视的眼光看着我了。当然,这也许另有原因:她到底年龄渐增,不再那么孩子气地任性了!何况我同她当时都在上海学联的领导下参加学运,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兄妹呀!

    11月里,为了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被反动派惨杀在狱中,上海学联号召学生用罢课或者鸣钟、素食、捐款等方式表示哀悼和抗议。那天中午,我同珍妹是在街头募捐时在南京路新世界附近偶然遇见的。她见到了我,对我笑笑,又特地跑过来,递了一个罗宋面包在我手里,说:“饿了吧?吃吧!”然后,又跑回到她那支募捐小分队里去了。

    我手里攥着那只两头尖尖的咸面包,心头涌起一阵温暖。她那笑容,以前很少给过我。这次的笑容,以后许多年,依然镌在我的心上……

    注释:

    [1]五子登科:这指的是重庆的接收大员为房子、条子、车子、女子、票子而忙。

    十七、生死、不灭的光

    我们从积雪的竹林里那妈妈骨灰的埋葬处,又回到前边客堂间里来了。

    大家又围炉烤火,琴妹给炉子里添了许多木炭,木炭“哔哔剥剥”爆炸,发出一股刺鼻的气息。我心里想:炭盆该淘汰了!我该给芸姨母置一个香味电暖风器。那东西外形美,干净省电,送热均匀,还能喷发香味,老年人取暖比炭盆可强多了。

    芸姨母忙着又给大家斟茶,阿福帮着递杯子。炳根表弟仍旧又吸起烟来。在芸姨母这里,他似乎是个可以毫无顾忌地抽烟的人。

    芸姨母在说:“炳根,真拿你没办法!这房里给你熏得臭烘烘的,人家颖哲吸一支,你要吸五支!我以后要是得了肺癌,就找你算账!”

    炳根只是憨笑,依旧自顾自地喷云吐雾。

    我坐在珍妹旁边,发现珍妹还未从刚刚墓前凭吊妈妈的哀思情绪中恢复过来。我自己也是这样,心头总是荡漾着一种思念妈妈和回顾往事的哀愁。也不知为什么一看着结满冰凌的玻窗上由于室内炭盆里有熊熊的火焰,玻璃上的冰冻已经融化。窗户台上那盆翠绿色浸在白瓷盆子里的水仙已经含苞,我脑际浮起了一首前几年读过的一位诗人的诗:

    哦,我们生命的千山万水哟,

    你们是否还记得我和当年的岁月?

    ——有风霜,有阳光,也有云雨……

    如今,在这奔腾汹涌的大海边,

    我一齐寻到了你们以及那些

    失却的故事,逝去的日子。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几句诗?这里既没有千山万水,也没有阳光!我说不出!世界上最难说清楚的事也许就是感情了吧?诗的奇妙是否也正在这里?有时,一些平凡无奇的诗句,在适当时机,会引起人的共鸣。

    我静坐无言,默默啜着苦涩而又甘甜的热茶。见珍妹也静坐无言,在玩弄着围巾上的一绺绒毛,搓来搓去,理顺了,又将它搅乱。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芸姨母,您快来坐下!我们来商量商量一下妈妈迁葬的事吧!您看好不好?”

    芸姨母灌满一壶凉水来搁在炭盆炉架上,爽朗地说:“怎么不好呢?你不谈我也要谈了。你们三兄妹好不容易都聚到一起了,是该好好商量商量。我这个老长辈,也要发表发表意见。炳根和阿福,也可以自由发言。如果要迁移,他们动起手来,花不了一个钟点!”

    炳根喷着烟说:“我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要迁到哪里去呢?入土为安嘛!这里离芸伯近,离北川沙和我们也近!为什么要迁呢?”

    我正想解释几句,却听到敲门声,就止住没说。

    又是谁来敲门了呢?

    芸姨母站起来说:“我去开门!”

    我和琴妹都站起来要去开门。琴妹一让,我已走到积雪的天井里去了。

    雪,仍在纷纷扬扬。我拨开门闩,看到门外一个老年人,约莫七十岁,穿一件黑呢大衣,戴顶黑呢干部帽,打把伞遮雪,手里提着一只小竹篮。我一眼认出了,就是上午送河虾和猪心的那位面目清秀的老年人呀!这人生得慈眉善目,满面是笑,彬彬有礼地躬躬身子,说:“我是来送猪肚子的!”说着,递过小竹篮来。

    我忙接过小竹篮,也躬身还礼客气地说:“谢谢,谢谢!请进来坐坐!”

    老头却连连摇头摆手,说:“不坐了!不坐了!我还有事……”说完,客客气气地打着伞踩雪走了,身板笔挺。

    芸姨母也从容堂间里赶到门口来了,见老年人已经走了,在门里伸出身子叫嚷着说:“谢谢!谢谢!……”她从我手上接过了小竹篮,说:“这么大的雪,叫他别送了,他还是又送来了!”

    我说:“是谁?真太麻烦他了!”

    芸姨母并不回答我,自顾自地说:“这只猪肚倒是新鲜,晚上,烧了给炳根下酒!”她去厨房里放下竹篮,同我一起回到客堂间里,对阿福说:“阿福,你去厨房里洗洗猪肚,人家刚送来的。洗干净了,晚上烧给你们吃。”

    阿福应了一声:“好!”就去厨房间了。

    炳根却吸着烟,说:“芸伯,这个袁老头子还是常来?看来他的心没有死呢!”

    芸姨母笑笑,说:“你胡扯些什么!”

    琴妹忽然说:“呵,我有点明白了!”

    炳根表弟说:“要不是他有意思,这么大的雪,能给您老人家送猪肚?”

    我也好像有点明白了,心想:怪不得上午这老年人送来了河虾和猪心,如今又来送猪肚,怪不得先一会儿芸姨母说过:年轻的事我讲,年老的事我也讲。要不是炳根他们来打断了她的故事,说不定她早谈起这件事了呢!……

    琴妹已经嘴快说出口了:“芸姨母,这位老先生是不是君子好逑啊?”

    芸姨母开朗地笑笑,搓着双手对着我和珍妹琴妹说:“好呀!玩笑开到老长辈头上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们三个也许不知道,炳根他们早知道了。这个袁老头子,人倒还老实,过去是邮政总局的高级职员,前年离休后回到家乡罗镇来定居的。分配给了他一套三间的房子,老头子的一儿一女都早独立了。儿子在上海,女儿一直同爹生活在一起,可是去年女儿随女婿去了深圳,家里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生活也无人照料。我们是打太极拳练气功认识的,退休职工有时也上街帮着维持交通秩序宣传‘五讲四美’。认识后,他就往我这里跑得勤了,还写了封信向我透露了点意思。罗镇上的‘老人婚姻咨询服务所’里的人也来想做红娘。可是,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呢!我年轻时那么慎重,到今天年龄可以当祖母了,还会草率吗?”

    炳根说:“这种老不正经,我看少理他也好!”

    阿福已经洗完猪肚子进房来了,插嘴说:“爹爹,你这是老脑筋了!现在老年人五六十岁、六七十岁、七八十岁成双配对的多的是。你还少见多怪,骂人家老不正经,你那是过时皇历了!”

    琴妹说:“说真的,年岁大了,子女大了,孤单一人,生活也不方便。有个老伴,互相照应,只要脾气相投,生活习惯相同,谈得来,我觉得还是很好的。那年,唐山大地震,我参加医疗队去救援。地震后,许许多多家庭都破坏了。有一个时期,党和政府做了大量的工作,重新组织家庭。这家剩个男的,那家剩个女的,互相都有毁家之痛,那就结合起来吧!很多家庭重建起来,还是很幸福的。家庭这东西,有了有时嫌累赘,没有了似乎确实也不行呢!”

    我点头说:“琴妹的话我同意。老年人也该有爱情生活嘛!只要这种婚姻有爱情,结合自愿就会有幸福。我到了今天这把年纪也有体会了。我同叶珊倒也并不是什么矛盾都没有,有时也会发生小争吵,可是总的来说,双方满意。要是让我失去了她,真感到人生会乏味了!”

    芸姨母笑着说:“看来,你们这些人里,有的好像是赞成我结婚的,有的是反对的。阿珍,我倒要听听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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