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上海的那天傍晚,我一身破旧的衬衫短裤,汗流浃背,一肩行李,到了妈妈家里。由于复员时限带物件,一些用土纸印刷的沉重的书籍全部被我卖掉了。我有一种特殊的心情,仿佛过去的这些岁月,我始终是在用竹篮舀水,舀了又舀,一天又一天,结果什么也没有剩下。
离开了几年,花园巷五号这幢石库门的房子并未变化,它依然阴暗、古老,还残留着经历了战争的气氛——玻璃门窗上都歪歪斜斜贴着防震的纸条。这是美国飞机B-29轰炸上海那种威慑力量留下的陈迹。像以前在上海时那样,我仰脸向着三楼高喊:“妈妈,开门!……”
叫了几声,我听到楼上妈妈答应的声音了:“来了,谁呀?……”
然后,我看到在三楼阳台上妈妈露出了她瘦削苍白的脸。啊!同我离开上海时的妈妈,已经又有了很大的差异;同我在梦境中梦到过的妈妈也有了很大的差异。她比我想象的要更瘦、更苍老、更憔悴!战争和生活是多么磨难人呀!夕照的斜阳余晖照着她的头发。头发已经不是她早年那种乌亮的黑发了!是发黄枯干的头发!即使她在三楼,离得那么远,我也似乎看清了她脸上时光和艰辛刻下的皱纹。
是珍妹下楼给我开了大门。
门一开,我看着珍妹:她长高了!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应当说,比以前变得漂亮多了!在她脸上身上完全能找到妈妈早年的美丽倩影,只不过她的两只黑眼睛更大更亮更动人!我不由自主热情地叫了一声:“珍妹!”
珍妹看着我,那么严肃,那么矜持,却眨着美丽的黑眼睛问了一句:“我给你的信收到没有?”
我缺少思想准备,一时竟愣住了。我硬着头皮佯装地说:“什么信呀?”我并不爱说谎,此时此地,我决定说假话!
想不到她竟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明白,刚才我的一愣一犹豫,她一定看出蹊跷来了!她忽然眼圈红了,说:“你,……你还想骗我!你,……你……我永远不想饶恕你!……”说着,我看到她的泪水流下来了。她用手背拭去了泪水,又说:“我写信的事,妈妈并不知道,请你别提!”说完,她竟转身走了!对我,像对一个陌生人。
我像被人在北风里泼了一头凉水,半晌回不过味来。我明白,我同珍妹之间,是再也难以融洽无间了。我们是同血缘的亲兄妹,可是思想和感情同血缘一定有什么密切关系吗?未必!我生气,也伤心!抗战胜利了,回到家里,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我甚至觉得留在遥远的四川嘉陵江边不回来也好呀!那时的憧憬,那时的夜梦乡思,到底是令人感到温馨神往的,现实生活的冷酷,却使我只能灰心泄气。
幸好,妈妈对我还是那么热情怜爱。她也从三楼急急下楼来了!见到了我,一把抱住我就痛哭流涕了。哭得那么伤心,嘴里却不断地说:“我这是高兴呀!我这是高兴呀!……”
我们一同上了楼。又回到当年熟悉的房里来了!妈妈给我倒了水,告诉我:“你走后,我总是梦见你。昨夜又做了梦,梦见你回来了!果然,你今天不就真的回来了吗?……”
但,一会儿,妈妈又忧虑满面地说:“原先以为天亮了赶走了日本鬼子,一切都好了!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真像大家说的:‘左等天亮,右等天亮,天亮到了,更加遭殃!’这些从重庆来的接收大员,只忙着‘五子登科’[1],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这日子,一样使人灰心失望呀!……”
她话说得不断:“你怎么也不来信呢?要是收到你信知道你今天一定到,我们就去接你了!……”又说,“你琴妹现在也给人家做家庭教师了!她还没回来!长大了,功课在班上是第一名哩!”更忙着对去到隔壁房里避开我的珍妹高声说:“小珍,你在干什么呀?快给哥哥打洗澡水,让他洗洗!他身上都发酸了呀!”
珍妹应了一声,顺从地去打洗澡水。看来,她是不愿意在妈妈面前泄露“秘密”。她表面平静,若无其事,只有我能从心底里感觉到她的冷淡。
琴妹与她不同。琴妹回来时,我正在洗澡。洗完澡后,见到琴妹,她果然长大得多了;脸仍是圆圆的,总是爱笑,一笑左腮一个酒窝,两只眼睛发亮,也有点像妈妈年轻时的模样。见到我,说:“小哲哥,我们真是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你回来了,妈妈就高兴了!妈妈有时夜里做梦也在叫着你的名字‘小哲’‘小哲’呢!”
总算回来了!我尝到了母爱的温暖,也有琴妹的欢迎。但由于珍妹,更由于心理上的说不明白的因素,我总觉得家中像是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说不出!这像菜里没有放盐,缺少了那么点必须的味道。我没有在家里再看到有宗汉好伯的照片,论理,这使我觉得顺心,可又使我觉得对妈妈有愧!好像这是一种缺憾。可是我又不能叫妈妈再把照片挂上!我明白:妈妈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同我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我心里曾想过:当我不在上海时,也许宗汉好伯的照片又是出现在墙上和桌上的。是我要回来了,才又拿掉的……对这事,我有一种烦恼,但我不愿多想它,也不想去管它:人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矛盾呢?我常常想起妈妈对我说过的那个能震撼我心灵的外国童话。我已决定绝不再像过去那样愣头愣脑地使妈妈生气!我决不能再挖妈妈的心了!我决定用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来应付对待这些。
宗汉好伯的灵柩的事怎么了呢?我心里是明白的!珍妹写信给我,要我办这件事,我没有办!妈妈确实未必知道。那么,后来这事如何处理的呢?很可能,灵柩不运回来了!也可能,灵柩由那边的中学董事会派人运送回来。反正,这件事并没有了结。我回家不久,就感到我同妈妈和珍妹、琴妹之间,在宗汉好伯这个敏感的问题上,是在进行一场互相心照不宣的捉迷藏。我不去过问,她们也不希望我知道。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管,她们不让我知道,我也就算了!
我专程去看望芸姨母。芸姨母仍在她那个中学里教书。对抗战胜利,她表现得兴高采烈;对接收人员“五子登科”,又大为不满。她也显得年岁大了,微微有点发胖,不过性格未变,见到我,十分高兴。问这问那,告诉我:宗汉好伯的灵柩要家属去陪运,由于妈妈不能去,所以妈妈已写信请他们将灵柩托人代运回来。……我听了没有作声,她也就不再提。她告诉我:胜利前,她一直和接近的同事们在深夜通过短波收听重庆中央电台、延安新华电台和菲律宾方面的美国华语广播。日伪强迫居民办理收音机登记,凡三管以上的长短波收音机都须送检,剪除短波装置,但她拒不照办。她除了和好友们秘密收听短波,也刻印抗日传单散发,为怕被人发现,她们就用打麻将掩护。又说:“书还是我的好朋友,这以后,不打麻将了!要多读点书。”她仍没有结婚,向我表示:“这种年头,还是单身的好!……”
由于学校复员,暑假特别长。暑假前后,我们在学校里办情报、组织读书会,广泛联系同学,要求和平,反对内战,抗议驻华美军暴行,忙得脚不沾地。学校里有宿舍。妈妈要我住在家里,我推说学校里忙,干脆搬到学校宿舍里去住了。其实,我也爱妈妈,只是有意想避开宗汉好伯灵柩运回来的那件事。再说,我也不喜欢看珍妹两只对我冷淡的黑眼睛。
一天午后,没有课,我抽空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和珍妹、琴妹都不在。楼下邻居胡家师母对我说:“她们到万国公墓去了!……”我心里明白:一定是宗汉好伯的灵柩或者骨灰运回来了!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同妈妈和妹妹之间,谁也不提有关宗汉好伯的事,互相都布置了缓冲地带。我知道,她们一定给宗汉好伯在万国公墓里造了一个坟,有了一块墓地。我突然谴责自己,这次复员回来,我还没有到爸爸的衣冠冢前去过。是忘了爸爸?当然不是。但我确实感到:爸爸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坟也只不过是个象征性的东西而已。事情这么多,多去凭吊使自己沉浸在悲恸中有什么意思?
那天下午,我买了一瓶“庄源大绿豆烧”。这是爸爸生前常喝的酒。我特意到黄浦江边的外滩公园里去。
外滩公园,曾经被日本侵略军做了军营,园景遭到严重破坏,音乐亭被拆去圆顶改为碉堡,树木花草摧残殆尽,一片荒芜寥落的景色。
我找到了那张长石板凳,坐了下来。黄浦江上,依然群集着船舰和舢板。靠近虹口杨树浦的船码头那边,灰色的日本军舰不见踪影,停泊的是挂着星条旗的美国兵舰。面对着我想象中的爸爸的衣冠冢——其实,只是滔滔地打着漩涡的水。我将酒瓶开了,将酒洒下江去默然哀悼。那张石板长凳,不知怎的,已经被人打碎了一角,凳脚上苍苔丛生。周围的树木都已长粗变大,我扔掉空酒瓶子痴坐着,心里思前想后,感触万端。
我不禁向爸爸倾吐着心里的话说:“爸爸,抗日战争胜利了!儿子回来了!请原谅我到今天才来吊唁您。我已经上了大学,可是还毫无建树。国仇家恨,仍郁结胸膛!前途艰难,我还未能预卜未来会怎样?我准备献身于当前的学运,尽一个大学生的责任。您用自己的范例和生命,教导我要爱国!我很懂得,如果国家不能团结统一,不能实现人民民主,也就不能富强。你在九泉之下,也是不会瞑目的。我今后也许不会常来。让滔滔的江水做证吧!我将按您的期望,奋勇前进,决不畏缩后退!……”
当我向爸爸讲完这番心里话后,立刻想起了鑫虹。啊,我那次重逢鑫虹,是在这里。我的好友,你如今在什么地方?我听妈妈说过:我走后,鑫虹起初还不断到我们家里去看望妈妈和妹妹。但,后来他去苏北就没有音讯了!
现在胜利了,鑫虹啊,你在哪里?他家的地方我还记得。我决定哪天抽出空来一定要去他家看看,打听他的下落。
天下也多那种“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的巧事。我这里还没抽出空去寻找鑫虹,鑫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大约是我回到上海不到半年的一个冬天夜晚,北风萧瑟,我刚好从学校回到家里,正同妈妈在谈心。珍妹带了一个臂缠黑纱的高个儿进来,她兴奋地说:“妈妈,来客了!你们看看是谁?”
我抬头一看,只见来人那张忠厚熟悉的笑脸在灯影里一闪,叫了我一声:“颖哲!”
我立刻认出是鑫虹!我“啊”了一声,高叫:“鑫虹!”马上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妈妈含着泪花看着我们相会,她为我们的重新见面显得十分高兴。珍妹给鑫虹倒了一杯热开水,琴妹忙着笑眯眯地去拿熏青豆给鑫虹吃。那是炳根表弟从北川沙乡下带来送给妈妈的一种当地土产。
我打量着鑫虹,他不但比当年高大,也比当年老成了,脸上有风霜之色,仍然是胖胖的,微笑着的,显得脾气温和,宽厚而又充满智慧和干练的样子。
我问他:“你怎么今晚突然出现了?你这黑纱是怎么回事?”
鑫虹说:“我从苏北回到上海三个多月了!父亲不幸在上月病故,我现在进了C大学,遇到了阿珍,知道了你们的情况,所以今夜决定来看看你们!”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鑫虹同珍妹前些时在抗议“沈崇事件”的学潮里,两人就见到过了。珍妹和他都参加了“上海市学生抗议驻华美军暴行联合会”。来年的1月1日,在国民党宣布“宪法”的那天,上海一万多学生举行抗议游行,我在人群的铁流中,看到鑫虹和珍妹都在队伍里高举着旗帜和横幅。
鑫虹和珍妹是怎样进入恋爱的?我不清楚。但他们互相由接近到热爱,这点,妈妈知道,我知道,琴妹也知道。
珍妹对我仍旧是存在着芥蒂。当妈妈的面,她只是表现得平静和平淡,尽量不让妈妈察觉她对我的不满。我明白她是怕妈妈为此伤心。背着妈妈的面,她对我像一块冰,尽量远离开我。我们都参加学运,却又不谈这方面的话。为了不使妈妈难过,我也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仿佛我和珍妹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妈妈,她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也许是琴妹,将我同珍妹之间的情况告诉了她。一天,妈妈对我说:“小哲,听说你同珍妹之间不那么亲密,我已经同她谈过。我也要同你谈谈。如果有什么事造成你们兄妹这种隔阂的话,应该怪我!你们看在妈妈的面上,互相千万不要不和睦。能答应吗?”
我心里发酸,有许多话说不出口。我只能说:“妈妈,您放心。我对珍妹没有什么不好,她对我也还是不错的。我们既不吵也不闹,过去有些误解,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会冰释的。”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不吵不闹比吵吵闹闹更严重。……我也渐渐老了!一家人只有和睦才能兴旺。阿珍现在看来同鑫虹很要好。我也喜欢鑫虹,你是他的好朋友,有些事你同鑫虹谈谈。鑫虹这人,是个有见解心肠也好的人。他说话,阿珍也是会听的。”
我答应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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