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不禁想:真怕是玲弟或家里叶珊和光远出了事呢!……但这是珍妹的什么事呢?难道是她的单位有急事催她回去?
门口站着的是穿电信局制服外加皮大衣的送报员。天冷,他戴着白色头盔,不断地跺脚甩手。这是个高头大马的棒小伙子,手里拿着电报,见门开了,咕咕囔囔地发泄不满情绪:“这样深更半夜的下雪天,送电报要都碰到你们这种不开门的老爷太太,早都冻死了!”
珍妹从他手里接过电报,向他道歉,在他的收报本上拔笔签字。我连忙向他解释:“起先没听见,再说,穿衣也费时间,真对不起。进去喝杯茶暖一暖好吗?……”
珍妹已经拆开装电报的塑料袋在看报文了。虽然白雪映得四下一片空明,却看不清。她跑着碎步进客堂间去了。
我请送电报的小伙子:“进来坐坐。……”
小伙子变得和气了,笑笑摇头戴正头盔:“我还有一个电报要送!”说着,发动起那辆摩托,“啪啪啪”——一股风地在雪地上驶走了。
看来,雪虽然大,没有阻断电波,也没有堵塞道路。那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走了,只留下了车尾的一盏红色尾灯幽幽闪着红光在远处眨动。
我回身关门,心里忐忑,不知道深更半夜珍妹接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电报。我跨进灯光明亮的客堂间,见珍妹坐在那里,电报捏在她的手上。从她痴痴的脸上看,似乎平静,但可以让我觉察到她内心并不平静。
里间卧房里,传来芸姨母的声音:“谁的电报呀?……”
我问珍妹:“什么事?是单位里打来有急事催你回去的吗?”
我觉得她的眼里似有火光在燃烧。
她立起身来,摇摇头,一脸都是犹豫的表情,但将电报递给了我,说:“看吧!”
我急忙接过电报。电报是:
“云鹏病重,瞩速电告,盼能见你一面。”
下面署名是“蔡”。
电文充满悲剧色彩。客堂里寒气逼人。
我问:“云鹏是谁?”心里却又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珍妹有点黯然,说:“就是先前我讲过的鑫虹的那个战友。这电报,一定是关心他的同志代打的。看来,说他病重,我知道,这不是病,他是受的伤。前些日子,他一直在云南老山前线。……”
里屋琴妹的声音在嚷嚷:“你们怎么不进来呀?谁的电报?……”
珍妹将电报从我手上一把拿去,说:“不必对她们说了!这种不愉快的消息……”
我关了客堂间的电灯,跟着珍妹进了卧室。
芸姨母在问:“是什么电报呀?你们这两个慢郎中,真急死人了!”
珍妹平静地说:“北京打来的电报,一个同志病重了!”
芸姨母关切地说:“一定是病危了吧?不然哪能深更半夜来急电!”
我瞅着灯光下珍妹苍白不安的脸色,说:“电报上说是病重,不是病危。再说,电报一定是下午打的,人家发电报的没想到是会半夜来敲门送电报呀!”
琴妹从医生的角度说:“电报上说是病重,一定就是病重。病重与病危不同。病重基本是有希望挽救的。”
我看看琴妹善良的眼睛,忽然感到聪明的琴妹似乎从珍妹的表情上观察、猜测出些什么来了。
芸姨母已经又要睡觉了,打着呵欠说:“谢天谢地,总算玲弟没出事!听到那什么‘雅马哈’一叫,我就心跳!”她又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说,“大家快睡觉吧!”
珍妹和我同到床前。我轻声劝了她一句:“你,不要着急!”
她摇摇头,开始脱去大衣,又和衣上床。我听到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看得出她心里的纷扰、挂念与不安。
我也开始脱去大衣和上衣,钻进了我那冰凉的被窝。我心里深深同情着她,想再说些什么,又感到言语的无力,感到我对这件事了解得太少。有些感觉是可以意会却是不可言传的。
琴妹睡着没有?我不知道。但芸姨母的安眠药仍在起作用,她又开始轻轻像拉风箱似的打鼾了。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珍妹似乎明白我的情绪,轻轻地在枕边昂起头对我说:“小哲哥,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购机票走!”她的脸部映着灯光,若明若暗,黑眼睛却被即将来临的爱燃烧着。
她本来说是要住三天的。现在,她决定明天一早就走了!我感到她话里的那种决心和勇气竟使这冷寂的寒夜退缩下去了。
我点点头说:“我看,那病或伤是不要紧的。现在部队医疗条件好!你明天一早走吧!我送你!”
她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我感到这样匆匆就走对不起妈妈……”声音里带着伤感。
我说:“你安心地去吧!我同琴妹留在这里再多陪妈妈一天,也陪芸姨母叙叙。这次你回来,在给妈妈迁葬的事上,谈了很好的意见,我们给妈妈他们立一块心碑,是对她和爸爸、宗汉好伯以及鑫虹的最好怀念,这既改革了殡葬,也了却了心愿,妈妈是会欣慰的。只要我们大家都好好生活努力工作,获得幸福,妈妈会高兴的。”
“你们要立碑就给妈妈立一块!”
“好,明天送你走后,同琴妹和芸姨母就商量着办。”
我看到珍妹眼眶红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声音很柔和地说:“人的感情真是奇怪!我竟成了一只被丝线牵引的风筝了……”她有一种渴望幸福的音调。
我看到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睫毛上有闪亮的泪花。我忽然说:“珍妹,该爱就爱吧!”
她侧着脸没有作声,嘴紧抿着,闭上了眼睛,让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顺着秀丽的鼻梁滴流在枕上。
我心里忽然想将海涅的一首诗里的几句念给她听:
我的心,你不要忧悒,
把你的命运担起。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给你。
但,我没有念出声。那不需要。有时候,无字的诗、无声的话更加好!珍妹是个有主张、有决断的人。
这一夜,她始终闭着眼睛再没说话,她心愿迷离,心事浩茫,我估计她没有睡着。我也听到琴妹不断在床上翻身的声音。这个自命是“知足常乐派”的妹妹,一向专心埋头在工作中的好妹妹,今夜也失眠了?只有芸姨母服了安眠药而睡熟的鼾声不断,间或还夹着梦呓。我也睡不熟,我的心沉落着,担心那个名叫“云鹏”的军人的重伤。我的头脑像机器在开动,想珍妹,想玲弟,想芸姨母,想那些难忘的岁月,人物和旧事,想幸福与不幸,幸福常常变为不幸,不幸常常又在变……东想西想,想得很多……
今天这一天,真是单纯而多变的一天呀!在爱情、婚姻和人生问题上,能使我思索、回味和探讨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多呢?我想:今天的生活同时又负载着以往的岁月,要理解今天,就必须理解昨天和前天。任何经历都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发觉我还需要进一步站在历史的高度去俯瞰、总结过去那段日子和那些人物。我觉得我应该有更广博深远的爱。
啊!生活是坎坷的,又是美好的。我要为珍妹祝福!为一切应该可以过得幸福或更加幸福的人祝福。明天一早,就陪珍妹去,购机票让她赶快飞回北京……
1986年12月完稿于成都
1987年6月改定于成都
【后记】
我偏爱我的这部新作品。为什么?一时还说不清。也许只是一种感情上的偏爱?
我曾在写完后,请几位同志看过,并听取他们的意见,主要是问他们读后认为我要表达的是什么?
一位同志说:“虽然你既未写开拓型的企业家,也未写改革与反改革的矛盾,但我想你这实际也还是写改革的作品。你反映了现实生活,歌颂了改革与开放的年代,并连带写出了人们在这改革与开放的浪潮中的心愿、思想变化与反省,以及与封建思想残余的斗争……”
一位同志说:“你这是一部探讨人生的作品,侧重写了对爱情、婚姻以及生死的沉思与探索,这是一部伦理道德题材的小说。”
又一位同志说:“你虽然仅仅不过写了一天,但你用时空交叉的手法,以简洁的篇幅写了极漫长年代的故事,站在今天,回首过去,召唤未来……”
还有一位同志说:“我想,你是想写一位伟大的母亲。我喜欢小说中的抒情性和哲理性。”
我觉得这些同志们说的都是对的,但却有一些并不是我创作时清醒所要表达的。这也许就是文学作品的一种“特异功能”吧?它每每会在不同的读者中博得不同的反响与不同的启示。有些总是作者自己所未必想到或未必料到的。
那么,我自己又何必用一个茧子来套住我的这部作品呢?我偏爱它,即使只是一种感情上的原因,也自有它存在的价值。
在小说中,我引用了中越边界老山、者阴山战士中流传过的一首战士诗《我走了》,其中一段是:
我走了,
像一发出膛的炮弹,
飞完了全部射程。
给容纳过我的空间留下点什么?
恐怕只是轰的一声巨响。
我落到哪里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有过声音、速度和光亮。
我喜欢这首朴实无华而意味隽永的小诗。我愿我的这部作品就是这样!它“落”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部给人美感、给人真诚、给人理想的作品!这就是我所寄望的。
我期待着读者们的评论。
王火
198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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