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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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妹突然微笑,笑得伤感,说:“多少年来,我常记住一个哲人说过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生活得很快乐,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使他高兴,就是看一棵小草,他也喜笑颜开。有一次,他忽然想要弯下腰来看一看他的欢乐还在不在。可是,他刚一弯腰,欢乐就不见了。‘呀!’他惊叫道,‘欢乐刚刚还在,怎么会这样一下子就不见了呢?’他走遍东南西北,去寻找自己的欢乐,人们各种各样的欢乐他看到不少,但就是看不到自己的欢乐。他弯着腰弓着背,寻遍山川、河谷、森林、田野,失去的欢乐还是没有找到。这时,他直起身来,对自己说:‘不找了!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要弯着腰走下去悲伤一辈子吗?’但是,说也奇怪,当他刚一站直身子迈开大步往前走,欢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欢乐是怎么失去的,又怎么回来了!……”

    说完这故事,珍妹忽然沉默了。

    我像咀嚼一颗橄榄似的思索着她讲的故事,心里忽然觉得她一点也不冷漠或孤僻,她是充分了解人生的。一个人想要了解别人,是多么难呵!这么多年来,我连对自己的妹妹也毫不了解啊!我说:“我懂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珍妹的黑眼睛格外明亮,闪着梦幻般的光彩,喝干了手里杯中的茶水,说:“睡吧!我突然有点倦了!我们来将这炭盆挪到客堂间里去。”

    我同她一起将木炭快要烧尽的炭盆抬到了客堂间里,又回到卧室里来。珍妹替我铺了一个被窝,加盖了一条毛毯,又替自己铺了一个被窝,盖上了大衣,说:“睡着谈吧!也许不多久,我就会睡着了呢!”

    她脱去了外面的呢外套和呢裤,穿着羊毛衣和绒线裤就钻进了被窝。我也脱了上衣和呢裤和衣钻进了被窝。我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事。那时,爸爸死后我到妈妈处去住以后,本来一直是睡那间客堂间的,有一次,炳根表弟和弟弟一起从乡下来,我将床让给他们睡了,只好同珍妹和琴妹睡在一张床上。琴妹很高兴,说:“小哲哥,我们睡一头!”珍妹却说:“不!我同你睡一头,叫他睡那头去!”那时,珍妹对我就是不那么有感情的。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芥蒂消除,为什么竟要花费那么多的岁月?我们都已经老了!

    珍妹忽然问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不愿把心中想的如实告诉她。我只说:“想起了炳根表弟……”确实,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了炳根表弟,他家的玲弟同田东平闹架的事不知会怎么了?

    珍妹说:“奇怪,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呢?”她沉思的样子,显得文静,富有感情。

    我说:“你看会怎样?”

    珍妹说:“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闹了!我看,也许调解一番,再维持下去;也许,调解不了,离婚难免。现在离婚率普遍很高。说实话,我要是玲弟,宁可离!”她笑了笑,有点揶揄自己。

    我说:“玲弟有了孩子,离婚的事就费斟酌了。说爱情和婚姻像一个迷宫,有关问题值得探索一百年,二百年……我看自有人类到今天,这问题确实一直没有很好解决。最佳方案像药方似的开了许多,效果如何,缺少绝对权威。因为人的差异如此大,国情差异如此大,情况又因人而异千变万化,哪能一切都无争议。无论多难的数学题,总存在一个标准答案,生活的难题却不会只是一个答案。人们只能从许多事情中总结经验教训,加以接受,再在实践中继续取得认识……”

    珍妹叹口气,说:“你是搞文学的,托尔斯泰说得不错吧?幸福的家庭都一样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我却认为不必用自己的情况去衡量别人的幸福,因为每个人都有引以自豪的生活。只要有这,就是幸福。”

    我觉得她说得对,没有作声。我想转变个话题了,说:“给妈妈迁葬的事我想就不办了。也许可以在妈妈安葬处立一块碑,刻上妈妈的名字和我们子女的名字。也许,不立也行,明天我们再商量吧!”

    珍妹说:“好!我想,这样做芸姨母和琴妹会赞成的。”接着又说,“让我们和你及叶珊、琴妹、郑律及你们的孩子们在心中为革命的妈妈——不,还有因为抗日牺牲的爸爸,因救人而献身的宗汉好伯,连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牺牲的鑫虹一起,都在心中立一块碑吧!爸爸和鑫虹并没有坟墓,但那有什么呢?人不是为了立墓而生活和斗争的。人间的碑会倾圮,心中的碑是不会倒塌的!”

    我突然想起了蔡希陶。那是位对植物大有研究的科学家,一生贡献给了云南的植物研究工作。三年前,出差到昆明,去游植物园,看到一棵大榕树。蔡希陶的骨灰就埋在树下,但没有坟,也没有碑,那棵生机勃勃的大榕树,该就是吸收了他骨灰的养料而增加了生气的吧?他生前培植了无数植物,死后仍在滋腴着绿树和大地……

    我一时十分激动。今天,我们讨论了一场给妈妈迁葬的事,牵连出了许多往事的追忆,除妈妈之外,也涉及了爸爸和宗汉好伯,还有鑫虹。我们实际是在挖掘起那些埋葬、湮没在心灵深处的闪光的东西,怀念这些死者对社会和人民的贡献。对妈妈、爸爸和宗汉好伯之间那些弄不清的属于爱情和婚姻方面的个人纠葛,我们已不可能也无须去弄清。但对于他们生前值得使人尊重和铭记的爱国言行,我们却深深怀念和崇敬。那是无论生死永远不灭的光!他们已经给我们、给社会带来了许多,用不着乞求我们或别人再给予他们施舍什么的了。在我们的心中,实际已经为他们树立了光辉的纪念碑。给妈妈迁葬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原来的想法,仍仅仅不过纠缠在个人的恩爱问题上,现在回顾起来,何其肤浅?!

    我曾奉若神明的东西,在另外一种更神圣的东西面前失去了光彩,变得那样苍白、渺小、可笑!妈妈、爸爸、宗汉好伯和鑫虹他们,与我之间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使爱更深、更明晰。生活中一切个人之间的琐事,都消散了。唯有这种爱,会永留人间。我的心,仿佛在一场晶莹圣洁闪闪发光的大雪中,受到了洗礼!

    我沉浸在思索之中,我老是在怀念妈妈。妈妈活着的时候,在爱情和婚姻上,是个失败者。她的两次婚姻都由于在爱情上产生的某种纠葛而不幸。她曾陷入现实的人生与理想的人生的矛盾痛苦中。她想摆脱这种痛苦,又不能不屈从于现实。现在,她离开人世,使我总有幽明永隔的惆怅,为什么想到她的这些事就总是使我心里这样难过呢?

    不知什么时候,珍妹已经睡熟了,她平稳地呼吸着,从她那已经不很年轻但却仍然很美的脸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妈妈年轻时那种精干温柔的神情。

    风,仍在后院竹林里扫来扫去。竹林透出一股清香,竹叶发出的细语声,间或也听到檐上冰柱落地碎裂的噼啪声。……雪早停了!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金色的阳光一定会首先照到那片竹林和葬着妈妈的那块坟地上,送来缕缕不绝的温馨和慰藉。

    我在宁静地忆想……

    忽然,一阵“啪啪啪”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声音是如此急促,在雪后夜深人静的时分,格外显得叫人听了不安。偏偏摩托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下子刹住车停在门口了!

    芸姨母和琴妹仍旧熟睡未醒。

    似乎睡着了的珍妹,猛地睁开了眼,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我,说:“啊,有摩托车?”

    我一颗心往下一沉,想:难道是玲弟自杀了?是他男人田东平骑了“雅马哈”来报讯了?……在这半夜时分,刚下过大雪,摩托车的来到,能有什么好事呢?我越想越肯定,不禁脱口说:“会不会是玲弟出事了?”

    话刚出口,只听到“嘭嘭嘭”震耳的敲门声传来。一听那猛击门上的声音,就可以料到来人是有急事。

    我说:“糟糕!”马上掀被起床,穿上外衣,踏上皮鞋。一种看不见的寒冷,已经浸入我的全身,使我战栗。

    珍妹也掀被起床,去抓外衣和大衣。

    那边,芸姨母打着呵欠也惊醒了,说:“怎么半夜还有人敲门?”

    琴妹在床上告诉她:“是辆摩托车……”

    打门声仍在“嘭嘭嘭”传来,夹着一个嗓门洪亮的男人吆喝声:“电报!电报!……”

    我急急忙忙去开门,心里想:电报?谁的电报呢?不是急电,电信局怕不会这么积极!是什么要紧事呀?难道是叶珊的身体突然又出了问题?难道是光远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只听到芸姨母高声在叮嘱:“先问问清楚再开门!……”

    她老人家虽然服了安眠药,也没有丧失警惕!要是今晚就她一个人在家,我和珍妹、琴妹都不在,恐怕来人敲破了门、喊哑了嗓子,她也不会起床去开门的呀!

    我开了客堂间的电灯,由客堂间开门出去,在天井里踏着雪走到门边,见珍妹穿上大衣跟着我也出来了。天真寒冷,冷空气刺激得我鼻孔里痒痒的想打喷嚏。

    外边的人仍在敲门:“电报!电报!……”已经不耐烦地在骂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来开门?是装聋?再不开,我要走了!……”

    我急忙隔着门大声招呼:“喂喂喂,谁的电报?哪里来的?”

    “北京来的!打给陆芸转给魏小珍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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