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娜带着一伙女生高叫:“警察拿出良心来!”有的学生高叫:“反对打内战!提高警察待遇!”……
警察理短,为首的一个说:“我们是奉命来的!没办法!”
刘丽娜说:“请你们允许我们五分钟自由!让我们完成宣传!讲完再跟你们走!”
边上听众也大哗。警察听着那女学生讲演,也觉得自己来抓人理亏,不愿太激化矛盾,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说:“好吧!五分钟!只能五分钟!”
叶珊和刘丽娜她们又宣传了五分钟,随后她们自动登上警备车,高唱着《反对内战要和平》的歌。“飞行堡垒”带着唱着歌的女学生走了。
这时,第三批宣传小队又走到了和平女神像下进行宣传……
叶珊她们被捕以后,是第二天下午被释放出来的。释放回校,没料到竟遭到了特务打手的殴打。据说是特务机关以发给津贴法币四万元、西装一套和宴请吃午、晚两餐收买的流氓打手。叶珊被打得满面是血,昏厥过去。同学们将她送到了广慈医院去住院治疗。
我闻讯后,去医院探望。没想到,妈妈由珍妹、琴妹陪着也来了。那是妈妈同叶珊第一次见面。5月艳阳天,妈妈手里捧着的是一束从林森中路上鲜花店里买来的红花。真是一束美丽鲜艳的红花呀!妈妈将红花递到叶珊手里,深情地抱住叶珊亲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
叶珊的眼眶湿润了。事隔多年以后,有一次,叶珊对我说:“我的亲生妈妈在我小时候也常吻我。但这一生最最使我感动的是你妈妈在医院里那次吻我。当时,我不但觉得她是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更觉得她是我们的同志……”
因为要给妈妈迁葬,我未曾想到来到罗镇后会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所以没有替叶珊带一束红色的鲜花来。这使我感到歉疚!当想到这束红花,想到这段往事时,我觉得我的心意和叶珊的心意是已经呈献在妈妈的灵前了。
妈妈,我们的祖国,正在一天一天走向富强,走向四个现代化,您可曾感觉得到?
雪,无声地飘着,飘着。仿佛是在默默地诉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衷情。四下一片雪白,一个美丽而静谧的童话天地。一切都被遮湮了!都被晶莹纯洁闪闪发光的白雪湮没了!那洁白洁白的色泽,恰似妈妈水晶体似的永不会磨灭的纯净真挚的爱和人品……
我仍垂着头站在埋葬妈妈骨灰的小竹林前。天,渐渐暗下来了!有小雀子飞过,弹落了竹叶上的一堆积雪。小雀子“吱”的一声飞远了!我脸颊已经被风吹得僵硬,骨缝中似有无数股细小的冰流在纵横切割。
我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珍妹和琴妹都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珍妹伸手挽着我的左臂,说:“小哲哥,进屋去吧!……”我突然从她的黑眼睛里好像看到了当年妈妈那种关切我的眼神。
琴妹挽着我的右臂,用她的右手替我掸去身上的积雪,说:“芸姨母在炒菜,我们都去帮帮她的忙!”
我的泪水像泉水似的汩汩涌淌出来。但,我的心里是温暖、舒畅的。
【尾声:意外的结局】
可惜,炳根表弟又没有喝到芸姨母特地为他准备的那瓶双沟大曲。吃晚饭时,芸姨母捧起酒瓶叹了一口气,挂念地说:“唉,不知玲弟怎么了?这瓶酒倒好办,留着给炳根下次喝吧!”
夜里,雪渐渐停了,天气似乎更寒冷。
我们吃完饭后,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从客堂间到了芸姨母那间宽大的卧室里,坐在桌边和沙发上谈心,将烧得通红的炭盆也挪了进来。
芸姨母有服了安眠药早睡的习惯。这时,服下的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了,她打着呵欠说:“你们谈得也够多的了,留些事明天谈吧!今晚早点睡!”
落地台灯盖着紫纱灯罩,光柔和而朦胧。
琴妹显得疲劳,赞同芸姨母的意见,说:“对对对,我也想早点睡了!”
珍妹看看手表,说:“不,让我看一会儿电视吧!我近几年有个习惯,上床睡觉前,总要看一会儿电视。有时也并不真看,只是调剂一下脑筋,代替过去上床看书的习惯。”说着,她走到电视机架前,揭去彩电的红丝绒罩,“啪”地开了十四英寸国产“金星”牌彩电。电视台正在播放中央台的法制宣传专题节目《规矩与方圆》。
我问芸姨母:“我怎么睡?”
芸姨母卧房里只有两张大床,每张床上有好几床厚被和毯子。一张是她本来睡的。为了我的到来,她又借了一张大床。起先,我只想到我一个人,芸姨母同琴妹睡,我可以睡那张借来的大床。现在,珍妹也来了,我很想把借来的大床让给珍妹睡,我到客堂间里搭个铺睡或者在大沙发上睡。
芸姨母早已胸有成竹,指指她自己的大床:“我这里地方小,也没法放三张床。我同阿琴合睡。你同阿珍兄妹俩睡借来的那张大床。你们兄妹分别多年,睡着也好谈谈。”
我还没有说话,珍妹听到了,说:“小哲哥,我们俩一起睡这张大床好了!我是个夜猫子,干你那一行的准也喜欢熬夜。让她们先睡,我们再谈一会儿。要是你困了,我们睡着还可以再谈谈。”她坐在大沙发上,看着电视,双手在炭盆上烤火。
我本来还怕她脾气孤僻,不乐意同我合睡一张大床,见她这样,就坦然了,说:“好好好,我们先谈谈!我在S省,每晚总是睡得很迟的。”我走到她坐着的大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下,同她一起看电视。这时,芸姨母和琴妹都在脱去外衣准备上床睡了。我说:“你们方便不?要不要我出去回避一下?”
芸姨母笑了,说:“我是老太婆,不怕你这外甥:何况,我这儿还有屏障!你看——”她将一道拴在细铁丝上的细花彩色“的确良”帘幕一拽,拽了一半就将她们睡的床遮了起来,便于她们更衣。这帘幕如果全部拉上,电视就被挡住了。遮住一半,坐在大沙发上照样可以看电视。
琴妹上床钻进被窝里了,突然说:“你们临睡要将炭盆搬出去!千万别放在房里,免得中煤气!”
芸姨母哈哈笑了,说:“到底是医生!三句不离本行!这房间大,门窗都漏气,进不了坟墓!”
琴妹笑着同芸姨母打趣,说:“你说过,婚姻是恋爱的坟墓,但是个奇异的坟墓,人都爱往里边钻!可是,这煤气才真会使人入坟墓呢!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能叫你进去!”
芸姨母笑了,说:“那话并不是我说的!是我年轻时听人说的。其实是片面性的话!先结婚后恋爱的人也多的是。”
她两人在那儿打趣着上了床。我这里起身斟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珍妹,同她并肩坐在大沙发上看起电视来。《规矩和方圆》是中央电视台一个进行法治教育的专题节目,今天的内容是介绍广东韶关的一所模范改造犯人的监狱生活。我发现珍妹并不专心在看,她面上的表情似是在遐想。
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忽然忆起那年与琴妹回来给妈妈葬骨灰的那一次。当时,隔壁还住着长寿夫妇。那个长寿死了,妻子改嫁了!他们本来还想占芸姨母的卧室。结果,自己的卧室现在让给了芸姨母。今夜,放着我和珍妹要睡的这张大床的地方,本来是长寿他们的地盘呢!天下事,为什么每每有这样与人的贪欲相反的结局?
芸姨母躺在床上大约快要睡熟了,忽然含糊不清地叮嘱:“小哲,今夜落地台灯别关!开着睡好了!”她的话音带着浓郁的睡意。
我“唔”了一声,把思绪拉回来,觉得很想同珍妹谈谈。
我问:“珍妹,这次能在这里住几天?”
“我打算住三天!”她脸上仍带着遐想。
“那,我可以陪你!”
“好极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我随意地问:“珍妹,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莞尔一笑,说:“还好!……”似乎有些话想讲也不想讲,嘴动了动,才继续说,“整个国家方针政策好了,形势好了,个人当然也就好了!”
我说:“我不是指这,我是指你自己的个人生活。平时,看到我所亲近的人中有谁生活得不好,我就会涌起忧伤和不安。说真的,作为哥哥,我常感到对你关心不够。鑫虹牺牲后,你老是一个人生活,使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珍妹笑了,我看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说:“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为我难过。苦难与不幸,也是人生的课题。谁经受得住,谁就会胜利。我是遭遇过不幸,但我在很好地生活,并没有颓丧或者后退。”
我点头说:“是的,我了解!”
芸姨母的打鼾声轻轻传来,她睡熟得真快。白天,她辛苦了!
我想问问珍妹谈起过的那位在总参工作的鑫虹的战友的情况,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勇气。
珍妹听着芸姨母的鼾声,对我说:“去把电视关了吧!别吵了芸姨母,我们可以轻声谈谈。”
我点点头,去到电视机前关电视。朝芸姨母的大床上看看,她正睡熟着,张大了嘴打鼾。琴妹好像也睡着了,侧着脸,紧闭着眼,神态安详。她这个“知足常乐派”连睡觉时的表情都是满足、幸福的。
我又回到大沙发旁在珍妹身边坐下。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有风声好像在远处什么地方吹来扫去。后边院子竹林里有竹叶萧萧瑟瑟响。听到这种声音,使人感到寒冷、潮湿。我忽然又想起了妈妈,长眠在竹林里雪下的妈妈,我心里又有些恻然。
珍妹大约也想起了妈妈,眼神里有一种回忆的神色,说:“记得那是我要同鑫虹结婚的时候,一天,我问妈妈,我该怎么办?妈妈对我说:‘阿珍,如果在恋爱婚姻中已经得到了幸福,那你就别再轻率抛弃它!也别胡乱转移它!’这话,我一直记在心头。”
我回味着,只听珍妹两臂抱在胸前又说:“后来,鑫虹在战场上牺牲了!我悲伤极了。妈妈到北京来,陪我住过一段时日,见我人消瘦了,情绪总是波动,她终于对我说:‘阿珍,短暂的幸福在恋爱的婚姻中,永久的幸福只有在事业中。’……那时候,有些年轻人中流行唱《夜莺曲》,歌里有两句:‘可爱的人儿最难忘,勇敢进取切莫忧伤。’……”
我说:“解放前在上海杜美电影院看了苏联影片《夜莺曲》后,我们也唱过的。”
珍妹一脸不容置辩的神气,说:“有一度,我总是轻轻地这么哼!一遍又一遍。人总不能老是在忧伤中生活呀!人总得朝未来看呀!人也总得多为大家想不要老是为自己想呀!妈的话,我觉得对,就努力设法用工作消除寂寞和痛苦。”
我叹口气说:“把事业放在第一位,当然是对的。可是,只有事业没有爱情生活能行吗?”
她笑笑:“也许行,也许不行!我心情平静时是行的。你可能不了解,一个女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既脆弱也坚强,既浓烈也恬淡,既容易得到也难以攫取……这一切,男人未必知道……”
我体味着她的话,终于关心地问:“珍妹,你还会再结婚吗?比如同鑫虹的那位战友。我听你讲了,觉得这人还是很好的。”
珍妹笑笑,我发觉她是在极力掩饰心中的凄楚。她的语气捉摸不定:“也许会,也许不会!我的心境在爱情上有时像一池死水,看谁能不能诱惑我重新燃起爱情之火吧?这一点,好像芸姨母与我也有相同之处。我也早不年轻了!考虑的问题会更多一些,不过,至少有一点是明显的。结婚并不是人的全部生活,更不是人生的第一必需。甚至,在坚强的有事业心的人面前,它也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是绝对幸福还是绝对不幸……还是妈妈说得对!如果在恋爱婚姻中能得到幸福,就别再轻率抛弃它。对年轻人如此,对年岁大的人又何尝不一样。老年人未必不需要爱情。”
寒冷的天气使我鼻子有点发酸,我感到不知对珍妹说些什么好,只能沉默。
稍停,我忍不住说:“我同叶珊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互敬互爱,大家也都遵守道德原则,我感到生活还是非常幸福的。‘文革’期间,如果没有她,可能我早自杀了!”提到叶珊,我的心胸像弥漫着一种甜美而温馨的云雾。
珍妹点头。她的两颊似乎出现了一种关切的表情:“是呀,我也羡慕你们。可惜这种机遇和幸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我倒想问问你,你对从恋爱到婚姻有些什么体会呢?”
我说:“起先,是由于我同叶珊有共同的信仰和理想,由相爱到成家是很自然的进程。家庭的建立虽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同时也需要男女双方为它做出一定的牺牲。由于我们有坚实的爱情基础,我们就懂得组成家庭以后,任何一方的行动都必须考虑到对方的意愿,照顾到对方的需求。”
珍妹注意地听着,点头轻轻叹口气说:“是的,你们掌握了一把金钥匙,我现在没有!”稍停又说,“有了的要珍惜,没有的就不必灰心失望,这里丧失的爱的幸福,也许可以从那里补回来。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寄托爱,也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你说是不?”说这话时,她的睫毛上是湿润的。
我动感情地说:“珍妹,你很坚强,我愿意你幸福!……”我真不知向她说什么好。
珍妹也动感情了,说:“小哲哥!别再以为我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你是我唯一的哥哥。鑫虹死在前,妈妈死在后,我的亲人越来越少了,我不可能对你和琴妹没有感情的。”
我说:“我相信!我也一样!所以我特别希望你能得到快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