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回因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鲁迅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侯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安慰,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中年
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我想,我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周作人
虽然四川开县有二百五十岁的胡老人,普通还只是说人生百年。其实这也还是最大的整数,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岁的寿,那已经可以登入祥瑞志,当什么寿星看了。我们乡间称三十六岁为本寿,这时候死了,虽不能说寿考,也就不是夭折。这种说法我觉得颇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师曾说:“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虽然未免性急一点,却也有几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则云,人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枪毙。
两样相反的话,实在原是盾的两面。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么,那时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云尔。平常中年以后的人大抵胡涂荒谬的多,正如兼好法师所说,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是也。不过因为怕献老丑,便想得体地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假如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让他多活几年也不碍事。所以在原则上我虽赞成兼好法师的话,但觉得实际上还可稍加斟酌,这倒未必全是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见谅的罢。
我决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虽然岁月是过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总想努力不至于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来人生是一贯的,其中却分几个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令,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样地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于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讲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这是说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里做各种八股),而别一队伍里也就多了一个人,犹如退伍兵去研究动物学,反正于参谋本部的作战计划并无什么妨碍的。
话虽如此,在这个当儿要使它不发生乱调,实在是不大容易的事。
世间称四十左右曰危险时期,对于名利,特别是色,时常露出好些丑态,这是人类的弱点,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与可佩服是绝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无惭愧地,得意似地那样做,还仿佛是我们的模范似地那样做,那么容忍也还是我们从数十年来的世故中最大的应许,若鼓吹护持似乎可以无须了罢。我们少年时浪漫地崇拜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地不是显出泥脸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一个不客气的幻灭。这有什么办法呢?自然太太的计划谁也难违拗她。风水与流年也好,遗传与环境也好,总之是说明这个的可怕。这样说来,得体地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地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人是动物,这一句老实话,自人类发生以至地球毁灭,永久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我们人类则须经过相当年龄才能明白承认。所谓动物,可以含有科学家一视同仁的“生物”与儒教徒骂人的“禽兽”这两种意思,所以对于这一句话人们也可以有两样态度。其一,以为既同禽兽,便异圣贤,因感不满,以至悲观。其二,呼铲曰铲,本无不当,听之可也。我可以说就是这样地想,但是附加一点,有时要去纵核名实言行,加以批评。
本来棘皮动物不会肤如凝脂,怒毛上指栋的猫不打着呼噜,原是一定的理,毋庸怎么考核,无如人这动物是会说话的,可以自称什么家或主倡某主义等,这都是别的众生所没有的。我们如有闲一点儿,免不得要注意及此。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犹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我想,我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我这些意思恐怕都很有老朽的气味,这也是没有法的事情。年纪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过去,所见既多,对于从前的意见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说。不过,走着路专为贪看人物风景,不复去访求奇遇,所以或者比较地看得平静仔细一点也未可知。然而这又怎么能够自信呢?
母鸡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老舍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一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没结没完,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有的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微微的,顺着墙根,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刻结起个小疙疸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恶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儿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现在我改变了心思,我看见一只孵出一群小雏鸡的母亲。
不论是在院里,还是在院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着身儿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鸡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的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马上便放下,教它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的下垂,像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削瘦了许多。假若有别的大鸡来抢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出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还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教它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别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啼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杜鹃
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郭沫若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
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
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雏鹃孵化出来之后,每将雏莺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雏鹃:真是一个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蛇
许地山
在高可触天底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底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他,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地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
“什么原故?”
“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他,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
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的一生是短促的;一生只给我们几天恋爱的日子。
如果生命是为了艰辛劳役的话,那就无穷地长了。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泰戈尔
没有一个人长生不老,也没有一件东西永久存在。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的一生不是一个古老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一条漫长的旅程。
一个独一无二的诗人不必唱一首古老的歌。花褪色了,凋零了;戴花的人却不必永远为它悲伤。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一定要有完全的休止,才纺织成完美的音乐。为了沉溺在金色的阴影里,人生向夕阳沉落。一定要把爱情从嬉戏中唤回来饮烦恼的酒,一定要把它带到眼泪的天堂。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赶紧采集繁花,否则繁花要被路过的风蹂躏了。
攫取那迟一步就会消失的吻,使我们的血脉畅通,眼睛明亮。
我们的生活是热烈的,我们的欲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别离的丧钟。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来不及把一件东西抓住,挤碎,而又弃之于尘土。
一个个时辰,把自己的梦藏在裙子里,迅速地消逝了。
我们的一生是短促的;一生只给我们几天恋爱的日子。
如果生命是为了艰辛劳役的话,那就无穷地长了。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觉得美是甜蜜的,因为她同我们的生命依循着同样飞速的调子一起舞蹈。
我们觉得知识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远来不及使知识臻于完善。
一切都是在永恒的天堂里做成和完成的。
然而,大地的幻想之花,是由死亡来永葆鲜艳的。
兄弟,为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沉思
沉思——就是去领悟真理,去生活,去运动,并在沉思中去获得我们的存在。
泰戈尔
我们只有通过沉思,才能认识最高深的真理,当我们的意识完全沉浸在沉思之中的时候,我们就会明白,那不仅是一种获得,而且是我们与它的合一。
因此,只有通过沉思,让我们的灵魂与思想的最高峰联系在一起时,我们所有的活动、言辞、行为才能变得真实。
让我在这里为你们引用一段在印度经常被引用的有关沉思的话吧:
“我沉思宇宙创造者那值得敬慕的力量。”
“创造者”这个词的含意由于经常使用而变得庸俗了。只有当你把广袤的宇宙整个带进你直觉的视野之时,你才能说神从他那无限的创造力中创造了这个世界。但神创造世界并不是一次性的活动,而是每时每刻连续不断地创造。
所有这一切表明了创造者无限强大的意志。它不像万有引力定律,也不像我不能崇拜或不能认同的某些抽象物。但这段话说的力量是“值得敬慕的”,它认可了我们的祟拜,因为它属于一个至上者,它不是一个单纯的抽象。
这个力量体现在哪里?
一方面,它是大地、天空、星河;另一方面,它是我们的意识。
由于这世界在我的意识中有它的另一面,因此在自我和世界之间存在着永恒的联系。倘若在它的源泉和中心没有意识、没有那种至上意识的存在,那么它就不可能成为世界。
神的力量一经迸发就向前奔涌,它既是我们的意识,又是外部世界的意识。它的分裂往往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而实际上,创造的这两个方面正如它们出于同一来源一样,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因此,沉思意味着我的意识和外部广袤的世界的合一。那么,这种统一在何处呢?
在那伟大的力量之中,在发射出自我意识和外部世界意识的伟大力量之中。
沉思并非使我占有了某物,而是要弃绝自我,使我与一切创造物融为一体。
这就是我们引用的有关沉思的精义,我们要用心记住这话——反复地背诵它,直到我们的心灵安定下来,排除一切迷乱杂念为止。这里没有损失,没有畏惧,没有要我们忍受的痛苦——我们与别人的关系变得单纯、自然——我们变得自由了。沉思——就是去领悟真理,去生活,去运动,并在沉思中去获得我们的存在。
让我再告诉你们有关的另一段话,那是在我们学校里,孩子们沉思和每日祈祷时所使用的一段话:
“给我们意识,让我们在其中顿悟——你是我们的父亲。”
然而,这个真理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完全实现,这就是我们之所以不完美、受苦和犯罪的原因。因此,我们祈求能够在我们的意识中实现这一真理,我们祈求能够这样去做。
当我完全实现了这个伟大真理,那么,我的生命将以它的谦卑,以它的自制,在敬仰崇拜的温馨中去表达它自己的真理。
我们在祈祷中有时虽然没有用我们的全部心思去充分认识所用的词语,而只是机械地说出它们的发音,然而它们使我们得到满足。“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词。
因此,在我们的沉思中必须更深刻地理解“父亲”这个词的意义,以使我们的心灵处于它真实的和谐之中。
求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道德使人高尚,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培根
求知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
当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高谈阔论时,知识可供装饰。当处世行事时,知识能增进才干。有实际经验的人虽能够处理个别性的事务,但若要综观整体,运筹全局,却惟有掌握知识方能办到。
读书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读书是自欺欺人,只按照书本办事是呆子。
求知可以改进人的天性,而经验又可以改进知识本身。人的天性犹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学习好比修剪移栽。学问虽能指引方向,但往往过于泛泛,还要靠经验来赋予形式。
狡诈者轻鄙学问,愚鲁者羡慕学问,聪明者则运用学问。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智慧乃在书本之外。这是技艺,不体验就学不到。
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
书籍好比食品。有些只需浅尝,有些可以吞咽。只有少数需要仔细咀嚼,慢慢品味。所以,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有的书只需知其中梗概,而对于少数好书,则要读通,细读,反复地读。
有的书可以请人代读,然后看他的笔记摘要就行了。但这只限于不太重要的议论和质量粗劣的书。否则一本书将像已被蒸馏过的水,变得淡而无味了!
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敏,写作则能使人精确。
因此,如果一个人懒于动笔,他的记忆力就必须强而可靠。
如果一个人要孤独探索,他的头脑必须锐利。如果有人不读书又想冒充博学多知,他就必须很狡黠,才能掩饰无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道德使人高尚,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适当的运动来改善一样。例如打球有利于腰肾,射箭可扩胸利肺,散步则有助于消化,骑术使人反应敏捷,等等。同样,一个思维不集中的人,他可以研习数学,因为数学稍不仔细就会出错。缺乏分析判断力的人,他可以研习经院哲学,因为这门学问最讲究繁琐辩证。不善于推理的人,可以研习法律案例,如此等等。这种种头脑上的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疗治。
诗的力量
灵感是一种心灵状态,它最能生动地感受印象,因此也最能迅速地解释概念。
普希金
什么是诗的力量?诗的力量在于构思、在于布局,还是在于文体?
是自由?是构思、是布局的自由?但是,罗蒙诺索夫的文体有什么自由呢?庄严的颂诗要求什么样的布局呢?
是灵感?灵感是一种心灵状态,它最能生动地感受印象,因此也最能迅速地解释概念。
诗歌与几何学一样需要灵感。批评家把灵感与冲动混为一谈。
不,绝对不是。冲动排斥平静。而平静是美的必要条件。冲动不肯以理智的力量为前提,因为后者能处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冲动没有后继,不能持久,因此无力创造真正伟大的完美(然而没有完美,也就没有抒情诗)。冲动是单一想象的紧张状态。灵感可以没有冲动,但冲动没有灵感则不复存在。
荷马不知要比品达罗斯高出多少。后者的颂诗,乃诗中之下品,遑论其哀诗了。悲剧、喜剧、讽刺作品,都比颂诗更要求创造性,要求想象力——对自然的非凡了解。
但是颂诗中没有布局,也不可能有布局。《地狱》中的惟一的布局则是高度天才的结果了。至于品达罗斯的那些奥林匹亚颂诗、杰尔查文最好的作品《瀑布》中,又有何布局可言呢?颂诗排斥持之以恒的劳动,然而没有持之以恒的劳动,也就不可能有真正伟大的作品。
野草
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夏衍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气力最大?回答纷纭的很,有的说“象”,有的说“狮”,有人开玩笑似的说:是“金刚”,金刚有多少气力,当然大家全不知道。
结果,这一切答案完全不对,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所可以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一切,这又是一个故事。
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致密与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者用尽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来,都没有这种力气,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剖析的头盖骨里,给它以温度与湿度,使它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植物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看见笋的成长吗?
你看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棵小草的生成吗?他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往地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锨翻,一粒种子的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种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砾中,有生命力的种子决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了阻力才有磨练。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了斗争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以傲然地对那些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哄笑。
牛
那黄色的浑浊的瞳仁,那老是直视前方的眼光,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这使眼睛里的恨转成了哀怨。站在牛的立场上说,如果能去掉这双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为得到自由了。
叶圣陶
在乡下住的几年里,天天看见牛。可是直到现在还像显现在眼前的,只有牛的大眼睛。冬天,牛拴在门口晒太阳。它躺着,嘴不停地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时候睁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惨白。我说它惨白,也许为了上面网着一条条血丝。我以为这两种颜色配合在一起,只能用死者的寂静配合着吊丧者的哭声那样的情景来相摹拟。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高,简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进院子的时候经过牛身旁,总注意到牛鼓着的两只大眼睛在瞪着我。我禁不住想,它这样瞪着,瞪着,会猛的站起身朝我撞过来。我确实感到那眼光里含着恨。我也体会出它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总距离它远远地绕过去。有时候我留心看它将会有什么举动,可是只见它呆呆地瞪着,我觉得那眼睛里似乎还有别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我们院子里有好些小孩,活泼,天真,当然也顽皮。春天,他们扑蝴蝶。夏天,他们钓青蛙。谷子成熟的时候到处都有油虾蜢,他们捉了来,在灶堂里煨了吃。冬天,什么小生物全不见了,他们就玩牛。
有好几回,我见牛让他们惹得发了脾气。它绕着拴住它的木桩子,一圈儿一圈儿地转。低着头,斜起角,眼睛打角底下瞪出来,就好像这一撞要把整个天地翻个身似的。
孩子们是这样玩的,他们一个个远远地站着,捡些石子朝牛扔去。起先,石子不怎么大,扔在牛身上,那一搭皮肤马上轻轻地抖一下,像我们的嘴角动一下似的。渐渐的,捡来的石子大起来了,扔到身上,牛会掉过头来瞪着你。要是有个孩子特别胆大,特别机灵,他会到竹园里找来一根毛竹,伸得远远地去撩牛的尾巴,戳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们撩过牛的头。我想,即使是小孩,也从那双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
玩到最后,牛站起来了,于是孩子们轰的一声,四处跑散。这种把戏,我看得很熟很熟了。
有一回,正巧一个长工打院子里出来,他三十光景了,还像孩子似的爱闹着玩。他一把捉住个孩子,“莫跑,”他说,“见了牛都要跑,改天还想吃庄稼饭?”他朝我笑笑说,“真的,牛不消怕得。你看它有那么大吗?它不会撞人的,牛的眼睛有点不同。”
以下是长工告诉我的话。
“比方说,我们看见这根木头桩子,牛眼睛看来就像一根撑天柱。比方说,一块田十多亩,牛眼睛看来就没有边,没有沿。牛眼睛看出来的东西,都比原来大,大许多许多。看我们人,就是四金刚那么高,那么大。站到我们跟前它就害怕了,它不敢倔强,随便拿它怎么样都不敢倔强。它当我们只要两个指头就能捻死它,抬一抬脚拇趾就能踢它到半天云里,我们哈气就像下雨一样。那它就只有听我们使唤,天好,落雨,生田,熟田,我们要耕,它就只有耕,没得话说的。你先生说对不对,幸好牛有那么一双眼睛。不然的话,还让你使唤啊,那么大的一个,力气又蛮,踩到一脚就要痛上好几天。对了,我们跟牛,五个抵一个都抵不住。
好在牛眼睛看出来,我们一个抵它十几个。
以后,我进出院子的时候,总特意留心看牛的眼睛,我明白了另一种使人看着不自在的意味。
那黄色的浑浊的瞳仁,那老是直视前方的眼光,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这使眼睛里的恨转成了哀怨。
站在牛的立场上说,如果能去掉这双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为得到自由了。
旧屋
我凝望着这颗星,一阵痛楚涌上心头,这颗星多少个夜晚曾在伉俪生活的潮水中闪光呵。
泰戈尔
街道的年轻人成立了俱乐部。
我一楼的房间借给他们使用,他们开会给我戴绚丽的花环;我赢得了纸上的赞扬。
下班回来,我看见闲置了八年的屋里异常热闹。他们有的脚跷在桌上看报,有的在打扑克,有的争吵得面红耳赤。屋里烟雾腾腾,空气污浊。烟缸里积满烟灰、火柴、烟蒂。
我每天靠他们海阔天空的胡聊充填我黄昏的空虚,十点以后,人去屋空,地板上留下残余的话题。外面传来有轨电车嘎当嘎当行驶的单调的声响。我偶尔翻来覆去听几张听腻了的唱片。
今晚没有人来。他们聚集在哈奥拉车站,欢迎一位名字与海滨的掌声胶合在一起的贵宾。
我熄了灯。这些所谓现代派,所谓时代的尖兵,几个月来首次没有光临我的一楼。
八年前,漾散在空气中的摩挲和隐约的青丝的气息所勾起的遐想,融合在一楼屋里每一件杂物中。
我侧耳静听,那张花床罩盖着的旧空床仿佛在诉说往事。祖父在世时栽的那棵古老苍翠的穆仲甘特树,伫立在无月之夜的幽黑中。街道对面的楼房与这棵树之间的天空中,闪耀着一颗星。我凝望着这颗星,一阵痛楚涌上心头,这颗星多少个夜晚曾在伉俪生活的潮水中闪光呵。
往事如烟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一天上午我杂事缠身,无暇看报。傍晚拿着报纸,坐在这间屋子的窗前一张椅子上阅读。她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一把抢走报纸。嘻笑声中展开了争夺。我夺回报纸得意地坐下阅读时,她突然揿灭电灯。那天迫使我认输的幽暗,今天笼罩我的全身,在那天灯灭的寂静中,她用充满嗔怪的无声微笑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
蓦地,一阵夜风吹得树叶萧萧作响,窗棂瑟瑟抖颤,门帘惊慌地翻卷。
我镇定地说:“是你穿着桔黄色纱丽,从冥府回到你的屋里来了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听见她无声的低语。“我回到谁的身边?”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我问。
我又听见:“我来到人世,认识了我永远年轻的情人。”
“他在什么地方?”
她柔声地说:“他在我所在的地方,而不是别处。”
这时,门外响起了喧嚷声,他们从哈奥拉车站回来了。
谦让
谦让仿佛是一种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实际生活里寻一个具体的例证,却不容易。类似谦让的事情近来似很难得发生一次。
梁实秋
谦让仿佛是一种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实际生活里寻一个具体的例证,却不容易。类似谦让的事情近来似很难得发生一次。就我个人的经验说,在一般宴会里,客人入席之际,我们最容易看见类似谦让的事情。
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渐渐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的立在屋角,听候调遣。自以为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无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过他们表现谦让的美德的机会。有的说:“我们叙齿,你年长!”有的说:“我常来,你是稀客!”有的说:
“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实固然是为让座,但是当时的声浪和唾沫星子却都表示像在争座。主人腆着一张笑脸,偶然插一两句嘴,作鹭鸶笑。
这场纷扰,要直到大家的兴致均已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然后急转直下,突然平息,本就该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无苦恼之象,而往往是显着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样子。
我每次遇到这样谦让的场合,便首先想起聊斋上的一个故事:一伙人在热烈的让座,有一位扯着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后躲,双方势均力敌,突然间拉着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肩一缩,胳臂肘尖正撞在后面站着的一位驼背朋友的两只特别凸出的大门牙上,喀吱一声,双牙落地:我每忆起这个乐极生悲的故事,为明哲保身起见,在让座时我总躲得远远的。等风波过后,剩下的位置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并不头晕,末座亦无妨,我也并不因此少吃一嘴。我不谦让。
考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
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
小时候读到孔融让梨的故事,觉得实在难能可贵,自愧弗如。一只梨的大小,虽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其重要或者并不下于一个公务员之心理盘算简、荐、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几天也许肚皮不好,怕吃生冷,乐得谦让一番。我不敢这样妄加揣测。不过我们要承认,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谦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融让梨的故事,发扬光大起来,确有教育价值,可惜并未发生多少实际的效果:今之孔融,并不多见。
谦让做为一种仪式,并不是坏事,像天主教会选任主教时所举行的仪式就满有趣。就职的主教照例的当众谦逊三回,口说“noloepiscopari”意即“我不要当主教”,然后照例的敦促三回终于勉为其难了。我觉得这样的仪式比宣誓就职之后再打通电声明固辞不获要好得多。谦让的仪式行久了之后,也许对于人心有潜移默化之功,使人在争权夺利奋不顾身之际,不知不觉的也举行起谦让的仪式。可惜我们人类的文明史尚短,潜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狰狞面目的时候要比雍雍穆穆的举行谦让仪式的时候多些。我每次从公共汽车售票处杀进杀出,心里就想先王以礼治天下,实在有理。
生活的写意
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的写意,一切其他事情:
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
蒙田
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
即便我一个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到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则违背情理。
我知道恺撒与亚历山大就是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精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习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先贤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
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这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也生活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运用安排它吗?
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了。天性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就像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
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排;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的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
虎
死了以后,还能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象虎这样的猛兽,的确是值得我们热爱的。
巴金
我不曾走入深山,见到活泼跳跃的猛虎。但是我听过不少关于虎的故事。
在兽类中我最爱虎;在虎的故事中我最爱下面的一个:
深山中有一所古庙,几个和尚在那里过着单调的修行生活。同他们做朋友的,除了有时上山来的少数乡下人外,就是几只猛虎。虎不惊扰僧人,却替他们守护庙宇。作为报酬,和尚把一些可吃的东西放在庙门前。每天傍晚,夕阳染红小半个天空,虎们成群地走到庙门口,吃了东西,跳跃而去。庙门大开,僧人安然在庙内做他们的日课,也没有谁出去看虎怎样吃东西,即使偶尔有一二和尚立在门前,虎们也视为平常的事情,把他们看作熟人,不去惊动,却斯斯文文地吃完走开。如果看不见僧人,虎们就发出几声长啸,随着几阵风飞腾而去。
可惜我不能走到这座深山,去和猛虎为友。只有偶尔在梦里,我才见到这样可爱的动物。在动物园里看见的则是被囚在“狭的笼”中摇尾乞怜的驯兽了。
其实说“驯兽”,也不恰当。甚至在虎圈中,午睡醒来,昂首一呼,还能使猿猴颤栗。万兽之王的这种余威,我们也还可以在作了槛内囚徙的虎身上看出来。倘使放它出柙,它仍会奔回深山,重做山林的霸主。
我记起一件事情:三十一年前,父亲在广元做县官。有天晚上,一个本地猎户忽然送来一只死虎,他带着一脸惶恐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他入山打猎,只想猎到狼、狐、豺、狗,却不想误杀了万兽之王。他决不是存心打虎的。他不敢冒犯虎威,怕虎对他报仇,但是他又不能使枉死的虎复活,因此才把死虎带来献给“父母官”,以为可以减轻他的罪行。父亲给了猎人若干钱,便接受了这个礼物。死虎在衙门里躺了一天,才被剥了皮肢解了。后来父亲房内多了一张虎皮椅垫,而且常常有人到我们家里要虎骨粉去泡酒当药吃。
我们一家人带着虎的头骨回到成都。头骨放在桌上,有时我眼睛看花了,会看出一个活的虎头来。不过虎骨总是锁在柜子里,等着有人来要药时,父亲才叫人拿出它来磨粉。最后整个头都变成粉末四处散开了。
经过三十年的长岁月,人应该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到今天我还记得虎头骨的形状,和猎人说话时的惶恐表情。如果叫我把那个猎人的面容描写一下,我想用一句话:他好象做过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情似的。我还要补充说:他说话时不大敢看死虎,他的眼光偶尔挨到它,他就要变脸色。
死了以后,还能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象虎这样的猛兽,的确是值得我们热爱的。
麻雀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是靠了它,只是靠了爱,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啊。
屠格涅夫
我打猎回来,走在花园的林荫路上。狗在我面前奔跑。
忽然它缩小了脚步,开始悄悄地走,好像嗅到了前面的野物。
我顺着林荫路望去,看见一只小麻雀,嘴角嫩黄、头顶上有些茸毛。它从窝里跌下来(风在猛烈地摇着路边的白桦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望地叉开两只刚刚长出来的小翅膀。
我的狗正慢慢地向它走近,突然间,是近旁的一棵树上,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块石头一样一飞而下,落在狗鼻子尖的前面——全身羽毛竖起,完全变了形状,绝望又可怜地尖叫着,一连两次扑向那牙齿锐利的、张大的狗嘴。
它是冲下来救护的,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然而它那整个小小的身体在恐惧中颤抖着,小小的叫声变得蛮勇而嘶哑,它兀立着不动,它在自我牺牲!
一只狗在它看来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尽管如此,它不能安栖在高高的、毫无危险的枝头……一种力量,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把它从那上边催促下来。
我的特列索尔停住了,后退了……显然,连它也认识到了这种力量。
我急忙唤住惊惶的狗——肃然起敬地走开。
是的:请别发笑,我对那只小小的、英雄般的鸟儿,对它的爱的冲动肃然起敬。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是靠了它,只是靠了爱,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啊。
燕子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席慕蓉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了!”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们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地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
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凯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兴奋地指给孩子看:“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的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一个部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一个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书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惟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书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多年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蝉与纺织娘
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歌,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
郑振铎
你如果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枝烟,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陀铃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萧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重幔中透漏出来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歌,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漫长音,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以同样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的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他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他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两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当当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再想下来憩息。……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概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必是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似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朦胧的朦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两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今是百只以上的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
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
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
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了蝉之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幸福
所谓幸福者殊有所见,也许这种人压根就不存在;而心满意足之人则随处可见。
卢梭
幸福是游移不定的,上苍并没有让它永驻人间。世界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不可能寻索到一种永恒。环顾四周,万变皆生。
我们自己也处于变化之中,今日所爱所慕到明朝也许荡然无存。
因此,要想在今生今世追索到至极的幸福,无异于空想。
明智之举是当我们惬意时便纵情享乐,不可因一念之差而失满足的情趣;同时,也别想将片刻之乐永系在身,这种念头只能是无望痴心。所谓幸福者殊有所见,也许这种人压根就不存在;而心满意足之人则随处可见。在所有给我以深刻印象的事物中,最令我中意的便是这种满足之情。此种情感缘于我感觉的强烈驱使,是我之所见所闻的必然结果。幸福并没有悬挂招牌,欲同它相识相随,惟一的途径便是走入幸福者的内心。而心满意足的情绪却可以得之于人的眼神,举止、言谈、步履,让旁人受其感染,不由自主地随之投入。当你在节日里看到人们尽情欢乐、喜笑颜开、神情容颜中流露出穿透生活阴霾的喜悦之情时,难道不会感到这是生活中最甜美的享受吗?
生命的三分之一
古来一切有成就的人,都很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当他活着一天,总要尽量多劳动、多工作、多学习,不肯虚度年华,不让时间白白地浪费掉。
邓拓
一个人的生命究竟有多大意义,这有什么标准可以衡量吗?提出一个绝对的标准当然很困难;但是,大体上看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是否严肃认真,看他对待劳动、工作等等的态度如何,也就不难对这个人的存在意义做出适当的估计了。
古来一切有成就的人,都很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当他活着一天,总要尽量多劳动、多工作、多学习,不肯虚度年华,不让时间白白地浪费掉。我国历代的劳动人民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等等都莫不如此。
班固写的《汉书》《食货志》上有下面的记载:“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
这几句读起来很奇怪,怎么一月能有四十五天呢?再看原文底下颜师古做了注解,他说:“一月之中,又得夜半为十五日,共四十五日。”
这就很清楚了。原来我国的古人不但比西方各国的人更早地懂得科学地、合理地计算劳动日;而且我们的古人老早就知道对于日班和夜班的计算方法。
一个月本来只有三十天,古人把每个夜晚的时间算做半日,就多了十五天。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夜晚的时间实际上不就等于生命的三分之一吗?
对于这三分之一的生命,不但历代的劳动人民如此重视,而且有许多大政治家也十分重视。班固在《汉书》》《刑法志》里还写道:
“秦始皇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
有的人一听说秦始皇就不喜欢他,其实秦始皇毕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伟大人物,班固对他也还有一些公平的评价。这里写的是秦始皇在夜间看书学习的情形。
据刘向的《说苑》所载,春秋战国时有许多国君都很注意学习。如: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曰:何不秉烛乎?”
在这里,师旷劝七十岁的晋平公点灯夜读,拚命抢时间,争取这三分之一的生命不至于继续浪费,这种精神多么可贵啊!
《北史》《吕思礼传》记述这个北周大政治家生平勤学的情形是:
“虽务兼军国,而手不释卷。昼理政事,夜即读书,令苍头执烛,烛烬夜有数升。”
光是烛灰一夜就有几升之多,可见他夜读何等勤奋了。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为什么古人对于夜晚的时间都这样重视,不肯轻轻放过呢?我认为这就是他们对待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一的严肃认真态度,这正是我们所应该学习的。
我之所以想利用夜晚的时间,向读者同志们做这样的谈话,目的也不过是要引起大家注意珍惜这三分之一的生命,使大家在整天的劳动、工作以后,以轻松的心情,领略一些古今有用的知识而已。
霞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冰心
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闲居的时候,曾看到英文《读者文摘》上,有个很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therebe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译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其实,这个sunset应当译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
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怅惘。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女体
但在艺术上,可以如虱一般的观看的,倒不单是仅仅肉体之美了。
芥川龙之介
叫做杨某的中国人,在夏日的某夜,因为过于闷热,就醒来了。他用手支着脸,俯卧着,耽于无端的妄想。忽然看见一匹虱爬进了床边。屋里亮着薄暗的灯光,使得虱的小背如银粉般的发亮。它注视着睡在旁边的妻子的肩,迟迟的走近。妻子本来是赤着身体,早就把脸朝着杨的那边,发出安然的入睡了的鼻息。
杨望着虱的迟钝的行走,便想起:这样的虫的世界是怎样的呢?自己两步三步走得到的地方,在虱若不费去一点钟,是走不到的,并且它所巡回的场所,用尽死力也只在床上。自己如果更生为虱,该必是无聊的事吧?
将这样的事漫然想着的时候,杨的意识渐次朦胧了。自然不是梦,说是现实又并非现实。只是似沉非沉的,走向奇妙的恍惚的心地之底。
既而,觉得回到了猛然惊醒的气氛,杨的魂已经进入了那虱的体内,在汗臭的床上,蠕蠕然地走着了。因为是过于出乎意外的事,杨不觉茫然地畏缩起来了。可是惊骇他的,不仅仅是这些——在他的前途,有一座高山,那山暖暖地自抱成圆形,从眼不能及的上方,到眼前的床上,像大的钟乳石般的垂下来,触着床上的部分,其中好似藏着火气吧,造成了微红的石榴实的形象。除了那部分,圆圆的一座山,无论看那里,是没有不同的地方的。那白色又有凝脂一般的柔,温柔的白色,使那山腹的不平的部分,恰如映在雪里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着青影。加之受着光的部分,带着融解似的鳖甲色的光泽。无论在何地的山脉都不可得见的美丽的、弓形的曲线,在远远的天边描绘着。
杨张开了惊叹的眼,眺望这美丽的山的姿首。可是等到他知道那座山就是他妻子的乳房之一的时候,他的惊异到什么地步呢!他忘了爱、憎及性欲,他看守着这象牙似的巨大的乳房。而且惊叹之余,连寝床的汗臭也忘了吧。许久许久,像凝固了似的不动——杨变成了虱,才能够如实地观看他的妻子的肉体之美。
但在艺术上,可以如虱一般的观看的,倒不单是仅仅肉体之美了。
童心
爱别人的长处,原谅别人的缺点,可使你的人生快乐、轻松而充满了光明!
罗兰
和成人在一起,大家互相学习对方的冷淡、世故、和虚伪;这就不如和孩子在一起,去学他们的热情、诚恳、与天真。
我时常喜欢注意孩子们在游戏时的神情。
他们有时小心翼翼,辛辛苦苦地用积木搭成一座庙宇;有时费不少精神,画了一张很漂亮的图画,可是,当我正在旁边为他们的成果庆贺赞赏的时候,他们却毫不留恋地把他们所搭成的庙宇推倒,把那张画随手揉成一团了。
于是,我禁不住为他们惋惜:
“为什么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绩,这样不知道珍惜爱护呢?
为什么不把它们好好地保存起来,留着慢慢地欣赏呢?”
可是,当他们又重起炉灶,用自己的手和脑,创造出另一件更新的,更好的作品来时,我才开始领悟到,在这方面来说,孩子们比成人是强得多了!
他们是永不满意自己目前的成绩的。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将更有进步,将会做出比目前更好,更可贵的作品来。所以,他们从不会像成人那样,停下来,自我陶醉地欣赏自己工作的成果;把自己工作的成果谨慎地珍藏着,惟恐一旦弄坏,自己就再没有把握做出一个比这个更好的东西来了!
这是成年人的悲哀。
一个人,一旦对自己工作的成绩珍重欣赏,不敢重起炉灶,重新创造的时候,那就暗示着他的学习能量到了一定的限度,暗示着他不会再有新的进展了。
我们应当佩服孩子们那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他们的眼光总是向前看,而不会留恋现在或过去的光荣的。
我国曾有一位作家说,一个人假如失去了眺望将来的勇气,而一味在过去的回忆中生活的话,他的生命大概也只剩下一堆灰烬了。
过去的光辉无论怎样光辉,它也不能照亮你眼前的黑暗。而只有把光明与希望放在前头,我们才会有路可走。
时常,我们以为成人可以教育孩子,而事实上,孩子们的纯稚天真,却可以做成人的指南。
当我们被俗世磨损了灵性的时候,如能注意领会一下孩子们的认真和洒脱,也会使我们得到一点可贵的启示。
有一天,我为一件俗务忙得心情很烦。于是,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沃尔特·迪斯尼制片的《小天使》。没想到这部影片真的把我的烦恼减轻了不少。
片中叙述一个对人生只知喜爱,不知恼恨的小孤女,用她的真诚和快乐的性情,改变了许多成年的人生观。而她的力量只是“快乐”和“爱”。
她使那些成人们的互相敌视、假冒伪善、以及他们那悲观、冷酷、消极的人生完全改观。
因为她使人们相信了一句话:
“去发现别人的好处,而不要去挑剔别人的缺点。”
真的!这是一个最简单,最行得通的办法,使我们的生活减少苦恼,增加快乐。
日常生活中,多数不快乐的事情,多半都是由于我们自己情绪消极,和对别人的不信任所引起的。假如我们有办法使自己在单调的事物中看出乐趣,在平凡的人群里找出他们可爱和可敬之处,我们就自然乐意和别人相处。也自然会使自己觉得前途光明。而对一切纷争攘夺的烦恼,也自然会看得淡了。
人生只怕沉落在一个“俗”字之中。
有些人终年计较别人的缺点,一天到晚怕自己受到损失。结果,他只有迷失在琐碎的扰攘之中,找不到人生的乐趣。
朋友们!你也有时觉得消极和烦恼吗?
请试着欣赏一下孩子们的热情、诚恳、与天真。并请你试着去在你周围的人身上,找出他们可爱和可敬的地方来。
眼光向前看,不要留恋过去的光荣,可使你的人生积极奋进,有所成就。
爱别人的长处,原谅别人的缺点,可使你的人生快乐轻松而充满了光明!
树木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黑塞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限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完整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记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知道,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着一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到了就为这传种的秘密,我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不艰苦。这是孩子的想法。
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
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当我们对具有自己这种孩子的想法感到恐惧时,晚间的树就这样沙沙作响。树木有长久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它们说话,它们就比我们更有智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树木讲话,那末,恰恰是我们的想法的短促、敏捷和孩子似的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木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以外,他别无所求。他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
真正的家
这,便是家的实质——它是和平之宫,是庇护所,不但能使人逃避一切损害,而且可以逃避恐惧、疑虑和分裂。
J.拉斯金
简而言之,两性各自的特征是:
男子的力量是积极的、进取的、捍卫性的。显然,他们是实干家、创造者、发现者和保卫者。他们的智力适于推测与发明;他们的能量适于进取,适于战争,适于征服,只要他们从事的战争是正义战争,他们的征服便是不可或缺的征服。然而妇女的力量不适于战斗,而适于决断;她们的智力不适于发明或创造,而适于下达悦耳的命令,做出巧妙的安排和决定。她们了解事物的性质、要求和地位。她们的伟大在于赞扬。她们不参与竞争,但都万无一失地判决胜利王冠的归属。由于她们的职能与地位,她们受到保护,不受一切危险与引诱的损害。
男子在外部世界中从事艰苦的劳动,必须面临一切危险与考验,因此,他们必须面对失败、进攻和不可避免的错误;不时受伤或被征服;常常误入歧途;因此,在任何时候,他们都必须刚毅坚定。但对于妇女,她们坚决保护她们免受这一切损害;在他们的家里——在妇女料理下的家里——除非妇女本人出于自愿,否则,她们没有必要卷入危险、引诱、错误或进攻之中。
这,便是家的实质——它是和平之宫,是庇护所,不但能使人逃避一切损害,而且可以逃避恐惧、疑虑和分裂。家倘若不如此,便不成其为家了;倘若外界生活所含的焦虑渗透到家之中;倘若夫妻任何一方允许外界那个千变万化的、陌生的、没人爱的敌对社会跨入家的门槛,那么,家便不成其为家,只能是外部世界的、被人们蒙上屋顶、在其中生火煮饭的那部分罢了。
然而,家只要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维斯塔的一座殿堂,是家神守护下一座温暖的殿堂,那么,除了那些能得到它以爱相迎的人以外,谁也不容许接近它。只要它的屋顶与炉火仅仅是更高洁的灯与阴凉处——如同荒野中岩石旁的阴凉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灯塔的光亮——只要它名副其实,符合人们对家的赞扬,它就是真正的家。
真正的妻子,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家便围绕着她出现在什么地方。她头顶上也许只有高悬的星星,她脚下也许只有寒夜草丛中萤火虫的亮光,然而,她在哪儿,家便在哪儿;对于高洁的妇女,家在她周围覆盖的面积很广阔,胜过柏树遮住的天空,胜过橘红色的彩绘装饰;它为无家可归的人洒下柔和的光。
友谊
你们要全心全意增进友谊,不可怀有其他目的。别有寄托的友谊,不是真正的友谊,而是撒入生活海洋里的网,到头来空收无益。
纪伯伦
你的朋友能满足你的需要。你的朋友是你的土地,你在那里怀着爱而播种,含着感谢而收获,从中得到粮食、柴草。因为你空腹投友,正为寻觅温饱,倘若朋友向你畅谈思想,正确与否,请你务必坦率直讲。
假若你的朋友一声不吭,那么就要静听他的心声,因为在友谊里无需言辞,思想和愿望会自生自长,朋友们只需等待友情成熟的果实。别离朋友之时,也无需悲伤、忧愁,因为你无比敬重他,或许因为暂别,你对他的情感更胜一筹,犹如登山者看山,比在平原看更清晰高大。你们要全心全意增进友谊,不可怀有其他目的。别有寄托的友谊,不是真正的友谊,而是撒入生活海洋里的网,到头来空收无益。
请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朋友!假若你生活的退潮值得向朋友讲,那么也应该让他知道涨潮情况,在这个世界上,你走访朋友,只为消磨时光,那么,他还能算是你的朋友么?
常到充满活力的朋友那里去,只有这样的朋友,才能满足你的需要,只有他才能驱散你心中的空虚与烦躁!让天使光临友谊的百花园!在露珠晶莹的晨曦里,人心振奋,春意盎然!
把世界的喧闹变成音乐
如同艺术家在把美带给别人时感到愉快一样,任何掌握了赞扬艺术的人都会发现,赞扬不仅给听者,也给自己带来极大的愉快。它给平凡的生活带来了温暖和快乐,把世界的喧闹声变成了音乐。
富尔顿·沃斯勒
百老汇的一位喜剧演员有一次做了个梦:自己在一个座无虚席的剧院给成千的观众表演——讲笑话、唱歌,可全场竟没有一个人发出会意的笑声和掌声。
“即使一个星期能赚上10万美元,”他说,“这种生活也如同下地狱一般。”
事实上,不只演员需要鼓掌,如果没有赞扬和鼓励,任何人都会丧失自信。可以这样说:我们大家都有一种双重需要,即被别人称赞和去称赞别人。
赞扬人也是一种艺术,不但需要合适的方式加以表达,而且还要有洞察力和创造性。一位举止优雅的妇女对一位朋友说:
“你今天晚上的演讲太精彩了。我情不自禁地想,你当一名律师该会是多么出色。”这位朋友听了这意想不到的评语后,像小学生似的红了脸。正如安德烈·毛雷斯曾经说过的:“当我谈论一名将军的功劳时,他并没有感谢我。但当一位女士提到他眼睛里的光彩时,他却表露出无限的感激。”
没有人不会被真心诚意地赞赏所触动。耶鲁大学著名的教授威廉·莱昂·弗尔帕斯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夏天又闷又热,他走进拥挤的列车餐车去吃午饭,在服务员递给他莱单的时候,他说:“今天那些在炉子边烧莱的小伙子一定是够受的了。”那位服务员听了后吃惊地看着他说:“上这儿来的人不是抱怨这里的食物,便是指责这里的服务,要不就是因为车厢里闷热大发牢骚。19年来,你是第一位对我们表示同情的人。”弗尔帕斯得出结论说:“人们所需要的,是一点作为人所应享有的被关注。”
在这种关注之中,真诚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只有真诚才能使赞语具有效力。做父亲的劳累了一天后回家,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将脸贴着窗子正等待和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便会感到自己的灵魂沐浴在甜蜜的甘露之中。
真诚地赞扬别人,能帮助我们消除在日常接触中所产生的种种摩擦与不快。这一点在家庭生活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妻子或丈夫如能有心经常适时地讲些使对方感到高兴的话,那就等于取得了最好的婚姻保险。
孩子们总是特别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一个孩子如果在童年时代缺少家长善意的赞扬,那就可能影响到他个性的发展,甚至还可能成为他终生的不幸。一位年轻的母亲讲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我的小女儿经常淘气,我不得不常常责骂她。有一天她表现得特别好,没有做一件惹人生气的事。那天晚上,我把她安顿上床后正要下楼时,突然听到她在低声哭泣。我不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边哭一边问道:“难道我今天不是一个很乖的小姑娘吗?”
说话和善——适用于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小时候住在巴尔的摩,邻近的街区新开了一家药店,而帕克·巴洛——我们的经验丰富的久有声望的药店主,对此感到非常气愤。他指责他年轻的对手卖次药,毫无配药方的经验。后来,这个受到攻击的新来者准备为此事向法院起诉。他去请教一位律师,这名律师劝告他说:“别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你不妨试试表示善意的办法。”
第二天,当顾客们又向他述说帕克的攻击时,他说:“一定是在什么事上产生了误会。帕克是这个城里最好的药店主,他在任何时候都乐意给病人配药。他这种对病人的关心给我们大家树立了榜样。我们这个地方正在发展之中,有足够的余地可供我们两家做生意。我是以巴洛医生的药店作为自己的榜样的。”
帕克听到这些话后——因为好话乘上闲谈之翼也跟流言飞得一样快——便急不可待地去见自己的年轻对手,并向他介绍了自己的一些经验,提了一些有益的劝告。这样,真诚的赞扬消除了怨恨。
要是有不少人聚在一起,那就需要考虑周到。大家集在一起交谈,一个有心人会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这场讨论的参加者。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常带着赞赏谈论亚瑟·詹姆斯·巴尔弗总理作为餐桌上的主人的情况:“他会接过一个害羞的人所讲的犹犹豫豫的观点,从中发现出人意料的智慧之处,把它加以扩展,直至最初提出这个观点的人都感到自己确实对人类智慧做出了某种贡献。每个客人在离开餐桌时,都会感到像是在空中行走,相信自己比原来想像的要伟大些。”
为什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没能把一些令人愉快的真实感受说出口呢?而这,本来是可以使别人感到十分快乐的。有这样一句话:“给活着的人献上一朵玫瑰,比给死者送去豪华的花圈要好得多。”此话不无道理。有一位商人常去光顾一家古董店。一天,他刚离开,店主的妻子对丈夫说:“刚才我真想告诉他,我们对他经常上这儿来感到多么高兴。”丈夫回答说:“那么等他下次来时告诉他吧。”
第二年的夏天,一名年轻女子来到这家古董店,自我介绍说她是那个商人的女儿,并说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店主的妻子告诉了她在她父亲最后一次来店里时自己和丈夫的谈话。这个女子顿时含着泪水说:“要是你当时把你的话给我父亲说了,那该有多好啊!”
“从那天以后,”这位店主说,“每当我想到某人有什么好的地方,我就告诉他。因为说不定我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同艺术家在把美带给别人时感到愉快一样,任何掌握了赞扬艺术的人都会发现,赞扬不仅给听者,也给自己带来极大的愉快。它给平凡的生活带来了温暖和快乐,把世界的喧闹声变成了音乐。
人人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我们只须把它说出来就是了。
快乐之道
你只要注意一下周围那些可以认为是快乐的男男女女,就会看出他们有某些共同之处,其中最重要的共同点是:有某件事情常常使他们乐意去做,并且逐渐使他们的某种愿望得以满足。
罗素
道德家们常说:快乐靠追求是得不到的。只有用不明智的办法去追求才是这样。蒙特卡洛城的赌徒们追求金钱,但是多数人都会把钱输掉,而另外一些追求金钱的办法却常会成功。追求快乐也是一样。如果你要通过喝酒来追求快乐,那就是忘记了酒醉后的不适。伊壁鸠鲁追求快乐的办法是只和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生活,同时只吃不涂黄油的面包,节日才加一点乳酪。他的办法在他来说是成功的,但他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而多数人需要的是精力比较充沛。就多数人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各种补充办法,这样追求快乐就过于抽象和脱离实际,不适宜作为个人的生活准则。
不过,我认为不管你选中什么样的生活准则,除了一些罕见的和英雄人物的例子外,都不应该是和快乐不相容的。
很多人享有快乐的全部物质条件,即健康和充足的收入,可是他们非常不快乐。就这种情况来说,似乎问题出在关于生活的理论不正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任何关于生活的理论都是不正确的。我们和动物的区别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动物是凭冲动生活的,而且只要客观条件有利,就会快乐。如果你有一只猫,它只要有东西吃,感到暖和,有时晚上能得到机会去寻乐,就会很快活。你的需要比你的猫要复杂一些,但还是以本能为基础的。在文明社会中,特别是在讲英语的社会中,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
人们给自己定下一个最高的目标,凡是不利于实现这个目标的冲动都加以克制。一个商人可能因为想发财以致不惜牺牲健康和爱情。他终于发了财,可是除了苦苦劝人效法他的好榜样,搅得别人心烦外,他并没有得到快乐。很多有钱的贵妇人,尽管自然并未赋予她们任何欣赏文学或艺术的兴趣,却决意要使别人认为她们是有教养的,于是情愿花费很多时间学习怎样谈论某些流行的新书。这些书写出来是要给人以乐趣的,不是可以让人贸然假充内行的。
你只要注意一下周围那些可以认为是快乐的男男女女,就会看出他们有某些共同之处,其中最重要的共同点是:有某件事情常常使他们乐意去做,并且逐渐使他们的某种愿望得以满足。生性喜爱孩子的妇女能够从抚养儿女的工作中得到这种快乐。艺术家、作家和科学家如果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也能得到这样的快乐。不过,这种快乐的形式有不少是比较平常的。许多在城市里工作的人在周末自愿为他们的庭园作无偿的劳动,到了春天就尽情享受自己创造的美景带来的快乐。
在我看来,整个关于快乐的题目的探讨一向都太严肃了。过去一直有这样的看法:如果没有一种生活的理论或者一种宗教,人是不可能快乐的。也许由于理论不对头以致不快乐的人需要一种较好的理论帮助他们重新快活起来,就像你生过病需要吃补药一样。但是,在情况正常时,一个人应当是不吃补药也会健康,没有理论也会快乐的。真正有关系的是一些简单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喜欢他的妻子儿女,工作又很顺利,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春去秋来,总是感到高兴,则不管他的理论如何,都会是快乐的。
另一方面,如果他讨厌自己的妻子,对孩子们的吵闹也觉得受不了,而且害怕上班,如果他白天里盼望夜晚,到了晚上又盼望天明,那么,他需要的就不是一种新的理论,而是重新安排生活——改变饮食习惯,多锻炼身体等等。
人是一种动物,他的快乐取决于生理状况的时候多于他的思想状况。这是个很不高雅的结论,然而我不能不相信。我确信这一点:不快乐的商人要靠找到新的理论来使自己快乐,还不如每天步行6英里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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