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牵黄右擎苍-空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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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陆亚鸽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一家人都迎了出来。爸爸、妈妈、嫂子、小侄。

    “回来了,亚鸽。”爸爸问。

    “嗯。”

    “亚鸽,回来了。”妈妈问。

    “嗯。”

    支车,放下儿子。

    “朵朵,姥姥家好不好玩?”嫂子问。儿子谁也不看,拉开门走进客厅,拉开门走进陆亚鸽的书房,“咔嗒”,暗锁碰上了。

    陆亚鸽皱了皱眉。

    晚饭是蒸饺和小米粥。红安来的保姆看不懂食谱,但肉馅是毫不含糊的。

    又是无言地吃饭,谁也不说活。夏时制,天还大亮,客厅里的康巴斯已积极地越过七点的那道格。晚回的弟弟不知又陪哪位外商喝得面红耳赤,端了杯“滇红”在客厅里看新闻。

    没人说话。小侄儿拼命往嘴里塞饺子,四年级的学生学习起来可没有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大约是真饿了。陆亚鸽这才发现,七点过十分了,家里是等着他们回来才开饭的。他食来味同嚼蜡?味同嚼老鼠药也得吃。哈,当然得吃,何况不是老鼠药和蜡,而是驴肉馅的蒸饺!“亚鸽,再干俩,连我都吃了十四个了。”爸爸说。

    吃完晚饭大家都坐在客厅里看《诽谤》,一个演得比编得更真切的假戏。爸爸不看,他从来不看电影电视。据说新中国成立后只看过一部《东方红》。他说太假,说他过草地时可没有那个精神蹦呀唱的,瞪圆眼睛一步一步地挪还怕掉泥淖里去呢,掉下去就再别想爬上来。再说,被服最好的红四方面军也从没见过有这么漂亮整齐的军装。亚鸽告诉他那是演戏,大型歌舞剧。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艺术是一种超越。老头子嘲讽地说:“那还打什么仗?部队全改去拉胡琴算了。”亚鸽说:“那不是一回事。艺术是艺术,不能替代生活。”老头子得意地一摆手:“这不完了,假的!”于是坚定不移地不看。但每晚的新闻联播是一定不漏的。

    亚鸽也不看,在书房兼儿子的游戏室里和儿子做游戏。先是摆弄儿子那支庞大的车队,自动化、声控、电动、惯性、有轨无轨,一律按大小论资排辈。这么多智力结构和审美效应的车参差不齐地排在一起,儿子的统治缺乏科学管理,一片混乱,这使儿子十分恼火,开动一辆大马力电动警车,把车队冲得稀里哗啦。惨劫后的战场使儿子感到十分满意,也不管仍处于疯狂状态的警车拉着笛在书桌下横冲直撞,很威风地骂了声“屁”便攀上书桌,开始在亚鸽的稿纸上念念有声地画起鱼来。儿子的图像表达能力太差,画了两年的鱼,也只能画出近似带鱼的长条条来。儿子却不气馁,每画一条,非常认真地起一个名字:“这是嘎公鱼。”“这是出蔡鱼”。至于什么是“嘎公鱼”和“出蔡鱼”,只有儿子和天知道。

    客厅里,美丽善感的莉迪娅和英俊固执的维克多在那儿拼命地授人以柄又拼命地痛苦,引得妈妈一阵阵欷歔。儿子却困了。

    “朵朵好可怜呀,朵朵瞌睡了。”儿子说。

    “洗脸洗屁股,睡。”亚鸽接到大赦令,精神为之一振。

    “睡觉起来干什么?”儿子很警觉。

    “该干什么干什么。”三十岁和三岁总会有一点智力差距。

    “不上幼儿园?!”

    “快洗快洗,上床奶奶讲故事。”

    “说话算话?!”

    “别啰唆。快去洗!要不故事就先睡了。”

    故事很有诱惑力。但亚鸽发现儿子听故事不是听故事,而是听声音。他给儿子讲故事,儿子总是精力不集中,一会儿踢踢他的肚子,咯咯地笑,一会又摸摸他的胡楂,再异常紧张地摸摸自己嫩苹果似的下巴颏。而奶奶慢慢悠悠念扫盲课本似的声音,却能使儿子格外安静,小鸟似的依偎在奶奶宽厚的怀里,猫眼瞪得溜圆,盯着奶奶的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阖上眼,睡着了。从来没有任何玩具能使儿子这样心悦诚服过。

    亚鸽把儿子抱到奶奶床上。奶奶说:“怎么不把脚擦干?”儿子把赤脚搬到鼻子下边闻了闻,然后把脚送到奶奶鼻子下,说:“脚脚不臭,真的不臭。”亚鸽就回到自己的书房里,等着桑德拉为了爱情出色地把莉迪娅算计了个够,等着电视播音员懒倦地说再见,再等着盥洗室里轮流洗漱的声音完全消失。

    现在他可以在客厅的沙发上舒舒服服躺下来了。沙发很松软,铺了一床草席,草席有两天没抹了,有一些很细的尘粒。轻轻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腹部,尽量别使毯子掉在地上,把思想引诱到背部以外的地方,那里很快就热烘烘发烧了。翻身是一个小时以后才能进行的。客厅没有隔音设备,弹簧吱吱呀呀的声音会引出走廊尽头妈妈房间的叹息和爸爸房间的辗转。

    这栋小公寓,实用面积一百八十平方米,六室二厅。爸爸和妈妈二十年前就分开住了。哥哥是老大,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孝子经,一家三口住了一个套间。最小的那间房,刚好容纳下亚鸽的五个大书柜和一张书桌,床实在放不下。本来还可以和弟弟睡一个房,有一天,弟弟很晚带来一个姑娘,难为情地说:“哥,她今晚住这儿。”亚鸽慢慢爬起来,套上衣服,抱歉地对站在黑暗中的姑娘说:“对不起。”狼狈地抱着被子摸到客厅。那姑娘每到星期六要来,来得很晚,家里人都睡了,谁也不知道。其余时间,弟弟的房间空着。弟弟也来叫过他:“哥,到我的屋里睡吧。”他没去,他还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并不在乎睡在一张比自己小的陌生女人睡过的床上。在乡下时,有一次知青点的人到山里背药材,夜晚回不来,借宿在一个单独插队的知青家里,七八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共两床破被子。山里的寒气重,大家互相拥挤着取暖。他睡在最外面,靠两寸宽的床沿支撑着身体。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冷得哆嗦,直往他怀里钻,他被她那冻得发白的小鼻头惹得直想发笑,索性搂住她。她很快舒服地睡熟了,梦呓里不时巴啧着嘴,大概梦里有一顿美味。他却一直睁着眼,不敢动,怕一动惊醒了她。看着五更星换,天渐渐发白……那时人真纯,没有男女之分。现在不一样。“到我的屋里去睡吧。”我的,不是你的。你是结婚出去的人,出去的人就等于泼出去的水,这屋里已没有了你的权利,没有了。可现在你却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小油瓶……

    走廊尽头传来儿子的梦呓,带着哭声。儿子白天是不哭的,只在梦里哭,男人气太足。亚鸽常常感到奇怪,儿子怎么会这样?妈妈房间的灯亮了,问儿子撒尿还是喝水。儿子却没有反应,也许早睡过去了。拖鞋的声音。妈妈起来了,拉开纱门,走过走廊,在客厅门口站住。亚鸽屏住呼吸,佯装熟睡。听见轻轻一声叹息,脚步声又回去了。纱门再度响过,灯熄了。

    不会再来查房了,亚鸽松了口气。再坚持半小时就可以翻身了。他想。

    二

    程前:

    很感谢你这个时候给我写信,也感谢你信守了四年前许下的诺言。我还能记住你说过的那句话:“玫子,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会出现在你身旁的。我等着你在火坑里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天。”

    现在是半夜一点,很晚了。杏子已经睡了,抱着我的枕头,抱得紧紧的,大概是在梦里抱着她的苏朗。苏朗睡在弟弟的屋里,而弟弟的未婚妻……我很不安,苏朗好容易才从深圳回来一次,他和杏子新婚不久。还有弟弟小桉,晚上他送未婚妻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他们在门外站着说了很久。但我却再也不愿回去了,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不错,我现在的处境不太好,不好极了。如果痛苦和火坑同义的话,我现在正陷在火坑之中。可说出来你会失望,我没有打算,也不会向任何人伸出求救的手。因为这火坑是我自己虔虔诚诚挖出来的,倒进油的,点燃火的。因为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让这火焰在把我烧成灰烬之前去扑灭它……我不会求助谁,程前,更不会求助你。

    你的信和给我的感触都没有超出这间房子,这间本来是杏子和苏朗享受新婚加小别酿制的情爱醇浆的小屋。杏子和苏朗的琼浆还没有因为窖得太久变得有了药味,或是因野蜂的染足沾上了花粉和太阳之外其他不地道的味道。现在因为我使他们分开了。但他们仍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还有在梦中紧紧拥抱的可能:晚上睡觉前,苏朗在卫生间洗脚,杏子说忘了给他拿双拖鞋。拖鞋拿去后再没有水的声响,那以后他俩在卫生间里一直待了一个半钟头。现在,看着杏子把枕头搂得那么紧,我心里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嫉妒……我不得不把眼光移回到纸上,给你写信。该写什么不知道,能够写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只能写下去。我现在迫切地需要和人说话,我怕我的笔一停下来,衰弱的心跳也会停止,梦中的杏子就会松开枕头坐起来,苏朗就会推开门走进来,盯着我说“姐,我没法忍受这堵混蛋的墙!”那样,我就不得不重新提起我的衣箱,离开这个家,通过外面那道黑色的夜,再回到那套空寂冷清的房间……不,我要写,我愿意对人说,什么人我不在乎,说什么我不在乎,只要有人听,或者不听但仍坐在听众的位置上,我都干。只有这样,我才能熬过这个漫长的寂夜……

    说什么呢?说你的信?你的满纸的热情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简直有些怀疑,这封信是不是寄给我的。也许你还认识一个也叫丛玫也“掉入火坑”的女子罢?你瞧,我是不是有些刻薄了。你的下封信(我断定你很快就会有下封信的)一定会写:“玫子,你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愿意帮助你的朋友呢?”其实我没有说疯话,我没有。有一次,我和他约在展览馆门前见面,我去得早,看见他匆匆地来,焦急地找我,我心里好暖好暖,可没想到他竟冲着另一个女人冲过去,我呆住了,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直到他大声叫道:“玫子!玫子!”那女子转过脸来使他尴尬万分时,我才发现,那女人的背影很像我……

    今天他来了,来接孩子。他每个月都把孩子送到我家来两天,看姥爷姥姥,看小姨大舅,但真正的用意,是让儿子来看我。我恨他这种带着宗教色彩的大度,这种高高在上藐视一切的人性味,这种平等的、静观的,而不是把我和别的任何人区分开,哪怕是能充分显示一个男人狭隘浓烈的统治欲的态度,让我受不了,受不了!男人做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魔鬼!

    程前,你不必那么巧妙地使用语言的迷宫。你是机敏的,在这方面我四年前就承认了。你完全知道我此时的孤寂感,知道我在怎样地恨着他,知道四年前我们分手的那个雨夜,你的苦劝和眼泪今天完全兑现了:“你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超自我的磁场,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你的整个自我在一点点消失。”现在想起你这话,才吃惊地发现你竟是对的。然而那个雨夜里我是多么的傻,我又是多么的希望能将一个强撑起来的少女矜持骄傲的自我彻底消融在一个坚强男子宽大的胸怀里。而你却哭,只是哭。你的男人的泪水使我感到恶心。

    我的跌入是怎样的迅疾和疯狂啊!

    眼看你萎缩着身子被夜雨吞噬掉,我立即去找到他,打电话把他从家里叫出来。没有路人的梧桐树下,我们四目对视,我不知道该从哪个链节撕开我自己给他,他也不问,认定我会一字不漏地讲出来。他站在黑阴的湿风中,显得温暖高大。他一点也不吃惊我在这么晚把他叫出来,一点也不急,只在雨水从桐叶上滴落进脖颈时,才专注地露出牙齿衷情地一笑。那是孩子般的笑,那笑在黑夜里动人极了。

    听完我的荒唐的爱情故事,他皱了皱眉头说:“很讨厌的事情,真的,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初恋的情人。”

    “可我并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爱。”我说。

    “别骗自己,你讲得那么动情,我还从没读过那么美的爱情故事。”

    “可那不是真的呀!”我喊。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怎么了?这可不是游戏,不是到自选商场买东西。爱情有一回就足够了呀!”

    我听他这么说,绝望地哭了。我哭着说:“你嘲笑我,戏弄我。你是富翁,我是乞丐,这不公平。我是去过自选商场,人家塞给我一个盒子,我拿了它,我以为它就是我要的。回家后我打开盒子,却发现盒子是空的,空的,什么也没有,就这。”

    梧桐树叶哗哗地响,不住地滴下水珠来。他弯下腰,抽出放在裤兜里的大手,拍拍我冰冷的脸颊,说:“一个傻到顶点的小女孩。你有盒子,这就成了。盒子里总该有些什么的。剩下的是想办法把盒子装满,别以为自己穷,别吝啬。”

    “不!”我喊道。他太傻,不如另外一个男人那么精明,也不如他自己的专题评论那么犀利逼人。他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我,那眼神是纯情的、清澈的,简直不该是有着复杂思维的人类的眼神,而它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心灵,激怒起我的征服欲。如果我原来找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剖析我自己以往那段荒唐的感情经历,求他赐我以可怜的宽宥的话,那么我现在却要强迫地征服他,夺得他,把他那双纯情的眼睛据为己有!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扑过去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由一个娇小轻盈的服装模特儿变成一个强悍的女骑手。我伸出双臂搂紧了他,搂得他呻吟,搂得他全身发抖。我用我少女骄傲的唇拼命吻他,吻得他透不过气。他那高大的个子渐渐不复存在了,渐渐化作我娇小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那一夜始终为我天性的强悍征服住,显得手足无措。他的所有勇敢、坚韧和理智都化为乌有,他只不过是我整个身体的一部分,那是一个怎样由着奇幻和眩晕在作着祟的夜啊!

    我在那一夜是天性的我。

    程前,这回你知道我为什么闪电般地嫁给他了。我那顽强抵御了男人那么久的感情的特洛伊城,是在怎样的顷刻间毁于一旦。

    是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纯洁的眼睛,不含丝缕杂质的神圣无比的眼睛,它轻而易举淘汰和击败了在此之前和之后我所看到过的所有男性的眼睛--在激光灯闪烁的天桥上,看台下那些眼睛瞪得与嘴相差无几,雄性荷尔蒙如手术刀一寸寸地剥我的连裤袜。舞台下,你焦灼不安地仇恨地盯着那些人。你是一个政治新贵但同时你又是一个凡人,你不能有失体面和风度地发恼。但我知道此刻你在想什么,你感到每个人都想强奸你美丽迷人的恋人,假使你手上有一具火焰喷射器,你会毫不犹豫地对准那些贪婪的目光扣动扳机。是的,你会这样干的。甚至在这之后,在那个殷勤的自愿为我补习英语的中学校长臊臭的书房里,在那个愿意免费做我离婚诉讼人的律师居心叵测的办公室里,我再没有看见过如此澄澈无邪的男人的眼睛……

    两点半了,这是一夜中最无染的时间。杏子翻了好几次身,怀里仍然紧搂着枕头。梦里她呼唤苏朗的声音很甜、很清晰,似乎隔壁房间也有不安的响动。昨天杏子悄悄告诉我:“姐,我原来总觉得嫁给苏朗太吃亏了。我一直嫉妒你,嫉妒你比我先认识陆亚鸽。苏朗除了对我好,对我服服帖帖,除了有一个好爸爸和一份高薪水,要什么没什么,又老实又浅薄。现在我才知道,要什么呀,除了他的心,一切都是假的。姐,一想到苏朗过几天就要回深圳,我就想发疯。我真想把工作辞了,跟他走,哪怕去给他当家庭妇女……”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杏子。以前她曾哭着对我喊:“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陆亚鸽?!”我结婚的时候她没有去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有很长时间有意识回避我们。她也爱过他。可现在,该轮到我嫉妒她了……

    我决定过几天离开家,住到演出队去。我不该在这里再住下去。不,不全是为了杏子和苏朗,也是为了……我自己。

    提上我那只孤独的红皮箱,走。

    ……

    丛 玫

    1986年7月19日凌晨

    三

    早上八点差十分,新闻研究所第二室的调研员陆亚鸽走进研究所大楼。今天是周六,信息量最疲贻的时候,只是陆亚鸽已养成了准时上班的习惯,每天早早来,花一个小时加上上班后半小时碰头会的时间处理信件。他分管文教卫一摊子,此外,日报理论部专门为他辟了一个《反弹琵琶》的短论专栏,每周两篇。这个专栏开出后,报社每天都能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车站码头,常常能听到市民议论《反弹琵琶》短小但攻击性强的话。市委一次开会前,市委书记突然问日报社长兼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丁舒:“你们那个《反弹琵琶》专栏笔者亚当,是新华社的还是社会科学院理论所的?”

    他在楼梯口碰到满眼血丝的二室主任唐道理。

    “亚鸽,文章昨天下午来电话找过你,要你一上班就给她回话。”

    “没说什么事?”

    “我没问,大概有什么线索。”

    文章是本市《青年报》的年轻记者,亚鸽去报社讲课时认识的,以后就常来找亚鸽。去年亚鸽带她写了一系列关于人才封锁的报告文学,还为此打了几个漂亮官司。那些日子,这个城市的中青年知识分子中很刮了一阵亚鸽文章风。

    陆亚鸽拨通了《青年报》的电话。

    “亚鸽是你?我找了你两天。我手里有一篇被枪毙的稿子。”

    “什么内容?”

    “N大学那个五岁大学生的事你知道吗?”

    “名噪一时。”

    “我的材料会告诉你那全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是那孩子是假的还是五岁上大学是假的?”

    “问题比这更复杂。有关部门和人士在他身上做了不少文章。这个孩子现在戴着中国神童之最的桂冠,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超常儿童,并没有上大学。”

    “稿子为什么被毙了?”

    “团市委书记是N大学原团委书记。他只对我们报社总编辑说了一句话:‘这篇稿子要慎重’,就给慎重掉了。”

    陆亚鸽看看腕上的表,八点四十三分:“半小时后,我在‘居逸’等你,带上所有材料。”

    繁华的江汉路还在做喧闹的夜生活的最后小憩。街上行人不多。“居逸”酒吧里,几个上晚白班的文职人员在慢条斯理地啜着牛奶可可。亚鸽走进外厅时,文章已经在那里了。

    这是一个还没有被社会同化,被大量严格要求千篇一律的报道磨钝棱角的敏捷聪颖的大学生,亚鸽奇怪的是这位年轻纤丽的女同人的采访常常不像其他女性记者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一样,使用微笑和亲热的武器迫使采访对象就范,而是靠犀利的令人猝不及防的连珠炮似的提问,迅疾地划开对方的官样客套或下意识的敌视层,在采访对象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触及到实质性问题的核心,这种挑衅性极强的采访,使她获得不少意外的成功,这使得年轻的她得意非常。但这种采访方式也常常使她陷入窘迫的境地,这个时候,她就会十分眼热亚鸽的采访风格:冷静淡泊的洞察力,合作者诚切的语言,鼓励采访对象充分自我表现的眼神,旗指中军之后围点打援,打草惊蛇尔后守株待兔。这在新闻采访学中被称作诱导式和主客交流式,其套路令文章叹为观止。

    年轻纤丽的女记者毫不掩饰自己对亚鸽的钦佩,那钦佩中自然还有些别的什么。

    亚鸽花二十分钟匆匆浏览了一下文章收集的背景材料和那篇被枪毙掉的稿子。作为一名退役的、有过五年晚报记者生涯的新闻工作者,亚鸽暗暗替文章叫绝。

    一篇漂亮的报道。

    “怎么样?亚鸽。”

    文章从不爱皱眉头,她学不会这种深沉智雍的姿态。这次不知怎么了,看见陆亚鸽锁紧了眉心,她也不由得皱了皱光洁如镜的额头。

    咖啡凉了,亚鸽用小勺去搅。

    “说话呀,你。”

    “起码,我需要一周时间。”

    文章笑了,笑得清澈沁甜。

    “亚鸽,提一个题外的问题,我觉得你太严格太冷漠。”

    陆亚鸽抬头看这位年轻的伙伴。

    “你太深奥,连喝咖啡都像个哲人。有时候真让人怀疑你的程序里少了感情的编码。”

    他把手伸出去,文章一愣。

    “什么?”

    “给我。”

    “感情?”

    “材料。我需要所有原始材料,要不我从哪儿开始干?”

    一大包都塞过来。“全在这儿。你得感谢你的合作者,她有一手漂亮的行书。”大红提袋往肩上一甩。“行了,我先走,还有一个约会。我什么时候和你通话?我可不愿和唐道理在电话里聊天了,干巴拉渣的。”燕子式飞到门口,又转过头。“对啦,亚鸽,忘了一件重要事,这个星期天把朵朵借我用用。”

    陆亚鸽用眼睛询问。

    “到东湖看荷花。我一个人,太孤单。放心,又不是第一次,保证不损坏。明早我来接啊?”

    眨一下眼,燕子飞走了。一包材料却实实在在沉睡在茶几上,很安静。

    陆亚鸽点上一支烟。

    下班时,路过王家巷码头水果摊,陆亚鸽给儿子买了几斤万县产的广柑。儿子喜欢把广柑当球踢,踢软了心,用针扎个小洞,吸奶一样吮得十分起劲。儿子没吃过人奶。“我把球吃了。”他总这么说。但真正的球他却没吃过。他有十二个球,正好一个班。

    水果比肉还贵。一斤广柑两块一,最好的那种。陆亚鸽皱了皱眉头。

    水果贩子很机灵:“这是地道川柑,剥开一层蜜,甜得很。你称多少?多称优惠!五斤怎么样?就五斤,我少算你的,两块一斤,赔就赔啦,算我交个朋友啦。”

    陆亚鸽数出拾块零伍毛,盯着对方说:“我不要两块一斤的。”提着网兜走出好远,还感到背上水果贩子黏糊糊的疑惑。船到了,他得赶这班船过江,没法转回去向水果贩子解释,他给儿子买东西从来不买降价的。

    幼儿园的孩子差不多走完了,剩下几个孩子在跷跷板上心不在焉地玩。朵朵看见陆亚鸽,二话没说,抱起外套就往外走。那个很热心的小老师跟在后面说:“你孩子真逗,中午小朋友都睡了,他不睡,自己爬起来穿衣服,说要去找你。我说爸爸下班后会来接你的。他生气地喊: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他是我爸爸呀!”小老师说完不好意思地笑。

    陆亚鸽十分抱歉地向老师赔不是,然后大步去追儿子。两个人走出幼儿园,走出好远都没说话。亚鸽偷偷看朵朵,朵朵很严肃地抱着外套在前面走。电影院散场了,人潮拥来,陆亚鸽快步赶上,并排走了一段,不时有人从后面把他们冲开。亚鸽悄悄伸出一个手指头,小心地向儿子靠拢。两个手指头碰上了、勾住了。不大好走,亚鸽得斜着身子。很快发现儿子在踮脚。手指勾成的链条开始摆动,摆出一大一小两条船的涟漪。又走出一段路,两人不约而同相视,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朵朵就把亚鸽的大手扬得很高,高声念:“摇呀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不在家。”

    “摇到姥姥家。”

    “姥姥出远门儿。”

    “外孙没人疼。”

    突然站住了,看着天,说:“爸爸,云彩干吗红啦?”

    “那是晚霞。”

    “什么是晚霞呀?”

    “太阳落下去时映红的。”

    朵朵并不走,很烦恼地自语道:“太阳玻璃打碎了,云彩衣裳都染红了。”

    亚鸽心里一动,悄悄捏紧那只小手。

    晚上钻进被窝时朵朵突然问:“爸爸,太阳也脱衣服睡觉吗?”得到肯定答复,不知意味什么地叹了一口气,说声“晚安”,缩进被子里再不出声。

    妈妈跟出来,说:“你回来前小文来过电话,说明天一早她来接朵朵去公园,叫给穿得漂亮点。”

    “知道了。”

    “小周也来过电话,说刚从烟台出差回来。没急事,就为打个电话问我和你爸好。”

    “知道了。”

    “要说,小文那孩子倒是挺不错的,长得水灵,又有文化,脾气也好。也该二十好几了吧?”

    “妈!”

    妈妈吓了一跳,“我也没说啥呀。”

    “你去睡吧。”

    “呃。”

    亚鸽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莉迪娅在客厅里恸人地啜泣,不时伴着弟弟吮“滇红”的响亮的声音。大哥在隔壁呵斥小侄算术的粗心:“题上明明告诉你是求和的平均数嘛!”摊开那包材料时,亚鸽突然感到,今晚的时间太多。

    想了半天才想起,儿子今晚没有听故事。

    四

    程前:

    知道你会很快再写信给我的,但没想有这么快。如果没错的话,你这封信,是接到我的信后就立刻寄出了,否则像你这样细致的人,绝不会用公家的信纸信封给我写信。只知道报纸电视上说你如今活动频繁,不知道你会这么性急。显然你又在多愁善感了,那层厚厚的外壳到底没能彻底藏匿住你。这可不是你们搞政治的人该有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看我。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怜悯,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四年前被你说中了的事实,除了证明你的过人预感,还有别的什么意义吗?没有。也难怪你能把你的道路设计得如此准确。

    我在休息室里胡乱给你写这封信。一小时后,我就要上场去表演据说是今年秋季的流行款式了,那时就没有我了,只有人们挖空心思剪碎又缝合在一起的布料。上午找服装感觉的排演给了我轻松的机会,因为我的那七套服装暴露不多,这样会少些疲劳。可我又需要疲劳,需要身体和思想都疲劳至极,以便在回到我那套空房里后无力思维,立即进入睡眠状态……

    无须瞒你,我又回到我那套空空的小屋里去了。这次,连箱子也没提。

    前天夜场演出回家,极累地上了三楼。杏子给我开的门。看见杏子那目光我就明白了,我在父亲家寄寓的最后时刻到了。“你别说了,杏子。”我去屋里提我的箱子。杏子冲进来抱住我哭。我强作轻松地拍拍她的脸说:“队里这段时间演出多,要我住到队里去。我今天就是回来取行李的。”杏子说:“姐,不是我。是小榕。何菲菲有好几天不来咱家了,小榕说他要在门厅里搭铺。”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想我是太残酷了,我的介入活活拆散了两对鸳鸯。而上帝制造爱情小屋时早已规定说,你们中间只有两个人能同时进那门去。

    那夜杏子说什么也不让我走。爸爸妈妈站在客厅门口,什么话也没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妈妈几次转进厨房去看烧在炉子上的水,出来时眼里红肿着。

    那晚家里杀了鸡。

    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我差点大叫出来:你们要干吗呀!你们还嫌我痛苦得不够吗?!

    苏朗去鄂城办事,小榕根本没回家,这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后的一夜。我给爸爸打了洗澡水,给妈妈削了只梨,什么话也没说。我没说,两个老人也没说。我是这家的大女儿,又是这家操心最多的女儿。我已使家里人心碎了。听见妈妈在隔壁房里捂着嘴呜呜哭,我有好几次差点儿忍不住要甩开门冲进黑暗里去……

    半夜,杏子钻进我的被窝,紧紧搂住我,脸贴了我的脸,说:“姐,你今后怎么办呀你?”泪水顺着我的两鬓悄悄流下来。我说不出话。我知道杏子幸福太多,她已不忍独自享有那么多幸福。杏子在耳畔轻轻说:“姐,这些天你见过他了吗?”我说:“杏子!”杏子缄默了一会儿,又说:“姐,今天我看见他的评论了,在日报上。”那个署名亚当的评论,那个傻乎乎又固执的男人第一。我的心在撕裂,一滴滴淌着血。突然想到,这些年,他的一个字我也不曾读过。我是太少太少关心他了,这就是我们离异的症结吗?我们结婚四年,大喜大悲过,极热极冷过,他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我至今不知道。我从未走进他的那个世界!在这方面,我竟不如他的书桌、他的读者。

    屋外有小雨了,程前,好轻好轻的小雨。

    程前,不要说那些激烈的话。你把你的聪明用来证实一个弱女子的窘状,你以你潜在的力量来胁迫一个弱女子诚服,这不公平。是的,我是弱女子,极弱的女子,从来就是。打一开始,你和许多人就把我看成一个天性高傲的小公主。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吗?十一年前,那时我十四岁,你二十岁。爸爸带我去傅诚伯伯家。一进客厅,我看见沙发一角端端正正坐着一名英俊的小军官。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在我的心口撞击了一下,一闪即逝。我看见他的眉毛也急促地跳动了一下。我愣在那里。熟悉的客厅因为那个陌生的英俊小军官的出现而生疏了,而闪烁着光明了。傅伯伯笑着说:“怎么,玫子,不叫胡子伯伯?”我的脸红了,红到耳根。我知道我那时一定粲然如鲜花一样动人。我说:“胡子伯伯好。”爸爸嗔怪说:“这女子,永远是个娃娃。”我气恼,干吗说我是个娃娃?干吗说我永远是个娃娃?傅伯伯笑着说:“艺院附中学生倌,来给胡子伯伯唱支曲儿,胡子伯伯好久没听百灵鸟儿叫了。”我想让自己表现得成熟一些,像个大姑娘,一个真正的大姑娘。我说:“行,我来唱段班托克的《海豹女人》。”我知道那个英俊的小军官一直在注视我。我知道。我才不往那边看呢。他果然注意着我,站起来说:“我来给你伴奏。”走到客厅一角打开钢琴黑盖。我好憋气。我可不想有人伴奏。我不要伴奏,这谁都应该知道。我只要这空间存在我一个人的声音。何况伴奏的还是一个英俊的小军官。但是The Seal Woman开始了。琴声流利舒畅,诱我进入角色,我没办法不唱。我开始唱:海豹女人年轻美貌,常穿一套海豹皮的外套在海上神出鬼没。少年渔民一见倾心,百般求爱,但海豹女人不愿舍弃海上的自由生活。少年渔民趁其不备,偷了她的外套。海豹女人无法入海,只能和少年渔民结婚。七年后,海豹女人终于夺回了外套,乃披衣入海,永不回岸。少年渔民伤心欲绝,紧紧抱住孩子,从此父子相依为命……这是我最喜欢的两幕歌剧。我觉得我就是那海豹女人。我喜欢大海的博大莫测,我渴望大海的自由自在。我唱得从来没有过那么好。傅伯伯和爸爸都鼓掌。英俊的小军官也从琴键上抬起头来鼓掌。傅伯伯说:“玫子再来一曲。”英俊的小军官说:“我再为你伴奏。”我又恼了。我不要伴奏,不要流利和谐和殷勤。我故意不看他说:“那我再来一段上党梆子《西厢记》里的末角腔‘雁儿落’。”我旁无他顾地唱开:“我只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种来清蘸。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城倾国貌。”拿眼角偷偷打量小军官,那一个愣在钢琴前,一个琴键也按不下去,窘态万分。我好得意,索性又加了段有唱有做的“得胜令”……一曲甫毕,把傅伯伯和爸爸两双老掌拍红了。掌声却缺了一人,是小军官。我还没够,转头对小军官鞠一躬。我要气他。我说:“谢谢您的合作。”我看见红晕从他的脖颈涌上额头。哈,这回轮到你了,谁让你逞能来着!傅伯伯嘿嘿笑着说:“忘了介绍。这是我外甥程前。程前,叫丛伯伯。”“丛伯伯。”“这是你玫子妹妹。”“你好。”我故意没听见,跑到一边去看热带鱼。我有些沮丧。我不想气他,真的不想。那个小军官,他叫什么?程前?好智慧的名字。那不是我的本意,不是。可我干吗老是跟人过不去。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可我应该是个好女孩。那一刻我好难过好难过。吃晚饭时,阿姨做了我最爱吃的水晶肉,我吃得无章无法,满头大汗,惹得傅伯伯和阿姨哈哈大笑。小军官不笑,偷偷踩我的脚。我拿眼盯他。他小声说:“玫子,吃过饭我带你去玩。”“玩啥?”“去打网球。”“我不去!”“那去游泳?”“我不稀罕!”“爬山怎么样?”“没劲儿!”“那,”他没辙了,垂头丧气地问,“你说干吗?”“我要打网球!”说完我扑哧一声喷出饭来。看见小军官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那晚在院子里送我们回家时,小军官叹口气说:“玫子,你好骄傲,简直像个公主。”

    程前,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看懂我,没有看出我。你和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个骄傲的公主,当成一只无忧无虑的百灵鸟。你们错了。我的躯壳下,只有一旺好轻好飘的火。如今,那火熄灭了。只需一场小雨,我的傲岸的城墙就全垮掉了……

    屋外仍在下着小雨,飘飘洒洒,无休无止……

    而我是该回自己的家了……

    丛 玫

    1986年7月25日

    五

    朵朵发了一夜的烧。他是让文章带到东湖游泳感冒的。

    先看荷花,再看根雕家曾华的根雕展览。朵朵吃了好多好多冰激凌。朵朵说冰激凌“味道好极了”,吃了还吃。文章说你爸爸不给你买冰激凌是老抠。朵朵想了想说是的。文章说咱们去游泳。朵朵说游泳干什么?文章说去和小鱼儿交朋友。那咱们就去呗,朵朵说。文章换了一件粉黄的泳装,朵朵索性天体。朵朵问鱼儿在哪儿呐?文章说你把头沉到水里去。朵朵捏了小鼻子勇敢地往水里扎,扎得一岸人大惊失色,文章哈哈大笑。

    吃晚饭时文章慌慌张张抱着恹恹倦倦的朵朵回来。朵朵脸色潮赤,累得睁不开眼了,嘴里还不停地问:“文章阿姨,鱼儿晚饭吃什么呀?”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倒水拿药取体温表,乱成一锅粥。体温是三十八度,不算太高。服了药朵朵就在奶奶怀里睡了。

    亚鸽问文章:“你们在水里待了多久?”文章说:“三个小时总有。”亚鸽苦笑了一下。文章又说:“我们抓鱼了。”然后就没话。有一件事文章没说。下水之前,朵朵盯着文章的胸突然问道:“文章阿姨,你有牛奶吗?”文章慌忙掩住胸,照朵朵的光屁股打了一下,说:“小孩子不准瞎问。”朵朵固执地说:“我妈妈没有牛奶。”一想起这文章就脸红心跳,这话不能告诉亚鸽。

    十点钟后朵朵开始发高烧,体温到了三十九度,塞了一粒肛门栓也没止住。妈妈沉不住气,催亚鸽去卫生所请医生。来了个护士,打了一针,说早上再不退烧就得送医院。护士走后朵朵迷迷糊糊说梦话,说“嘎公鱼”、“这可怎么办呀”、“牛奶”什么的,一多半亚鸽解不出。亚鸽和妈妈都在身边守着。妈妈一见朵朵睁眼就问:“朵朵喝不喝水?甜水。”到下夜三点时朵朵醒了,蒙眬惺忪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朵朵好难过。”然后很快又沉睡了。看着睡沉了,妈妈就说:“亚鸽你也去睡一会儿,明天还忙呐。”

    亚鸽很累,但他没有睡意。他坐到书房里点了支烟。

    朵朵是跟着他长大的。刚满月,她就离开家了,从此再没回过这个家。儿子从小就很争气,除了要吃要屙,从来不哭。满月后是个夏天,亚鸽带儿子睡。孩子小,不敢开风扇,亚鸽就用羽毛扇远远地赶风。儿子睡觉不老实,老是往他怀里拱,亚鸽先是让他,但一会儿又拱上来了,一夜里,父子俩就那么满席子转圈。三点钟一道奶,五点钟一泡尿,那以后,亚鸽就不敢再合眼,六点半钟得爬起来洗漱去上班。就这么,儿子一天天长大了。

    亚鸽就那么迷迷糊糊坐到天亮,书房里满是烟味,睁眼时已是凌晨六点。去妈妈房里,摸摸儿子的额头,已经退烧了,脸蛋也不那么红,只是呼吸不太稳。轻轻推醒一旁和衣而眠的妈妈,小声说:“妈,朵朵好像没大问题,我去所里了。”妈妈揉揉眼说:“你去吧,有事儿我往你单位打电话。”一会儿又追出来说:“亚鸽,你也要注意身体,瞧你那张脸,死灰死白的。”亚鸽没说话,去电话机上取院门的钥匙。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唐道理说:“亚鸽,你的。”亚鸽去接。电话是文章打来的,“亚鸽,朵朵怎么样?好点了吗?都怪我,我不知道孩子不能下水。我以为水里有鱼,他会喜欢的,昨晚我一夜没睡好。”“没事了。”亚鸽说:“早上烧已经退了。”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昨晚医生给打了一针。小文,谢谢你。”因为出了这事,文章提不起精神,一会儿就放了电话。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亚鸽往家里拨了个电话,妈妈说儿子已经跑到院子里给葡萄浇水去了。然后叫朵朵,朵朵拿起电话慌里慌张地说:“爸爸是你吗?朵朵还发烧,好高好高的。奶奶说朵朵可以不上幼儿园。”亚鸽说:“那你干吗往外跑,太阳晒死你。”朵朵说:“奶奶说朵朵可以活动,是奶奶说的。”亚鸽放下电话时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对唐道理说:“主任,我下午去教委,是N大学神童的那件事,也许明天来不了。”唐道理抬起头说:“行了,别的室都没坐班,我们也松点吧。有事你往这儿挂个电话。我不能挪窝,太太老清我的铺。”

    中饭时亚鸽又接到个电话。“喂,我是小周。”亚鸽放下饭勺,“你好,你出差刚回?”“嗯。是去烟台,全国冬季订货会。”皮线那头的女声怯怯的,一点不像大公司业务员那种应该充满自信的声音。“哦。”亚鸽说了一个字,再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该谢谢她打电话问候过自己的父母,但那好像离自己太远。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跳了一下:“喂?你最近忙吗?”亚鸽醒了一般,“哦,还好。”什么叫“还好?”他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又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很忙,一个调查报告要赶着上,两篇论文刚起了头,好几篇报告文学都赶上交稿的时间了,编辑撵着屁股催。要这样回答有不耐烦的意思。不,闲得很,室里半年没有过指令性任务了,整天瞎转悠,一室谈麻将二室侃物价,要不大老爷们凑一块儿聊自己的儿子鸡儿什么颜色……这样呢?更不行!所以“还好”属中性,怎么理解都行。“那么”,皮线那头又传来怯怯的声音,“这样好,我怕你碰上什么事。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别忘了告诉我。还有,我在烟台给你儿子买了一套童装,潮州中外合资厂生产的。”亚鸽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头那个姑娘,口气尽量显得和婉:“小周,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以后你别再麻烦了,你老外出,开销大。”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儿子不喜欢。上次过“六一”,寄去一套《阿童木》,题一行字说是周阿姨送的,转身就不见了,以后在垃圾筒里发现,已一页页撕得惨不忍睹。

    她不是大学生,没有那种逼人的自信和骄傲,那种知识女性的自我膨胀。她从不贸然找亚鸽,一年也难见到一次,就这么若即若离。到了圣诞,照例会收到一张不落款的平平淡淡的贺卡,那一份情已全在里面了。但从未提起过,一句话也没有。所以亚鸽不能把握,连拒绝的权利也没能给他。又是一种女人。

    回家的路上,陆亚鸽没有忘记到新华书店去给儿子买那套世界童话配乐故事带。二十盒,一百一十元。这是儿子的指令性任务,亚鸽也就做得十分认真。

    一进院子的门,就见朵朵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膝头上放着一只椰壳碗,里面一小半红晶晶的樱桃,朵朵一个一个小心地捏起来,塞进嘴里,极认真地吃。看见陆亚鸽进来,朵朵咧嘴一笑,继续埋在膝前吃他的樱桃。朵朵跟着陆亚鸽时间长了,学会了陆亚鸽的深匿感情,不露声色,很少大悲大喜。陆亚鸽常常有些不快,这孩子太缺少孩子气。

    妈妈在厨房里指点小保姆做饭,见亚鸽回来就跟进书房,说:“朵朵已经彻底退烧了。今天还是打了两针,怕他再烧回来。明天改服药,医生说,要坚持服两三天药。”亚鸽点点头。爸爸本来在自己房间里看报纸,这时也出来了,在妈妈身后站了一会儿,没轮上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转回自己屋里去了。

    突然,朵朵在院子里惊咋咋喊:“糟糕啦!出问题啦!”亚鸽和爸爸妈妈同时冲出去。朵朵惊慌地喊:“爸爸,朵朵出问题啦!”陆亚鸽紧张地问:“出了什么问题?”朵朵说:“我把核儿吞下去了!”三个大人都松了口气。陆亚鸽安慰说:“没关系,以后会屙出来的。”朵朵想了一会儿,最后放了心,继续埋下头去专心地吃樱桃。

    爸爸妈妈都转回屋里去了,只留下陆亚鸽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发痴。

    六

    程前:

    你的三封信是队里的同事送到医院来的。同事还告诉我,一位中年男子两次到队里找过我,他说他是大学里的。我知道那是你,只能是你。程前,你不敢告诉别人你是市委的。你不会撒谎,干吗偏偏又要学着撒谎呢?你以为那会损坏你那光明的虚荣,那身道德的外衣吗?或者是怕伤害了你那教师妻子和你们的女儿?你总是企图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让别人看不到你通体圣洁下的不实,就像四年前那个你……

    我在东湖的这个偏僻的医院住了十天了。先前是另一个医院,但我不想有人找到我,包括我的家人。

    现在回想起来是荒唐的。那个家,那个空荡荡的家,比起我身处的这个四方白壁制造出的寂寞,其实坏不到哪里去。人自己支撑不住,世界上所有的角落就都不存在温暖和光明了。逃避和怨恨都不是武器,现在至少我是该知道这些的。

    好像我已经熬过了那段最寂寞的时光,这十多天,我已渐渐摆脱了失眠,居然又有了梦。这个医院有个副院长是我父亲的老同学,他每天都到病房来看我,陪我坐上一会儿。他从来不追问我什么,好像他除了我的病情,其他什么都不关心。我忽然觉得老年人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善解人意。我甚至渴望永远待在这位老人身边,永远待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

    程前,我现在觉得安静多了,平心多了。

    团里连续演出了十几场,都是省服装进出口公司设计的新式样,然后又准备挑选人参加电视台和中国商报举办的服装大奖赛。我鬼迷心窍,在头几天的表演中连续出现失误。团长很恼火,终止了我的演出合同。要我回家待几天,等大奖赛结束后再回队。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想回那个家,那个家里有太多噩梦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去,再吞噬掉我。父亲的家是不能再去了。原想就这么在团里住下去,可现在团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提着我的红衣箱,郁积的孤独无处排解。我好累好倦,只想找一块无人的草地,扑下去痛哭一场。在三民路上了一路电车,街上到处是人,人最孤独莫过于在人群中行走。而我要摆脱孤独,那辆电车送我到了水粜湖,在付家坡站我得到一个座位。车上的乘客在水果湖全部下完了,直到售票员不耐烦地喊:“下车了,下车了!睡着了吗?!”我才提着箱子,慢腾腾地下了车,车门在我身后怪声怪气地碰上。我好累好倦,但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什么地方能容我栖身。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看见我的地方。我累,好累好累。但那个地方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这么走,毫无把握和企望地走,不敢停下来。我害怕一旦停下来不走,寂寥就会把我消化掉,化成一缕空气。我突然想,空气中不知道有多少孤独的冥魂呢。

    我就这么一直走到傍晚,从水果湖走到东湖,再走到磨山,再走回来,来到体育馆。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想现在我应该有理由坐下来吃点什么,或者说以吃点什么为理由坐下来了。我走进白玫瑰酒吧,找到一个角落,要了一杯威士忌。酒吧里慢慢放着流行曲,先是侯德健的《出走》:“给我一个家,让我到远方去想念它,想念我说过的每句话,给我一个他,让我离开后,还想回家……”然后是杨庆煌的《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不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会有那么一天,不必一个人徘徊在走过的天桥上……”我无力地靠在厢椅上,泪水就在那个时候黯然落下。我发觉有人在注视我。我没有回头。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注意了。一个男人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是个中年男子。透着青色的国字脸,显出一份贴近的认真,一双眼流露出深沉的智慧,下颏宽阔有力,给人一种多经历感。“小姐。可以么?”他说,诱惑的男中音,“我能请你喝点什么吗?”我点头。因为我在那时点头或摇头都没有任何思想。他熟练地招过侍应生,要了冰激凌、香槟。给他自己要的是一份烈性的酒。“我在一边注意你很长时间了。”他说,诱惑的男中音稳沉而自信。“你很忧郁,小姐,我想我大概可以帮助你做点什么。”我拿过香槟,又放下了,从他面前端过那杯烈性酒,一口饮尽。他一点不吃惊,靠在厢座上看着我。以后他又要了两杯,一杯留给他自己,一杯推到我面前。我突然觉得他好亲切,泪水无端地流下来。“别管我,就让我这样。”我说。他真的就不管我,一点点呷着酒汁,任我在酒几对面独自淌泪。等我再无泪时,他递过面纸,熟练里透着人情的技巧。“完了?”他问。我点点头,他便去柜台结账,回来为我披上风衣,拎起衣箱。“送你乘几路车?汉口?汉阳?关山?”我们在黑夜里默默无言站在一路电车站。车来了,很空。他把衣箱递到我手上,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跨下站台,向马路对面的建展馆走去。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他消失,那会重遗我在寂寥中挣扎。我不顾一切地对着他的背影喊:“哎!”他站住了,回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车门关上了,开走了,站台上空无一人。他的眼睛深沉而充满智慧。他重新从我手中接过衣箱,说:“到你那里去?”我用力摇头。我不愿回那个家。他有些尴尬地笑了:“可是不能去我家。我有妻子。”我点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我点头。“咱们去找个地方。我尽可能让你感到满意。”我无所谓,我没有奢望。只要他不离开我,别让我再孤零零一个人。我们就这么走,在一家小旅社前停住了。他先进去,一会儿出来了,领我上了楼。房间很小,很简陋,但干净。他先为我脱下风衣,再自己脱了外套,那时我发现他是个很结实的男人。我在沙发上呆呆坐着,他走过来,拥住我。他越来越用劲,手指有力地在我背上一寸寸探索。他的呼吸火热而芳香。我感到自己快要化成一团气了。我呻吟了一声。他松开我,低下头来奇怪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不愿意?”他问。“不,我好累。求求你,我想就这么坐一会儿。”我说。“那好,你休息一会儿,我先去洗一下。”他沟通地说,站起来,走进盥洗室,哗哗地打开水龙头。

    程前,也许这是命。这陌生的夜难挨的夜是命;这萧条的旅馆简陋的房间是命;这静谧的台灯哗哗的水龙头是命;这静观我的双人床和茶几上的当日报纸是命。

    我的目光从那张俗气不堪的双人床上移到手边的茶几上。我想找到一杯冷着的开水。开水没有,有的是一张报纸。未曾打开的当日的市报。我在那张报纸上看到一个听杏子说得太多的栏目--《反弹琵琶》。我在那个栏目下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亚当。我抓起那张报纸,把它凑在脸前。我嗅到他强烈的熟悉的气味!痛苦之刃轰然将我的麻木劈作数段。我恐怖地回过头来打量这间屋子。那张平整的双人床,那盏昏暗的落地台灯,那四壁守职的无言的乳白色墙纸,那扇半掩的盥洗室的门……我打了个寒战,摇摇晃晃站起来,抓起风衣,拉开门,什么也不顾地冲进走道。我听见那个男人在盥洗室里奇怪地喊:“喂,你去哪里?”……

    我在付家坡被一个骑车人撞倒了。

    程前,我不能摆脱,走出来的我仍不能摆脱。言行不过是躯壳,我的灵魂不在那里面。我摸不着我的灵魂。我身不由己,不停地坠落。没有愉快的眩晕,没有自由的云雾。我在清晰精确之中孤独得发冷,疲惫不堪。我找不到我的营地在哪里。孤独把我推来搡去,不容分辩,不容置疑,随意支配着我,令我怎么样都不能重新开始。

    程前,我知道已没有路。我知道面对我的是渺渺一片。我知道舟楫已散了架,我离开得已经太远,我已不能。但那一刻我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那么的生动。程前,让我告诉你我的欲望--

    我想回去。

    丛 玫

    1986年8月20日

    七

    陆亚鸽在五十五路公共汽车站等了快一个钟头了。过去了两部车,都没停。第三辆再来时,陆亚鸽变聪明了,先跟着车跑,再抓住车窗,一跳站在门沿边。“不想活呀,你?想找死赶早你跳湖里去嘛!”挺漂亮的售票员出言不逊。陆亚鸽只装耳背。

    然后是十五路车。车不少,却照例一辆不在站台上停。这次亚鸽一开始就不抱侥幸,来辆车,看看没停的意思,照原样飞上去了。车开出半站后停下,让他上去了。一车人表情麻木,连帮他打开门的售票员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过江,然后是九路车,照飞。

    唐道理总是比陆亚鸽到得早。唐道理的老婆在汉阳上班,六点钟就得出门。她起床也得拉唐道理一块儿起来,不准唐道理一个人在家里睡懒觉,说是等她出门后,说不定从哪儿钻进个姑娘。就有一个多小时可以尽情利用,鬼都不晓得。唐道理的老婆到厂里后第一件事就是往所里挂电话,中途还有一次抽样调查。唐道理乐呵呵地说:“我有充足的理由不买菜。”陆亚鸽不明白他那份乐观是怎么保持下来的。

    一见陆亚鸽走进办公室唐道理就抬头说:“亚鸽,杨副所长找你。”又补充说:“是为N大学那个神童稿子的事,N大学反馈过来了。你注意点,别反弹琵琶。”

    杨副所长兼着省新闻学会副主席和市新闻协会常务副主席的职,是30年代《大公报》的外勤记者,老牌新闻圈里人。老头子晚年著述渐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见陆亚鸽推门进来,劈头便说:“小陆,你在调查N大学神童的事?”陆亚鸽站在办公桌前,说:“是。”“你马上把所有有关材料交给我,立刻停止调查。”陆亚鸽说:“有几个材料还没有核实。”老头子勃然大怒道:“我的话你没听明白?马上停下来,不用再调查了!”陆亚鸽看着烦躁的顶头上司,明知不能,却要坚持一回:“为什么?我所进行的调查没有一样是违法的。”老头子眼镜片一亮,好半天不做声,做声时居然有了笑模样:“小伙子,我欣赏你这股傻劲,不过我的话没有折扣,给你半小时结束你手头的全部工作,完了。”陆亚鸽什么话也没再说,往门口走去。

    陆亚鸽拨通电话:“我找文章。”文章快快乐乐接了电话:“亚鸽,是你?”陆亚鸽说:“你能出来一下吗?”文章有些吃惊:“干吗?出了什么事!”立刻明白是自己失态,“半小时后,还在居逸。”

    陆亚鸽到后不久文章就赶到了。文章怕热,头发剪得短短的,脸红扑扑的,穿一条牛仔短裤,一件圆领无袖衫,像个漂亮的小男孩。“嗨!”她冲陆亚鸽喊,采访包往椅子上一丢,抓过冰镇杨梅汁一气饮干。太急了,冰水顺着她白嫩的脖颈连同汗水一起流淌下来,一直浸入到丰满的胸间。陆亚鸽笑道:“你就不能悠着点,什么时候不再孩子气。”文章撅了一下嘴,痛快地呻吟一声:“干吗!又不天天做论文答辩。”“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当老姑娘。”“将来谁知道,也许嫁个老爸爸。”说完突然红了脸。

    亚鸽淡淡地讲完刚才所长办公室那一幕,文章已沮丧至极烦躁地说:“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赶明儿我就回去交辞职报告,做生意去,再不吃这碗夹生饭!”陆亚鸽笑笑说:“还早。文章,你还远离正果之门呢。”文章横了他一眼:“我还年轻,不懂得现实--混到你这把年纪,保准一个合格的老妈子。是这话吧?亚鸽,我恨这世界!”说完眼圈兀自先红了。

    陆亚鸽也不说话。付过账,先走出居逸,帮文章推出自行车。文章跟过来,接过车,却不走,盯着陆亚鸽,说:“亚鸽,你该换件衬衣了。”陆亚鸽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以后就明白了,自己的衬衣有两天没换过,已有了汗味。被比自己年轻的女性看出这点,亚鸽有些发窘,“怎么,有碍观瞻?”“自己的生活,别弄得那么困难,还有半辈子好过,没滋没味的,对谁都无益。”“混呗。”亚鸽不说希望,三十岁的男人说希望太可笑,那是写诗的年龄用的词。谁知这话又让文章红了眼圈,车挡在人行道边硬是不走了。“亚鸽,何苦难为自己。你不懂别人,难道还不懂自己!为了朵朵,你也该有个出路了。你知道那天去东湖游泳朵朵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文姨,我心好疼!’”陆亚鸽被一句话呛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街上人来人往,擦过他们时都回过头来。陆亚鸽好容易才挣脱出来,干巴巴地说:“行了,走吧。”文章跨上车,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笑着摇摇头,男孩子似的,蹬上车插入车流,到底什么也没说。

    陆亚鸽刚进办公室,唐道理就喊:“亚鸽,刚才你家里来电话,说是朵朵被烫伤了!”

    陆亚鸽的头轰地炸开了。他愣了一会儿,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拨电话。电话老占线,好半天才接通。是爸爸接的电话,告诉他朵朵因为今天是班里的值日生,早饭时帮老师到厨房拿饭,翻倒了刚出屉的蛋羹,烫伤了下颏和前胸。“他现在在哪儿?”陆亚鸽颤抖着声问。“在军区总医院,你妈妈跟去了,孩子哭着要你。”爸爸在电话里说。

    陆亚鸽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他丢下电话,什么话也没对唐道理说,冲出门去。唐道理追出来在身后喊:“亚鸽,照顾好朵朵,所里的事别担心!”

    陆亚鸽疯了似的冲上街,终于找到一辆个体出租车。年轻的司机不愿放单,说洪山拉不到回程客。陆亚鸽吼道:“要多少给你多少!”司机吓了一跳,认真看了看面前这个红了眼的男人,倒过车来。

    车在总医院门口刹住了。陆亚鸽摸出几张票子,数也没数。塞给出租车司机,跳下车就往急诊室跑,边跑边在心里呼唤着朵朵:儿子,你要坚强!儿子,你是男子汉了!儿子,我来了!

    急诊室里没人,几个医生护士正在给一个截断了手腕的工人止血,做紧急处理。他抓住一个医生问。医生告诉他朵朵在二楼观察室等着,烫伤面积不太大,做了临时处理,要观察一会儿。又同情地补了一句:“那孩子,很懂事。”

    冲上二楼,找到观察室,里面静悄悄的,传出妈妈的声音:“哦哦。朵朵别怕,朵朵就快好了,朵朵别怕,朵朵的爸爸就来……”没有朵朵的声音,大概早哭累了。

    陆亚鸽突然觉得好累,心里好空。他不敢想象这次看到的儿子又是怎样,他再也走不进那道半敞的门,两腿一颤,软软地倚在门边,慢慢坐下去。

    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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