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牵黄右擎苍-鸟儿有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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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陆亚鸽和所有的鳏夫一样缺乏足够的睡眠,这使得他终日委靡不振,心境悲凉,不修边幅。

    缺乏睡眠的坏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坏脾气、健忘症、孤独感和衰老,而好处则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有更多的时间来照料儿子朵朵的生活。

    陆亚鸽自己不是个苛吝的人,工作和生活都很随意,没有太多不可放弃的地方。胡子大多是入寝前在卫生间里用剃须刀解决的,阅读报纸与蹲马桶同时进行,衣着不讲究名牌,吃什么怎么吃也不在意,追求只限于果腹和卫生。陆亚鸽是一家小报的记者,或者说,他先前是记者。小报记者不分战线,哪儿出活就往哪儿颠,干的是大报机动记者的勾当。陆亚鸽当过兵,当过工人,读过电大,生活阅历和脑瓜子都属于丰富那一类的,干记者,不说游刃有余,起码顺顺当当。报社每年送去评好新闻的稿子,总有几篇是他的。甚至在纪实文学满天飞的时候,他还为一家不景气的出版社写过一套“五角钱丛书”。那个时候,陆亚鸽的生活中充满了光明和玫瑰,那些好事儿和机会都像瞎了眼,一个个没头没脑往他怀里扎。

    后来就不行了。这个后来,是指三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天是个平平常常的冬天的傍晚。这样的时候,是大多数家庭最体现家庭温馨的时候。陆亚鸽的前妻当着陆亚鸽的面往一只小小衣箱里装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首饰,很平静地对陆亚鸽说,我们分手吧。你不用拦我,我们也别吵架,我什么也不要,孩子、房子、存款都给你,我只要我自己。前妻很平静地提着小小的衣箱穿过冬日的晚霞走上大街,大街上行人稀少,有一片落叶一直在她的身后恋恋不舍地追随她。

    接下来的日子就困窘了。家里唯一的女人走了,剩下一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善家务的大男人和一个乐于把整洁的一切弄得乱七八糟的小男人。刚满月妈妈就离开了。陆亚鸽要学会做儿子喜欢吃的菜,买儿子习惯了牌子的零食,在换季节的时候洗涤晾晒儿子的衣物,当然还得学会用一种甜腻轻柔的童话音调给儿子讲故事。要学会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陆亚鸽把一切都做得很糟糕,厨房里的碗碟被他打了不少,满头大汗忙出的饭菜儿子却不爱吃,洗衣机转了半天才发现没放洗衣粉,到月头了又发现这个月忘了续订儿子的牛奶。陆亚鸽手上青一块紫一块贴满了“创可贴”,整天油腻腻的,指甲里全是黑泥。儿子和自己的衣服东掉一块布兜西没一粒纽扣。一天端着饭碗看晚间新闻,晚间新闻没看完,儿子的呼吸变粗了,小脸蛋也红了,一摸额角,烧得厉害,赶紧抱起小东西奔医院,呼哧呼哧到了医院,才发现儿子的医疗证没带,而那东西先前放什么地方陆亚鸽从来没过问。日子变了,变得紧张不堪。每天急匆匆从单位往幼儿园跑,赶着接了儿子,又急匆匆往家里奔,顺道还得买菜,买奖赏儿子这一天没打架的零食。回到家,床上的被子没叠,客厅里到处丢着儿子玩打仗当手榴弹扔的鞋子。来不及收拾这些,先得做饭吃。煤气刚打开,儿子便在客厅里喊,爸爸,剪刀呢?我要做手工啦。陆亚鸽忙不迭地淘米,一边说,朵朵,你先看电视,一会儿我来找。米淘净了,下锅,再从冰箱里取出肉来化冻。想想昨天是给儿子做的汽水肉,今天呢?是鱼香肉丝还是汆汤元子?这小东西不比英国女王好侍候,挑剔得让陆亚鸽跳长江的想法都有。想着想着脸刷地白了--剪刀!儿子刚才说的剪刀!剪刀就放在床头柜上,昨晚给儿子剪指甲,儿子该不会拿了它去戳沙发或者戳自己吧?丢了肉,救火一般冲到卧室。还好,剪刀静静地躺在那儿,儿子没动。陆亚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了剪刀,抹一把汗,准备回到厨房继续研究鱼香肉丝和汆汤元子的课题,一出卧室,吓得魂飞胆丧--儿子正蹲在厨房门口,双手高执着雪亮的菜刀,正要劈开一个威风凛凛的变形金刚……

    陆亚鸽觉得累极了,但这还不是完结。有一天,业务总编老陈把陆亚鸽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让他坐,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篇陆亚鸽写的稿子,放在桌上,说,亚鸽,你是怎么搞的,最近你不太正常呀。陆亚鸽说我没问题呀?上次报社体检,我除了肝大点,血色素少点,心室供血弱点,其他一切正常。老陈说我没说你身体,我说的是你的稿子。我怎么觉得,这段时间你写的稿子老是有油盐酱醋的味道。--还有,你最近老是缺勤,这个影响可不太好。你在采编部是台柱子,工作作风方面更得严格要求自己才对。陆亚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后注意,谢谢你老陈,陆亚鸽业务能力在报社是数得着的尖子,但生活上,他不是那种力挽狂澜的人。往后的日子陆亚鸽仍然魂不守舍,神经兮兮的。采访一位刚获了大奖的戏剧演员,采访得好好的,他突然问,你有孩子吧!女演员不高兴地说难道孩子也得写进报道里呀?陆亚鸽说那倒没必要,可你知不知道,一个快满六岁的男孩睡觉老磨牙是怎么回事?回到报社写稿子,写着写着,他会丢了笔,冲进财会室问女会计,今早你听了天气预报没有?有雨么?我儿子可是只穿了一件毛衣。报社开编务会,总编辑在上面传达宣传部的文件,说宣传报道要为经济建设做吹鼓手,咱们的编辑记者写稿子嘛,也要有打麻将的那股劲儿,提倡“大和”意识。大家都会心地笑。陆亚鸽没笑,捅捅旁边的群工部主任,说,老马,劳驾等会儿帮我查查电视预告,看看下周的《忍者神龟》完了再续什么卡通片。

    陆亚鸽被撤出记者组,调入总编室画版清样,这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不公平。

    总编辑老陈找陆亚鸽谈过话那天,陆亚鸽回到家后把自己的记者证、采访本和几十本获奖证书统统丢进一个装甜橘的纸盒里,捆好,丢进凉台的一个柜子里。那个柜子通常是用来装朵朵玩坏或玩腻的玩具的。那天一切风平浪静。朵朵在幼儿园没和小朋友打架,没把衣服的口袋撕下来装扮成乞丐王,甚至还破例得到一朵小红花。那天晚上朵朵吃饭很卖力,一碗海米蛋羹没让人劝就吃完了,还吃了三片青菜叶子。陆亚鸽破例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陆亚鸽把酒喝干之后又吃了一碗面条。然后陆亚鸽就躺在床上给朵朵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美丽善良的仙女,爱上了地下一个勤劳勇敢的青年……

    二

    陆亚鸽早上醒来的时候立刻知道自己起晚了。手表上的时间是七点零八分。陆亚鸽至少有两年时间没有在床上躺过六点半这个时间了,包括星期天。但真正使陆亚鸽揭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的不是七点零八分这个数字,而是他想起今天是九月一日。九月一日搁在平时没什么特别意义,可放在今天就不同了。朵朵从今天开始进入小学读一年级,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陆亚鸽冲出卧室时,朵朵已经坐在那里自顾自吃早餐了。早餐是朵朵“做”的,冰牛奶和面包。朵朵将草莓酱涂满了面包和他自己的脸,这使他的脸蛋活像一只熟透得到处冒糖浆的大果子。朵朵很安静,像个小绅士,坐在餐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咬面包。朵朵平时吃饭不是爱用汤匙敲碟子就是用鞋跟踢板凳。

    九月一日,这真是个不平常的日子。陆亚鸽想。

    陆亚鸽一边扣着皮带一边在朵朵对面坐下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串哈欠。

    爸爸,你今天睡懒觉了。朵朵说。

    爸爸,我今天上了学,就是大人了吗?朵朵说。

    爸爸,我晚上回家,可以像大人一样吃双份巧克力冰激凌吗?朵朵说。

    朵朵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敲碟子也没有踢凳子。

    爸爸,你还没刷牙,朵朵盯着陆亚鸽说。

    陆亚鸽有点发窘。他已经吞下了第一口面包。他真的有点饿了呢。可是儿子干吗要像个警察?记住,你是孩子,不是警察,大人的事不要你来管,懂不懂?陆亚鸽正色道。

    懂了。朵朵说,爸爸,警察就可以管大人了吗?

    陆亚鸽干涩地吞下嘴里的食物,站起来,走进洗脸间。他想,当然。

    九月一日的学校比最盛大的狂欢会都要热闹。到处是孩子,花蝴蝶似的漂亮小女孩和精神勃勃的小男孩。被一整个假期憋坏了的孩子们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大声笑着,他们的父母则站在远远的操场边上着迷地欣赏着他们。学校很干净,校门口有一幅很大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你,新同学。”新同学指的是一年级新生,比如朵朵。新生大多怯怯的,紧攥着父母的手用兴奋的目光打量“他”或“她”的学校。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是,孩子们的父母比他们如花似玉的儿女们穿得更漂亮。

    陆亚鸽一走进校门就后悔没有换一套至少挺括一点的衣服。脚上的皮鞋有好长时间没有打油了,裤脚皱巴巴的,上身居然是一件汗衫。昨晚为朵朵烫熨新衣服和准备新书包忙乎了半夜,他根本没想到把自己收拾一下。陆亚鸽牵着朵朵去找一(2)班教室。走进大楼的时候朵朵松开陆亚鸽,大步走到前面去了。陆亚鸽赶紧追上去。朵朵站住了,回过头来说,爸爸,你别跟那么近,我已经是学生了。陆亚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一刻,陆亚鸽十分沮丧。他看见朵朵像只小猫,紧紧护着新书包靠着墙角走,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走道的拐角处。陆亚鸽突然有一种被生生剥离的痛楚和惧怕感,他记得朵朵在今天之前一直怯怯地不肯离开过他的大手。朵朵不是个勇敢的孩子,至少他不像他同龄的孩子那么独立。他从小就害怕打雷、放鞭炮和黑夜。他甚至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然而他今天却说,爸爸,你别跟那么近,我已经是学生了。

    陆亚鸽站在走道里发怔。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问:请问,一(2)班的教室在哪里?陆亚鸽转过头来。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年轻妇女安静地看着他。她有一双非常恬静的黑眼睛,面孔消瘦而无血色,显得苍白,是那种近似透明的苍白。她攥得紧紧的那个小女孩则差不多像个刚从精品店里抱出来的崭新的洋娃娃。陆亚鸽一看见小女孩脑后那只大大的蝴蝶结就咧开嘴笑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拨拉了一下她脑勺后的大蝴蝶结,说,你是来上学的吗?小女孩瞪着羚羊一般的大眼睛,大声说,是--的!陆亚鸽心里暖暖的,一刹那间他甚至忘了先前的失落。年轻妇女安详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想起刚才她是问他什么来着。他站起来,说一(2)班在前面,拐个角就是。不知为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儿子也上一(2)班。年轻妇女冲他文静地笑了笑,说谢谢,带着小女孩走了。陆亚鸽半天才想起,那年轻妇女的牙很整齐,白极了。

    三

    自从朵朵上学之后,陆亚鸽就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了。

    朵朵的学校离家有两站路,倒不算太远,但陆亚鸽仍然得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先将朵朵扒得到处都是的课本装进书包里,然后烤面包片煮牛奶,再从柜子里翻出干净衣服,把朵朵从被窝里弄出来。在朵朵睡眼惺忪往身上套衣服时他还得抓紧时间冲进洗脸间里洗脸刷牙。这一切,都得在七点钟以前干完。

    然后是中午。

    朵朵不是寄宿生,学校里不管午餐。陆亚鸽的单位离学校有十几站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长江。陆亚鸽曾经想过午饭让朵朵自己在饭馆里吃。也不光朵朵一个人,不少双职工的孩子都这么干。但陆亚鸽后来还是推翻了这个想法,陆亚鸽主要是担心长期在饭馆里吃会染上肝炎什么的。另外,没有大人跟着,谁也不敢保证午餐会不会变成了洋画或者脏兮兮的麦芽糖。所以陆亚鸽每天十一点就开始往学校赶,接了朵朵回家,下面条或炒扬州饭吃。吃过饭,再送朵朵去学校。朵朵下午一般只有两节课,学校里三点半不到就放学了。陆亚鸽嘱咐朵朵每天放学后不要到处跑,先在学校里做作业,做完作业就在操场上玩,等他五点钟下班后来接他。实际上陆亚鸽每天都提前到学校去接朵朵。陆亚鸽放心不下,怕朵朵孤单,怕朵朵不小心摔着了,怕人贩子跑进学校里把朵朵拐跑了,特别怕人贩子。最近这伙人很是猖狂,陆亚鸽所在的报纸就有过报道,说一个人贩子冲进一个双职工家,用扳手敲昏了小保姆,给孩子服用了安眠药,用麻袋一扎,背着就走,待走出几百里地,在无人处打开麻袋一看,孩子早已窒息了。这条报道让陆亚鸽心惊胆战了好些日子,所以每天下午不到四点,陆亚鸽就坐不住了,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总编室主任老代是个老好人,一看陆亚鸽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说小陆你走吧。出门时老代又说小陆你小心别让总编看见。但是天长日久,总编还是看见了。总编批评了老代,说你一个老同志,怎么能一点原则不讲?然后总编就找陆亚鸽谈话。总编说小陆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呀?陆亚鸽说没有想法,就是觉得累,精神很紧张。总编说有压力好嘛,有压力说明你对前段时间的表现有了初步的认识。小陆你的业务能力强,素质不错,我是喜欢你的。你看过去我总是让你跑重头稿,说明报社是信任和看重你的。我给你掏点心里话,我对我们报社有些年轻记者编辑是有看法的,业务素质差,没做什么工作,尾巴却翘得很高,这方面你不像他们。你就是要加强敬业精神的培养,正确处理好社会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矛盾。陆亚鸽说老陈我明白了。总编就很高兴地点点头,说编委会随时准备让你回到记者组,就看你的了。

    事实上老陈的殷切希望最终没有得到回报。陆亚鸽的敬业精神并没有因为老陈的谆谆教诲而得以提高。家庭生活和社会工作之间的矛盾让陆亚鸽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处理不好。朵朵只有六岁,六岁的孩子他不操心谁操心?操心就得分工作的心,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时间也是个无法调解的矛盾。报社五点下班。赶到学校至少得六点半,这期间离朵朵放学的时间差不多有三个钟头。三个钟头,人贩子至少可以把一个六岁的孩子背出几十里地去。没办法,陆亚鸽注定回不了记者组去。

    朵朵倒是快乐得很。朵朵上学以后有了新的生活天地和新的朋友,这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比糖果和玩具更重要。朵朵成绩算不上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兴奋和快乐。朵朵总是得意地说老师喜欢他,这是真话。有一次朵朵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老师对陆亚鸽说,你儿子很聪明,像个小大人似的,很讨人喜欢。陆亚鸽回去后把这话颠来倒去想了很久,过几天找个机会对老师说,我觉得孩子还是像个孩子才好,如果他变成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话。老师捂着嘴咯咯地笑,说你们这一对父子真逗。

    晚上回到家里朵朵的嘴巴就没停过,吧唧吧唧说这说那,兴奋无比。朵朵说我们班上有二十二个男生十八个女生。我们的班主任叫杨澜杨老师。我们昨天语文测验了我得了八十二分是第十四名。我们班长刘飞的爸爸是画家会画竹子。我们每节课都要说老师好才能坐下。我们踢球谁输了谁就当球门。陆亚鸽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尝尝豌豆尖是不是烫老了,再想想生爆牛肉是放蛋清还是勾芡。朵朵就在他屁股后面紧跟着转来转去,像个尾巴。陆亚鸽说朵朵你像个多嘴婆。朵朵说我们下星期要去郊游每个小朋友交十块钱。陆亚鸽说朵朵你到客厅玩去,好不好?朵朵说挨着我坐的小朋友名字叫陈小可。陆亚鸽把油锅坐在火上,说朵朵你去看电视我得干活儿。朵朵说爸爸你难道不认识陈小可吗?陆亚鸽听出了沉重的委屈,便关了火,转过身来认真地问,陈小可吗?他足球一定踢得很棒!他会翻跟斗吗?朵朵盯着他,说爸爸你错了,陈小可是个女孩,女孩是不翻跟斗的。陆亚鸽说你看我这个人,陈小可当然是个女孩,女孩当然不翻跟斗也不踢足球--她长得漂亮吗?那还用说!朵朵的脸兴奋得像个红苹果,爸爸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小女孩,要不我才不跟她坐。陆亚鸽说当然,儿子。陆亚鸽说我可以点火炒菜了吗?朵朵摆了摆手满意地说你炒吧。陆亚鸽转过身去,叹了口气,点上了火。

    就是这样,陆亚鸽还是把朵朵弄丢了一次。那一次北京来了一位领导干部,记者采访那位领导,写了一篇专访,总编老陈很谨慎,要人把稿件送到宾馆去让领导审一下。那位领导比老陈还认真,稿子从中午审到下午还没审完。总编室等着稿子画版,因为是重头稿,不决定下来其他稿件没法安排。偏偏要闻版是该陆亚鸽画的。到下午四点半,稿子还没送来,陆亚鸽急了。向总编室主任老代请假。老代说我不能再替你担待了,小陆你知道我等副高职称等了多少年?陆亚鸽就去和同事小红打商量,要小红帮忙。小红说平日还行,咱们同事不是?可是今天不行,今天我舅舅从台湾回来省亲,全家人订了五点在“亚都”饭店吃饭。陆亚鸽只好在那里如坐针毡地等着送稿子来。稿子是五点钟送来的,陆亚鸽抓过稿子就数字数,心急,数了两遍都没数对,也不能再数了,取了个折中数,然后画版,也不管是不是撞题了,是不是通栏了,文章的题目也没心思做。到五点半,老代说,小陆你走吧,老陈已经走了,剩下的我帮你画。陆亚鸽说谢谢您老代。代大爷,我明天孝敬您一盒红塔山。陆亚鸽走到街上也不去等公共汽车了,跳上一辆中巴。中巴过江得两块钱,平时陆亚鸽绝对不坐中巴,中巴属于白领阶层,而陆亚鸽总想着两块钱等于两瓶乐百氏。中巴从江北到江南,途中天就渐渐黑了。陆亚鸽赶到学校,冲上楼,教室里空空的,一个孩子也没有。操场上倒有一个孩子在那里念念有声地丢石子,但那孩子黑黑的,不是朵朵。朵朵没影了!陆亚鸽的头顿时大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狰狞的人贩子的面孔,然后是朵朵哭得嘶哑的声音,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陆亚鸽的手心开始滴下汗珠来。他拔脚就往学校外跑,跑到学校门口又站住了。他决定不下来是先去派出所报案还是先去长途汽车站堵人贩子。问题是有好几个长途汽车站,还有火车站。人贩子也许坐船甚至坐飞机,这都没个准。这个时候门房老大爷出来了。老大爷说你找谁?陆亚鸽说大爷我儿子丢了!大爷说你儿子叫什么?陆亚鸽说叫朵朵,是一年级(2)班的学生。大爷说你跟我来。陆亚鸽一听,全身一软,差一点没瘫倒在地上。进屋后大爷说你在床下找什么?你儿子不在那里,你儿子让人领走了。陆亚鸽一听眼睛又直了。陆亚鸽颤着声儿说谁领走了我儿子?大爷说是个女的,她留下这张条子,让你按这个地址去领你儿子。

    陆亚鸽敲开门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女的来了。那女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如一张纸,牙也很白,很整齐,这两个特征都使人有过目不忘的感觉。尤其陆亚鸽是个观察能力极强的记者,或者说他过去曾经是。紧接着陆亚鸽就看见了朵朵。朵朵在客厅里正和那个洋娃娃似的女孩在玩积木。朵朵说你别把我的城堡弄坏了,你在一边给我弄砖去,我来当司令。小女孩就乐意地晃着脑后的大蝴蝶结趴在地上给朵朵送积木。那年轻妇女说你进来吧。年轻妇女说孩子刚吃过饭,吃的饺子,一共吃了十一个,还喝了半碗玉米粥。孩子很听话,一点没闹。陆亚鸽有些拘谨,很感激地说谢谢你了,真的很感谢!年轻妇女一笑,笑得很自然很干净。年轻妇女说不用谢,朵朵和小可坐一个座位,小可硬要陪朵朵,六点了你还没来,我就擅自做主把他接到家里来了,希望你别怪罪。陆亚鸽说感激还来不及呢。这时朵朵看见了陆亚鸽,朵朵大叫着爸爸奔过来,一跃吊到陆亚鸽脖子上。陆亚鸽心尖颤动,说不出原因,眼泪就糊住眸子。陆亚鸽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大老爷们的不像话。陆亚鸽放下朵朵时偷偷揩了一下眼睛。陆亚鸽说朵朵给阿姨再见,说谢谢阿姨。朵朵说还有陈小可呢,爸爸难道你连陈小可都不认识?陆亚鸽笑着说当然认识。

    然后父子俩就手牵着手走过漫长的偶尔有亮着大灯飞速驶过的汽车点缀的大街,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当天晚上陆亚鸽表现得不太出色,精神总是集中不了,丢三落四的,给朵朵讲故事干巴巴的缺乏色彩。朵朵困乏地说爸我要睡觉。朵朵就睡了。留下陆亚鸽一个人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上星星点点路灯的光影出神。

    四

    陆亚鸽和陈洁眉就是这么认识了。

    陆亚鸽是那种不肯轻易放弃社会工作的男人。如果不是婚姻出了问题,他在事业上的发展绝对没有问题。如今从记者的岗位上撤下来,弄到总编室画版,失去了闪光的机会,这对一个要强的自信的男人,刺激是不言而喻的。问题是陆亚鸽不能全身心投入收复失地的战斗。他得安排朵朵的生活,他得帮助朵朵完成家庭作业,他得挣钱养活朵朵和他自己,还得为朵朵的将来积蓄一笔钱。最要命的是,他不可能让朵朵每天放了学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他,这样,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重返蒙博托的机会渐渐远去。不仅这样,因为陆亚鸽不断地迟到早退,编委会已决定将陆亚鸽完全调离业务部门,调到发行科搞发行。总编老陈好几次在走廊里碰到陆亚鸽,眼里都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痛苦。陆亚鸽脸皮薄,工作干成这样,已经十分懊恼了,再有这样的眼神盯着他,他想他只有考虑再调一个单位,只要能照顾好朵朵,其他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好多夜深人静的时候,陆亚鸽十分疲惫又沮丧地躺在床上,看着身边在梦呓中吧嗒着嘴甜睡的朵朵,听着屋外一辆辆夜行车驶过的声音,心里想,儿子,我真的就这么为你牺牲掉了么?我才三十三岁呀?

    陈洁眉的出现是个奇迹。陆亚鸽有时想,九月一日新生入学那天他没有和别的学生家长说过话,唯独和陈小可的妈妈陈洁眉说过,虽然只说了两句,而且那两句话很一般,但这毕竟也是一种缘分。当然,如果他的儿子朵朵和陈洁眉的女儿陈小可不是同在一(2)班,碰巧又坐在一张桌子上,那么九月一日那天即使他们说再多的话也不起作用。

    陆亚鸽在得知编委会对他的处理意见后真的受了刺激,他想难道我当年没有出过风头吗?我每年的获奖新闻不是记者中最多的吗?我真就堕落得只配做一个发行员了吗?陆亚鸽一受刺激就有点不理智。他不怕别人小瞧他,他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并没有彻底颓废,没有彻底完蛋。他尤其受不了总编老陈那种眼神。他有个孩子,孩子六岁,但他自己不是孩子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陆亚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拼命了。他认真地画他那两块版,画得十分漂亮。其余时间他翻阅大量资料写综述新闻,写政论性新闻。稿子发出来后,采编部门的主任们脸上神采飞逸,说我们渡过荒月了吗?陆亚鸽不露声色,又将一份数据翔实、观点老道的审读报告呈送到总编老陈桌上,令老陈瞠目结舌。自从群工部主任老雷调到报社新闻发展公司当经理去之后,老陈有半年没过过阅读审读报告的瘾了。陆亚鸽的一篇题为《克林顿政府能给美利坚赢得第二次青春吗?》的政论文发表不久,北京《国际论坛》杂志立刻转载了。稿费寄到那天陆亚鸽给朵朵买了一套环球公司出产的模型车,自己则搬回家一整箱啤酒。陆亚鸽喝着喝着就觉得眼睛模糊了,有一种被春天的雨淋透了的感觉。陆亚鸽嗓门发着颤地对坐在饭桌对面一边喝汤一边让一辆老式奥斯汀车在鸡骨头中间穿行的朵朵说,儿子,我还活着是不是?

    朵朵莫名其妙,把勺子里的汤滴在了奥斯汀车漂亮的背上。

    陆亚鸽红着眼圈又为自己启了一瓶酒。

    陆亚鸽有好几次没有在放学之后去接朵朵,他是在很晚之后才疲惫至极地从陈洁眉的家中领回朵朵的。朵朵已经吃过饭了,和陈小可一起玩,看见陆亚鸽就扑上来。还有一次陆亚鸽忙到夜里十点钟之后才去接朵朵,朵朵已经累得睡了。陈洁眉说朵朵开始一直不肯睡的,要等着爸爸来讲故事。陈洁眉说真没想到你还会给儿子讲故事。陈洁眉的家不宽敞,只一间,朵朵就和陈小可睡在一个床上。朵朵睡得像条章鱼,一只手搭在洋娃娃似的陈小可身上。陆亚鸽说太麻烦你了。陈洁眉说没什么,朵朵和小可玩得很好,你不如回去,让朵朵就在这里睡,明天早上我送他和小可一起去学校。陆亚鸽说这怎么可以,朵朵很调皮的,他早上总是要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有时候还需要在屁股上拍两下。陈洁眉很粲然很干净地一笑,说我能对付,你放心走吧。

    后来陆亚鸽承认,其实他内心很愿意让朵朵和小可睡在一张小床上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六岁的小男孩和一个洋娃娃似漂亮的六岁小女孩脸贴脸睡在一张床上,那副情景会使所有的大人都感到心颤。当然也还有别的理由。比如朵朵说他喜欢小可,在一(2)班里他是小可的保护神,而陈小可差不多就是他的小尾巴。比如从此以后陆亚鸽用不着每天中午和下午急急忙忙往学校赶。中午陈洁眉会很准时地给两个孩子送去盒饭,照顾他们吃完。下午如果陆亚鸽没有赶到学校,她就把朵朵接到自己家,让朵朵和小可一起玩,一起吃饭。

    星期天陆亚鸽带着朵朵到公园玩了一整天。中午陆亚鸽差不多没犹豫就带朵朵上了一家环境很不错的饭馆,点了四五样菜,父子俩扎扎实实撮了一顿。陆亚鸽心情十分好,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朵朵啃椒盐鹌鹑。买单时他示意侍者不必找回零钱。然后他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新星球大战》。回到家之后朵朵在客厅看电视,陆亚鸽在卫生间洗两人换下的脏衣服。衣服洗得差不多时朵朵很礼貌地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陆亚鸽拉开门说你有事吗,朵朵平静地说爸爸如果隔壁的那只猫来偷吃咱们的果酱怎么办?陆亚鸽用力抻着朵朵的海军衫说把它赶走,这还用得着问。朵朵说我已经把它赶走了,它很生气,它叫。陆亚鸽说很好,你做得不错,你是个能干的孩子。朵朵并不离开,朵朵说可是有一个小问题。朵朵说猫倒是赶走了,可是我把果酱瓶打破了。陆亚鸽放下衣服到厨房一看,果酱瓶果然碎了一地。陆亚鸽从厨房出来时看见朵朵站在那里,很沮丧的样子。陆亚鸽就拍了拍朵朵的脑袋,在他面前蹲下,说,儿子,这没有什么关系,你并没有想到你会打破瓶子是不是?你想做好事,可是瓶子破了,这不是你的错。有时候大人也这样。大人想做一件好事,可没想把事做砸了,这叫事与愿违。朵朵盯着陆亚鸽的脸,突然说,你和陈小可的妈妈也是事与愿违吗?陆亚鸽怔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话?朵朵说陈小可也是离异家庭的小朋友。陆亚鸽说我知道这个,这又有什么?朵朵说你们都想做好事,可是却把事情做坏了,对吗?陆亚鸽说这不是一回事,这事很复杂。朵朵看了陆亚鸽一眼,走开了,留下陆亚鸽一个人蹲在那里发怔。

    五

    陈洁眉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事。在认识陈洁眉之前陆亚鸽并不知道基督教女青年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冒失地问陈洁眉,是不是就是修女,穿着黑衣裙戴齐眉方帽的嬷嬷?陈洁眉愣了一下,省过神来后差点笑岔了气。

    陈洁眉的经历比较曲折。她从小失去父母,先跟着姑姑过,“文革”时期姑姑成了修正主义技术尖子,整天挨斗,后来跳楼自杀了。陈洁眉是在儿童福利院里长大的。七岁时,政府送陈洁眉上了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高中毕业后,陈洁眉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参加了工作,她希望自己能早点养活自己。陈洁眉是那种性格内向的女子,绝对没有什么奢求,她觉得这个世界有她没她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她看这世界就像看随手在路边捡到的一本小人书一样淡泊。仅仅有一次,陈洁眉的生命之烛燃出过一个短暂的火花。那一年,陈洁眉认识了一位年轻的琴师。小伙子是弹钢琴的,音乐学院毕业后分到女青年会。那是个才华出众、热情洋溢的大学生。他会弹肖邦、柴可夫斯基、伦德拉姆,那种崇高的让人流泪的伟人的曲子,也弹《我是杜邦街的叮咚老爹》《我忘了你是谁》这样活泼的诙谐曲。那段时间里,女青年会整天都响着钢琴声。那些琴声差不多将全城的鸽子都引来了。黄昏时分,无数只鸽子静谧地停泊在一座老式建筑的屋顶上,侧头伫听琴声,那个场面令所有人驻足。只有陈洁眉一个人知道,那琴声是弹给她听的。小伙子从一开始就迷上她,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的灰姑娘。

    半年以后,他们结婚了,那是一段让天下所有男人和女人妒忌的蜜月。他们贫寒,没有新家具,没有亲人的祝福,但却有音乐和无数鸽子。在那个夏季,陈洁眉将她一生的欢乐和大笑都献给了年轻的琴师。

    蜜月刚过,年轻的琴师病倒了,是那种令人生畏的血液病。小伙子躺在白色的病房里,一天天憔悴下去。他需要输血,需要大量的新鲜血浆。他接受了上百次输血。他很坚强,他从不让他的新娘看他满是针眼淤着血块的胳膊,他不想让她难过。但他却不知道,在他上百次输进的血液中,差不多有一半,是从他那日益苍白的年轻妻子血管里抽出来的。

    他是死在她怀抱里的。他脸上浮着安宁的微笑。他吃力地告诉她,他很幸福。一分钟后他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们结婚仅仅四个月。

    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所有这一切陆亚鸽都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从没主动问过陈洁眉什么。他能感觉出陈洁眉曾经沧海的那份心境。星期天两个人带着孩子到公园或者郊区的湖边去玩。朵朵和小可在远处草棵中撒欢。陆亚鸽和陈洁眉坐在一边。陆亚鸽悄悄地注意陈洁眉。他见她大多时候一声不吭,那双很深、很恬静的黑眼睛安静地盯着远方。有风的时候,只有她苍白的额上的刘海轻轻颤抖着。陈洁眉整个儿就像一个石头似的美人儿,那份安静和那份美,不是人类具有的。

    陆亚鸽心里想,那个年轻的琴师真的很残酷,他点燃了她生命的快乐之烛后又把它吹熄了。

    六

    秋天的时候朵朵有了一个新的小伙伴,那是一条杂种小狗,朵朵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超人。

    超人是一条白色的杂种狗,大耳朵,短嘴,身上没有什么毛。毛都长到短杵杵的腿上去了。超人是陆亚鸽的一个朋友送的。那个朋友在大学生物系实验室工作。实验室里每天都有一批小动物被拖上实验台。有一天轮到超人了,朋友抱着超人走进实验室时超人冲他呜呜地叫,泪水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弄得兮脏。朋友动了恻隐之心,打电话给陆亚鸽,说给你儿子一件玩具要不要?超人一见到朵朵,立刻躲进他胯下,围着他不住地嗅着。打着转。朵朵亲它,说哦哦小可怜。朵朵说算了爸爸,就让它跟我睡吧,不用你操心。从此以后朵朵和超人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朵朵给超人喂食,食品当然是和自己同规格。朵朵就连吃冰激凌也要给它一份。超人怕凉,把一嘴的冰激凌甩得满屋都是,乐得朵朵直翻跟斗。朵朵给超人洗澡,用的是儿童香波。洗一次澡卫生间就跟发过一次洪水似的,陆亚鸽每次都得收拾半天。陆亚鸽后来不得不对朵朵提出警告,希望超人的澡降低到每周一次。朵朵不说不,只说那我也每周洗一次。陆亚鸽终究黔驴技穷。陆亚鸽原先在厨房为超人准备了一个窝,纸箱里放了床旧呢毯,蛮舒服的。超人很喜欢。但朵朵不喜欢。朵朵要超人睡在他脚下。陆亚鸽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究竟,便对超人有了点意见。朵朵看出陆亚鸽的眼神不对。以后就提防着陆亚鸽,连碰都不让他碰超人一下。陆亚鸽哭笑不得,有时候就想,不该接受朋友的这件玩具,搞得朵朵一天到晚像中了邪似的,一回家就搂着超人不放,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入冬的时候,全国系统报联合组织了一次现场短新闻比赛,报社总编辑老陈很重视,在业务会上讲话,希望报社的记者编辑们能拿出看家本领,在本次的比赛中拿个把奖回来,为报社争光。老陈特别强调,如果拿了奖,除了上面发的奖金外,报社还将奖给获奖的记者一千元现金,并且在同等条件中优先考虑晋职的事。业务会一开过,报社采编部就空无一人了,所有的记者都像狗一样地窜了出去,找线索,写稿子。一千元奖金算不上什么大数目,报社里有好些记者在跑广告、炒股票方面颇有经历,次一点的,至少可以写点遵命文字,弄一点补贴。职称上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头脑发热,报社就那么几十个人,轮到谁轮不到谁,大家心里都有底,总编老陈自己也只是个副高,谁还能冲到他前面去?但既然吃的是这碗饭,让你干你就得干。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大家心里心照不宣的,那就是系统报短新闻比赛组委会宣布,这次将从获奖者中选出几个人,组成异国采访团,到新、泰、马去采访半个月。这种机会,是个写字的都不可能放弃。

    照说没有陆亚鸽什么事。虽然并没有规定参赛者必须是自由记者,但现场短新闻,要求有很强的事件性、现场感和新鲜感,不比评述性综合性新闻,靠案头资料就可以解决,你得撒丫子满世界跑,你得削尖脑袋另辟蹊径,而这恰恰是陆亚鸽不具备的条件。总编室的人得守点,早上八点半业务短会,评昨天的报纸,写出审读意见交老总。中饭后,记者们的稿子一篇篇回来,编辑处理了送审,三审过后到总编室,总编室先从标题做起,画版、送厂,一环接一环,撒尿都得数秒表。程序是报社几百年摸索出来的成功经验,没有多少投机性可乘。可是陆亚鸽却不肯轻易放弃,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搏一回,也不全为奖金或职称,他只是想证实一下,他仍是个好记者。

    主要的障碍不是报社坐班制,而是朵朵。陆亚鸽不打算利用白天时间。画版是他的任务,他没有理由推脱掉。他打算利用业余时间。也就是说,他得在晚上干。陆亚鸽不想再麻烦陈洁眉。半年时间来,朵朵在陈洁眉家少说也待过三十来次。朵朵甚至已经习惯而且喜欢上了陈洁眉做的饭。有好几次,朵朵都说到“家”这个字,陆亚鸽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朵朵说的“家”,就是指陈洁眉的家。陆亚鸽觉得太拖累人家,人家也不是整天清闲得没事,人家也有个孩子。可陆亚鸽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犹豫再三,就和朵朵商量,要朵朵自己在家里待几个晚上。朵朵倒答应得蛮爽快,说爸爸你放心,有我和超人在,强盗不敢来的。就是这样,陆亚鸽也揪心挂肠地做了很周密的准备,重新安装了大门保险锁,检查了窗户上的铁栅栏,再三叮嘱朵朵有人敲门别开,别去碰煤气和电源,别玩刀子剪子和火。陆亚鸽还请邻居家帮忙听着一些,怕孩子有什么意外。邻居是年轻的两口子,很热情地答应下来。

    头一天晚上陆亚鸽是快到一点回家的。陆亚鸽很疲惫,但更多的是牵挂。自行车推到走道里一锁,匆匆上楼,因为着急,连着绊了几下,等开了锁,打开门一看,心里才不再慌乱。朵朵还在。朵朵躺在客厅睡着了,像个小虫子似的蜷在沙发里,怀里搂着超人。超人也睡着了,将一张滑稽的短嘴贴在朵朵的脸上,还发出微微的呼噜声。电视仍开着,节目早结束了,屏幕上一片雪花。陆亚鸽关上电视,走过去将朵朵抱起来,放到床上,为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再将超人抱进来塞到朵朵脚下。超人蒙蒙眬眬地在被窝中打了几个转,睡不踏实,三移两蹭钻到朵朵的枕边,一歪,头贴着朵朵的头睡了。陆亚鸽在床头坐了好长时间。看着朵朵的睡相,说不出来,心里兀然有一种酸涩的滋味。

    陆亚鸽回到客厅,这才发现屋里一团糟,其惨况和波黑战乱的难民营没什么两样。陆亚鸽一样样地收拾起,然后把一大堆垃圾倒到外面,做完这一切,已经两点钟了。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愣,一直到烟蒂灼疼了他的手指。

    朵朵突然间在卧室里哭了起来,哭得很急促。陆亚鸽冲进卧室,从被窝里抱起朵朵,说朵朵你怎么了?爸爸在这里朵朵!朵朵停止了哭泣,睁开了眼看了看,又合上眼睡了。陆亚鸽这才省悟朵朵是做了噩梦,自己太敏感了。重新把朵朵放进被窝,掖好被角,突然发现,朵朵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泪珠儿。陆亚鸽一个大男人,泪水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那晚上,陆亚鸽一夜坐在那里没动。

    第二天晚上陆亚鸽回来得稍微早点,推开门,竟然看见陈洁眉坐在那里,用牙咬着针在缝朵朵的书包。陆亚鸽愣了一下,陈洁眉倒显得十分平静,抬头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等一会儿才回来呢。又说,朵朵和小可都睡了,九点钟上的床。陆亚鸽哦哦地答应着,放了包,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坐在沙发上。陈洁眉就告诉他原委。原来陈洁眉吃过饭后带小可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她们往家走,路上小可突然撒开陈洁眉的手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朵朵。陈洁眉见马路对面果然有一个孩子抱着一条小狗蜷在电线杆下。朵朵说他在等爸爸,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冬天很冷,陈洁眉见朵朵的小脸蛋冻得像只果子,陈洁眉就说,朵朵,跟我走好吗,我们留个条,让爸爸回来接你。朵朵说不,爸爸每天都累得不想动,我哪里也不去,我等他。陈洁眉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陆亚鸽家。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都困了,陈洁眉就哄他们先睡,自己坐下来等陆亚鸽。陆亚鸽进卧室一看,朵朵和小可都睡得酣熟,小可将一只胖乎乎的手搭在朵朵脸上。陆亚鸽哂笑了一下,拉上门,回到客厅坐下。陈洁眉已将朵朵的书包缝好,说,你累了吧,我给你煮杯咖啡去,说着就起身去厨房烧水。陆亚鸽看看房间里,这才发现,房间被收拾了一遍,显得从未有过的整洁,还有一股已经陌生了的女人淡淡的气味。还在出神,陈洁眉已将咖啡煮好了,连壶一起端到客厅,给陆亚鸽沏了一杯,放了一块方糖,陆亚鸽说,你也来点吧。陈洁眉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慢慢喝着滚烫的咖啡,一边说话。不知怎么的,陆亚鸽突然有一种说话的欲望,也没有什么固定题目,只是想说。他发现自己憋得太久了,好像一辈子都没有一个机会和一个人坐下来好好聊聊。男人永远都在充当一个强者的角色,永远都在承受和赋予,永远都戴着一副厚重结实的面罩,让人觉得男人永远精力充沛坚韧不屈沉默如金。实际上,陆亚鸽已习惯了这一切,他并不喜欢婆婆妈妈,他从没对谁说起过自己,现在这一说,倒连自己也有点迷惑,他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些话题?陈洁眉静静地听着,除了给陆亚鸽续咖啡,几乎就像一尊瓷雕坐在那里,深深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亚鸽。陆亚鸽讲自己下乡时的经历。他是全国最后一批知识青年。那年他十六岁。陆亚鸽插队的地方是山区,山很深,不产大米,吃的是土豆、红苕、南瓜,老南瓜用玉米粉一焖,味道美极了!知青点有五个知青,两男三女,后来陆续走了三个,只剩下陆亚鸽和一个梳小辫的女孩子。女孩子比陆亚鸽小两岁,父母都是教书的,独女儿,本来可以不下乡,是自己瞒着父母报名到广阔天地锤炼红心的。那女孩天分很高,读过很多书,一到晚上,就和陆亚鸽坐在草屋外的坟地边,给陆亚鸽讲仙女星座、狮子星座,讲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讲地球另一边过去和正在发生的故事。夜露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挂上他们的衣襟。后来那个女孩子得了乙型脑炎。那个山区没有医生,谁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陆亚鸽背着她到县城医院去看病,路上得走一天一夜的山路。陆亚鸽背着女孩子在崎岖的山道上走着,跑着。陆亚鸽说好女孩你坚强点,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会好的,我们一切都会好的。陆亚鸽说夜里冷,你别睡着了,千万别睡着了,我来给你讲故事。陆亚鸽不善言辞,但那天晚上他像着了魔似的讲着,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讲三个秀才赶考的故事,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女孩子在陆亚鸽的肩头吃力地笑了,说原来小陆你也会讲故事。陆亚鸽说我会,我什么都会,只要你保证别睡着,我什么都会的。陆亚鸽在山中走着,跑着。他的鞋掉了一只,又掉了一只,脚指甲踢飞了,脚被扎得血肉模糊。他累极了,他觉得只要一站下来他立刻就会睡着。第二天早上,他拖着一双面目全非的赤脚艰难地走上公路,拦下一辆拖拉机。当他抱着女孩爬上车时,发现女孩子已经死了。她死在他的怀里了。

    陈洁眉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陆亚鸽。她苍白的脸上因了咖啡的刺激泛起一丝红晕,这使她在深冬的夜里具有一种圣洁和安宁的美。陆亚鸽突然停止了叙诉,点着了一支烟,沉默在那里。好半天,陆亚鸽说,很晚了,对不起给你说这些。陈洁眉说没什么,我很喜欢听,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陆亚鸽说是吗。陈洁眉说那我走了,我明天早上来接小可。陆亚鸽说你不用来了,我送孩子去学校。陈洁眉说那也行,那我就走了。

    陆亚鸽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已经凉透了。

    七

    陆亚鸽的《大都市没有睡眠》获得了系统报刊现场好新闻一等奖。采编部主任冲进总编室,扬着手中的通知书说,亚鸽你获奖了!你让我丢丑又给我争了脸,我他妈当初就不该放走你!陆亚鸽走进总编老陈的办公室。老陈和蔼可亲地说小陆你坐。老陈亲自给陆亚鸽倒了水,然后坐到他身边。老陈说,小陆,你这次获奖,是你的荣誉,也是报社的荣誉。我很高兴,你终于摆脱了消沉,站起来了。陆亚鸽说老陈,你说错了,除了睡觉,我从没躺下过。老陈宽容地拍了拍陆亚鸽的手背,说小陆,怎么样你考虑一下,我打算重新把你调回采编部跑记者,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的。陆亚鸽说我还是待在总编室吧,我不能保证让你满意,我有个六岁半的儿子。老陈说你先别急着答复我,再考虑考虑。

    陆亚鸽拿到奖金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请陈洁眉吃顿饭。他觉得欠了陈洁眉很多,当然那不是一顿饭能偿还清的。陈洁眉听说陆亚鸽获了奖,表现得比陆亚鸽还高兴。陈洁眉说我带上小可行吗?陆亚鸽说行,太行了,我觉得也应该感谢小可和朵朵。我觉得我应该感谢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陆亚鸽说你别笑,真的,我是没钱,有钱我真这么干。

    陆亚鸽选了一家安静幽雅的餐馆。他早早去订了座,点了菜和酒水。陈洁眉在约定的时间带着小可来了。陈洁眉那天显然是着意修饰了一番,穿着一套深蓝色小白领的西式套装,脸上稍许用了点胭脂,这使得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生动盎然起来。她很慌张地拉了一下衣襟,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我是不是不该用口红?陆亚鸽说不不,那样很好。陈洁眉吐了一口长气。说,你不会骗我吧,我有好几年没用过化妆品了,我都陌生了。陆亚鸽说,这样很好,其实你用不用化妆品都很好。陈洁眉粲然一笑,递给陆亚鸽一件东西,说,祝贺你获奖。陆亚鸽说,这是什么?陈洁眉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陆亚鸽打开一看,是一把精巧的电动剃须刀和一条漂亮的领带。陆亚鸽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电动剃须刀?陈洁眉说,那天我见你脸上有好几条血口子,我知道你用手动的,那不安全。说着陈洁眉脸上浮起一片红晕。陆亚鸽觉察到了,有些心乱,忙掩饰道,可惜这条漂亮的领带,我用不上。陈洁眉说,为什么,你不喜欢?陆亚鸽说,我没有西服,我不会熨衣服,所以我只穿便装。看见陈洁眉表现出失望的表情,他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以马上去买一套,我现在有钱了不是吗?

    晚餐很精美,四个人吃得很尽兴。朵朵和小可很快就下了桌,跑到大厅的喷池边去看红鲤鱼去了,留下陆亚鸽和陈洁眉在那里慢慢呷着饭后饮料。陈洁眉不喝咖啡,要了一杯果茶,很文静地一点点啜着。大厅那一头有一个红衣号手在轻轻吹着萨克斯。陈洁眉捧着杯子,看着陆亚鸽,说,你很看重你的职业,是吗?陆亚鸽点点头,说,我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当兵的时候,我因为发稿量大被调到军报记者站当通讯员,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会干得比别人强的。陈洁眉隔着桌子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现在就干得很出色,你实际上是个很出色的人。陆亚鸽说不,这不算什么,我不看重荣誉和名声,我希望自己做的事别人无法做到。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我告诉你,我一直有个愿望,我希望我有机会走边。走边你懂吗?就是围绕着中国的疆界走一圈,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你听听我的详细计划……对不起我能脱去外套吗?我觉得太热了!

    陈洁眉睁着一双深深的黑眼睛,隔着桌子用一种鼓励的目光看着那个因为酒和无人诉说的理想而变得激动的男人,倾听他说下去。陈洁眉想,这个疲惫不堪而沉默少语的男人有多少光辉在悄然消逝和被深深地掩埋掉了呢?

    那个红衣号手在大厅那一头沉溺于若有若无的情绪之中。

    陆亚鸽病倒了。也许是长期的缺乏睡眠或者太累或者感冒,反正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那天他没有去上班,强撑着把朵朵送去了学校,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了。他发着高烧,周身像火烤似的烫。他躺在床上昏昏迷迷神志不清地睡着,再一睁眼,天已黑尽了。他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心想完了,朵朵还在学校等着去接呢。他在床边脚一软差点摔倒。一个人接住了他,那人是陈洁眉。

    陈洁眉扶着陆亚鸽重新躺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陈洁眉告诉陆亚鸽,朵朵和小可正在隔壁房间里玩。她去接小可,知道陆亚鸽病了,就将两个孩子接来了。孩子们已经做完了家庭作业。陈洁眉说,现在你得吃药,你病得不轻,不过这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服侍他吃过药,说,孩子们都吃过饭了,你想吃点什么吗?你一定得吃点,这样你会好得更快。陆亚鸽原本想说不饿,什么胃口也没有,但他强撑着笑道,我真的很饿了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用不着专门为我做,我想你就是拿一块铁来我也能嚼了吃掉它。

    陈洁眉出去了一会儿,进来时端着一只碗。陆亚鸽坐起来,接过碗,他愣了,那碗里,竟是热腾腾一碗玉米粥熬老南瓜!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陆亚鸽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陈洁眉有些慌乱,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你不想吃这个?你如果不想吃,我再给你做去。陆亚鸽拼命地摇摇头,说想,想,我太想吃了,你知道的,我太想了!

    陈洁眉有些发呆,坐在床头,看陆亚鸽大口大口地吃着南瓜粥。好半天,她轻轻地说,有一句话,我想过了,本来不该我说的,我这人太弱,即使想到了,也不会说出口,可是今天我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吧。

    陆亚鸽抬起头来,他看见陈洁眉的眼圈有一种美丽的红晕,她全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说,你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话应该由我来说!

    陈洁眉将一只手指放在陆亚鸽唇边,阻止住他。不不,还是我来说吧,我想得到这个机会。陈洁眉安宁得有如一个女神。让我来替你熨衣服好吗?我会把你和朵朵的衣服熨得很好的。她说。

    八

    陆亚鸽决定和朵朵谈谈他和陈洁眉的婚事。他觉得朵朵有理由在事先知道这件事。

    陆亚鸽为了这次谈话做了很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且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星期天他带朵朵到儿童游乐园和博物馆玩了足足一天,两个人差不多吃了足有二十支甜筒。他们还去街头用气枪打气球。朵朵那天快乐极了。

    晚饭以后,陆亚鸽对朵朵谈了“那件事”。他说得既婉转又简洁。他告诉朵朵,天上的鸟儿都很快乐,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家庭是由两只大鸟和若干小鸟共同组成的。对于大鸟来说,小鸟是它们的快乐,但这快乐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大鸟还需要有伴,要是没有伴,它们就会很孤独,它们的快乐就是残缺的。人和鸟是一样的,人也需要家庭,除了孩子,大人也需要有伴。陆亚鸽说,比如说我们俩,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生命的骄傲和安慰,我非常非常爱你,可是这样不够,我还需要爱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

    朵朵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他没有看陆亚鸽,始终低着头,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有一会儿他伸出手去抚摸着超人的头,超人扬起脸来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主人的小手,那个情景让陆亚鸽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突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朵朵低着头说,可是我们不是有家吗,我们两个,还有超人,不是家吗?

    陆亚鸽点点头,说,不错,我们是个家,我爱你也喜欢超人,可这仍然不够是不是?我们要个女人,她是我妻子,也是你妈妈,她也会像我一样爱你的。

    朵朵抬起脸儿,坚定地说,我有妈妈。我知道她爱我。她走的时候说过,她永远爱我!她不会忘记我的!

    陆亚鸽被击中了,他颓唐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有一刹那他想他干了一件傻事,他想缝合一个家庭,他满怀希望和热情,一相情愿地觉得那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可是他却拿错了针,他手上捏着的是一把刀子。

    有好半天时间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朵朵坐在那里,拘束地摆弄着沙发套上的荷叶边。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陆亚鸽说,爸爸,你真的想和陈小可的妈妈结婚吗?

    陆亚鸽觉得很艰难,可他仍然点了点头。

    你想让她来做我的新妈妈是吗?那个孩子说。陆亚鸽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点头。

    孩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好吧,他说,那你就和她结婚吧。

    孩子抱起他脚下的小狗,怕冷似的拥进怀里,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陆亚鸽在背后看着他。陆亚鸽看那个幼小的肩上失去了方才还洋溢着的无忧无虑的快乐。他看不见那孩子快乐地笑起来像朵绽开的雏菊似的脸。六月阳光下的欢笑声失落了。那个孩子,他显得那么的弱小和无助。陆亚鸽的心刺痛了,渗出血来。他叫他,他说朵朵。

    朵朵在门口站住了,转过脸来。朵朵的脸上全是泪痕,他的肩在无声地抽搐着。

    陆亚鸽站起来奔过去,一把抱过儿子,将他生命的一部分紧紧地搂进怀里。他说朵朵,朵朵你是好孩子,你别哭,你别哭好吗?

    朵朵抬起泪涔涔的脸,说,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也要像妈妈那样离开我吗?

    陆亚鸽一身的汗,他说你说什么呀儿子?你是爸爸的生命!爸爸在任何时候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要不愿意,陆亚鸽说,你要不愿意我们就再也不提这件事。爸爸向你道歉,爸爸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朵朵抽搭着说,不,爸爸,我要你和陈阿姨结婚,我要你有家。

    朵朵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陆亚鸽和陈洁眉在春天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婚事办得很简单。陆亚鸽和陈洁眉都是那种更注重实际的人,他们都知道生活不是形式,关键在于内容是什么样子的。家安在陆亚鸽这边,小可的小床搬进朵朵的房间里,陈洁眉则走进了陆亚鸽的房间,一切都那么简单又那么温馨。

    结婚那天晚上,陈洁眉关了所有的灯,拉严窗帘,迅速地上了床,钻进陆亚鸽怀里。她的肩在轻轻地颤抖。她说,我有点怕,我觉得这不真实,我怕这一切会重新失去。

    陆亚鸽在黑暗里紧紧地拥住妻子瘦削的肩。他看不见四周的一切,也看不见她的脸。突然之间,他有一下子拥有了三个孩子的感觉,有一种男人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里慢慢升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陈洁眉的肩,一个劲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你真傻,真傻。

    洋娃娃似的小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惊喜和快乐。几乎在一夜之间,她有了爸爸和哥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对陆亚鸽很有好感。她大声地银铃一般地管陆亚鸽叫爸爸,使陆亚鸽感到既不好意思又分外愉悦。而一下子和朵朵成了兄妹,这无疑是生活给予小可的最美好的礼物。不管是上学还是回家,她都像另一个超人,紧紧地跟着朵朵,言听计从,朵朵到哪儿她到哪儿,朵朵干什么她干什么,一步也不落下。有一次她偷偷地问陈洁眉,妈妈,我们真的和朵朵家变成一家人了吗?我们不是在做游戏吧?

    倒是朵朵,他表现得很淡泊也很冷静。他简直听话极了。陆亚鸽和陈洁眉结婚那天,他带着小可很早就睡了。临睡之前,他走进陆亚鸽的房间,安静地说,爸爸,我能和小可先睡吗?我们困了。他甚至还对两个站在那里有些窘迫的大人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朵朵都很乖,一点调皮捣蛋的事也没干,每天放学回家后他就带着小可一块儿做作业,然后带着超人到楼下的草坪去散步,直到吃饭时才回来,吃完饭后就抢着捡碗、扫地、抹桌子,晚上看电视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吵也不闹,相比之下,朵朵比洋娃娃似的小可更安静。

    有一次,陆亚鸽站在窗前往楼下看,他看见朵朵怀里抱着超人站在空旷的草坪上往远处看。朵朵把超人抱得很紧,痴痴地站在那里。超人探起脸,伸出粉嘟嘟的短舌头在朵朵的耳朵和脖子上舔着。一只小鸟从他们头上飞过。

    陆亚鸽抬起视线,他发现朵朵看着的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空的天。

    晚上,陈洁眉安顿好两个孩子,替他们掖好被子,轻轻掩上儿童室的门,又到厨房和卫生间检查了一遍,确认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进了卧室,脱衣上床。陆亚鸽依在床头无声地抽烟。陈洁眉挨过来,将头轻轻贴在陆亚鸽胸前。陈洁眉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一切都很正常,简直太正常了,可我总觉得,那孩子在恨我。陆亚鸽抽着烟,那烟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白色图案。好半天,他才摁熄了烟头,将陈洁眉拥进怀里,说,你不要太敏感,我们得慢慢来,这需要时间。他在黑暗中盯着那双深深的黑眼睛,说,我要你明白,我感到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和不愿放弃生活!

    差不多就在陆亚鸽和陈洁眉结婚的同时,全国系统报出国采访团的通知来了,通知陆亚鸽立刻去北京报到,然后赴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考察和采访。总编老陈把陆亚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对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记者背后怎么议论我,说我老抠,把钱看得比老婆还重要,你用不着说你没有在背后议论过我,去年我去日本才花了四千元,这次系统报协会要我们交六千元,我也不想违心地说我不心疼,但是小伙子,这是六千元现金汇票,你拿上它,我要你去,你知道我为有你这样的记者感到骄傲!

    陈洁眉很高兴,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记者的,见识比什么都重要,也许你再回来,就会改变当初走边的理想,而又希望绕着地球走一圈了。陈洁眉有些顽皮地笑着说,不过你得做个思想准备,到时候,我和孩子们会缠着要你带我们一块儿去环游地球的。

    陆亚鸽却放弃了这个机会。他将通知和汇票一起退给了总编老陈。老陈吃惊地问,这是为什么?陆亚鸽安详地说,什么也不为,我只是不想去。老陈说,你再想一想,这可不是去庐山黄山。陆亚鸽说,我知道,谢谢你了老陈。

    只有陈洁眉知道陆亚鸽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私下里对他说,你不该这么轻易地放弃,你说过需要时间,我想朵朵他也希望你去。

    陆亚鸽摇摇头,笃定地说,不,我决不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相信你,可我决不让朵朵感觉我抛弃了他,一丝一毫也不让!

    陈洁眉默默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里。

    九

    陆亚鸽重新回到采编部,并被提升为采编部记者组长。总编老陈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采编部的一帮弟兄在陆亚鸽回部里的那天着实地热闹了一番。总编室隔着采编部只两个办公室,那帮弟兄却认认真真半玩笑地组织了一次仪式,一个年轻记者用毛笔在报纸上写了一条墨汁淋漓的横幅:“欢迎诺曼底登陆大捷英雄凯旋!”记者们拥着陆亚鸽从总编室出来,绕着走廊走了一圈,然后拥进采编部,让陆亚鸽热泪盈眶。当然,陆亚鸽那天掏钱请弟兄们结结实实撮了一顿。

    有了陈洁眉和小可,陆亚鸽的生活整个地变了样。结婚之后陆亚鸽才发现,陈洁眉的能干和贤惠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每天早早就去学校接回朵朵和小可,辅导和检查他们做功课。她把两个孩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每天陆亚鸽回到家,就觉得家里全新一般整洁温馨,随时都能在花瓶中发现沾着水珠的鲜花或者绿色的植物。等他换上干净的拖鞋,脱下外套,到卫生间洗过一把温水脸出来,饭菜已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两个孩子急不可耐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坐下和他们共进晚餐。陆亚鸽对每天出现在饭桌上不同花样的饭菜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吃惊。他对站在他椅子后面那个轻轻微笑着的女人喊道,这是什么?你是把我当国宾还是什么?你还会做什么?干脆一块儿告诉我,要不明天我一整天都得为猜测晚上的菜谱而失职的,你知道,我现在可是领导。那个女人轻轻地拥着他的肩,说,你才吃了多少就不耐烦了,还早着呢,我要让你和朵朵每天都过国王和王子的日子。陆亚鸽心里快乐得什么似的,他一本正经地坐端正了,拿起筷子,一脸严肃地环视了一下桌上的菜,然后说,那好吧,现在本国王颁旨,把它们通通消灭掉!不等两个孩子动手,他率先叉起一块醋浸鳗鱼塞进口里大嚼起来。

    晚饭之后,他们通常是去看电影、逛夜市或者散步。他们牵着两个孩子,沿着夜幕下的街道慢慢走着,什么话也不说。街道上刚洒过水,干净得像一张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安宁无语的清新。一个老太太从那头走过来,走到他们身边,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这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是你们的吗?他们真可爱!年轻人,你们真是幸福的一对。

    是的,太幸福了,陆亚鸽和陈洁眉都这么想。甚至朵朵这些日子也有了变化,他渐渐地有了大笑,开始恢复过去的调皮。陈洁眉悄悄告诉陆亚鸽,这个星期,朵朵打破了一个花瓶,用水彩颜料弄脏了地毯,还偷偷将自己的一件海军衫做成了超人的礼服。朵朵又成了一个正常的男孩。陆亚鸽听了高兴万分。他尽量在朵朵面前不表示出来他知道这一切。直到有一天,他们一家人坐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部儿童剧,朵朵突然说,我们明天要开家长会,我和小可想让妈妈去。

    陆亚鸽和陈洁眉有一刻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愣在那里。朵朵看着陈洁眉说,您答应去吗?陈洁眉一下子涌出泪水来,她走过去,跪在地毯上,将朵朵拢进怀里,轻轻说,去,我去,你不知道,我太想去了。谢谢你,朵朵。

    陆亚鸽掩饰地从沙发中站起来,走到酒柜边,迅速抹去泪花,他大声说,喂,孩子们,你们谁动了我的酒瓶子?我要打他(她)的屁股!我可不想让你们都变成小酒鬼!

    小可冲过来护住朵朵对陆亚鸽尖声叫道,不是朵朵哥!他没有把酒倒给超人喝!

    十

    假如没有出那件事,一切都会尽善尽美。

    那天陆亚鸽接到陈洁眉的电话,陈洁眉在电话里紧张而又不知所措地说,我知道你工作时不该打扰你,可是这事太重要,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陈洁眉在电话里告诉陆亚鸽,中午她接朵朵和小可回家吃饭,小可用饼干喂超人,却被超人突然咬了一口,咬破了小可的手。陈洁眉懂一些家庭保健常识,她为小可做了伤口清理和包扎,她不太放心,又带小可去了医院。医生说伤口倒是不深,只是得取样化验一下,看小可是否是被带有狂犬病毒的狗咬伤的,现在他们正在医院等结果,陈洁眉心里忐忑不安,才给陆亚鸽打了电话。

    陆亚鸽在电话里说,洁眉,你别急,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和小可等在那里别走,我马上就来。

    陆亚鸽放下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化验结果让陈洁眉差点昏倒在陆亚鸽怀里。超人属于狂犬病毒携带狗!也就是说,小可是被狂犬病毒狗咬伤的,幸亏陈洁眉及时做了伤口清洗并把小可带到医院,医生立刻给小可注射了血清和狂犬疫苗,使小可平安无事,免于一灾。

    小可的伤口好得很快,几天后就愈合了,愈合后的小可又晃着脑后的大蝴蝶结蹦跳着去上学了。虚惊一场之后的陆亚鸽和陈洁眉却忧心忡忡,很明显,超人再也不能留在家里了,谁也不能担保它会在什么时间再度咬伤孩子。必须把超人送走。

    抉择超人的去向倒不难,他们可以把它送到市卫生防疫站狂犬办,也可以把它送回给朋友,关键的问题是朵朵。朵朵和超人的感情太深了,如果没有超人,他甚至不肯去睡觉。倘若不是出了那件意外的事,陆亚鸽和陈洁眉连想也不会这么想。陈洁眉感到很为难,说,咱们还是和朵朵商量一下吧,征求他的意见。陆亚鸽从卧室里望出去,他看见朵朵躺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紧紧地抱着超人。朵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放学回家就和超人厮守在一块儿,一刻也不分离,时刻以警觉的眼光注视着两个大人。陆亚鸽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他不会让任何人接近超人的。这件事,只能悄悄地干。

    第二天,趁朵朵和小可上学的工夫,陆亚鸽将超人装进纸箱,用自行车带着送回到朋友处。一路上,超人似乎有预感似的呜咽着,不住地用爪子挠着纸箱。陆亚鸽将超人交给朋友时,超人的眼里滚出了泪水,直到陆亚鸽走出好远,还能听到超人凄婉的叫声。陆亚鸽心里很难过,但他明白他不能不这么做。

    最困难的是放学的那一刻。当朵朵和小可进门的时候,陆亚鸽紧张极了,他简直像是做贼一样,甚至不敢直视朵朵。朵朵一进门,放下书包,立刻到厨房去找超人。陆亚鸽和陈洁眉对视了一眼。顷刻,朵朵冲了出来,喊道,超人呢?我的超人呢?我的超人去哪儿了?!他看看陆亚鸽,又看看陈洁眉,他的声音带着哭音。陆亚鸽走过去,想拥抱他,可朵朵却躲开了。陆亚鸽尴尬地说,朵朵,你听我说,我们带超人去检查了,它有狂犬病,如果它咬了人,那人就可能死去的。朵朵喊道,可是小可并没有死!你骗人!陆亚鸽解释说,我没有骗你,小可是因为你妈妈处理及时,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些送去,就有可能误事。朵朵说,我不听!不听!我要超人!你们把超人还给我!朵朵的目光中充满了敌视和仇恨,他躲在客厅的一角瞪着陆亚鸽和陈洁眉,突然,他冲到陈洁眉面前,大声喊道,还我超人!你还我的超人!我知道,是你把我的超人弄走了,它咬了小可,你恨它!陆亚鸽说,朵朵,不准你这么说!这不关你妈妈的事,超人是我送走的。朵朵完全不理会,继续冲着陈洁眉喊,我爸爸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知道,一定是你,是你挑拨我爸爸干的!陈洁眉不知所措,说,朵朵,你听我解释。朵朵愤怒地甩开陈洁眉伸过来的手,大声喊道,别碰我!你是一个臭后妈!

    陈洁眉呆住了。陆亚鸽冲上来,用力在朵朵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朵朵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一直躲在门后惊慌失措的小可哇的一声哭出来。陈洁眉冲过去,拼命抱住陆亚鸽。陈洁眉喊道,你干什么你?你都做了些什么?!陆亚鸽也愣住了,朵朵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动手打他,陆亚鸽立刻后悔了。

    朵朵没有哭,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瞪了陆亚鸽一眼,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整个晚上气氛都很沉闷。朵朵不理睬任何人。有好几次陆亚鸽都想去向朵朵道歉,可是朵朵都躲开了。陆亚鸽想,也只能这样了,等明天早上再说吧,也许睡一觉,朵朵的气就会消下去,他们父子之间毕竟没有生分过。

    夜里一点钟,小可敲开了陆亚鸽和陈洁眉的门。女孩子穿着一件娃娃睡裙,站在门口抽泣着说,朵朵不在了。

    陆亚鸽的头一下子炸了。他冲进儿童室,朵朵床上果然是空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朵朵连个影子也没有。陆亚鸽顾不得多想,开门冲了出去,陈洁眉也随后赶了上来。两个人沿着街道跑着,喊着。大街上空无一人,一只无家可归的猫从他们面前跑过。陆亚鸽觉得嗓子眼儿一阵阵地冒着烟。他不敢设想后果。他只是沿着街道跑着,喊着。他的声音发着颤,在夜的城市上空回荡。

    他们赶到派出所报案。值班民警听说孩子丢失了,很不耐烦地要他们到儿童迷失中心去查一查,并在他们身后说,也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父母,我可告诉你们,最近正贯彻《未成年人保护法》。陆亚鸽顾不得辩解,和陈洁眉心急火燎赶到儿童迷失中心,那里却没有朵朵。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一般情况下,走失的儿童不会很快送到迷失中心来的。陆亚鸽留下自己的地址姓名,和陈洁眉沿着来路又往回找。

    陆亚鸽绝望了,越往回走越没有了力量和信心。他不知道朵朵会去哪儿,这个城市里,朵朵再没有别的亲人。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在这漫漫黑夜里走到哪里去呢?走到住家楼前,陆亚鸽突然站住了。他看见大楼拐角的水泥管道里蜷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慢慢走过去。

    是朵朵。

    朵朵像一只小猫,睡在水泥管道里。

    陆亚鸽全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走过去,弯下身,轻轻地抱起朵朵,说,朵朵,你醒醒,我是爸爸,我们回家去。泪水从陆亚鸽脸上滴落下来,落在朵朵脸上。朵朵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然后合上眼帘又睡了。朵朵困极了。

    陈洁眉收拾好床铺,从陆亚鸽怀中接过朵朵,抱进自己的房间,为他脱去衣服,盖好被子。陈洁眉对陆亚鸽说,今晚你和朵朵睡吧,我去小可那边。陆亚鸽坐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陈洁眉走过来,傍着陆亚鸽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陆亚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睡梦中的儿子。儿子在睡梦中抽搭了几下,没醒,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花儿。陆亚鸽坐在那里像尊石雕。有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无奈感在他身体深处一点点弥漫、扩散。

    窗外的街道上有一辆汽车驰过。天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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