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党旗率先把属于他的那一份窝头吃光,然后一脸不在乎地喝光了碗里的汤,一推空碗离桌了。
高粱米窝窝,野莴笋菜叶汤,干的硌牙,稀的苦涩,一干一稀都不好对付。党旗把这样严肃的早餐处理得如此的随便,这样就让食谱的制定者多少有点感到失望。父亲的目光如兀鹫,一如既往地严峻着,不动声色,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接下来是十三岁的军旗。军旗是机灵豆儿,在任何时候他都尽力与大哥党旗保持着一致性。如果谁对他说“你和你哥一样猴淘”,他就会开心地笑,露一排野猫似的碎牙。如果谁对他说“你比你哥灵光”,他就恼了,说不定背后啐你。有时候党旗半夜里起来撒尿,军旗迷迷瞪瞪的,也起来跟着,人站在那里,挺着小鸟鸟,半天挤不出两滴来,憋急了,就哭。党旗尿完,过来,照屁股上一脚,军旗踉跄一下,尿就出来了,把小便池溅出一池的泡泡。
就剩下老二国旗,在饭桌上孤孤单单地与父亲对峙。
十四岁的国旗不像虎头虎脑的党旗,也不像灵里灵光的军旗,他是另外一种样子,一种文弱的样子。陶家的阿姨胡妈说:“陶家两个半小子。”又说:“怎么没闺女?老二不是闺女?”胡妈这些说的都是国旗。
国旗人长得秀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尤其一双丹凤眼,和戏台子上唱青衣的很相似,性格也不是男孩子的,有些多愁善感。
国旗的老师很喜欢他,说:“国旗,再等两年吧,等你不尿床了,就去考文艺兵,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要演《卖花姑娘》,你非把观众哭死不可。”
老师这么说,偏心眼是肯定了的。那几年学校里的正经文化课越来越少,都改成学工学农学军课了,有时候弄到工厂或者农村去,大家在那里撅着屁股挥汗如雨地干活,老师在一旁坐着,打着小阳伞,吆喝大家快点干。老师的身边,总是眉清目秀地坐着国旗,小监工似的,只是人家不吆喝,一声不吭地待在那里看蚂蚁搬家,或是摘一片草叶儿在手上,半天半天地玩。
从春天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宣布陶家男孩子们的早餐改为忆苦思甜饭。起因是父亲在厕所里发现了被倒掉的牛奶。老革命怒气冲天,把兄弟三人召来集合,要不是妈妈赶到及时,皮带都使上了。
父亲说:“今天暂且饶过你们,账记下来,下次让我逮住,不用说话,先扒你们三层皮下来!”
当天夜里国旗就做噩梦,从睡梦中哭醒过来。党旗做大哥的样儿什么时候都有,党旗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爬到国旗床上,把弟弟搂在怀里,说:“又怎么了?”
国旗抽搭说:“爸要扒我们三层皮,我就找,我找呀找呀,到哪儿也找不到另外那两层。”
党旗笑,说:“你傻不傻,爸说的三层皮,是说的我们哥仨,我们哥仨加在一起三层皮,你加加看,不是正好三层么?现成的,怕他什么?再说,”党旗胸有成竹:“我就不信妈会袖手旁观,看着爸把她的三个儿剥成血糊拉碴的三个肉团儿。”
事情过后,忆苦思甜就开始了。
最先父亲订下的食谱是糠菜团团。照父亲的意思,糠是不细筛的糠,菜是槐树叶子,如果可能,掺点苦碱面更好。这个食谱遭到了胡妈的抵制。胡妈以为这个引子下陡了,太黑,不像父子之间干下的,再说,就算能弄到糠,槐树叶子也不是天天能采来的,说是忆苦思甜,反倒是难侍候的食谱。胡妈心有块垒地说:“纵是教育下一代,也得有个讲究,你总不能把下一代教育出个牲口的肠胃出来吧?”
后来就决定,换高粱米和任意的野菜,怎么样的做法,由胡妈说了算。
党旗不怕这个。党旗能做陶家男孩们的老大,不是白做么,党旗自有党旗的风骨。父亲早该看出来,他从来就没有让党旗真正屈服过。
军旗一门心思向党旗看齐,他崇拜勇敢无畏的党旗,是党旗的小跟屁虫。但是军旗有时候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打喷嚏,把满嘴的高粱米喷洒得到处都是,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母亲。另外,他还会在父亲不留意的时候,把半块窝窝飞快地掖进衣袖里。总之,军旗有很多的办法。
苦了的是国旗,国旗牙软,嗓子眼儿细,又学不会军旗那一套把戏,只好坐在那里硬撑着,一点一点往嘴里填,填得胡妈每一回都心尖尖发疼。
党旗去背了自己的书包,和军旗一道在门外等国旗。国旗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出来,放牢风似的,手里拎着书包,嘴里填鸭似的塞满了高粱米,要吐的样子,泪珠儿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党旗过去,拥住国旗的肩。党旗高高的个子,一下子就将国旗护佑住了。国旗抽搭一下,抹去泪水,哥仨就往外走。
就去看鸽子。
鸽子比人起得早,这时已在如洗的碧空中飞过一轮了,三三两两地降落在屋顶和草地上悠闲着。有几只鸽子爱干净,在水池边梳洗,珠玑似的水珠儿在它们的羽毛上滚动,更细小的由鸽翅扇起来,像雾,把人与鸽子隔断了。
党旗踩着梯子上鸽笼。鸽笼里有两只母鸽子在蹲窝,它们的丈夫在鸽笼外面站着,有些急躁地溜达着。党旗上来的时候它们一起扬翅飞走了。党旗眯着眼睛搭起凉棚朝天空看,那两只鸽儿像两颗弹丸,直朝悬在高处的云朵射去,云朵儿真的像是被射中了似的,晃悠了一下,往下一坠,只是没坠下来,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东西把它系住了。
党旗站在那里,一时有点儿发呆。党旗虚眯着眼,把头扬得高高的,心里想,做只鸽子多好呀。
国旗和军旗在梯子下面跳脚,都要看没孵出来的鸽子是什么样儿。党旗下来,让两个弟弟换着上去了。母鸽子不肯把卵让出来给陶家的男孩子们看,生气地咕咕叫。军旗嘎嘎地笑,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摔下来。
陶家的男孩子们路过车库的时候,司机小杨正在擦拭他那辆福特车,他把车子擦洗得和自己的脸一样光亮。交臂而过的时候党旗和小杨对视了一下,会心地一笑。国旗和军旗看党旗和小杨神秘兮兮的样子,无端地,都有点兴奋。
从家到学校有两里多路,遮天掩日的树荫自始至终。先是两丈高的桉树,出了院子的大门后就换成梧桐了。
党旗走在前面。他穿着大裤脚的咔叽布旧军装,剃了小平头,显得很精神。他故意弓着背,拖着脚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经常打篮球的男孩子惯用的步子。他把他那个巨大的书包挂在脖子上,用膝盖踢顶着,一路哗啦作响。国旗和军旗都知道党旗的书包是个巨大的百宝囊,里面藏了无数的宝贝。国旗和军旗还知道他们的大哥是他们的保护神,他爱他们,他觉得他们孤弱无助,他愿意慷慨地奉献他的一切,实际上他总是在为他们作出牺牲。但就算这样,国旗和军旗也知道有一些禁忌是不能破坏的,哪怕是他们也不能够破坏,比如党旗的书包,他们是不能去碰的。他们一点儿也不沮丧。他们在党旗的身后跟着,也用膝盖顶自己的书包,一路浮想联翩,都有些沉醉的样子。
陶家的三个男孩子这么走在树荫下面,从高处看不见他们的人影儿,只能听见哗啷哗啷的声音,由近及远。
走到院子的门口,就停下了。三个人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身边是汉白玉的毛主席塑像,塑像很高,扬着一只手臂,那样就更高了。他们站在塑像旁边,有点像停栖在塑像下的三只鸽子。
军旗昂头看。军旗说:“毛主席在云彩里。”
党旗和国旗把头扬起来看,果然是在云彩里。
军旗说:“呀,毛主席的脸脏了。”
党旗和国旗看,果然是脏了。
军旗明白人似的说:“他们要给毛主席洗脸了。”
国旗说:“那得用多大的毛巾呀,得咱们盖的被子那么大吧?”
军旗吃吃地笑。
国旗斜军旗一眼,说:“你笑什么?”
军旗说:“你当是女孩子扮家家酒呀?他们才不这么笨呢,他们用拖把就把这事办了,只不过他们得在夜里这么干。”
等了一会儿,一辆小卧车从后面过来,是一辆40年代产的大个头奥斯汀,样子像一头威风的犍牛。站在大门口的卫兵立正,两面小旗儿,一面举在头顶,一面横出去,刷地一挥。奥斯汀没停,过去了。
军旗快嘴快舌地说:“是南昌爸爸的车。”
等不多一会儿,又驶来一辆华沙,车崭新,绿漆水泼似的,有点像只快乐的瓢虫,那车风吹似的也过去了。
军旗捂脸,遮挡着尘沙,从指缝里喊:“是古田爸爸的车。”
再后面是雪佛莱、伏尔加、奥兹莫比尔、嘎什,它们分别属于延安的爸爸、遵义的爸爸、北平的爸爸、援朝的爸爸。它们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威风得要命。
那辆福特车姗姗来迟。
福特车不是院子里最好的车,但这辆福特车不同,它是1949年生产的船形车,它不仅在外形上突破了以往的甲壳虫形汽车的模式,而且还首次把人体工程学应用在汽车设计上,完成了汽车史上的一次革命。就凭这种资历,在院子里,除了延安爸爸的那辆雪佛莱,别的车全都得排到这辆V形车的后面去。
党旗在前,国旗和军旗在后,陶家的三个男孩朝路中间跑去,伸出手来拦车。
福特车箭也似的来到跟前,刹住了。
陶家的男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前去拉车门。车门拉开了,三个人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笑僵滞在脸上。
车门后钻出父亲,像被抢劫了似的气势汹汹。
父亲气急败坏,双手叉腰,一副要吃掉三兄弟的样子。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早就说过,我说过了百遍,不许坐我的车去学校,你们有耳朵没有?你们竟敢拦我的车!你们的皮子痒痒了呀!”
党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脸迷茫地去看坐在驾驶室里的小杨。小杨阳光灿烂地看着党旗,一副无辜的样子,他甚至还羞耻地朝党旗微笑了一下。
党旗突然感到小肚子疼。
父亲撸起衣袖,看了一眼腕上那块大梅花,伸手一指学校的方向:“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跑!”
陶家的男孩子们可怜巴巴地向后退去,退几步,转身跑开,大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膝盖头。
福特车很快撵上来。父亲摇下车窗高喊:“修正主义苗子,看我回去怎么踢你们的屁股!”
福特车船似的驶走了,浪头似的空气扑过来,迷了陶家男孩子们一眼的沙。
党旗站下,一脸的迷惑。
军旗叉开双腿,手伸进书包里,刷地掏出一支枪来。枪是橹子,很沉手,垂手提着的时候能显出武器的分量,军旗也就是那种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把枪口刷地抬起来,伸手出去,瞄着快驶出视线的福特车。
党旗回头看了军旗一眼。
军旗被党旗那么一看,人立刻就蔫了,手耷拉下来,一脸的精神也松懈下来了。军旗没滋没味地把手中的橹子收进书包里,想想不服气,自己给自己圆场说:“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我会弄一支真家伙,这支假的,送给国旗玩好了。”
国旗秀声秀气地哼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你送给胡妈玩吧。”
国旗说完,用脚踢一块石头,石头滚出好远,军旗撵上去,补一脚,石头又朝前滚去,他们就这么踢着,很快地,就撵上他们的哥哥了。
二、国旗抽丝瓜藤睡着了
放学的时候,党旗发现所有的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好像在策划着一场阴谋。党旗把军旗叫过来,派他去侦察一番。
军旗一脸慎重地走了,过一会儿回来,笑嘻嘻的,也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了。
党旗问军旗侦察到了什么。军旗把揣在裤兜里的手掏出来,亮给党旗看,军旗的手心里是一把撅成了节的干植物藤。
党旗问:“这是什么?”
军旗说:“丝瓜藤,延安他们弄来的,能当烟卷抽。”
陶家的男孩子们放学后一向是集体回家,有点像夕阳下放牧归圈的小牛犊。他们有时候一个跟在一个的后面,有时候走成横排。无论怎么走,他们都很专注,绝对是一个集体的样子,这也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们的零花钱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党旗掌握着。他们有时候会拿这些零花钱去看小人书,有时候会买几张漂亮的邮票或是一张名片儿。在打完球和游完泳之后他们会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冰棍。如果他们想要买回力牌球鞋和运动衣,那就不能指望零花钱了,那得向妈妈伸手。假如碰巧他们在那一段时间里没有闯祸,通常情况下他们都能够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他们不闯祸的时候很少,这种机会差不多能够算是奇迹了。
今天党旗花掉了八分钱,在杂货铺里买了一盒洋火,在卤菜店里一人买了一只五香鸭爪。陶家的男孩们一人啃着一只鸭爪子往回走。他们走的是小路。他们喜欢小路。他们喜欢孤独和冒险。他们从围墙上攀进院子的时候像猫,哨兵根本无法发现他们,他们穿过游泳池,穿过花圃,穿过警卫连的猪圈。他们看了一会儿到处找奶头的小猪崽,然后又走。
他们来到了草地上。
院子里到处都是草地,这是院子的特点。但是这块草地最大,草也长得最好。而且这块草地和别的草地不一样,它有一座墓碑。
墓碑是用花岗岩铸成的,有二十尺高。白色的栅栏像一队手牵手的孩子,把墓碑圈了起来,它们的后面是成片的松柏和桃林。松柏和桃林都是拦风的,风一来它们就哗哗作响,并且摇来晃去,这使它们面前一丝不动的那座高大的墓碑更显肃穆。墓碑正面有一行红漆大字:“川藏线上十英雄永垂不朽!”下面的碑墓上用小字篆刻了中央军委的命名令和十名中国普通士兵的姓名。它们和墓碑生为一体,风来时纹丝不动。
党旗站在白色的栅栏前,眯着眼,一脸肃穆地看着那座高大的墓碑。党旗常来这里,他知道关于这个墓碑的故事:军队有一支车队,常年来往于川藏线上,为驻守在那里的弟兄们运送给养。川藏线建在海拔两千公尺以上的崇山峻岭之中,气候和地势都十分险恶。有一次,这支车队被道路塌方阻挡在半途中了,本来他们可以等待,也可以后退,但是他们是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做,他们决定硬闯。有十名士兵自愿前往探路,当他们走进险区的时候,大规模的山体塌方发生了,半座大山倾覆下来,将这十名年轻的士兵湮没在泥石之中。他们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来。
军旗把双手握成拳,做成望远镜的样子罩在眼睛上,望那些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名字。
军旗说:“我看见了,第一个是赵全有,第二个是赵泉,第三个是刘庆来,第四个是孙卫东……”
党旗说:“孙卫东只比我大两岁。”
党旗的声音很郁悒。党旗说完这个就走开了。
陶家的男孩子们躺到如茵的草地上去了。他们拿出丝瓜藤和洋火,划燃洋火来抽丝瓜藤。
草地如无浪时的海洋,浮力很足,躺在上面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沉下去。人站着看天空和躺着看天空是完全不一样的,站着看天空需要仰视,天空那时便是遥远,是不确定,是虚假。躺着看天空,天空就成了整个的视野,人好像飘在天空中,合上眼睛,再睁开,人就像在天空中飞翔着,悠悠的,有一种眩晕感。
其实眩晕感不是飞翔造成的,而是丝瓜藤。
丝瓜藤抽起来有一股清凉辛辣的味道,让人不住地想吐口水。抽一口丝瓜藤,把弯弯曲曲的烟吐出来,天空就多了一缕云,只是云不确定,蚕似的往桑叶下走,若不捉住,一会儿就消失了。
党旗会吐烟圈。党旗老练地吮丝瓜藤,把烟鼓鼓囊囊地圈在嘴里,不让漏掉,待圈足了,就拿手指去戳腮帮子,戳一下,嘴里冒出一个烟圈,戳一下,嘴里冒出一个烟圈,这样不停顿地戳,烟圈孪生一般排成一列,不断翻滚着,由小到大地向上,像是在行走。在无风的时候,这些没长脚的烟圈可以走出很远很远。
军旗很羡慕,想学党旗的样子,可是军旗的腮帮子没有力气,只能吐出乱七八糟的烟团来,像是一块块挂在空中的烂抹布。军旗不服气,不断地点着丝瓜藤来吐烟圈,他把嘴都吐麻了,直到那一大把丝瓜藤全部抽空,军旗也没能吐出一个正经的烟圈来。
党旗晕晕乎乎爬起来,军旗也晕晕乎乎爬起来,他们准备回家。他们叫国旗,国旗没动。党旗去拍国旗,发现国旗躺在那里睡着了。党旗先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国旗不是困了,而是抽丝瓜藤抽醉了,那叫昏迷。党旗和军旗俩趴在草地上,他们掐国旗,摇晃他,打他的耳光,给他扇风。国旗迷迷糊糊的,就是不肯睁眼。党旗知道事情坏了,他们没办法弄醒国旗,党旗只好和军旗一前一后抬着国旗,把他抬到了医务室。
医生笑骂道:“奶嘴儿才拔掉几天你们就学抽烟,抽你们也正经抽呀,抽丝瓜藤,怎么不上房去抽大烟囱呢?”
医生给国旗吸氧,党旗和军旗站在一边,倒歇着两只脚,百无聊赖地看着伤兵似的国旗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
医生忙过这些后,用肥皂洗了三遍手,还拿小刷子刷指甲,洗过手医生就去拨电话,对总机说要陶政委家。医生一边晃着腿等电话转过去,一边微笑着看国旗从急救台上爬起来干呕,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完全是个十足的混蛋,让党旗恨不得上去踢他的屁股。
党旗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党旗就布置,回家的时候,他走头一个,军旗走在他后面,最后是国旗。
“不许哭。”党旗说。
“要勇敢。”党旗说。
“想想革命先烈。”党旗说。
陶家的男孩子们排着队朝家里走去,夕阳映红了院子里的银边翠和雪松,也映红了他们视死如归的苍白的脸。
三、他们跪在毛主席的绣像前
父亲在家里等着,男孩们一进家门他就抡起了巴掌。
父亲杀过人,手重,扇人的时候不考虑地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党旗有经验。党旗知道父亲的巴掌扇下来时是裹风挟火的。党旗先缩脖子后转脸,拿后脑勺去接巴掌,那样抗打。即使这样,党旗仍然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拍得要吐出来的感觉。
军旗也有经验。军旗在父亲走向他的时候就号,号出惊天动地的样子,待父亲的巴掌举起来的时候,他已号得惨不忍睹了。党旗最看不来军旗这样。党旗痛苦地想,若打起仗来,军旗肯定当叛徒。军旗否定这个,军旗说,真要打仗,他宁死也不做俘虏。军旗讨好地对党旗说:“叫能顶疼,叫得越响,疼得就越轻,不信你试试。”
国旗是三个人当中最不经打的,还没打脸上就全无血色了,秀气的丹凤眼因为恐惧而睁得变了形。好在党旗事先的安排多少能管点用,等轮到国旗时,父亲的手已经打软了,打得弱了些。国旗叫倒是没叫,人瑟抖得像一只害着伤寒的小刺猬。
父亲大巴掌扇完,冲男孩子们吼道:“去!到毛主席像前跪着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男孩们由党旗带着,排队去了客厅,挨个儿在毛主席的像前跪了下来。
毛主席的像是绣像,名字叫《毛主席去安源》。像上的毛主席年轻而英俊,梳着整齐的中分头,穿一件蓝士林长褂,脚上蹬一双家纳布鞋,腋下夹一把红色的油伞,一身轻松地在山间小道上行走着。
党旗跪得刚强,是那种好汉就义时的跪法。
军旗打过之后就轻松了,跪得无所谓。若不挨打,叫趴着军旗也是肯的。
最正规的是国旗,跪在那里一丝不苟,拗着性子一动不动,默默地低头垂泪。
母亲下班回来后,听说兄弟三人抽丝瓜藤,差点没把国旗抽死过去,母亲连气带怕,立场完全转移到父亲那一边去了。
母亲恨恨地说:“你们不学好,学二流子,跪死你们才解气!”
到吃晚饭的时候,胡妈来叫陶家的男孩们起来吃饭,父亲在饭厅里大声说:“不许他们起来!不给他们吃饭!”
胡妈无奈,小声说三兄弟:“你们几个冤家,什么事不好学,也学乡下娃娃的把戏,你们自己不肯出息,倒要大人来操心。”
晚饭有酱汁肘子和煮嫩玉米,它们的香味像是生了翅膀,满屋乱窜。父亲可恶至极,把肉骨头啃出天大的动静来,陶家的男孩子们跪在客厅里静静地听,听出满腹伤感。
军旗吞了好几次口水,终究没能忍住,小声说:“现在我情愿吃窝头。”
党旗说:“再加一碗野菜糊糊呢?”
军旗说:“也行。”
党旗恨铁不成钢地说:“咱们现在的情况,和地主老财欺压下的穷苦百姓一样了,苦大仇深,你还念着吃,你就一辈子别想翻身吧!”
晚饭之后父母上楼去了,一直没下来。胡妈收拾过碗筷后进屋来看了两次,知道这回不能拦驾护犊子,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做针线去了。
天黑的时候军旗起来了,揉了揉跪麻的膝盖头,像只老鼠似的溜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嘴里嚼巴着回来了,给党旗和国旗端来一盘冷饼子。党旗还在恨头上,满腹的愤怒无处消解,不会吃那饼的,若是真做了大盗给官兵下到大牢里,绝食的事他是做得出来的。国旗也不吃,泪水涟涟的,在那里有一阵没一阵地抽搭着,只是他不吃不是恨,而是委屈不曾消退。军旗看他们那样,也不劝,盘腿坐到地上,把盛了冷饼子的盘子搁在腿窝里,一张一张的,呜呜喘着把饼子都填进嘴里了。
党旗起来了,去看鸽子。
鸽子永远都是不安宁的,哪怕是在夜里。它们卧在新鲜凉爽的细沙上,合着眼睛,在梦里不停地轻声咕咕着。有几只年轻的鸽子,老是在梦里痉挛着,充满焦虑地抖动着翅膀,同时发出欢愉的呻吟声,它们的那种样子,让人无法抑制一种诱惑,想要去它们的梦中,看看它们到底有着怎样高贵的飞翔。夏天的夜晚是最美丽的,清凉的空气中传递着栀子花和黄桷兰游动的暗香,它们一阵一阵地袭来,沁人肝肺。夜空闪烁,不时有顽皮的流星轻盈地划空而过。有的飞过去又折回来了,悠悠地,绕着人转,自然这就不是流星了,而是勤劳快乐的萤火虫。风在夜色里是看不见的,只能凭借耳朵听,窸窸窣窣一阵落叶响,不用问,若不是一只狩猎的猫儿,必定是风儿吹过去了。
党旗伏在梯子上,是悬空的,在黑暗中,有一种逃离地面的感觉。党旗闭上眼睛,闻到了鸽子羽毛的味道。它们有着那么浓烈的天空和阳光的味道,还有淡淡的云彩的味道,这让党旗心驰神往。党旗伏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他差不多快要睡着了。
党旗回到屋里,他看见他的两个兄弟都躺在地上,是真的睡着了。军旗是躺在水泥地上睡的,人四仰八叉,像摆大字。国旗是靠在墙上睡的,脸贴在墙面上,像是寻求着保护,睡了还跪在那儿。
党旗过去,先把国旗摆弄平整,再把军旗抱过来。他在水泥地上坐好,背倚在墙上,一边搂住一个兄弟,让他们的头依在他的怀里。党旗朝头顶上的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绣像看了看,他发现毛主席是朝他坐的这个位置走来的,毛主席很喜欢自由自在地走动,这一点党旗从他那张无所拘泥的脸上看出来了。党旗看了一会儿绣像,把目光移开了。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黑暗之中睁大了眼睛。
四、党旗认识了女兵琼花
院子里的孩子们有一支球队,平时没事时总在球场玩球,人凑不齐时打半场,人凑齐了打全场。有时候机关或者连队里的兵来一拨争场子,双方约好打六十分钟包干,各自出一个裁判,那样的球赛就有点意思了。
党旗在球队里打的是前锋。党旗个儿高,手长,弹跳好,能在空中做滞留,和南昌延安配合,篮下如入无人之境。
那天傍晚他们和通讯连的兵打比赛。
党旗接到延安从后场断下传来的一个球,分给左边的南昌。南昌带球突破,通讯连三个兵恶狠狠上来,要把南昌夹死,南昌起跳,把球带了出来。党旗分球后人跟着往前走,这时人正好到了篮下,南昌起跳时他也起跳,南昌传出来的球,他在空中托了,转身,单手一勾一送,球漂漂亮亮地进了球筐。
“好呀!”琼花在场边拍着巴掌喊。
琼花和另外两个女兵是从澡堂子里出来的,路过球场,人湿漉漉的,披着长发。大家都拿眼睛去看她们。大家都看清楚是宣传队刚招来的新兵秧子。
有女兵看球,特别是宣传队的女兵看球,这场球如若不打疯了才是怪事。
那天也是鬼使神差,党旗的球打得特别顺,想它来球就来球,想它球进就球进,玩了好几个二次补篮,双手扣这样带有表演性质的球。琼花在球场边上不断地拍巴掌叫好,很铁杆,而且,谁都听出那妮子的倾向来了。
球赛结束,孩子队大获全胜,他们一窝蜂汗淋淋地去了冰棒房。党旗那天一口气吃掉了二十五根冰棒。
党旗和琼花真正熟识起来是因为鸽子。
琼花喜欢鸽子,喜欢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她称它们为“小鸟”。她常常在傍晚的时候穿过操场来到鸽舍,看党旗的“小鸟”们。她扬着头看鸽子的时候,阳光把她脸上的绒毛影映出一层温柔神秘的光晕,她那线条分明颜色很深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洁白整齐的细牙,而她看鸽子的目光是那么的柔和亲切,这一切都使党旗有与她似曾相识的感觉。
琼花十六岁,比党旗大半岁。琼花让党旗管她叫姐姐,琼花说党旗叫她姐姐了,她就答应带党旗去看她们排练。党旗不高兴。党旗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叫琼花姐。党旗被逼急了,就叫琼花“丫头片子”。
琼花不叫“丫头片子”,但也不叫琼花,琼花有自己的名字。琼花比别的女兵顽皮散漫。别的女兵都很气傲,都很矜持,都一张嘴白长在那里不会说话的样子。琼花不,她待人很和气,好像普天之下的人全都是她的亲人,她是上辈子失散了他们,要一个个认回来似的。琼花要党旗猜她叫什么名字,党旗猜不出,党旗知道她跳《红色娘子军》里的琼花,党旗就报复说:“你叫琼花。”琼花也不争辩,也不解释,笑眯眯的,撒绿豆儿给鸽子们吃。
后来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等待鸽子们在黄昏中最后一次经过天空。当国旗和军旗穿过操场边上那排开着大朵花的夹竹桃走过来的时候,党旗和琼花已经谈过各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相当重要的话题了。琼花不喜欢读书,喜欢跳舞,她尤其喜欢穿着美丽的舞鞋在大舞剧院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一个人舞蹈。“你的眼睛被追光灯照耀着,全是闪烁着的小星星。你的面前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你知道他们在那里,他们在等待。然后你慢慢抬起你的双臂。你就像在天空中跳舞似的,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琼花这么对党旗说。党旗和琼花一样,也不喜欢读书,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背诵课本使党旗痛苦万分。党旗喜欢干什么呢?是的,党旗喜欢干的事太多了。党旗喜欢做一名驰骋草原的骑手,还喜欢做一名颠簸在大海上的水手。党旗最喜欢做的事没有告诉琼花,这件事他谁也不会告诉,那是他在整个少年时代拥有的梦--他想做一名疲惫万分的士兵,牺牲在战场上。
陶家的男孩子拥有同样浓密的黑头发和明亮的眸子,但是琼花看了看走近的国旗和军旗,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党旗的手臂,附在他耳边说:“你得教会他们像你这么精神才行。”
党旗龇牙咧嘴地笑了,心里掠过一道暖洋洋的风。他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昂起头来,看他的鸽子在如洗的夜色中一只接一只滑翔着落下来,党旗在那一刻严肃得就像一名巡洋舰的舰长。
五、党旗是一名出色的兵工专家
弹弓是南昌的表哥带到院子里来的。
南昌的表哥住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他生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呼吸干燥的空气,就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南昌的表哥把他的那把弹弓炫耀给别的孩子们看。那把弹弓是用粗铁丝弯成的,一边一个大耳朵,耳朵眼里套了皮筋,玩法和打石子儿的木架弹弓不一样。南昌的表哥示范给大家看。他先从遵义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农业基础知识》课本,撕下一页来,裁成几溜,咬牙切齿地叠出几颗尖头子弹。他把其中的一颗子弹套在弹弓枪上,四处寻找目标。他先找到一片梧桐树的树叶。他要北平把那片树叶举在头顶上,他站在离北平五六米远近的地方,眯一只眼,拉足了皮筋,说一声“着”,一松手,子弹嗖的一声射出去,把北平手中的树叶射出一个洞来。
接下来南昌的表哥要表演射人的节目了。他端着弹弓,转着圈儿慢慢巡视众人。他挑呀挑呀,好像很不满意他的目标似的。他一边转圈一边在嘴里念道:“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要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准放空枪。”最后他终于挑中了目标,离着有七八步远,他“开火”了。
军旗的额头上“啪”的一记响。军旗“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军旗捂着额头冲南昌的表哥喊:“操你妈!”
南昌的表哥笑嘻嘻道:“你妈。”
军旗急得白眼地往前冲。国旗捞一把没捞住,人已经冲到前面去了。小鸡公似的军旗比南昌的表哥少说矮两个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南昌的表哥只一搡,就把军旗搡出两丈远。
党旗先一脸冷漠地站在一边看表演,军旗被推倒在地的时候他就冷笑了,丢下书包往前走。南昌的表哥把两只干瘦的拳头举到鼻子面前,瞄准党旗,像袋鼠一样来回地跳。党旗走近,突然从腰间抽出雪亮的侦察匕首。南昌的表哥脸都变形了,拳头立刻换成推拦的手掌,来回摇晃着说:“别!别别!”大家哄的一声笑开了,说:“各庄都有各庄的高招儿。”
一天之内,院子里的孩子们全都有了自己的弹弓。有几个孩子晚些回院子,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去找人玩,没人同他们玩,一个个都拿着新做成的弹弓躲在阴暗处射击过路的人,一时硝烟乍起。
党旗制作弹弓的时候国旗和军旗负责叠子弹。军旗乘人不备的时候撕了一些大字报回来,和国旗俩躲在贮藏室里埋头大干,一会儿就叠了一大堆。党旗很快也把弹弓做好了。党旗手巧,弹弓做得很漂亮,两只耳朵大大的,像是猫头鹰的眼睛,让人爱不释手。弹弓做好之后,党旗又用电机芯里的漆包线细细地将弹弓把缠紧,这样的弹弓就与众不同了。陶家没有女孩,找不着现成的皮筋,党旗把吉普车内胎绞下一条来代替,绑上之后试了试,射力至少强出一倍来。
最初的混战是免不了的。先是见人就射,单兵较量,捉对几厮杀,后来分出派系,成群结伙地对射。院子里的男孩子,五岁以上,人手至少一把弹弓枪,多的有七八把,像开军火仓库。院子里放电影的时候,男孩子们集体坐在电影放映机的前面,面前空出一排宽宽的甬道来,没有人敢坐。有院子外面的人不知道厉害,喜滋滋地搬来小板凳坐了,后面喊一声“大胆”,人还没明白过来,后脑勺上噼里啪啦就挨了上十枪,那时才知道那条甬道不是白空出来的,于是赶紧捂着后脑勺躲到一边去。
院子里有四种人最容易挨黑枪。第一种是孩子们公认的敌人,比如警卫连的带哨干部,营房管理员,花房的花工,游泳池的门卫。第二种是穿的确良衣裳的女孩子。第三种是长得比较好看但很傲气的女兵。第四种是爱和漂亮女兵套近乎的男兵。
子弹在日新月异地更新,这方面党旗是最有天赋的弹药专家。大部分孩子的子弹都是用报纸和课本叠出来的,党旗却用牛皮纸做子弹,这种子弹比报纸和课本做成的子弹分量重,准头好,射在身上更疼,而且可以反复使用。孩子们发现党旗的秘密之后全都效法党旗,改用牛皮纸做子弹,党旗却又制造出画报子弹来。画报子弹不仅有牛皮纸子弹的所有优点,其坚硬度更大,还不怕水,又漂亮。这种子弹发明出来后,俱乐部一个星期时间内丢失了二十册《人民画报》和三十册《解放军画报》。但是,穷兵黩武的党旗走得越来越远了,他很快又设计出了冬青树枝子弹,这种子弹发射的时候能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疾风声,射在人身上,一记新鲜的血印,已经超过日内瓦国际公约的规定而具有强大的杀伤性了。同时,冬青树枝有着广阔的替代品,比如夹竹桃树枝、樟树枝、柳树枝等等,它实际上把孩子们的弹药库推广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整个自然界,如果他们想,他们甚至可以爬到月亮上去,把那棵著名的桂花树砍伐下来做成他们需要的子弹。
党旗没有就此罢休,他的登峰造极之作是用铁丝做子弹。党旗是在孩子们面前公开演示他的这一秘密武器的。他站在一棵二十公尺高的白果树下,仰头、眯眼、拉足弹弓,嗖的一声,一只麻羽斑鸠一声没吭地从枝头上摔了下来。那只可怜的斑鸠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大能够分辨出脑袋的原样儿了。
除非谁使用真正的火力推进钢弹,否则党旗永远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权威。
六、军旗得到了“一品香”和“漠河”
初夏的时候梧桐树的花絮到处飞,像放慢了镜头的雨丝,在阳光中,它们全都是透明的用同样优美绝伦的姿势从空中飘落下来。党旗的鸽群在夏天来临的时候开始了大规模的恋爱,它们全都是成双成对的,目光炯炯有神,羽毛比春天的时候漂亮几百倍。它们吃东西也比别的季节多得多,不过它们大多数的时候仍然喜欢待在天空中,一对一对的,让美丽的翅膀撑着,穿过缓慢飞扬着的梧桐絮,情天恨海地往上飞去。
党旗忙得屁儿颠,放学以后,他几乎找不到时间去和别的孩子玩“攻城计”和“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得去弄大量的绿豆和玉米,还得到靶场去筛谷子。以往这些事还得有军旗帮着做。军旗在这方面是行家。军旗用鞋带把两条裤脚扎起来,去一趟战士食堂,几分钟后他嘴里嚼着生胡萝卜出来,样子就像一只步履蹒跚的考拉熊,摇摇晃晃地穿过操场回到家,解开裤腿上的鞋带,人移到一边,地上就长出两座小小的绿豆山来。可是如今军旗不干了。如今军旗迷上了拍烟盒,放学以后不回家,背着书包到处换烟盒。国旗倒是还守着党旗,但是国旗守也是白守,帮不上忙。党旗要国旗送点干净水上鸽舍,国旗送上去就不下来了,人爬在梯子上,撑着腮帮子痴痴地看爱情中的鸽子,还有空中飞舞着的梧桐絮。那些鸽子飞走的时候,它们穿过了梧桐絮雨,雨丝缓缓的,优美极了,弄得国旗大半时候都泪水汪汪。
党旗准备招安军旗。
晚上睡觉前,陶家的男孩子们关了房间的门,在灯下各自整理自己的宝贝。
党旗检查他今天弄到手的三枚毛主席像章。一枚是刚果人民共和国制造的,制作得很粗糙,像上的毛主席有点变形,怎么看都有点像非洲人。一枚是香港制造的,带夜光,关了灯能看见绿色的人影儿,影影憧憧的。还有一枚是楠竹雕刻的,涂了颜色,上了光漆,品相不算太好,但十分稀有,党旗是用八枚总政版五星主席头像和十枚北京版为人民服务换来的。党旗把玩了一阵,从床下拖出一口八三迫击炮弹箱来,把像章收了进去。
国旗在整理他的样板戏邮票,国旗的零花钱差不多全花在这些邮票上面了。国旗最喜欢《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国旗把《白毛女》中“走出山洞”那一张画了出来,贴在墙头自我欣赏。军旗说国旗画的那不是喜儿,而是一只鸟,军旗说就算大春力气大,拽得急了点,喜儿也不可能飞起来。国旗说军旗什么都不懂,喜儿那不是飞,那是一个舞蹈动作,叫“探海”。军旗呵呵笑着,说:“明明是在山洞里嘛,哪里有海,还探海呢。”国旗急了,说:“不信你问党旗。不信你问琼花。”国旗就不理军旗了。国旗还有歌片,他甚至有不少老歌片,院子里的女孩都玩歌片,可她们谁都无法和国旗比。有一次北平的妹妹红缨拿一套《红灯记》来和国旗换了一张《护士日记》,也就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一张。红缨得了歌片到处炫耀,军旗不想看那丫头那么张扬,就揭露说,国旗起码还有三张“小燕子”,他还有《桃李劫》《十字街头》《上甘岭》《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草原小姐妹》《英雄儿女》《苦菜花》《红日》《风暴》《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浪者之歌》,他甚至还有全套的《东方红》和《长征组歌》。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听了以后突然有些灰心丧气,至少有两个月时间,没人再谈论歌片的事。
军旗在清理他的烟盒。军旗盘腿坐在那里,把烟盒摊了一床,像检查一群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似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军旗连续几天战绩不佳,输得就差没脱裤子了。如果对方同意,军旗真有脱下裤子来抵押的念头,可是没人要军旗的裤子。问题不在军旗。军旗的技术不错。但是他缺少王牌,人家出一张老点的王牌他就干瞪眼了。他总捞不着头一个拍。他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军旗屡败屡战,所剩无几,此刻他坐在那里清理剩余的烟盒,更多的是一种伤感的凭吊。
党旗过来,说:“军旗,看看你的烟盒。”
军旗精神不振地在床上乱糟糟地划拉一把,说:“看呗,想看就看。”
床上风吹落叶似的,全是脏兮兮的光荣、牡丹、游泳、恒大、美丽、大前门、红双喜、大重九、大公鸡、大生产。党旗看也不看,说:“别拿这个来脏我的眼,把你的王牌拿出来。”
军旗摸摸索索,极不情愿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递给党旗。党旗捏着书脊往床上一抖,书中蝴蝶似的飞出一些对半叠齐的花烟盒来。
军旗挨踢似的伸手去护,喊道:“哎,哎,我就这点老命,别把它们弄坏了!”
党旗没有半点同情心,粗手大脚地划拉那些烟盒,数了数,有老中华两张,绿牡丹两张,哈德门、绿炮台、老刀各一张,阿尔巴尼亚的山鹰四张,朝鲜的祖国三张。
党旗啧着嘴说:“这种本钱,难怪屁滚尿流。”
军旗沮丧得要命,偏不肯认输地说:“我的烟盒不行,我的糖纸很凶。”
党旗就看军旗的糖纸。军旗的糖纸果然很厉害,有湛江、齐齐哈尔、拉萨、乌鲁木齐,而且数量不菲,这样的实力即使不能挑战王位,也足以横扫千军了。党旗在看军旗的糖纸时,军旗的自信心恢复到了最佳状态,他甚至有点得意,坐在床头直晃二郎腿。
党旗看完了军旗的烟盒和糖纸,把烟盒和糖纸还给军旗。党旗像没有下文似的往自己的床边走,但是就像人们常常说起的命运的转折似的,党旗突然站住了,随随便便地对军旗说:“想不想我给你补充一点弹药?”
没有奢望也就没有准备,军旗差一点没为这句话激动得晕过去。
党旗的烟盒和糖纸在院子里号称天下第一。党旗后来收山早,不玩烟盒糖纸了,但是党旗历史上南征北战,只进不出,收山也收了个家藏万贯,那还是有多少金山银山都拿得出来呀!
军旗的嗓音都有点变形了:“想!”
党旗从床下拖出一口机枪子弹箱,从里面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反杜林论》和一本鼓鼓囊囊的《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党旗先翻开《反杜林论》,随便挑出几张还没有开叠的烟盒,它们是两张红锡包,一张红炮台,一张紫罗兰,一张一品香。军旗的眼睛都直了,手心里直淌汗。军旗知道那本书里还有三国、封神、西厢、七侠五义。军旗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它们,但是就算这样也足够了,他一眨眼工夫就变成财主了。只说红锡包,它能抵五张老刀、十张哈德门、五十张老中华,其他的几张更是王上王,军旗拥有了这样的尊者,若不席卷全球,他就太孬种了。
党旗再拿了《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党旗从书中择出两张玻璃糖纸来,给军旗。军旗先已觉出了不同凡响。军旗凑在灯下看糖纸的产地,一看一抽气。军旗看完产地后头有点晕,身子发软,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两张糖纸分别是海口和漠河。海口也就罢了,总之跟乌鲁木齐、佳木斯、齐齐哈尔、拉萨是一类,都属王。唯独这张漠河,它是王中之王。它在院子里迄今为止只出现过一次。那次是党旗和通院的王海进行的一次决战,党旗和王海代表两个院子在糖纸实力上的最高峰。两个人那天都赌红了眼,王海连收了党旗两张乌鲁木齐四张佳木斯和几十张米老鼠。王海想把党旗收干,在下一轮出了两张海口、五张乌鲁木齐和二十张哈尔滨。党旗一脸苍白地亮出了那张漠河,让围观的孩子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漠河是糖纸中的贵族,是糖纸中的神秘隐士,它血统高贵,品质孤傲,永远是王中之王又永远都不屑与那些庸俗的鲁莽之士为伍。如今英雄气短,仗剑而入,这不能不让所有围观的孩子们鼻子酸涩,眼眶发红。党旗的手在发抖。他在击掌的时候,大部分海口、乌鲁木齐和哈尔滨都翻了,唯独剩下那张漠河。党旗小心翼翼地补拍,漠河竟然没有翻。王海仰天狂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但是王海也没有把漠河拍翻,那张漠河就像一个歹毒的精灵似的,仰着脸儿冷冷地看着王海,王海恨得当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轮到党旗第二次拍了。党旗屏住呼吸,有些听天由命的,把掬成了扇儿的巴掌拍下去。漠河滞缓地飞起来,飘出一般,很多人在事后都说他们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是那张漠河的叹息,然后,那张漠河恨铁不成钢地慢慢翻了过去。军旗没有听见谁在叹息。军旗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军旗挤在人群前面,紧张得手指尖都是疼的。军旗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党旗没有拍翻漠河,而是王海拍翻的,他会抢了漠河就跑,他宁肯抱着它跳进黄河里去也不会让它落到别人的手中。他愿意用性命来捍卫高贵的漠河。
现在,漠河是军旗的了。
军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党旗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也行。”
军旗哆嗦了一下,一眨巴眼就把那张漠河抓起来贴在胸膛上。
党旗往自己的床边走,说:“都上床,都上床,熄灯睡觉--军旗你明天别到处疯,明天你给我打扫鸽舍去。”
军旗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爽爽亮亮地答应道:“哎!”
七、他们成立了“夜袭队”
院子里放映军教片《啊,海军》和《山本五十六》,规定正营以上干部才能看。陶家的男孩子都不是正营级,但他们想看看日本鬼子远洋舰队的实力,他们和别的几个孩子一块儿,从礼堂堆放杂物的地下室溜进后台,通过配电房、灯控台爬上天棚,坐在那里往下看。他们坐在那里往下看的感觉怪怪的,有点像坐飞机。山本大将指挥的混合舰队从远处的水域驶来,好像要从他们的屁股下驶过去,让他们有一种想要投弹的欲望。天棚离地面有二十尺高,军旗和延安打赌从天棚往下跳会不会摔死,军旗说不过延安,一急之下,真要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上跳,被党旗一把拽住。党旗黑脸道:“你们是想咱们全军暴露是不是?”
怕暴露,最终还是暴露了。美军攻击硫磺岛的时候,日本少女纷纷从悬崖上纵身跳海,少年军旗裤兜里的玻璃球在这个时候伤感地滑了出来,炸弹似的砸到下面坐的人头上。警卫连的执勤跑过来,用电棒往天棚上照,结果天棚上的小猴子们全都暴露无遗,做了俘虏。
孩子们先被带到值班室,然后分别被各家的家长领走,回家关上门后少不了一顿教训。孩子们和警卫连,往日里就是一对猫狗冤家,埋下了不少芥蒂,孩子们但凡干点出格的事,警卫连都照应得扎实,比做爹妈的还上心。这回警卫连一下子抓了十几个孩子,仇就深如海了,孩子们说话,这仇没有不报的道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孩子们溜到警卫连的菜地里,也不拔萝卜,也不踢白菜,专把合抱大的老南瓜翻出来,用小刀在蒂把口旋下一块来,伸手进去,把里面的瓤掏空了,褪了裤头,坐在南瓜上,一个南瓜里屙了一摊屎,再依原样把蒂把口封好,这样轻车熟路,做成了十几个“臭巴巴雷”。
又过了些日子,警卫连收南瓜,送到伙房里,事务长看看天气热了,士兵们整天操练得苦,便要炊事班长煮绿豆南瓜汤,等炊事员欢天喜地地砍开漂漂亮亮的老南瓜,才知道遭到了游击队的暗算。
看着那些得了手的孩子们一个个在那里捧腹大笑,警卫连知道这事是谁人做下的,但是没有当场拿住人,又能把小猴子们怎么样呢?警卫连长气得吐血,一下子告到政治部,政治部有赃无证,也不能把人怎么样。有人出主意,说大萝卜好拔,小萝卜带沙,光靠看守是奈何不住这些小猴子的,还是得使用革命的两手,招安。如今学校里放暑假了,小猴子们都回到院子里来了,好比是魔瓶敞了盖儿,如若不拿出点真手段来,出不了三天,这院子非得让这帮混世魔王们生生拆了卖掉。院党委考虑了这个建议的合理性,认为采纳是绝对明智的,于是责令政治部牵头,组织一个大院暑期红小兵夏令营,院子里的男孩子全都参加,营员集中住宿活动,以利监管。
夏令营开营的头一天很热闹,有点像过节。平素大家都吃住在各家,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还是有分别的,如今弄到一处来,终日厮守,好似亲兄弟一样,弄得人人都很兴奋。
住宿处是警卫连刚腾出来的一栋营房,新刨的门板铺出两排整齐划一的通铺,空气中充满了核桃木和香樟木的芬芳。男孩子们闻着这样的芬芳,都有了点醉意,互相望着傻笑,像是精神不正常。军旗又和延安打赌,看谁能双脚并拢从这边床铺跳到对面的通铺,这回先跳的是延安,结果真让他给跳过去了,只可惜在跳过去之后人没站稳,仰天从床铺上摔了下来,后脑勺上摔出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由此酿成了红小兵夏令营成立后的第一例伤亡事故。
入营的当天,孩子们就私下成立了“夜袭队”。大家都觉得“夜袭队”这个名字比红小兵夏令营要好,名字响亮,充满神秘性,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自己给自己命名。“夜袭队”推出党旗和南昌做队长和参谋长,下面分三个小队,队长由党旗和南昌来决定。一小队队长是遵义,二小队队长是古田,军旗想当三小队队长,踮着脚尖往党旗跟前站,党旗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开了,后来选了还在医务室包扎脑袋的延安做三小队队长。军旗气得小肚子发鼓,一个晚上没和党旗说话。
“夜袭队”成立后的头一项任务就是外出巡视营地四周的地势,以便日后活动时的进出。熄灯号吹过之后,政治部主任和夏令营的教官查过夜后离去,孩子们穿上衣服爬起来,在党旗和南昌的带领下溜出营房,一个个老猫似的潜入黑暗之中。
夏天是知了正肥的时候,孩子们在黑暗中周游了一遭后,决定烧知了吃。先去几个人,到大字报专栏,撕揭来几大抱纸,都堆在事先选好的树下。那些高高的樟树和桉树,它们的树冠在夜里就像一片一片的云,黑森森地悬在琥珀色的天空中,白天歌唱了一整天的知了们,此刻都酣睡在那些云朵里,傻乎乎地做着它们智者的梦。孩子们点燃了大字报,用脚去踹树,梦中的知了一只只都坠落下来,掉进火焰里,柴火燃尽了,扒开灰烬,快乐的火星星里就露出油亮焦香的知了来。看一棵树上的知了落得稀了,就换另一棵树,遇上合抱粗的大树,踹不动,孩子们就站在树下一齐拍巴掌。知了经不住巴掌,迷迷瞪瞪地也往火坑里落。这样烧过几堆火,大家的肚子里都饱了,打出嗝来,都是焦香的知了嗝。
“夜袭队”名副其实,白天全部是打盹的猫,老实得没法说,夜里熄灯号吹过就开始活动,个个精神抖擞,身手不凡。党旗和南昌胸有奇兵,诡计多端,摘桑叶、采蓖麻、偷袭青青果园,扫荡农家菜畦,把队伍指挥得神出鬼没。当然也有争论的时候,比如南昌想带一个小队去军械处仓库偷信号弹,那东西点燃后火焰奇诡,十分好看,但党旗没有同意,两个人争起来了,差点儿没动手。
黄昏到来的时候,党旗照例要回到家里照料他的鸽子,给它们喂食、换水、清扫鸽舍。有时候琼花也会穿过操场到鸽舍来,琼花在练了一整天功之后累极了,她什么也不干,坐在草地上,柔弱无骨的样子。她是那么的瘦削,眼睛有点儿斜倾,蒙蒙眬眬的,老是微笑着看人。现在党旗已经知道琼花待所有的人都像她的亲人,她其实是没有亲人的。琼花是个孤儿,她从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是跟着一位远亲长大的。琼花的经历让党旗羡慕无比。党旗对她过去的生活充满了了解的欲望。琼花有时候也会告诉党旗一点什么。比如她会给党旗念一段诗:“坐在白色的大树下面/你听远方尖叫的狂风/你瞧天上沉默的浮云/把自己裹在雾毡之中……”要么她会给党旗轻声哼一首异国风味的歌:“人们称他为男子汉之前,他得走过多少路?白鸽在沙滩上安睡之前,它得飞过多少条河?当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望多少时间?当大山被海水冲塌之前,它得存在多少年?对这个回答,我的朋友,这回答正随风飘去……”这些都与她的童年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更多的时候,琼花是专注地坐在那里看那些鸟儿的。她不念诗也不哼歌,她不理会党旗,双臂环绕着双膝,把精巧的下颌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些鸟儿在远处瑰丽的暮色中掠过,有时它们玩一个花样落到她面前的草地上,咕咕地叫唤着,侧着头看她。她也看着它们。她看着它们的目光和微笑全都流露出一种蒙眬的东西。她向它们伸出一只手去,它们飞走了。它们在黄昏的时候像一群透明无骨的鱼儿,沿着草地的河岸游过,然后潜入深不见底的天空中,那些柠檬色夜幕下的青草地,就像密实而平静的海浪一样,令人敬畏和向往。
八、成长着的党旗没有烦恼
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比没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更有生气,这是琼花有一次对党旗说的。党旗觉得琼花这话说得真好。党旗想,如果天空中只有太阳和云朵,而没有鸽子飞过的痕迹,那这个天空可就太没劲了,没劲得简直有点傻。党旗甚至不能承认这样的天空是天空。只不过党旗不像琼花那样,把心里怎么想的说出来。党旗不行,党旗做不到这个。党旗感觉到,和鸽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就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也不想说话了。
其实一段时间党旗有着那么多值得说的事情,它们是不平常的。党旗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乐,他自己没有垂头丧气,他在发疯似的成长,过完这个夏天他就满十六岁了,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的充实,充满了各种新鲜的事情。他和陶家的另外两个男孩国旗军旗以及他们的那些伙伴们,他们是这种生活的主人,是他们让这种生活与众不同起来的。这种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好像每一天都忙得不曾过完似的。
他们在清晨的时候,会被快乐的起床号叫醒,和士兵一起集中到操场上去出早操。担任他们教官的是一位山西籍的班长,他和所有的军人一样,把“一--二--一”喊成“亚--儿--亚”,孩子们就挣足了嗓门跟着他学,孩子们一学他就脸红得像新郎。孩子们的队列走得极棒。孩子们更喜欢唱队列歌,唱《真是乐死人》这样的队列歌。他们一致要求进食堂的时候唱队列歌。他们的队列歌唱得又亮又野,让那些五音不全的官兵们无地自容。
他们练队列以及后来练单双杠、跳高跳远,他们练得山西籍教官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们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完成了新兵连所有的操练课程,这使山西籍教官忧心忡忡,不知道剩下来的日子拿什么来对付这些毛孩子。山西籍教官有一次对他的上司抱怨说:“他们天生就是当兵的,他们拿上枪就能去冲锋,你要我教他们一些什么?”
党旗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和他的鸽子都在接近天空,他还来不及学会抱怨。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有太多的好奇和渴望,他总是忍不住要伸出手来,去抚摸这个世界。他当然会不断地捅一些娄子,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大人们弄得很尴尬,比如说,他把他们建立起来的秩序弄糟了,他无意间发现了他们丑陋的尾巴,这个时候党旗就会受到惩罚。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党旗依然是快乐的,他依然在长大,没有谁能阻挡得住,他们忧伤得就像一些没有根的云朵,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党旗真的是在成长。
相反,大人们仇恨和抱怨比孩子们的要多。
那几天父亲很烦躁,每天阴沉着脸,回到家总要找碴发一顿火。陶家的男孩们吃住在夏令营,回家的时候不多,父亲抓不住孩子,就拿母亲出气,他有好几次拿着杯子和碗往地上摔,把母亲气得抹眼泪。
父亲的烦躁出自大字报。院子里的大字报越来越多了,它们当中有不少是冲着父亲来的。父亲脸色阴沉,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但是父亲一直没有爆发,这让党旗十分失望。党旗想,你既然可以揍你的孩子,你干吗不能去揍那些贴你大字报的人?不是他们欺负了你吗?你揍你孩子时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你还是一名坐福特小汽车的军官呢!
党旗站在那里,看着发怒的父亲走开时的背影,心里充满了蔑视。他想,原来你也并不是最强大的呀。党旗有些失落,他对着父亲的背影在心里暗暗地说:你要害怕了,就让我来干吧。
党旗开始实施他复仇的计划。
天黑以后,党旗带着国旗和军旗溜出营房,潜伏在大字报专栏后面的灌木花丛里。天黑后大字报专栏失去了白天的热闹,但偶尔还是会有人在那里驻足。党旗事先已经侦察好,写父亲的大字报主要贴在哪一处,只要谁在那里逗留,他就会用弹弓向谁发射出复仇的子弹。从他们埋伏的地方只能看见来往者的腿,这就足够了,党旗准备了充足的铁丝子弹,它们威力无比,射出去时一道风响,党旗用双幅的车胎弹弓,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任何一颗子弹射进树干中拔不出来。
最先遭到伏击的是几个军官,然后是两个女医生,另外还有一个穿便服的人。他们大多是单独来的。他们站在大字报专栏前,很有耐心地从前往后看。在某一个固定的地方,如果他们有停留的企图,就会遭到冷枪的袭击。他们就像公鸡一样吃惊地跳起来,有的负痛地叫一声,有的因为害怕连叫都没敢叫。暮色之中,四周所有的灌木丛都阴森可怕,大字报的内容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子弹在夜风中穿过时发出一声怪叫,这一切都营造出一种可怕的氛围。受害者全都可笑地匆匆逃离了现场。国旗和军旗吃吃地笑着,重新给自己的弹弓枪安装好子弹。他们把这场党旗计划中的复仇完全当成了一次富有刺激的游戏。也许他们会被发现,甚至会被猎物不顾一切地追逐,但是在黑夜中,他们是安全的,他们擅长于奔跑和躲藏,何况他们既然能够打中猎物的脚,也就能够打中他的鼻梁骨,所以应该在黑暗中害怕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猎物。
最后一名受害者到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通常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来看大字报。这个人肯定是太忙,有太多的事务缠身,以至于他没法更早一些来看大字报。对于成年人来说,看大字报是一门极富刺激的游戏,只要事不关己,看大字报永远是一桩让人兴奋的事,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个来人却十分可恶,他脚步匆匆地来,在长达二三十米的大字报专栏前没有丝毫的停留,径直来到那处固定的地方站住了,毫无疑问,他是专奔那处大字报而来的。他的胆大妄为激怒了党旗。党旗气坏了。党旗从子弹中挑选出一发最粗的,安装在弹弓枪上。党旗憋住呼吸,斜着头,闭上一只眼,瞄得准准的,把皮筋拉得差不多快要断掉,一松手,“嗖”的一声射出了子弹。与此同时,国旗和军旗也各自射出了子弹。国旗和军旗的子弹都飘开了,放了空,党旗的那一发却一点没偏地正中那人的腿。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那人跳了起来,“哎哟”喊出声来。党旗知道这一回自己下手狠了,一拍国旗和军旗,三个人溜出灌木花丛,撒腿就跑。他们一路狂奔,像三只兔子,绕过干部食堂和办公大楼,来到家属区,三个人气喘吁吁地站下,这才发现后面没有人追来。党旗哈哈地笑,国旗吃吃地笑,军旗嘎嘎地笑,三个人前仰后合,笑过一阵,又在外面闲逛了一阵,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决定回家拿换洗衣服,回夏令营洗澡睡觉。
家里的气氛不大对劲儿,胡妈开门的时候冲党旗竖手指在嘴边说:“冤家,你们不在营子里待着,闯回家来干什么?你爸正在气头上呢?”
陶家的男孩子们今天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不认为自己今天有理由挨揍,相反,他们倒是应该为今天勇敢出色的伏击战赢得奖赏,他们这么想着,径直走进家中,脸上带着一副矜持的微笑。
妈妈端了洗脚盆从客厅出来倒水,撞在军旗身上。
妈妈一脸不好看地说:“你们回来干什么?”
党旗说:“回来拿换洗衣服。”
妈妈说:“请假了吗?”
党旗说:“请了。”
妈妈拍一下军旗的屁股,说:“别乱窜,赶快拿了衣服回夏令营去。”
妈妈这么说着,去卫生间里倒了水,又取了碘酒棉纱匆匆回了客厅。
党旗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他听见父亲在客厅里大声地抽了一口冷气说:“嘶--你轻点儿。”
妈妈说:“怎么打得这么厉害?”
父亲说:“妈的,让我抓住这帮兔崽子,我非活撕了他们不可!”
妈妈说:“行了,你也别死吹了,但凡有那么点勇气,你干吗不白天看大字报去,非得挨到夜里,让人当靶子打,我看你也是自找的。”
父亲说:“你懂什么懂?抹你的药吧!”
陶家的男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知道刚才在大字报专栏前的那个猎物是谁了。他们互相吐了吐舌头,溜到自己的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逃回了夏令营。
那天晚上党旗做了一个梦。党旗梦见自己成了一名士兵,在一座燃烧着战火的城市废墟中奔跑着。他浑身都是火,一边奔跑一边射击。他的那些鸽子们在一座教堂的台阶上面栖息着,在他被迎面射来的子弹击中时一起飞向了天空。
党旗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九、党旗把鸽群驱赶上天空
大规模的弹弓仗打过好几场了。
先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分成几拨打,后来发展成和别的院子里的孩子打,战局自然有胜有负。
党旗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手背上挨了一枪铁丝弹,肿了好大一块,细细地往外渗血。党旗用嘴去吮伤口,然后把血水吐到地上,目光杀气腾腾。
这一仗的敌方是总医院的孩子。他们用止血皮管做弹弓,这样做成的弹弓射头狠。他们自己则用整块的胶布贴在脸上,只露出两个眼睛来,这样就等于是在激战时有了一副铠甲,即使挨了子弹也伤不着皮毛。仗着如此优势,这帮狗杂种在冲锋的时候和日本神风敢死队的零式飞机一样不要命,硬往阵前冲,一下子就把党旗他们的防线冲得稀里哗啦,气得党旗他们直吐血。
战局恶劣,南昌主张暂时撤兵,避其锋锐,一方面休养生息,另一方面寻求破敌良策。党旗不同意。党旗宁肯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逃跑。延安、汾河、建国和援朝支持南昌,其他的人支持党旗,双方各持己见,一方指责另一方是左倾冒险主义,另一方指责这一方是右倾逃跑主义,两方吵得厉害,谁也不让谁,结果南昌带着延安等人愤然离去,孩子们的队伍发生了严重的阵前分裂。
党旗对队伍的分裂痛心疾首。他站在那里看着南昌带着他的人离去时心里充满了悲怆。
党旗那天很早就回了家,他去鸽笼看他的鸽子。鸽子表现得很反常,烦躁不安地在屋顶上走着,急匆匆地飞起来,别别扭扭地从空中滑过,整个这一切都让党旗感到灰心。国旗和军旗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他们站在哥哥的身旁,看那些到处乱飞的鸽子。在黄昏到来的时候,陶家的男孩子们的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他们和此起彼落的鸽子构成了一幅凌乱而迷茫的图案,在这幅图案消失之前。连风都感到了不安。
党旗有好几天没有和他的队伍待在一起。他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鸽子身上。党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鸽群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能允许它们是那种散漫和混乱的样子。它们是鸟儿不是吗?它们既然是鸟儿就应该飞翔,应该高高地飞到云之上去,而不是在屋顶上咕哩咕哩地打转。它们没有停下来不飞的理由。党旗要重新训练它们,让它们回到最好的状态里。
琼花在黄昏的时候穿过操场来到草地上。琼花练了一整天的功,刚淋浴过,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发间绾了一条花手绢,唇间衔着一根橡皮筋。琼花坐在青青草地上,双膝并在胸前,脚环绕在手弯里,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看党旗用竹竿把鸽群赶起来,轰到天空中去。
天空是色彩斑斓的,混乱极了,鸽子在那样的背景下被党旗赶起来,呼啸而过,忙乱而没有节制。党旗大汗淋漓,他的小背心和小裤衩全都是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挥舞着手中的竹竿,大声地吆喝着,不让那些企图逃回鸽笼里的鸽子降落下来,他那个样子真是投入极了。
琼花想,天空是一座多么好的舞台呀,那个少年在那里驱赶着他的鸽群。他是在做着怎样忘情的演出呢?他是怎样地想要征服那座舞台呢?或者,他是想要摆脱他无人知晓的孤独吗?琼花这么想着,她有些迷惑。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那男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着,那女孩子在草地上坐着,那男孩子挥舞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子,把疲倦不堪的鸽子一次又一次地轰赶到天空中去,那女孩子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迷惑地看着奔来奔去的男孩和掠过头顶的鸽群,他们那个样子给过路的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终于有一天,琼花忍不住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冲着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的他说。他把手中的细竹竿高高地举起来,像举着一杆旗帜,在空中搅动着。他没有听见她说些什么。
“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它们!”她提高了声音说,“你不该把它们赶到天空中去。”
党旗站下来,回过头来看她。他看那个小女兵。他在她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惊讶。这一回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话。他的汗流得真多,它们都流进他的眼睛里去了。他像一条潜水的鱼儿似的圆睁着他的眼睛,不住地喘着气。
“你说什么?”他问她。
“我说你不该把它们赶到天空中去。”她说。
“为什么?”他还是问。
“它们累了。”她说。
“我也累了。”他说。
“你累了吗?”她说。她是在揶揄他。
他晃了晃头颅,把一圈汗水晃落下来。“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说。
“那些鸟儿它们自己会飞的,如果它们想要飞的话,它们会那么做。”她说。
“它们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有些烦躁地说。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的固执。他很吃惊自己会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孩。她会背诵很多令人伤感的诗,还会唱很多他从没听过的异国歌曲。她的嗓子有点沙哑。可他还是被她深深地迷住了。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被自己生硬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掩饰着挥舞着竹竿,把那些企图降落下来的鸽子再度驱赶回天空中。
“飞起来!给我飞起来!”他朝它们喊道。
“我就是不让它们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一个可恶的孩子!”她咬牙切齿地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他们也不再对视,天那个时候已经黑下来了,天空中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颜色。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颜色区别开来,如果从远处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处天空,他和她是另外两只鸽子,只是他们与别的鸽子不同,他们停泊在那里没有飞。
琼花是什么时候离开草地的,党旗不知道,直到琼花离开草地之后,党旗仍然在奋力驱赶着他的那些鸽子。他光着脚丫,挥舞着竹竿,在沉寂的海浪似的草地上奔来奔去。他把那些疲惫不堪的鸽子追赶得东扑西跌,他那么做的时候真的像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坏孩子了。
十、党旗成了一名士兵
暑期最后的日子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从天气的变化上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征候。入秋后的太阳仍然是顽固的,在整个白天耀武扬威。空气溽湿而沉闷。天空晴朗得奇怪。一到晚上风就止住了,让到处游逛的孩子们在黑夜之后平添了一份寂静的紧张。
自然这种紧张的气氛多半是由孩子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假期将毕,新学年将要开始。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快要结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不想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快乐时光呢?
党旗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厮守着他的鸽群。他每天都在草地上挥舞着他的长竹竿,顽强地训练着他的那些鸽子。在他执拗的训练下,鸽子们终于一改懒散的恶习,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它们再度成为天空中骄傲的精灵。它们一只接一只从云上飞过的样子,让所有看见它们的人都为之一振。
院子里的孩子们因为失去了党旗和南昌两个头儿,就像抽掉了主心骨似的松散成一堆沙,不再具有战斗力,被别的院子的孩子撵得鸡飞狗跳,在后来发展的火药枪大战中,院子里的孩子初战即告败,最终只能可怜巴巴地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当看客。辉煌不再,屈辱随之而至,在烽烟四起诸侯割据的战事中,孩子们眼里的泪水不曾有一天干涸过。
军旗在那段日子里显得很激动。军旗怀着悲壮的心理,要夺回院子已逝的风光。他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衅,打桃踢瓜,最终总是落荒而归。有一次他和通院的几个孩子狭路相逢,军旗抢先出手,结果寡不敌众,被通院的孩子一直撵进了院子的大门。那帮孩子站在院子门口喊:“没听说过吗?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军旗屡败屡战。军旗一点也不想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军旗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自己的武器不优良,那叫英雄气长,长缨苦短。军旗有好几把自制的火药枪,它们老是臭火,打不响,漂亮是空漂亮的,临阵时来一手哑火,显出自己的空当来,让人家从从容容地朝着软肋处踢,哪有不输的道理?
军旗没办法对付这个,就来找党旗。
党旗心不在此,但党旗很欣赏军旗不服气的禀性,就接了军旗的活儿。
党旗先检查了军旗的那几支枪。党旗一检查就笑了。
党旗说:“你这是什么?”
军旗说:“是火药枪。”
党旗说:“这也算火药枪?”
军旗说:“它们偶尔也能打响。”
党旗说:“难怪你让人家撵得鸭子飞。”
军旗说:“蒋匪军八百万还是美式装备的呢,不照样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小米加步枪消灭了吗?”
党旗点头,说:“把你能打响的步枪拿出来我瞧瞧?”
军旗就一副沮丧透顶的样子。
党旗开始动手改造军旗的武器。党旗先将红铜枪管上了几道箍,再修理撞针。党旗的撞针是重做的,用一枚钢钉,在砂轮上磨细了,截断,烧红,淬了火,安装在枪机上,试试击发,轻脆响亮。党旗又找来几发六九式步枪子弹,卸了弹头,倒出火药,分别掺进军旗做好的子弹里,这样就做成了。党旗把重新装配好的火药枪给军旗来试,头一枪就差点没把军旗的手震麻。军旗得了火力威猛的武器,双目放光,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高家庄、马家河子一带,统统死啦死啦的有!”
在暑期最后的日子里,党旗的梦越来越多。那些梦全都与战斗有关,党旗在他的梦中永远都是一名勇敢孤独的士兵。他在冲锋陷阵或者被敌人团团围困。党旗在一片焦土的阵地上奔跑扑跌,四周是一片火海。他打空了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从虚浮的泥土中扒出滚烫的手榴弹向蜂拥而至的敌群投去。他鲜血淋漓,撑着一根爆破筒站起来,他高声喊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党旗在那样的梦里总是一蹬腿猛醒过来。身边是国旗和军旗恬静的呼吸声,更远一些的地方传来鸽子躁动的梦呓声。党旗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噙着泪水想,我又长高了一截呀。
院子之间的火药枪战在暑期最后的日子里迅速升级,大有由局部战争演化成世界大战的趋势。为了院子的荣誉,党旗和南昌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再度结盟出山。他俩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与别的院子的孩子进行了好几次恶战。在一次大战中,党旗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大皮帽子,提着满满一篮子顶上了火的火药枪,只身冲入对方的阵营中,把不可一世的对方撵得鸭子乱飞。那一次战斗使党旗名声大震。
火药枪大战的结局是来自大人们的强力干涉。有好几个孩子在火药枪大战中受了伤,有一个孩子甚至被铁砂子崩瞎了一只眼睛。院子里召开了紧急会议,强制性地收缴了大量的火器,同时责成各家各户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监护。军人的管教单纯而干脆,痛快地施以老拳是最简单最管用的方式,孩子们遭到的血腥弹压是可以想见的。弹压之后,各家各户都加强了对自己孩子的监管,以防止他们野火再燃。但这不管用,仍然有一些不畏强暴的孩子事后瞒天过海地溜出封锁线,怀里揣着新制造的火药枪在旷野中游荡,院子里甚至不得不派出警卫连的战士到外面去追缉那些小亡命之徒。院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采取了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给各家各户的孩子排名单,列入名单中的危险分子,一律纳入秋季招兵的计划之中,让他们到部队当兵去。姜维已去,蜀中谁人能为大将?院子里孩子们的队伍若不再度瓦解,那才成了怪事。
党旗在名单中被排在最前面。
十六岁的党旗穿上了新军装。
党旗穿上新军装的样子是很英武的,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党旗过去也穿军装,但那时不同,那时他穿父亲缩了腰身的军干服,好看有了,却不像。如今他穿的是属于他自己二号新军装,他一穿上属于自己的军装就真的是个兵了。党旗穿上军装后在家里待了几天,有好几次,他在家里走出走进的时候妈妈看走了眼,问他:“你找谁?”等妈妈看清那个英武的军人不是别的什么同志,而是自己的儿子时,妈妈的脸上就有了一种若有所失的笑意。
军旗对党旗羡慕得要命。军旗老是要求穿一穿哥哥的新军装,党旗没有答应。党旗不想让任何人动他的新军装,但是党旗把他所有的烟盒和糖纸都给了军旗,他连那两本《反杜林论》和《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都送给了军旗。军旗一下子成为院子里最富有的财主。军旗欣喜若狂。不过说老实话,军旗即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烟盒和糖纸,他还是想穿一穿哥哥威武的新军装。
国旗很伤感,一副忧郁满怀的样子。党旗知道国旗,党旗把鸽群托付给了国旗。党旗说:“你要把它们养好,别让它们长得太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走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了,你要把家保护好。”他伸出手去拍国旗的肩头。他不知怎么一下子想到了“兄弟”这个温情脉脉的词。
党旗还去找了一次琼花。党旗想去告诉琼花,他已经当兵了。党旗还想告诉琼花,他不想当一名开汽车的兵,也不想当那种架桥铺铁路的兵,他想成为一名冲锋陷阵的兵,到战场上去,党旗要告诉琼花,那就是他的梦。
党旗穿着整整齐齐的新军装,穿过草地,穿过操场,来到了宣传队的驻地。
党旗站得笔直,说:“我找琼花。”
一个女兵说:“你找谁?”
党旗说:“我找琼花。”
“琼花?”那个女兵露出迷惑的神色,“哪个琼花呀?”
党旗知道是他把事情弄拧了。她们不知道谁是琼花,只有她和他两人知道。琼花就是琼花,问题是她们谁都不知道。党旗仍然站在那里,站得笔直。他想那个名叫琼花的女兵会走出来的,她会快乐地冲着他喊:“嗨,你的鸽子呢?它们飞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兵很快认出他来了,“是你呀?你不是那个打篮球的男孩吗?你穿上这身军装我都认不出你来了。”那个女兵一认出他来就明白过来他是来找谁,“你是来找简小芸的吧?简小芸她不在,她随队下去演出去了。”
党旗转过身来往回走。有一阵党旗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很老练的士兵。后来党旗开始想了,党旗想,不要紧的,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也能看到,那些鸽子它们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党旗这么想着,他把胸脯挺得更高,他就这么一直走向家里。
党旗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去了鸽舍。
党旗爬上楼梯,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从笼子里滚了出来,它们全都冲着他咕噜咕噜叫着,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子边和草地上去。
党旗先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的鸽子们。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鸽子们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或者说,他就是它们当中的一员。然后党旗扬起了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境似的,一起张开翅膀飞向空中。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党旗的头顶上飞过,远远地飞入云朵中间去了。
这就是飞翔呀。党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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