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牵黄右擎苍-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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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团市委办公室主任刘辽东近几天老犯胃疼,“胃得乐”一把一把吃也不管用。刘辽东躺在被窝里,用膝盖顶着小肚子发脾气说:“狗日的,连名牌产品也是水货,胆子放得也太大了!”刘辽东的妻子先在镜子前偷偷试一对耳环,这时收了耳环走过来说:“我给你刮刮痧呢。”刘辽东瞪她一眼,说:“你指甲尺把长,还不如杀我一刀痛快些--厨房里有菜刀,我刚在砂轮上打过。”刘辽东的妻子知道他心境不佳,不与他计较,嫣然一笑,走开了。

    其实这怪不得刘辽东的妻子,也怪不得“胃得乐”,要怪只能怪刘辽东本人。刘辽东有胃寒,急不得,一急就害胃疼,偏偏刘辽东干的又是急差事。团市委办公室,事无巨细,上通下联,那是个事篓子部门,下面部门有什么事,不管事有多大,先得通过办公室整理归纳,汇报上去。书记们有了什么决定,也先通知办公室,造出计划,传达下来。在团市委机关,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这事找刘辽东”。改革开放以来,机关工作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效率明显提高了。效率一高,事都成了急事,所以刘辽东的胃就经常性的疼。刘辽东不傻,也曾动过换一个位置的念头,但挨个权衡一下团市委部长一级的空缺,没有不是急差事,权力却比办公室主任差远了。转业调出团市委吧,一时又难得找到合适的单位。团市委的干部大多年轻得吓人,像刘辽东,二十六岁正处级,年轻倒年轻,却没有什么专业,到哪儿都不好搁置,除非咬着牙在团系统继续往上混,混到局级,组织部门就可以硬性发配了,要么,就只能待到毛边四十岁再调到别处去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政工干部。所以团内有一句俗语:“头五年干的命,后五十年站的命。”

    刘辽东这次犯胃痛,缘由非同小可。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团市委党组关于组织本年度五四青年活动的会还没有开。按照以往惯例,这个会应该在年初就召开,并将有关精神整理成团发001号文件下发到各区县局和市直机关团委。五四青年节是团组织全年工作的重点,团内称“两头一节”。两头指年头年尾的突击工作,一节指的是五四青年节,可见五四青年节的重要性。

    今年的情况有些变化。变化的不是五四青年节,这个节是历史性的,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变化的是团市委党组一班人。

    先是团市委副书记曲然工作调动。调动是正常的调动。曲然是老干部了,先从青工部干事干起,副科长、科长、副部长、部长、副书记。一步一个脚印,前后十三年。当干事时不到二十,如今已是三十好几了,岁数在副局这个级别上还不太显,只是曲然是从工厂上来的,学历属“五类生”,这种资历要在团市委混成正职除非有其他的背景。不过并非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了,比如换一个单位,平调到别的市局级单位任副职,虽说到新单位又得磨炼几年,毕竟不是死守,前途依然光明。曲然分工抓青工部、青农部,这一摊子是团市委整体工作的重点,移交起来麻烦事情不少,所以党组不可能安静下来开会讨论五四青年节的事。

    团市委书记邢玉水在曲然调离期间正在新、马、泰考察。回来以后,刘辽东找他汇报说,曲然走之前从青年企业家协会账上支走了一张支票,支票的去向是一家歌舞厅。邢玉水说:“有多少钱?”刘辽东说:“七千。”刑玉水说:“这事就这么吧,你别再过问了,也别往外说去。”过后又补了一句:“老团干了,功劳苦劳都有。”邢玉水说完这话后就把话题转到泰国的色情业和人妖上去了。邢玉水说,你没见人妖,恶心死了,钱倒是为泰国赚了不少,但这种钱,再多我们也不能赚。刘辽东按着胃部安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就去干自己的事。走出邢玉水办公室刘辽东才想起,邢玉水这回去新、马、泰,是青企协掏的钱。刘辽东想,妈的,青企协是冤大头。也没有后悔这事不该提起,反正是公事公办。

    曲然完了之后就是东方红。

    东方红也是副书记,党组分工抓青教办、少工委、团校、青联、学联工作。东方红在团校当过校长,抓教育一类工作很有一套。前几年东方红瞅准目标抓支援老少边穷地区,以后又抓希望工程,成绩都很突出,为此被评为省里的十大女杰之一。东方红同时还兼着市妇联副主任的职,这种同时兼职的事并不多见;这便使她说话办事有了一种双重身份,所以,虽然东方红在团市委分管的工作不是大头,但她的意见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东方红的爱人在读书,读博士。两个人没要孩子,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业。东方红从事的是人的工作,爱人啃的是书本,两个人都十分看重自己得到和没得到的那些东西。爱人在研究院分有宿舍,平时不回家,东方红常常忙得夜深,回家后煮碗面条,或是冲碗麦片粥。吃完后洗了上床看会儿书,然后闭灯睡觉。有时也会生出些清冷感,复又拉开灯,赤着脚跳下床,去书柜里拿出丈夫的照片来藏在被窝里看。三十岁的女人,情感和身体都成熟健康,那种心尖儿微颤,脸颊儿赤潮的冲动,要说没有那是骗人,忍不住康巴斯石英钟一秒一响地走,团市委分的三室一厅这时就空荡得揪心。真有忍耐到极致时,爬起来,穿上外套出屋,拦一辆出租车就往丈夫的研究院去。丈夫是书本顽强的敌人,白天抢着上机房,夜里就通宵读书。有时刚上床,被敲门起来,看东方红双目怔怔地撞入,脸上被夜风洗得红若草莓,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夜露。丈夫吃惊地看看腕上的手表,吃惊道:“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当然没有出什么事,或者说有些事很难直截了当地表述。文化进入到一个深刻的程度,语言有时候就成了一个障碍。还是丈夫主动,过来搂住她,慢慢为她解开衣扣,褪去衣裙,拥她上床。蜷缩在丈夫宽大温暖的怀里,东方红便觉得自己白日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强大和自若都做了阳光下的雪人,一寸寸融掉了,那一刻便有强烈的委屈涌上心来,泪水慢慢涌出,又不肯拿给丈夫看,只把头深深埋入丈夫怀里,下死劲地去咬丈夫胸上的肉……

    一觉醒来,屋里独剩她和阳光,丈夫或是在晨跑,或是上了机房,不在屋里。她懒懒地起来,洗了梳了,将丈夫的宿舍打扫一遍,然后锁了门去团市委上班。走上大街的那一刻,东方红才想起,昨晚和丈夫,竟不曾有一句对话。最易获得的清晨,东方红却有了无端的孤独。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东方红团委妇联两头忙,热情不减。丈夫有读不完的书,似乎也不想读完,两个人都有寄托处。偏偏丈夫就联系了美国福吉尼亚工学院,去读博士。平时丈夫就向往美利坚,老说那个国家的好话,两个人之间说私房话时,就表示一旦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丈夫读的是理论物理,手中有课题有项目,在美国要找份好工作不会太难,开玩笑说只要他一出去,就立刻把东方红弄出去陪读,做家庭太太,洗衣烧饭带孩子--孩子总归是要一个或两个的--他会大把地挣钱来养活她和孩子的。美国有的是健身房美容院超级市场,够她消磨时光了,如果仍觉得闲得慌,就参加同乡会或是什么福利机构的活动。几个太太约在一起打打麻雀牌消磨时光也是可以的吧?东方红瞪大眼睛问:“那么,我的事业呢?我的事业怎么办?就不要了?”

    丈夫恬静地反问:“你的事业?你的什么事业?你说的是孩子王还是婆婆妈妈主儿?”

    一句话就把东方红问得没了词了。

    丈夫在乐此不疲地办理出国护照。丈夫黄鹤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东方红是争取自由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很简单的取舍,做起来却不容易。东方红是职业女性,但她首先是个女人,矛盾硬把她推到鱼和熊掌面前不可。东方红那一段时间老在琢磨出去还是不出去。心不在工作上,要为丈夫准备出国的东西;身也不在工作上,党组会的时间安排,刘辽东几次征求她的意见,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邢玉水对此倒是体贴的,他对刘辽东说:“再等等吧,也就是迟几天的事儿。”

    鄢远树去市委党校参加局以上干部“入关问题学习班”未归,也是党组会不能及时召开的原因之一。鄢远树也是副书记,但他是第一副书记,分工抓组织部、宣传部、报社、调研室。这些部门都是要害部门。鄢远树不到会,会等于白开,所以仍然是等。邢玉水要刘辽东去党校接鄢远树回来开会,刘辽东去的时候,鄢远树正在宿舍里和人下围棋。鄢远树思索半晌,深思熟虑地点下一子,做活一个眼,这才对刘辽东说:“辽东,学习班日程安排得很紧,这时候走恐怕不太好吧。你说呢?如果急,你们先开着,回头把精神给我传达一下就行了。”刘辽东不说话,心里清楚,鄢远树这是在闹情绪。鄢远树过去还分管着青少年宫。这几年青少年宫又卖地皮又搞合资,闹得很火热,光土地招租一项就有好几千万元收入。邢玉水几次提出他想利用青少年宫的实体发展实践做点调研工作,鄢远树都没理睬。这次市里办学习班,邢玉水乘着鄢远树不在的时候把青少年宫主任弄到团市委来委了个副局级调研员,而把自己的校友、青教办主任弄到青少年宫去当了主任,虽然人事任免也开了个会,但邢玉水是突然袭击,事先又做好了两个副书记的工作,这事硬是生米给做成了熟饭。鄢远树给人釜底抽了薪,岂有不生气之理?刘辽东心里有一本账,所以并不接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看鄢远树的棋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这才打了声招呼起身告辞。回去后也不把鄢远树的原话说给刑玉水听,只说市里有明文规定,参加学习班的人,一律不准请假,刘辽东知道,邢玉水对市里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的。邢玉水果然再没提出让鄢远树回来的事。

    会一时开不成,五四青年节已是看得见的日子了,刘辽东的胃痛得越来越厉害。

    二

    好容易等到曲然的欢送会热热闹闹地开过了,东方红的丈夫也义无反顾地飞去了大洋彼岸,鄢远树学习班结业,在家休息了两天后回团市委上了班,刘辽东以为会是可以开了,没想到邢玉水又接到了去日本考察的通知。去日本是市政协组织的,要说轮不到邢玉水去。邢玉水是人大常委,政协里的指标按组织分工是鄢远树,最早打招呼时,也是对鄢远树说的。但鄢远树曾去过一趟美国,去年年底全国青联组织了一次去独联体考察活动,鄢远树作为市青联主席当仁不让地又去了。那次代表团考察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顺道还考察了乌兰巴托。虽然鄢远树回来之后并没有声张,只简单地在党组会上介绍了一下考察的大致经过,但那一份热闹和规格,中央台和《人民日报》都报道了,瞒不住人。为此邢玉水多少有些不痛快,以后邢玉水自己找青企协筹了笔经费,随青年企业家考察团去了一趟新马泰,眼界开阔了一些,但毕竟属于民间自发组织的,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次去日本的名额,他是当仁不让地要争取。邢玉水这次争名额,还有一层外人不知道的秘密。邢玉水是连任的团市委书记,前后两届了,连任的原因,一方面是上届任满时组织部尚未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副书记鄢远树和曲然长期关系不融洽,不可能提升任何一个人为正职。东方红倒是热情能干,但妇联方面已提出要她去做专职,打算跟老主任两年,待老主任离休后提成正职,组织上已原则上认可了。邢玉水还得留下来平衡各方面关系。再一个原因就是邢玉水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转业位置。邢玉水那时三十二岁,还可以在共青团位置上干一届,干得组织部门高兴了,他的下一站就会明朗得多,所以组织部门一找他谈话,他就答应听从组织安排,再干一届。谁知道这两年共青团工作趋于疲软,工作不好干,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热热闹闹一个大家庭似的共青团,原先吹拉弹唱翻跟斗跌把式怎么也是一台戏,只一个浪潮,一个观念转变,顷刻间就食尽飞鸟各投林,戏散了场似的再没凝聚力。邢玉水清楚这一届上面对他是失望的,也就是说,他下一步的去向不会太乐观,极有可能弄到城郊区去顶缸,或是弄到哪个闲职部委办坐冷板凳,邢玉水对如此大形势自有无可奈何之处,但即便这样,也不能全部放弃,他要争取出国的机会,开阔眼界是一回事,有过出国经历,对仕途上的人来说又是一回事,所以邢玉水这次是势在必夺。人选的问题,邢玉水有自己的路子,很快就拿到了正式通知。鄢远树知道了,只是一笑,并没有说更多的话。甚至当鄢远树听说邢玉水找他分管的报社解决一笔经费时,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对报社总编辑老莫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把关系做死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虽说邢玉水在日本实际只待了七天,但走前集中学习,回来后又有一段时间的身心休整。刘辽东很知趣,在邢玉水提出开会之前,他一直偷偷找“胃得乐”和自己的爱人生气。

    邢玉水从日本回来之后情绪时好时坏。他给报社带回一套桌面办公电脑系统资料,以示对报社的回报。送给刘辽东一套日元硬币,特别指出,这是日本前外相送的礼物,仁宗年间的铸品,当然,只是复制品。也在好几个场合津津乐道生鱼片和茶道的感受。但有一次只有他和刘辽东的时候,他突然说:“下次出国,坚决不去发达国家,简直是强刺激!看看人家过的什么日子,我们简直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刘辽东不动声色地听。刘辽东知道,很多场合人家对你说话,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宣泄的载体,你只需要听或者做出听的样子来就行。不过邢玉水很快就恢复得一如往常,以后闭口不再谈日本的事。

    这期间出了一件事,下面一个县的团委组织了一个“团干特区研讨班”去海南、深圳玩了一圈,本来玩就好好地玩,偏偏有两个团干晚上出去嫖妓,给捉住了。一个团县委副书记又偷偷从沙头角往里带春药,也给海关发现了,罚了一万元。原先商量好回来后谁也别提这两桩事,但回来后没几天纪委就接到了一封匿名检举信,一查,事情立刻闹得沸沸扬扬,团县委吃不住劲,就把团市委的一封文件拿出来给纪委看,说是上级团组织要求内地团的工作要借鉴开放地区的成功经验。人家找到团市委来,邢玉水一听就火了,说:“胡扯淡!叫你借鉴人家的开放搞活经验,又没叫你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奇怪,现在团的基层干部,怎么层次越来越低,一个个急眉躁眼的,像二黄子狼!”鄢远树一边心平气和地接过话来,说:“也不能全怪基层团组织,要说我们现在的领导干部,哪一个又表现得虚怀若谷?也只差一件睡衣没脱去了。问题是,我们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家平心静气的?”邢玉水知道鄢远树话中有话,但鄢远树从来就不把自己的话说白了,也就使听的人无从反驳。虽然这样,出了问题,还是要人去解决的,本来青农部的事应该由曲然负责,曲然走了,也就没人管了,倒是鄢远树主动提出自己下去一趟,邢玉水虽然对鄢远树的态度不满意,不过鄢远树能主动捡起这摊屎来,毕竟是为自己救了一次火,也谈了几句面子上的话,然后吩咐刘辽东安排团市委最好的那辆奥迪车送鄢远树下县里去。

    那天晚上刘辽东回到家没吃饭就窝进被子里去了。爱人下班后回家,做好了饭叫刘辽东起来,却发现刘辽东捂着小肚子在床上哼哼。爱人说:“你怎么了?又犯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刘辽东咬牙切齿地说:“看就免了,你要真对我好,就杀了我吧!”爱人瞪了他一眼,说:“神经病。”然后出去自己一个人吃饭。刘辽东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挨着胃疼一边望着天花板发誓,等开过这个要命的党组会,说什么他也转业不干了。

    三

    四月初,团市委关于组织本年度“五四”青年节活动的党组会到底开成了。虽然会开得晚了些,但几位书记对自己分工负责的部门了若指掌,会议开得很成功。党组开会那一天,刘辽东精神焕发,忙里忙外,人像是年轻了一大截。

    “五四”青年节对于共青团组织的重要性,差不多就有点像结婚之于老百姓一样,差别只在于老百姓结婚的热闹和辉煌对大多数人来说一生只有一次,而“五四”青年节却年年都有。年年有归年年有,重要性却一丝一毫也不减。“五四”前后要做些什么筹备工作,“五四”期间安排哪些活动内容,事无巨细,都得一一定下来。搞戏剧的讲“台上十分钟,台下数年功”,共青团活动也是大舞台,所有活动的成败,都取决于先期的策划,而且共青团不比戏班子,就那么几十号上百号人,团的活动动辄几万几十万人。没有一个详尽的活动方案,仅靠应变,百分之百要砸锅。

    邢玉水主持会议,刘辽东做记录,按照自己分工的部门,党组成员先一一报设想。

    青工部报的方案是“全市百工种技术比赛”和“青年科技人才交流会”。青农部报的是“星火计划领头人评选活动”和“希望工程献爱心文艺演出”。学少部联合少工委计划搞五百对城乡少年“手拉手心连心联谊活动”,传统的“全市中小学智慧之星比赛”也继续搞。宣传部的计划相当庞大,准备和中央台合办“全国共青团业余小品大赛”,且有一个老团干出身的企业家表示愿意掏一笔可观的赞助费。对这个设想,鄢远树花了不少时间做了可行性论述。市青联除了组织一个各行业青年精英代表的座谈会,会后发一个倡仪书外,还准备组织属下几个协会评选全市十佳青年企业家、画家、书法家、作家、摄影家、记者,这个设想也是很鼓舞人的。组织部打算评出十佳优秀专职团干,十佳优秀基层团组织,同时准备和自己的青年报共同举办“团干建功立业有奖征文”活动。组织部是干部部门,党组在活动方面一向对组织部不做大要求,也不适合做大要求,只是在评十佳还是二十佳问题上,大家产生了一些分歧。副书记向高说:“现在搞团的工作,特别是基层团的工作,就好比坚守上甘岭,不夸张地说,要没有一点牺牲精神、殉道精神,现在谁还想干基层团干呀?我看咱们得逮住这个机会抚慰一下基层团干。评个五十佳一百佳也不为多。”鄢远树笑道:“听你这话,哪像团市委副书记说的,简直就是一个小寡妇的怨言,至于吗?”向高说:“远树,你这比喻粗是粗点,倒还真形象,我看就是这个样子,有名无实,这和守寡有什么两样?”邢玉水一旁看着东方红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这时就拍拍桌子说:“行了,说正事,别把一些低级庸俗的东西扯进来。”鄢远树和向高笑笑,也不再说什么,最后大家一致决定,优秀团干和团组织各评二十佳,这样既照顾了面,又不至于太滥。

    接下来的是青少年宫,青少年宫是每年“五四”青年节活动的主力部门,一台五花八门的游园活动是传统的保留节目。青少年宫政策上是独立核算单位,有经济上的自主权,但“五四”是政治节日,一切工作都得服从大局。青少年宫作为全市“五四”青年活动的主会场,除了提供活动场所,负责组织游园活动外,同时向社会赠送八万张门票。到会的各级领导人的接待工作和中餐,也一并由青少年宫解决。青少年宫得为此开支近十万元,这还不包括两天的营业收入。邢玉水在青少年宫问题上比较谨慎,担心鄢远树因为自己在青少年宫主任问题上插了一手而在此时将自己一军,不说别的,只要合理合法地提出由团市委拨一部分开支就够受的了,他邢玉水非得被逼到去财政局赔笑脸讨款子的地步不可。但没有,鄢远树很爽快,说困难是有,由他做好了,总是不会拖整体活动的后腿。不过鄢远树提出青少年宫一直想买团市委机关那辆伏尔加的事。团市委近几年东拼西凑,咬着牙买了一辆奥迪、一辆标致和一辆南韩车,过去那辆伏尔加谁也不愿坐了。青少年宫论车的档次比机关要好出几层,但还想再添置一辆,又没有指标,只好走曲线置车的路,买辆旧车,连同牌照一同买下。邢玉水过去一直顶着不办,如今鄢远树再次提出来,想想毕竟青少年宫这次掏得最多,一辆破车,没有必要为此和鄢远树较劲儿,再说如今青少年宫的主任已经换上了自己的人,答应下来,也算不着胳膊肘往外拐,这样一想,就说:“这事等‘五四’以后再说,原则上可以答应宫里。”鄢远树听了,也没有表示不同意见。会继续开下去。

    比较尴尬的是团校和研究室。这两个部门在团内是搞教学和调查研究的,前些年因为一个是共青团的“黄埔军校”,另一个是智囊团,地位高,谁都眼热,现在却变了,研究室现在没什么好研究的了,除了写写材料,还编一本《团讯》,过去一期发好几万,现在加上外寄交流的,满打满算千把册,印刷费期期贴,弄得邢玉水很不高兴,对研究室主任说:“机关每年就那么点经费,全让你们给贴进去了,你们得采取点措施。”研究室主任不敢说,心里想,要说措施,最好的措施是停办,一了百了。但这话敢说吗?几次想改革,鼓励下面的人承包,下面的人就笑,说主任,你当这是本通俗杂志呀。主任一想,通俗又有什么不可以?现在谁也不爱看人板着脸。要是发点纪实文学有偿文字什么的,说不定也是条路子。可党组不同意,主要原因是怕影响不好,卖什么也不能卖到《团讯》上去呀。室里四处讨米,奖金每月只能发十元,几个干事都闹着要调走,人心已散。团校倒是搞了一些短期培训班,所收经费也有限得很,团干是流水席,不是铁打的营盘,终归都要转业,团校即便办股票期货公关培训班,发出来的文凭却没有任何专业性质,对晋级和评职称不起作用,诱惑性日薄西山,东方红为此很费了些神,后来索性将校舍出租给一家房地产公司,每年都收回百八十万租金,这才对付了团校的日常开支,但昔日的“黄埔军校”已名不副实。

    要搞活动,团校和研究室都很难,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今年这两家都爆出冷门,联袂组织了“面对青年老区行集体婚礼”,而且通过秘书的关系说服了市委书记做证婚人。东方红一说出这个方案,立刻引起好-阵子兴奋,都说好,又热闹又有意义,上中央台新闻联播是没有问题的。众人把话题又扯到自己结婚时的情景上去。党组成员都是很年轻时就成了职业政工干部的,结婚时不可能很铺排,像东方红,结婚时连房子也没有,就在丈夫读研究生住的宿舍里,丈夫把同室的那个研究生驱赶出境,请了几个朋友,抬了两箱啤酒,边喝边唱歌,唱到半夜,都有了醉意,就闹着今晚都在新房里睡,有福同享。丈夫将朋友一个个拖出去丢在走廊里,关了门,才算圆了人生良辰。第二天醒来才想起,两人连糖都忘了买。这种事,说给其他同龄人听,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大家感慨一阵,又积极地补充了一些细节,才恋恋不舍地转移到别的问题上去。

    有几个方案一提出来立刻被否决了,如报社准备搞选美,这种活动虽然说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都可以预料,但很敏感,操作起来有难度。邢玉水曾听到过市委主管书记对一次选美活动发表过不同意见,毫无疑问,这个活动再好也不能搞。宣传部的“我为2004年奥运会出谋划策”活动也不能搞,点子倒是好点子,但现在不是时候,2004年奥运会在哪儿开,连何振梁也说不准,假如不在中国,而在土耳其、美国或是日本举办呢?出不出谋?划不划策?许多活动的成败不在活动的内容和形式,而在于时机,成熟的干部,更注意对时机的把握而不是对活动本身的研究。

    各部门方案一报,今年的“五四”就有了眉目,大家对上述方案都表示基本满意,接着提了一些补充意见,然后是分工。原则上是自己一摊子的事自己抓,邢玉水照例是活动总指挥,党组其他成员都是副总指挥,鄢远树兼秘书长。指挥部下设活动组、宣传组、联勤组和财务组,统一由办公室主任刘辽东掌握,该定的事都定下来了,剩下的一项一项落实,但那毕竟不是今天的事,今天不可能把整个活动都搞完。团内有个说法,叫“雷锋来了忙一月,‘五四’得有三月忙”,这说法还是合乎实情的。

    都喘了一口气。

    刘辽东合上记录本,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肚子,他觉得感觉好多了。

    大家都站起来满意地收拾本子茶杯。向高说:“书记,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是不是找个地方轻松轻松呀。”鄢远树笑道:“你小子没讨老婆,抓紧时间潇洒,就不体谅我们有家有口的人呀?”

    东方红正不想回那个空空落落的家去,说:“也真的该轻松一下了,这几天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邢玉水见大家都这么说,知道大家兴致都很高,自己也乐得卖个好,就说:“行,那就去我们自己的21世纪歌舞厅吧。”又幽了一默道:“要请假的先打个电话,本人今天不写证明条。”随后又对刘辽东说:“辽东,你先去安排一下。叫给我们留个单间。”

    刘辽东说:“行,我叫小方先去张罗一下,我就不去了,今天会议精神和纪要,还得找人整理呢。”

    邢玉水说:“都去都去,再急也急不出今天一个晚上。你要不去,他们又得宰我们。说好了,今天一个都不许请假,就当再开个补充会!”

    四

    胃疼好了两天,谁知第三天刘辽东的胃病又犯了。

    刚上班,刘辽东就被邢玉水叫到他的办公室。邢玉水劈头盖脸就问:“报社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团市委的机关报还是哪一个的报纸?”刘辽东没头没脑,不知出了什么事,见邢玉水怒气冲冲,分明动了真火,也不好马上就问。这时,正好办公室一位女干事进来送文件,邢玉水指着女干事的鼻子大声说:“你出去!你没见我们在谈话?谈完你再进来!”吓得女干事连忙跑出办公室。

    刘辽东后来才知道邢玉水发火的原因。原来,每年“五四”前夕,报社都要按照党组的工作安排做一些渲染的报道,同时在报纸上发表一篇代表团市委指导意义的讲话稿,这篇讲话稿,按照惯例,一直是由一把手写,当然不是亲自写了。可是今年报社却没有找邢玉水约稿,而是找了分管书记鄢远树。报社一位刚分来的实习记者曾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开场合说:“邢书记的文字从严格意义上讲只相当于‘文革’时期的初中生。”这话谁也不敢转告邢玉水,就连与报社关系不好的几个部门也不愿自讨苦吃,可大家都默认,那位实习生的话和“皇帝没穿衣服”有着相同的意义。邢玉水不知道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竟敢在公开场合擅自贬低他的学历,却知道了报社找鄢远树索稿的事。这事做得太出格了,团代会换届还有几个月,他邢玉水还是一把手,全市几百万团员青年都得唯他邢玉水的马首是瞻,一个小小报社,何况还是团市委的机关报,居然敢无视他的存在,这就怪不得他邢玉水要生气了。这种事,要说不该找到刘辽东,刘辽东是办公室主任,无权过问报社的事,不过既然找了,刘辽东就得把这事处理了,怎么处理法,也看水平,再说这件事涉及党组一二把手之间的关系,能找他刘辽东,也足以见得刘辽东微妙位置了。刘辽东看着情绪激动的邢玉水,一脸纯洁地说:“这事我先问问。”

    晚上下班回家,爱人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怎么,胃病又犯了?”

    刘辽东放下包,就手拿起电话,说:“操!刚舒服了两天。这事要办不下地,非找老莫那小子报销一打猴头菇不可。”

    爱人见他情绪并不太糟,放心了,说:“今晚我出去跳舞啊?”

    刘辽东一边拨号码一边说:“老规矩啊!”

    爱人高兴地说:“我知道,不许跳佛斯。”爱人说完就钻进厨房做饭去了。

    晚上,刘辽东把报社总编老莫拉到夜食摊上喝杯酒。夜食摊这种地方,江湖朋友的味道很浓,比起夜总会歌舞厅少了许多戒备,两瓶“小茅香”五块臭干子一下肚,彼此间的篱笆便拆得所剩无几。刘辽东先也不提什么,只是天南海北地吹。吹牛,团干个个是高手,共青团里,不管干什么都叫“吹”,吹一个想法,吹一条路子,吹一个活动,吹一个观点。团干到哪儿去,人还没落座,先说:“咱们吹吹吧?”可以说吹是共青团干部的基本功。刘辽东吹着,吹到兴致外,突然放下酒杯,说:“对了,‘五四’报纸上那篇文章,邢书记写好了没有?”老莫说:“没约他写,这回是鄢书记写的。”刘辽东说:“哦?怎么会鄢书记写?”老莫说:“不瞒你说,这是鄢书记的意思。话虽然没明说,意思我还是听出来了。说实话,辽东,这事我很为难,可报社分管书记是鄢,我能怎么办?”刘辽东点点头,用牙签挑了一枚田螺,举到眼前,却不吮,盯着老莫说:“老兄,这事你办得欠考虑了。据我了解,邢书记大概已有耳闻,这事终归你是瞒不过去的。邢书记虽说这届干完也许会走,不过,你们报社不是差一个副总编吗?他要在走之前安排一个叫鸡公进来,你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老莫低着头,半天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说:“随他吧,这种事,他们当书记的生死予夺,我急也急不出办法来。”刘辽东说:“你这就太消极了。”老莫说:“哪个混账王八蛋不想积极!”刘辽东笑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吧。邢书记这边,那是有惯例的,你不让第一把手出来说话,换上二把手,咱们几百万团员青年一看,心里犯嘀咕。说邢书记该不是犯错误了吧?要不怎么过‘五四’都不让出来说说话呢?所以讲话稿,还得是由邢书记写。”老莫说:“那鄢书记怎么办?”刘辽东说:“你别急,鄢书记这边,当然不能涮一竿子。鄢书记的口碑下面一向看好,就凭这,我看也得认真对待。是不是这样,给鄢书记来一篇专访,让鄢书记谈一谈咱们市共青团工作的大好形势,邢书记头条,鄢书记偏头条,两个书记并排坐,都有活干,都有话说,下面看了,也显得咱们团市委党组织精诚团结,岂不皆大欢喜?”老莫瞪大眼,张大嘴,足足盯着刘辽东看了半天,一拍膝头,说:“妈的,你小子,活活党棍一个嘛!难怪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一干就是四年,我是书记,我也不放你走!”两人说笑一阵,话题扯开,老莫又说最近工作太忙,忙得没力气照顾老婆,老婆都有意见了。刘辽东说:“你去弄点‘盖世雄’来吃,那东西立竿见影。”老莫连忙打听什么价,怎么吃法,有没有副作用。一直说到转点后摊主收摊,两个人才尽兴而归。

    老莫第二天去找鄢远树汇报报纸工作的时候,鄢远树正在自己办公室对着一方小镜子收拾领带。鄢远树在任何场合都极注重仪表,整洁的服饰和不卑不亢的微笑,这是他受到团干广泛爱戴的秘诀之一。有人说鄢远树是团市委的脸面,对此鄢远树不置可否,但鄢远树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正规大学文凭,如果再缺乏个性,他就会消失在其他同行之中。事实上,他在服饰和微笑方面的考究是成功的,上届团代会换届,委员的选票,他比邢玉水还高出二十几票,名列第一,虽然书记的人选是组织部门早已安排好了的,但鄢远树仍把这个结果看成一次胜利。邢玉水已是两届连任,就其建树,不可能再度连任了,曲然已经调走,东方红调妇联也是早晚的事,组织部门不久前找他谈过一次话,希望他能更多地挑起一些担子,这无疑是一种暗示,关于这个,鄢远树早有思想和人事上的两手准备,他不打算再干一届副职了,三十五岁,作为副局级干部,这个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眼下,他还想在共青团岗位上多发挥自己的能量。不附庸任何人,这是鄢远树的过人之处。

    鄢远树一边打领带一边听老莫支支吾吾汇报“五四”宣传报道的版面安排计划,老莫汇报完了,他的领带也收拾好了。领带果然打得周整饱满,显出美学修养和造诣。鄢远树满意地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放下镜子,走过去,拍了拍老莫的肩,说:“你这身行头,我要没记错的话,是前三年报社冬季长跑发的吧?怎么也没见你换一身?你今年多大?三十八?四十?四十岁的男人,不讲修养,也得讲讲风度,不要一出去,让别人说我们《青年报》的人一个个像小老头。你别笑,特别是你这个总编,更得注意,不要显得没形象,当然啰,也不能人云亦云。我看报社可以从福利经费中开支一笔服装费,买一套两套名牌。不要怕人家说,共青团的记者,档次上不能比别人差!”

    老莫一个劲地点头,只后愧没带记录本。

    鄢远树又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我看这个计划很周全,就这么办吧。报纸上的事,该怎么安排你做主,技术性的问题,不必请示我。邢书记的讲话稿,文字上你亲自润色,尽可能显示出团市委一把手的水平。老莫,要放开手干,不要畏前畏后,缩手缩脚,那样子不好工作。”

    老莫差点把头都点破了。老莫心里想,幸亏听了刘辽东的话,否则也听不到鄢书记这番颇有些自己人味道的话了。

    鄢远树微笑地看着老莫兴高采烈地走出办公室。鄢远树想,这两天别让事缠住了手脚,得抓紧时间主动找组织部门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情况。

    另一间办公室里,东方红在办公桌前发着呆。东方红这几天老是走神儿。向高拿她开玩笑,说:“哎哎呀,分开才一个星期就没魂了,还共青团干部呢,一点宁死不屈的精神也没有。”东方红平时也是兵来将迎,水火不入的,这时却哑了口,不知能说些什么。还是鄢远树眼色好,借故支走了向高,过后对向高说:“叫你早点讨一个老婆,别万花丛中乐不思蜀,你没看她情绪不对劲儿?一点经验也没有。”向高嘴硬,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杀猪呀?”鄢远树笑道:“别把自己说的那么纯洁,你也不是吃斋的,告诉你,我可有耳目哟!”向高嘿嘿笑道:“怎么,眼馋了吧?”

    两个人背后说什么,东方红当然不会知道。东方红也无心知道,东方红的走神,是因为丈夫从美国给自己来的那个电话。昨天晚上,丈夫兴冲冲地从大洋彼岸打电话过来,告诉东方红,他已和美国的朋友说好,对方以办事处雇员的名义为她办去美国的手续,待她去美国后,如果不想打工,既可办陪读,也可申请读书,总之,条条大路通罗马,只希望她能尽快赴美。

    东方红拿着话筒愣了半天,说:“那我这一摊子怎么办呢?”

    丈夫问:“你的什么一摊子?房子能留则留,不能留收走好了,家当全送亲戚,你只把你自己带来就行了,别的我不需要。”

    东方红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的工作。‘五四’马上就要到了,我有好大一堆事要干,过了‘五四’,又要忙团代会,我一下子走不开。”

    丈夫说:“你别给我提你那共青团的事好不好?特别是现在,我在加利福尼亚,你给我提什么共青团,真有点滑稽!”

    东方红说:“可你也不能太自私!这毕竟是我的事业!”

    丈夫在电话的那头喊:“那算什么事业?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十五六岁时半梦半醒,那时扎堆儿玩玩闹闹还说得过去,现在老大不小了,还搞你那不产米不出布的童子军,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你那叫不务正业!”

    东方红气得手直抖,说:“你,你这是什么话?”

    丈夫说:“甭管什么道理,你就说,来不来吧!”

    来不来?丈夫已把千头万绪的选择取舍浓缩成言简意赅的点头和摇头之间了,简单倒是简单了,可东方红面对这简单的点头和摇头,却无法作出选择。东方红并非不想随丈夫去美国,就算去美国,一时寻不到自己的专业,做一个红袖添香的陪读夫人也未尝不可,可东方红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付诸了十几年青春和热情的共青团事业是不务正业!

    直到刘辽东走进办公室来通知东方红电视台记者来落实集体婚礼事宜时,东方红还在那里发愣。

    五

    “五四”青年节筹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四月初到五月初,实际只是一个月时间,一切工作都很紧张和杂乱,惟其紧张和杂乱,才显示出共青团组织在搞活动方面的创造性才能。

    紧张的工作尚只在筹备阶段,真正的节日气氛要等到四月底才能显示出来。既然节日尚有时日,书记们就不能陷入其中。书记们需要关心的事很多。就其某一件,书记们的任务也只是研究决定和全面把握,不可能事必躬亲地去做具体的事。书记们是思想者,思想者的价值在于动脑动嘴,而具体操作,则是行为部门分内的活。“五四”青年节,行为部门是指挥部下属的筹备组,党组会决定了由办公室主任刘辽东统一掌握,刘辽东也就成了最忙的人。

    刘辽东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听取部门汇报活动筹备进展情况,平衡活动各环节关系,解决和调整突如其来的活动变更,亲临现场和主要部门检查落实活动准备情况,同时还得在书记们和部门间进行频繁的上通下达工作,常常是忙得饭顾不得吃,觉顾不得睡,有时刚坐下喘口气,干事就送上大叠的文件来要他过目,刘辽东说:“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悠,我现在头昏。”干事说:“文件不是你的,是书记的。”刘辽东说:“书记的你给我干什么?”干事说:“你不签送,我不成了越级了?”刘辽东这才想起,自己这办公室主任还有这项工作,于是无可奈何掏出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么忙着,青年团的干部也不忘了开玩笑。筹备组虽是临时组建的,人却都熟,都开玩笑叫刘辽东“刘大书记”,意思是说刘辽东比书记们还忙。刘辽东也就应着,反正是玩笑话,大家伙解解乏,不算数的。大家正忙着的时候,一位干事进来,掩上门,神秘兮兮地对刘辽东说:“刘大书记,宫里杨主任来了。”宫里指的是青少年宫,杨主任就是那个新调去的主任。刘辽东正忙,说:“来了就来了。请坐喝茶,没吃饭食堂里四菜一汤。我说你别到处乱窜,帮着把这些文件复印一下好不好?”干事说:“我听见杨主任在邢书记办公室里哭。”刘辽东说:“我还想哭呢,你也稀奇?这年代,有哭的心思,没哭的时间。”旁边几个女团干就笑道:“大书记,你也说这么没觉悟的话,小心我们举报你散布消极情绪。”刘辽东说:“那好啊,你们一举报,党组下令停职反省,分房小组少我一票,到时候你拿不到新房钥匙,你们的老公新郎另谋出路,我可不负责。”女团干们纷纷告饶说:“别介别介,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我们妇道人家见怪,还是普度众生吧。”那个干事说:“我还听见邢书记在里面发脾气,说杨主任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去幼儿园当主任。”女团干们很感兴趣忙齐声说:“哦?”刘辽东说:“你们怎么那么庸俗?领导谈话也偷听偷传,像乡下听墙角的太婆似的!都不许说了,干活干活!”又对那个干事说:“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我们刚才什么也没听见,记住了?!”大家见刘辽东真的很严肃,吐吐舌头,赶快分头忙去了。

    刘辽东的严肃其实是有原因的。邢玉水对青少年宫掺砂子,调去了自己线上杨主任做一把手,这事是在鄢远树不在的情况下干的。鄢远树从学习班回来,并没有提及此事,似乎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按常规这种伤筋动骨的人事问题一定会有一场大交锋的,但现在没有,连一点小小的过问都没有,不管是局内人局外人,都觉得这事鄢远树处理得很显风格和水平,就连邢玉水都觉得有些欠了鄢远树什么似的,对鄢远树说:“杨主任是书生,抓市场经济不如老袁,你看是不是还要老袁给杨主任做做参谋?”袁主任是宫里的老主任,现在是团市委副局级调研员,命令下达后,他一直在家休息,顺便帮胞弟做做汽车贸易。鄢远树说:“我看不必了吧,新干部,总有个适应的过程,既然已经任命他是主任了,就由他干去吧。”邢玉水见鄢远树这么说,也就不再提及此事。谁知杨主任上任之后,呼风风不起,唤雨雨不降,工作上没人配合,根本开展不起来。青少年宫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各部门和经营单位实行的承包制,其中不少是合资和租赁的,除了管委会,全是二级单位和合作单位,都是独立法人,有合同法保护着,管委会的话,人家爱理不理。过去老袁在宫里当主任,靠的是关系,是人缘,各位法人都以道上习惯叫法称他叫“袁大哥”。袁大哥在宫里干了二十年,上上下下关系熟得就像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只需打声招呼,人家就会爽快地说:“你袁大哥说话,搭白算数!”人家立刻给办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换了杨主任,事情就会变了,人家客气点的敷衍塞责,不客气的一句话可以把你顶到南墙上去贴着,杨主任简直就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完全成了宫里一盘棋的局外人。

    对于这一切,刘辽东是十分清楚的。袁主任在宫里经营了二十年,袁主任是鄢远树线上的人,你邢玉水以为换了一个主任就可以把握住宫里,这算盘拨得太轻率了。非但如此,刘辽东还清楚,宫里和二级承包单位、租赁单位、合资部门的经济指标划分,虽有一纸合同约束着,其实执行起来更多的是一种人缘关系上的约定俗成,现在关系改变了,合同执行起来就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只要到了下一个指标结算期,账面上的盈亏数就会令人大顿其足,分明显示出两任主任的能耐,团市委机关在经济上很大程度依赖着宫里,经济一大滑坡,党组势必要采取措施,到时候,只会有调走杨主任,请袁主任重新出山这一种可能。而这一切,早在鄢远树的预料之中,所以鄢远树什么意见也不发表。

    刘辽东清楚这一切,但刘辽东自己不说。也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人议论此事,办公室是行为部门,是执行,不议论,这是基本要求之一。

    刘辽东以为,自己作为办公室主任还是蛮称职的。

    六

    四月中旬一过,“五四”青年节就进入倒计时读秒阶段了。

    四月十六日,团市委党组召开扩大会。传达和布置有关精神和工作;

    四月十八日,邢玉水和鄢远树到市委向分管书记汇报“五四”青年节活动的安排;

    四月十九日,团市委召开各区县局和市直机关团委书记会议,落实“五四”活动项目,听取筹备工作的汇报;

    四月二十一日,团市委发文,向全市共青团组织通报“五四”青年节筹备情况,同时表彰若干先进单位。

    四月二十五日,团市委召开“五四”活动协作单位会议。参加会议的,有交管局、公安局、城管局、卫生局、工会等职能部门和大专院校、部队、文艺团体的头头脑脑,会后在青少年宫的合资歌舞厅“21世纪”备餐招待参加会议的代表,厨子是高薪从泰国请来的,一手异国风味菜让代表们赞不绝口,都夸共青团标新立异。比较难办的是礼品问题。刘辽东进餐前找到邢玉水,邢玉水讲了一上午话,口干舌燥,有些不耐烦地说:“这种事也找我,你是办公室主任,你不会看着办?”刘辽东说:“这是大事,今天来的都是方方面面的菩萨爷,又都是为‘五四’活动来的,礼品送什么,送多少,是很讲究的,这事还非得你拍板。”邢玉水想想,是这个理,就说:“一个人送个公文包吧,咱们不是还有一车库公文包吗?怎么样?”刘辽东不说不行,只是问:“你家里有多少公文包?”邢玉水说:“难说,三四十个总有吧。”刘辽东说:“这就对了。”邢玉水想了一下又说:“那就送书票吧,一个人一百块钱书票,也表明我们提倡知识化,对内对外都好说。”刘辽东摇摇头,说:“来开会的,不一定都爱看书,即便看,也是公费买书,再说现在书价贵,一百块钱买不了几本,拿不出手。”邢玉水犯难道:“那怎么办?”刘辽东见邢玉水真的一筹莫展了,就说:“我看还是封红包吧,一个包两百,都是关键部门,不是‘五四’,平时请都没有借口,我们打个支票给宫里,要宫里提现,这样好做账。另外,再送每人一张青少年宫月票,既实惠,又别致。”邢玉水想想,说:“也只能这样了。就这么办吧。”刘辽东说:“红包和月票我已经安排好了。”邢玉水说:“那你还问我?”刘辽东说:“因为你是书记,这话得你说出来。”邢玉水笑道:“你小子,研究送礼都研究成精了,我说,你怎么不把这些窍门写成书,保证畅销。”刘辽东不笑,说:“第一,我是共青团干部。第二,你给我批创作假?”

    四月二十八日,团市委召开“五四”青年节新闻发布会。新闻单位由宣传部出面邀请,新华分社、中央电视台驻市记者站、中青报记者站、省市党报、电台、电视台都来了记者。邢玉水在新闻媒介上露脸的机会不少,跑要闻和群团片的记者一般都认识他,可他却很少认识他们。在这方面,邢玉水远不如鄢远树。西装革履的鄢远树在记者堆里像一条鱼儿,穿梭往来,谈笑风生,不时和某个记者亲热地握握手,拍拍肩,要工作人员为某记者找有关材料,为某记者指点卫生间,还和一位女记者开了两句不乏幽默的玩笑。邢玉水在一旁看着,很有点反感,又不好埋怨谁,只是催促刘辽东宣布开会。刘辽东为难地说:“记者还没到齐,还差两家呢。”邢玉水板着脸说:“你不会弄两份材料,到时候来了再给他们吗?”刘辽东看看邢玉水的脸色,不说什么,跑去弄响了麦克风。

    邢玉水的心情很快变好了。新闻发布会开得很成功,各家新闻单位都很配合,鄢远树专门请电视台的记者为邢玉水录了一段像,请电台的记者为邢玉水录了音,《中青报》的记者也答应“五四”前后在报纸上发一篇稍大点的专题报道。新闻发布会结束后,邢玉水想到自己刚才的情绪,有点过意不去,就走过去对鄢远树说:“远树,我看,我们自己报纸上的讲话,就由你来写吧。”鄢远树微笑一下,说:“还是一把手讲合适,表明我们党组的重视。也防止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三道四。”邢玉水听鄢远树说得很诚恳,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五月二日,团市委在青少年宫召开“五四”青年节筹备工作现场验收会,对“五四”当天主会场活动之一的大型开幕式进行彩排。验收会开得很成功,各项活动几乎是一次性验收过关,有的活动筹备情况甚至超过了预期效果,开幕式彩排实地实景,八千多中小学生和专业演员热情洋溢,十分卖力气,党组对此相当满意。一直闹到下午,彩排收场,邢玉水一脸轻松地问刘辽东:“怎么样,辽东?”刘辽东说:“这话该我来问,只要诸位书记满意,我也算是没白瘦几斤。”邢玉水说:“我看筹备工作是相当不错的。”鄢远树说:“今年的筹备工作比哪年都准备得充分。”东方红说:“辽东,真是辛苦了。”向高说:“说辛苦倒是实话,我看,今天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好好地庆祝一下,松弛松弛,后天开始,得有一个星期的桩好站呢。”鄢远树笑道:“又来了,你小子,只顾着玩。简直就是个风流书记。”向高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邢玉水兴致不错,点头同意,拿眼睛去看站在一边的杨主任,意思是叫杨主任在宫里给安排一下,杨主任把目光躲开了,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向高在一旁看出来了,就说:“今天咱们别在宫里了,咱们换个地方,我知道一个好去处,我来安排吧。”几个人分别上车,向高领队,车开到一个歌舞厅,像是新开张不久的,装修很不错,果然是好去处。先吃饭,大家按个人喜欢的口味点了菜,向高闹着要喝茅台,邢玉水说:“算了,别茅台了,我看五粮液也就行了,等”五四“活动结束后,咱们再来茅台。”一把手发了话,向高习惯上也就遵从了,不再闹茅台,叫人上了五粮液,大家尽情吃喝,一边说些轻松的话题。向高找刘辽东拼酒,刘辽东没全部脱手,不敢放肆,借口胃疼,把火引到司机小李头上去了。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饭后跳舞。邢玉水扎啤喝了不少,先上了趟卫生间,顺便漱了漱口,回来说:“舞伴有吗?”向高说:“别人没有,还能让你书记晾着?今天都算我的。”邢玉水说:“说好了,今天玩就玩,不谈工作,你把把关。”平时在宫里跳舞,宫里基本给安排的专场,陪舞的团干讨领导喜欢,也都尽量说些共青团的事儿,几个书记背后就说笑:“今天又做了一回辅导员。”向高听邢玉水这么说,笑道:“你放心,今天共青团放假,一个专业术语你也听不见。”向高出去一会儿,带回来几个年轻姑娘,个个青春洋溢,身材姣好,而且十分熟练大方,主动上来请各位男士上场,果然一句关于共青团的话也没有。邢玉水的舞是在大学练的,不会太复杂的花样,陪他跳舞的那个女孩也没有嫌弃,脸上总是着一贯的笑意,曲间休息的时候还说:“你要愿意可以吸烟,我不忌讳。”一问,那女孩姓王,是位在读的大学生。邢玉水忍不住偷偷对向高说:“这回的舞伴档次高。”向高说:“那还用说,今天什么场合?本市共青团领袖济济一堂,如果落一颗炸弹在这儿,本市几百万团员青年将群龙无首,能不高档次吗?”邢玉水想,向高这人稳重差点,倒是十分灵活,也许培养一下倒是棵好苗子。这么想着,曲子又响了起来,王女孩起身邀请邢玉水,邢玉水索性脱去外套,挽着王女孩下场。一曲曲跳下去,直到终场。邢玉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想在分手时对自己的舞伴说句赞赏和感谢的话,却见王女孩走过来盯着自己。邢玉水说:“对不起,我没带名片,我是团市委的,我叫邢玉水。”王女孩淡淡地说:“名片就算了,单位和名字也无所谓,只要付酬,别的都免了。”邢玉水诧异地道:“什么付酬?付什么酬?”向高急忙走过来,说:“我来我来,今天我买单。”说着掏出几张票子,递给王女孩,王女孩也不说谢,只说了声:“再见。”和其他几个舞伴翩然而去。邢玉水不明白,说:“怎么回事?不是我们的团员?”向高说。“团员也许是,但在这儿,她们只是陪舞。”邢玉水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直到上了车,才狠狠地冒出一句:“我看是呼吁重新树立理想情操的危机时刻了!”

    至此,“五四”青年节的全部筹备工作就绪。

    七

    东方红大哭了一场。

    东方红是在接到丈夫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之后哭的,没有人知道东方红的哭和她哭的样子。四堵墙壁封锁的天地中只有她一个人,何况她还是无声地哭。东方红不是那种外向的人,更多的时候,她甚至害怕知道自己的情绪。

    东方红哭过之后,到卫生间仔仔细细将泪痕洗去,然后下楼到商店里买了一盒烟,然后又回到家里关上门,点上一支烟吸起来。东方红发现其实吸烟是用不着学习的,过去她从没吸过烟,现在抽起来一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好像她生下来就会抽这玩意儿。东方红就这么一支接一支抽下去。然后就上床,像只小猫缩在被子里,瞪着眼睛看什么也看不见的天花板。

    丈夫在电话里说:“我很孤独,我想你。”

    东方红应该是一位幸运的职业女性。从大学毕业到副局级官员,这个过程她只用了七年,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平常人艳羡的一切她都拥有了。事业很好,家庭很好,丈夫很好,她的生活中几乎找不到不好的东西,她差不多就算是上帝最宠爱的孩子了。所有这一切,东方红都很看重,少了一样那就不能成其为完美的人生,当然,事业和家庭是东方红最看重的,她不承认在这二者之间存在着孰轻孰重的问题,不,它们都是首要的,它们只能更加重要。可是,她却不能包揽和永远全部占有这些好事,她必须选择,在同样重要的两者之间选择一样,要么放弃事业,追随丈夫去美国做陪读夫人,要么放弃丈夫。主动权在她手上,但她选择的主动,却是由放弃做代价的。

    夜深了。丈夫的目光从书架上透过夜色默默无言地游过来看着她,东方红将身子缩得更紧,拉上被子掩住脸。她觉得累极了。

    东方红想,美国要是有共青团该有多好!

    没有一个人能将未来设计得天衣无缝,谁也不能预料未来那些日子里他将做些什么,他将遇到一些什么,但不设计未来的人,差不多也就等于没有未来。鄢远树对此感受颇深。鄢远树很晚才从市委组织部柴副部长家出来,老太太真的发了火,说:“小鄢,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提出调直升机公司工作?我实话对你说,直升机公司是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那里没有你的份儿!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干部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吗?不就是外商投资了四个亿吗?它真就那么香?现在一搞经济,大家一窝蜂去公司,去做买卖,去赚钱,政工干部没人愿当了,嫌吃亏了。这是什么思想!党培养你们这些年,党在最红火的时候把你们推上了领导岗位,让你们独当一面,现在风气变了,党遇到了一些麻烦,你们就当逃兵,挑肥拣瘦,打自己的小算盘,你们这些年轻干部,就没有一点为党分担忧患的思想?!告诉你,你哪儿也别想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团市委待着,听从组织的安排!”老太太见鄢远树额头上渗出了些微汗毛毛,换了一种口气说:“邢玉水文化程度高,工作热情也高,虽然魄力不够,但工作经验方面,你小鄢也不能搞小宗派,不能保守,不能看邢玉水的笑话,你要挑担子。你有工作经验,在基层有人缘,这一点组织上是知道的,但这还不够,你要明白,组织上希望你们这些年轻干部挑起更重的担子来。”一番话,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许诺,说得鄢远树心尖微颤。鄢远树觉得组织上是有眼光的,对团市委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他鄢远树出色的才能被埋没了,团市委工作之所以不尽如人意,完全是一把手缺乏领导艺术。鄢远树甚至觉得自己设计的这场要求调动的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有点小心眼。

    从柴副部长家出来,鄢远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心情格外舒畅。鄢远树到柴副部长家去时从来不坐车,一来他不想让老太太觉得他有骄娇二气!二来他也不想让第三者知道他在走上层路线。鄢远树回到家,看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二点了,爱人早已带着孩子睡下了,他此刻全无睡意,他不想可惜了今晚的好心情,便给刘辽东打了个电话,要刘辽东过来坐坐。

    刘辽东刚刚把邢玉水在“五四”青年节开幕式上的讲话稿修改定,吃过爱人煮的夜宵,一边坐在沙发上烫脚一边读当日晚报。刘辽东对电话里说:“我十分钟后过来。”放下电话,爱人穿得极单薄的从卧室里探出精心修饰过的脸,问:“谁呀?这么晚了。”刘辽东一边穿袜子一边说:“鄢远树。”爱人说:“还等你吗?”刘辽东说:“你先睡吧,说不定是短话还是长聊呢。”爱人失望地说:“那我白酝酿了。”刘辽东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披上,淡泊地说:“来日方长。”

    刘辽东下楼,朝鄢远树住的后一栋楼走去,却见邢玉水从一楼袁主任家出来,袁主任也送了出来,脸上带着笑。邢玉水挥挥手说:“回去吧。”说罢就朝自己住的后楼走去。刘辽东等邢玉水走进后褛,袁主任回家关门,才从暗处走出来,心想,即便邢玉水有心化解芥蒂,微服夜访,按袁主任的立场和脾气,也是不会送人出门的,更不会脸上挂着笑。又想,看来过节确是好事,过节时大家脾气都变得好了,如果真这样,至少在领导层,应该多设几个节日才对。

    刘辽东到鄢远树家时,鄢远树已在客厅里备好了几样速食菜。一瓶郎酒也启了封。刘辽东脱去外套,坐下,两个人不说话,先喝酒,一根根慢慢嚼干煸牛肉丝。鄢远树就喜欢刘辽东这一点,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从来不大惊大乍,团市委机关里,像刘辽东这样素质的干部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要说起来,他当个办公室主任也是屈才了。两个人不说话,只喝酒。鄢远树的酒量很大,前几年他在基层搞工作时,喝酒从来不用小杯,酒席间一向无对手。他调团市委,也和他的酒量有一定关系。有一次,组织部青干处处长老柴,就是现在的柴副部长,到鄢远树所在单位检查工作,中午吃饭,鄢远树给老柴敬酒,老柴开玩笑说:“都说中国人能喝酒就能搞政治,你要把这瓶酒喝光,我调你到团市委工作。”柴处长言必信,行必果,鄢远树在喝光那瓶酒后不到两个月,就被调到团市委任青工部部长。老柴事后对人介绍经验说:“别看那一瓶酒,它让我发现了一个干部苗子,就凭着那份魄力,那种服从组织的素养,这种干部我们不用用哪种?”这段历史,团市委机关没人知道,但办公室主任刘辽东是知道的,刘辽东知道了而不说,刘辽东还知道很多,但他一件也不说出去,这就是刘辽东的功夫。刘辽东慢慢嚼着牛肉干,眼见得那瓶郎酒快见底了,刘辽东这才说:“鄢书记,五四活动财政拨的那笔款子,今天到账了。”鄢远树放下酒杯,问:“最后给了多少?”刘辽东说:“二十二万。”鄢远树说:“怎么是二十二万,市里批的是三十万呀?”刘辽东说:“财政局说我们去年动用财政拨款买车,违反了专项款开支和社控规定,所以今年要打折扣,让我们接受点教训。”鄢远树笑了一下,说:“职能部门的利害我算领教了,你知道其他几家的会议拨款是多少?人大一百二十万,政协八十五万,连工会都拨了六十万。共青团呀,搞不好。”刘辽东说:“这主要怪我。去年买车,当时实在凑不足钱,我大着胆从专项款中抽了一笔,事后忙昏了头,也没记着把账做结实。”鄢远树说:“这事不怪你,当时要不是邢书记硬要买那辆南韩车,你也不会出此下策的,结果怎么样,买回来坐了两个月,才知道那车不是官员车,是居家用车,闹出大笑话来。”刘辽东说:“这事也不能怪邢书记,事是我经办的。”鄢远树笑笑,说:“要说怪,那谁也怪不着,只怪共青团现在不受重视了,谁都能从中拿一把。算了,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好。”鄢远树给自己倒上酒,又为刘辽东斟满杯子,把酒杯举起来,说:“辽东,来,我们碰一杯吧。”刘辽东看了看鄢远树,说:“这杯酒一定有个讲究吧,要不鄢书记怎么会深更半夜和我碰杯?”鄢远树说:“说你老实厚道,其实别人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贼精。要说讲究,就随便说一个吧。辽东,这些年,团的工作不好做,机关里不说,区县局一级的团委书记,看看有几个没有乘风转舵,转业做经济去了,即便一时没有出路,硬做下去,也是要受许多的委屈,吃许多的苦头的,我觉得,现在还坚持死守共青团岗位的团干,可以称为团干真正的精英。说到机关里,干活是下面的事,出风头是上面的事,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其实是被埋没了呀!不过,你我今后还会有长时间的合作机会,我已经对组织部门汇报过你的情况,组织上对你也十分感兴趣,这方面的话,出于组织原则考虑,我不便说得太多,总之一句话,希望我们将来的合作会更加愉快,也更加成功。”刘辽东安静地看着鄢远树,刘辽东还是第一次见到城府很深的鄢远树说得这么透彻,这么诚恳。刘辽东什么话都没说,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刘辽东回到家,爱人居然还没睡,依在床头看一本妇女杂志等他。刘辽东脱衣脱鞋上床,摸摸索索钻进被窝,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鄢远树这人,日后会是一方诸侯。”

    爱人说:“说什么呢?”说罢丢开手中的妇女杂志,伸手拉熄床头灯,猫儿似的钻进刘辽东的被子里。

    刘辽东心如止水地说:“今天太累,明日还要早起,免了吧。”

    爱人说:“就不,人家点灯熬夜为哪般!”

    刘辽东说:“先欠着吧,等过了五四,一并还你。”

    爱人叹口气,笑道:“那好,等秋后再找你算总账!”

    八

    XX青年报讯:(本报记者全记元报道)5月4日,风和日丽,我市600万各界青年庆祝五四青年节大型活动在市青少年宫中心会场隆重开幕,以“参与、发展、跨世纪”为主题的纪念五四运动XX周年系列庆祝活动至此进入高潮。

    上午9时,当团市委书记邢玉水宣布庆祝大会开始时,整个会场鲜花一片,鼓乐齐鸣,彩球升空,两千余只和平鸽腾空而起,洋溢出一片节日的欢乐气氛。省市领导周丰、艳正义、席太和、马志远、古非、林若祥、柯必文、蔡庆云、葛红、刘大路、鲁飞以及团市委负责人邢玉水、鄢远树、东方红、向高等参加了今天的庆祝活动。市委副书记柯必文代表市委、市政府作了题为《青年是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主力军》讲话。(讲话全文见二版)连日来,我市共青团组织开展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据活动总指挥邢玉水介绍,这个系列活动包括37个内容112个项目,将持续半个月,参加人数预计达到l200万人次,这在我市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

    共青团XX市委员会第X次代表大会经过七天热烈紧张的会议日程,已于十一月三日隆重闭幕。本次团代会选出了新的团市委领导班子。邢玉水再次当选为本届团市委书记,向高、刘辽东、赵启明、袁开河当选为副书记……

    《共青团简报》XX第十三期。

    原团市委副书记鄢远树同志根据工作需要调任市政府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主任,享受正局级待遇。

    原团市委副书记东方红根据工作需要调任妇联任专职主任。

    团市委副书记刘辽东回到家时,爱人已做好了一桌菜等着他了,菜很丰富,色彩好极了,爱人特意买了一瓶法国干白,意思是要庆贺一下……

    刘辽东脱去外套递给爱人,去卫生间洗过手,坐到桌前,看了看桌上那瓶白葡萄酒,说:“把这东西拿去,去买白酒来!”

    爱人注意地看看刘辽东,没看出异样,不敢问什么,便真去楼下买了。

    刘辽东将杯子斟满,在拿起筷子前说了一句:“明天我去医院做胃切除手术。从明天起,家里不许有白酒。”

    后来据刘辽东的爱人说,刘辽东那天晚上一个人喝光了两瓶“孔府宴”,一点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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