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牵黄右擎苍-掌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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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吃过午饭,团市委宣传部的几个干事连碗也没洗,就拉开办公桌围在一起玩起“跑得快”来。宣传部部长闻小凡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封信。信很厚实,闻小凡上午忙着整理一份材料,没顾上看,她本想利用中午休息的两个小时来读这封信,但办公室里太闹,再说,几个干事玩“跑得快”是带彩的,闻小凡要坐在那里,看报也好读信也好,办公室里的气氛都不会太融洽。与其这样,不如躲开的好。

    闻小凡选择了机关图书室。

    闻小凡原来以为图书室里没有人,推开门一看,却见青工部部长唐道理和宣传部副部长吴天河正躲在里面下跳棋。显然他们已经开始一阵子了,吴天河面前的一包“芙蓉”烟空了一半,那一半已成了唐道理的战利品,很老实地排列在唐道理面前一张脏兮兮的报纸上。唐道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瞟了一眼吴天河面前的半盒“芙蓉”烟,说:“走棋走棋,又不是要你起草十五大文件,搞得正经八百重任在肩的样子。”

    吴天河很紧张地弓着身子看棋盘上的棋子,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他拿起一枚玻璃球试着走了几步,看对面唐道理那脸老谋深算的微笑,犹豫了一下,放下玻璃球,又拿起了另外一枚。

    唐道理不耐烦地嚷道:“快跳快跳,就是十五大也该闭幕了。我说怎么现在不提第三梯队了,原来第三梯队都成了你这种样子,这叫中央政治局的老同志们怎么不失望?”

    吴天河用手指顶了顶下滑的眼镜,怨气十足地说:“催什么催,你就是想把我一网打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用心!”

    唐道理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高的政治思想觉悟,这让我太感动了。”

    闻小凡没有理他们,自己找了个角落,把旧沙发上的报纸期刊收到一边,窝进沙发里,取出信读起来,读着读着便脸潮眸润了。读完之后便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闻小凡天生丽质,才华不让须眉,名牌大学政治系硕士生。调到团市委一年,原来沉寂如一团死水的宣传部,硬被她领导得一林子喜鹊似的热闹非凡,眼见着从团中央和省市有关部门抱回的锦旗奖杯涨潮一般淹没了宣传部办公室,团市委机关上上下下没人不认可她的领导才干,当然还有她那张可人的脸蛋。

    闻小凡坐在一旁怔怔地为着那封信感动,另一边,唐道理却在不住地调侃老实巴交的吴天河。

    唐道理说:“走呀,快走呀。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跳呀,你怎么不跳了?只要你勇敢地跳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吴天河已经看出这盘棋又输定了,心里一明白,书卷气十足的圆脸上就显出越发的不成熟,吴天河说:“你少打攻心战,你来这一套,以为我怕你不成?”唐道理说:“说得好,我很高兴你还有点血性,看来你们宣传部和学生部联合举办的勇敢者夏令营是办对了。”

    吴天河气得直瞪眼珠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闻小凡本想到图书室来寻份安静,却被唐道理无休止的斗嘴给搅了,忍不住就在那边开口说:“唐道理,你玩横就好好地玩,干吗捉弄老实人?吴天河,你也是不接受教训,你什么时候赢过唐道理的?你赢过一回吗?他是人精你知不知道?”

    唐道理已经把这一局棋结束了,数了数,吴天河输了四步棋。不等吴天河动手,自己在吴天河烟盒里取出四支烟,放进自己面前的战利品堆中。

    唐道理说:“闻小凡,我看你的责任感太重了,有太强的忧患意识。你看你的情书,我们下我们的棋,现在全国有百分之七十的中小企业职工嗷嗷待哺,你管得过来吗?”

    闻小凡愣了一下,把手中的信往破沙发上一丢。

    那封信不是明白的情书,但字里行间渗透的东西,比情书还厉害,让唐道理一说,似乎有被说破了的感觉,闻小凡说:“唐道理,你就是一张嘴。”

    唐道理说:“不能这样说吧,我还是应该被划归有思想有情操的青少年一类的。”

    闻小凡说:“唐道理,你不要太猖狂,你那手臭棋,欺侮吴天河还行,有本事咱俩下。”

    唐道理点着一支战利品,美滋滋吸一口,吐出一个滚滚涌动的大烟圈,看着烟圈正好套住垂头丧气的吴天河的鼻子。唐道理说:“下又怎么样?你当是你搞的选美大赛呀,发奖颁奖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上台走一字步我不敢卖瓜,论下跳棋,不是我吹,打遍团市委无敌手!”

    闻小凡不听唐道理提选美的事还好,一听脸上就有些挂不住。那场选美大赛是两个月前的五四青年节搞的,与电视台合办。搞活动,闻小凡称得上驾轻就熟,从拿方案、请评委、跑赞助,全是闻小凡一手操办的。报名的佳丽人山人海,拿唐道理的话说:“是人不是人的都来了。”活动开始一切顺利,可到了决赛那天却出了问题。按照规定,泳装表演一项,选手统一着比基尼上场!进入决赛的几位选手却坚决反对,说决赛是现场直播,穿着衣服在全市几百万人面前亮相就够牺牲了,除非每位选手另外支付一笔“暴露费”。大赛的经费是厂家一次性赞助的,厂家不愿再掏,评委又绝不肯放弃原有的规定,眼看电视台的转播车已开到现场,闻小凡一急之下找到选手的更衣室,说:“我要是带头上场,你们上不上?”选手们说:“你组织者要上了,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我们当然上。”现场直播准时开始。闻小凡率先登场,旗袍展示、晚装表演、泳装表演、机智问答、特长表演,一场赛下来,闻小凡竟被评委给的高分推到了第二名,现场的记者立刻将镜头对准了这位以大赛组织者身份半途杀出的“黑马”。闻小凡最终并没有接受亚军的桂冠,她是大赛的组织者,无权参赛。不过大赛是现场直播的,全市的老百姓都目睹了她的芳姿,报社的记者又弄出好些有关内幕的文章,一时也成了众口纷纭的人物。闻小凡这么做,全是为大赛的正常进行,本人并没有半份私心,所以唐道理这么一说,她当然要生气了。

    闻小凡说:“唐道理你把话说明,谁又发奖又领奖了?”

    吴天河也说:“唐道理你怎么能无中生有,你这就不对了。”

    唐道理说:“我说什么了?”

    闻小凡冷冷地笑道,“你什么也没说。”

    吴天河却认真地道:“不,他说了。”

    唐道理说:“哎哎哎,你们不要以为你们两个宣传部的就狠气一些,你们就能以多胜少。”

    闻小凡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团市委办公室主任刘辽东走了进来。

    刘辽东说:“我到处找你们,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吵架。”

    唐道理说:“怎么是躲,怎么是吵架,我们是利用休息时间孜孜不倦地讨论邓选。”

    闻小凡说:“辽东,找我们有事?”

    刘辽东说:“邢书记刚从市委会议上打电话回来,要你们各部门的头头下午都待在办公室 ,他回来要开一个重要会。”

    吴天河说:“什么重要会?五四刚过呢,还会有什么重要事?”吴天河说罢站起身走到挂历前去查日期,说:“最近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呀?”

    唐道理说:“是不是换届的事?现在才8月份,换届得10月份呀。”

    刘辽东笑道:“你们就别瞎猜了,邢书记回来就知道了。”

    唐道理说:“不是瞎猜,是分析情况,考验干部的政治敏感。在座四个,三个委员,委员是随便当的?”

    闻小凡本来无心插嘴,先前丢在一旁的信这时已拿在手中了。听唐道理一说,便问刘辽东;“邢书记去开的什么会?”

    刘辽东说:“市委宣传工作会议,布置新时期各条战线先进人物的宣传情况。”刘辽东说罢看了闻小凡一眼。

    闻小凡说:“这就对了。”

    吴天河没明白,唐道理却一拍巴掌,说:“到底是闻小凡。我早说过,这里都是精英,什么事都瞒不住。”

    闻小凡没说什么,站起来朝外走。

    唐道理说:“二战结束,散场散场。”说罢将桌上的烟用报纸包好,拿上去追刘辽东。

    只留下吴天河一个人站在那里弄不明白地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二

    书记办公会一直开到晚上7点多才结束。

    会议是一把手邢玉水亲自主持的。内容十分重要:市里要求各条战线都要培养和树立新时期的先进人物,并强调这是目前政治思想和舆论宣传工作的重点。青年是时代发展的主力军,共青团是培养青年的组织,所以,这项重要的工作,团市委必须走到其他行业的前头去。

    照说,团市委手中掌握的各级青年劳模、先进人物,大大小小也有几百名,要选出几个先进人物并不困难。问题是市里这次专门提了一个“新时期”的口号。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风流人物,你不能拿开拓时期的人物来和发展时期的人物比,也不能用发展时期的人物充当新时期的人物。共青团不是民政部门,不能一份花名册用到老,新时期,你就得去寻找属于这个时期的新闻人物。

    邢玉水说:“新时期,就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时期。我们需要这个时期的新面孔,这个原则要把握。”

    各部门的头头都掏出工作手册来看人选名单,那里面矿藏丰富,既有“俱往矣”,也不乏“还看今朝”。翻着说着,到天擦黑的时候,“新面孔”就有了一个轮廓。主要集中在三个人身上,一个是青工部提出的青年企业家范大业,一个是青农部提出的星火计划带头人董浩田,再一个是市学联提出的青年教授蔡冈。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在经济领域内卓有创建,比如范大业的“人人”集团,下辖十几家跨行业的企业;董浩田的“菜篮子革命计划”,每年为市府节约上千万蔬菜调拨补贴;蔡冈的“人才研究所”,全国几百家企业聘其为人才顾问,利润也不少。这三个人选,都是有实力的。

    人选有了,邢玉水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宣布散会。只留下闻小凡、唐道理等几个相关部门的头头,又详细布置了一番工作。

    从三楼会议室下来,天已黑尽了,邢玉水先坐进自己那辆南韩车走了,闻小凡唐道理等人去车棚里推自行车。唐道理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一声。闻小凡说:“你笑什么?”唐道理说:“我想到一个点子。”闻小凡说:“什么点子?”唐道理说:“我们不是总在提向市场经济过渡吗?我看我们共青团也可以过渡一下。换一块牌子,改叫人才提供中心,这样经营下去,该是全国最大的企业了。”闻小凡心不在焉,没接唐道理的话茬,几个人上车各自分手回家。

    闻小凡回到家后,饭也没吃,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从包里拿出那封信盯着落款的三个字发怔。

    那三个字是“范大业”。

    闻小凡怎么也没想到范大业会被提名为新时期先进人物之一。范大业当然不是平庸之辈,他从事的事业,有一百条理由受到社会的重视和肯定。范大业过去是二轻工业局的团委书记,工业局撤销时,组织上本打算安排他到市委政研室工作,他拒绝了,主动请求承包了两家亏损的搪瓷厂。只几年工夫,他就在这家小厂的基础上折腾出一家有规有模的股份制集团来,且将企业的股份推到社会上,企业的年利润有几千万。就凭这,范大业也够得上宣传的规格了。闻小凡并不认为宣传范大业有什么不对,问题是这个时代是能干人辈出的时代,能够拿出来让普通百姓惊诧一阵羡慕一阵感叹一阵的人物实在是太多,怎么偏偏就选中这个范大业了?闻小凡和范大业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友谊。那个时候,闻小凡还是研究生院的女生部长,在团市委组织的一次辩论比赛中,闻小凡带领的大学生代表队和范大业带领的二轻工业局代表队狭路相逢,成为争夺团体第一名的强有力对手。在辩论台上,闻小凡思路敏捷,观点新颖,思辨性强;而范大业则旁征博引,依据充分,具有极强的煽动性。双方的辩论常常引起台下的热烈掌声。比赛的结果,大学生队夺得了桂冠。发奖时,范大业走到闻小凡面前,率真地向她表示祝贺。闻小凡握着这位个头不高却浑身充满了力量的对手的手说:“公平地说,你是一位让人佩服的对手。只不过我们处在一个为知识平反昭雪的时代,所以第一名应该让给知识。”范大业稳稳地点点头,说:“那么,请让我握住知识的手。”

    范大业以后果然就来握知识的手了。他考进了研究生院的代培班,和闻小凡做了校友。两人时常见面,愉快相处了半年,直到闻小凡毕业前的一天。那一天,范大业到女生宿舍找闻小凡,谈到闻小凡已经杀青了的硕士毕业论文。范大业对闻小凡导师的指导评语不以为然,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挥动手臂大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说到激动处,他走到桌前,将满桌的书本扫到一边,从兜里摸出半截粉笔,飞龙走蛇地在桌上疾速地板书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他滔滔不绝的雄辩使闻小凡深深地着了迷,他大幅度挥动的手臂和额前晃动着的一绺头发使闻小凡受到一种强烈的感染,闻小凡怔怔地盯着他,情不自禁地从床边站起来,走过去,伸出手臂勾住了范大业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以后什么也没发生,两人依然是朋友。对于宿舍里发生的那一幕,谁也没有再提及过,也许知识使人过度理性,也许年轻的闻小凡和范大业更看重理想的诱惑。两人还是常见面,也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都不曾提出感情上的事。有一次,他们共同参加了一位研究生的生日派对,范大业带去了自己的新婚妻子。范大业的妻子是位护士,漂亮娴静,总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闻小凡借着在洗脸间洗盘子的机会由衷地对范大业说:“你妻子她真可爱。”范大业点点头,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太多的思想,和她在一起使人感到轻松。”闻小凡默默地看了范大业一眼,她永远没弄懂范大业那话究竟有什么含义。

    闻小凡不久分配到市团校当讲师去了,从此以后两人便断了联系。

    三

    八点钟一上班,闻小凡就赶到了“人人”集团总部大楼下,吴天河几乎和她同时到达,吴天河神情疲惫,衣着不整,领带皱巴巴的,皮鞋上满是灰尘,因为他是第一次来“人人”集团,所以坐了辆人力三轮车,一下车就和车夫为两块钱还是三块钱车资争吵起来,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付了一大把脏兮兮的零币给车夫。闻小凡一向注重仪表,对吴天河的衣着十分不满,就说:“吴天河,你这身是怎么弄的,和逃荒的没两样。”吴天河说:“我没逃荒,我昨晚帮我哥卖西瓜去了,早上也没来得及换。”闻小凡说:“就算不换,叫你妻子给刷一刷也成呀。”吴天河说:“她还泡了一大盆衣服等着我呢。”闻小凡说:“你妻子不是挺能干吗?”吴天河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两人正说着,唐道理赶到了,一手拿着两只面窝,一手拿着一袋牛奶。人刚到,腰里的BP机就滴滴地叫了起来。唐道理看了看号码,一句话没说就钻进门房借电话回call,那电话至少打了十分钟,再出来的时候,一脸红潮,兴奋地挥挥手说:“上楼。”吴天河问:“你干什么去了,都等你当联络官。人一到就忙着回 call,都是什么人call你?”唐道理说:“这你就不懂事了。女士别问芳龄,男士别问电话,都是危险话题。”吴天河说:“不说也知道,又是什么水货生意,反正不会是公家的事。”唐道理说:“连人都是公家的呢。”边说边在前面带路,三个人进了电梯,

    负责接待的是“人人”集团的团委书记郑芸,一位留着长发气质不错的女孩。唐道理给闻小凡和吴天河介绍说,郑芸是外语学院本科毕业生,团委书记只是兼职,她的第一职业是“人人”集团的公关经理。唐道理和郑芸很熟,开玩笑说:“你身兼双职,薪水也得翻个跟头吧?”郑芸微笑道:“对不起,人人集团的工资属于企业的三级机密,我们个人无权说出去。”闻小凡说:“又是一个危险话题。”说得唐道理和吴天河吃吃地笑。

    郑芸把三人领进气派的会客室,立刻有小姐送上冷饮来。等三人落座,郑芸说:“各位领导稍等一会儿。范总正在接待一位外商,是为公司的一单重要生意。”

    唐道理大度地说:“不要紧,我们就等一会儿。”

    大家坐在那里喝饮料,郑芸并不让三位冷落了,把公司的情况简单扼要地向三位介绍了一番,口气是汇报式的。三个人边听边点头,闻小凡和吴天河还记着笔记,等谈得差不多了,一个钟头也过去了。

    唐道理看着手表,郑芸站起来,说:“你们坐着,我去看看范总那边是否谈完了。”

    等郑芸一离开,三个人就站起来在会客室里溜达,又隔着门玻璃看外面的大写字间,写字间是用整块的隔音玻璃隔成一个个小空间,一色的黑色办公桌上都立着小电脑,职员们各自在自己空间里不出声地忙活着,男职员一律打领带,女职员一律穿西装套裙,坐着站着走着都腰杆笔挺,三个人看着都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唐道理说:“范大业倒真是团干的榜样,团干转业要都像他这么转,也不愁没积极性了。”吴天河说:“哪能都这样,这得撞大运。我前两天碰到上届卫生局团委书记李慧敏,你们猜她现在干什么?她在《卫生报》管收发,也就是一个科级单位的传达。”唐道理说:“还有比她惨的呢。二色棉的团委书记金可你们知道吧?就是百工种竞赛那个第一名。他们厂里不景气,厂子卖给香港老板了。老板解散了团委,要他去卖白坯布,结果被乡镇企业骗了,钱收不回来,人被厂里开除,还背了一屁股债,你说惨不惨?人不能这么比,这么比就看不到光明的一面了。”闻小凡说:“说来说去,你们两人都太极端。团干转业的问题,其他行业也存在。没有特殊性,关键还是看自己。”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郑芸抱着一大沓材料进来了,笑吟吟地说:“实在对不起,范总和客人还在说着,他说有劳你们再等一会儿。这样吧,知道你们要来,我事先准备了一些有关材料,你们先看看。”

    唐道理说:“没关系,生意第一,其他工作第二。小郑你别催范总,我们也不闲着,我们先看材料。”

    三个人把一大堆材料分了,各拿一沓分头看。郑芸又吩咐人给端来新鲜冷饮。会客室里空调和加湿器工作得很好,沙发是真皮的,坐着很舒服。三个人翻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将一大叠材料看完了,都觉得那些材料整理得有水平,打印纸也很高级。等放下材料,一看钟点,才发觉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这回没等他们说,郑芸立刻站起来往外走,片刻回来道:“快了,已经差不多了。”

    这回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范大业将客人送出来,几个人在会客室里听到一群人重重的脚步声通过走道朝电梯间走去,夹杂着告别的话。

    闻小凡和唐道理站起来松松筋骨,一边走到窗前往楼下看,看见范大业气宇轩昂地站在车边和客人握手告别。客人钻进车,车开走了。范大业往回走了几步,却没上楼,而是钻进了另一辆车,也开走了。

    唐道理说:“怎么回事?范总怎么走了?”

    郑芸朝窗外一看,一句话没说,匆匆跑出去,一会儿回来,脸上仍是高质量的微笑,说:“我刚通过车载电话和范总联系了。范总说实在对不起各位,他刚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商务活动要参加,只好委屈你们了。”

    吴天河说:“怎么是委屈,简直就是怠慢。”

    唐道理脸色都变了,说:“怎么能这样?我们也是重要工作,就算不是商务,两位正处干部,一位副处干部,也不能这样对待吧?”

    郑芸说:“主要是我没协调好,责任都在我。”

    闻小凡是三个人中间最冷静的,走过去把材料收拾好,对郑芸说:“这些材料我们能带走吗?”

    郑芸见三人有要走的意思,连忙说:“三位领导别忙走,我们已经安排了便饭,吃了饭再说。”闻小凡说:“不必了,我们改日再约时间。”

    郑芸说:“饭总是要吃的,再说,范总吩咐过,一定要留住你们,他说他下午尽量争取赶回来。”

    既然这样,走是不理智了,一行人就由郑芸陪着去楼下公司开的美食娱乐中心进餐。菜是潮州风味,味道不错,郑芸的酒量也十分出色,一个秀秀气气的女孩,竟将唐道理、吴天河两个男子应酬得充充裕裕,只闻小凡一个人不喝酒,喝矿泉水。唐道理几杯下肚,刚才的气恼已全然忘却,和郑芸说笑一番,又嚷着打开卡拉0K,挣着粗脖子吼了几曲,还拉着郑芸和他一起来一曲《牵手》。郑芸见闻小凡一个人坐在一旁静静地饮矿泉水,就移过来,说:“闻部长,你菜吃太少,又不喝酒。”闻小凡笑笑,把话题转开,说:“小郑,公司的团组织都有些什么活动?”郑芸说:“也没什么硬指标,就是每年组织两次郊游,在电台为过生日的青年职工点点歌。工作上的事,都由职能部门管着。”闻小凡说:“这些福利上的事,工会也能做,何必再搭一个空架子?”郑芸说:“我们范总是团干出身,这也许是一种恋旧心理。”闻小凡说:“共青团是青年组织,怎么说得上旧?”郑芸笑道:“可范总是过来人呀。”闻小凡沉沉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说来说去,共青团对他来说还是件衣服。”郑芸连忙说:“闻部长言过了。”

    唐道理和吴天河都有点喝大了,借着郑芸去柜台签单的时候,唐道理说,“铜臭气疯长,世风日下。什么东西!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说起来,我还当过他范大业两年半上级领导,怎么人一阔脸就变!”吴天河接过话头说:“不要拿马列主义的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你不也在忙里忙外地做生意吗?”唐道理说:“那怎么能比?我那是小敲小打,也就算是信息中介了。范大业不同,他是资本家,性质不同。”吴天河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以人为鉴,以史为鉴,唐部长,苟富贵,勿相忘。”唐道理拿大眼瞪着吴天河说:“天哪,你什么时候变得深刻起来了?”正好郑芸签单回来,笑眯眯道:“什么深刻的事呀,说给我听听。”唐道理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刚才总结出一条经验。”郑芸感兴趣地问:“什么经验?”唐道理叹了一口粗气,说:“革命的队伍中,任何时候都存在着左派、中间派和右派。”

    四

    先进人物典型材料采取流水式作业进行整理,团市委各职能部门负责归口人选的资料调查、收集和整理,整理出的材料交宣传部,由宣传部的几位笔杆子写出草案,然后再由闻小凡亲自撰写出第一稿交党组研究。几天之后,第一稿连同几位书记的批示转回宣传部,几位书记都对第一稿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意见或长或短、或细致或粗略。闻小凡并不烦躁,按以往的经验,这种事关重大的材料,从立意、观点、依据到用词,都有极高的讲究,且要求定位准确。除此之外,党组几位书记的观点也要统一到一个方位上来,往往是要磨上几个来回的。

    一上班,闻小凡就把第一稿连同书记们的意见交给一位干事,要干事首先补充材料,自己则从图书室借回一大抱党建和宣传类刊物,从那里面寻找观点和灵感。正翻着,吴天河夹着一只沉甸甸的公文包进来了,闻小凡一看吴天河那副憔悴的样子就吃了一惊。

    闻小凡说:“你怎么了?一副土埋了三天的样子。”

    吴天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地说:“小凡,咱们晚上能不能尽量准时下班,我可不能再加班了。”

    这几天为了凑材料,晚上忙得较晚,吴天河的一手材料又深得几位书记的欣赏,他得在场辅导几位干事,即使别人走了他也不能走。闻小凡一听是为这事,就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就这事呀。怎么,太太有意见了?”

    吴天河说:“岂止意见,已经提到法制教育的高度了。你是单身贵族,你哪里知道我们的水深火热。”

    吴天河一边说,一边从文件柜里拿出一只脸盆,倒入洗衣粉、热水,然后打开公文包,从里面一件件拎出脏衣服浸进盆里,开水是刚打的,烫得他直咧嘴。

    吴天河的妻子在银行做外汇,收入颇丰。头几年还觉得自己为家里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到后来就不行了,因为吴天河原先挣回的面子已用不上了。现在用得上的只有钱,她一个人挣,吴天河的工资,管他自己都十分勉强,明显已是家庭经济发展的阻碍。单位里小姐妹们说老公,说到谁的老公是经理、谁的老公是老板、谁的老公是白领,说到吴天河是团干,大家都笑了,说什么年代了,还当童子军。吴天河的妻子心里有气,回家就对吴天河说,你既然没有经济贡献,总得有其他的作为。比如管管家务、管管孩子的衣食起居智力开发,好让自己心情舒畅精力充沛地去挣钱。哪知吴天河越穷还越忙,竟忙得连晚饭也不回家吃了。妻子一气之下就和吴天河吵了起来,并且宣布,如果吴天河再这么穷忙,她就搬回娘家去住,把孩子和家给他留下,让他充当留守男士。

    听吴天河这么说完,闻小凡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说:“你妻子过去不也是团干吗?她该理解你支持你呀。”

    吴天河说:“那是过去。过去人年轻,没有社会经验,容易犯方向性错误。”

    闻小凡说:“你现在不是一样干得很出色吗?你们夫妻俩在各自的岗位上都算得上是佼佼者呀。”

    吴天河灰心丧气地说:“她说她是佼佼者,我不是,她做外汇,一年经手的数字少说几百万,我呢,没用的材料倒是写了不少。若是不搞活动,那还对得起大家,一搞活动,整个就是一群满街窜的乞丐,讨人厌。”

    闻小凡说:“她不该这么说,这么说太伤人。”

    吴天河说:“还有更伤人的呢。她说共青团如今这样,她算是弃暗投明,识时务者,而我还那么死心眼。她说她已经帮我拟好了一份遗嘱,全文如下:生命是美好的,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很遗憾地说,我虚度了我的一生。”

    吴天河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

    闻小凡则有一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两个人那么呆呆地坐着,门咣当一响,唐道理匆匆撞入,说:“你们俩在这儿发什么呆?你们还有心思跑过来闲坐禅,我们给人出卖了!”

    吴天河说:“你说什么?什么给人出卖了?”

    唐道理说:“范大业那个暴发户呗!刚才郑芸给我打电话,说范大业要我们立即终止对他的宣传!”

    吴天河说:“为什么?”

    唐道理说:“什么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

    吴天河公而忘私,急眼道:“这怎么行,我们做这么长时间的工作,不是白做了?范大业怎么能这样?”

    吴天河回过头来看闻小凡,闻小凡还沉浸在回味吴天河谈话的思绪中,没有回过神来。

    吴天河说:“小凡,你想什么?”

    闻小凡看了吴天河一眼,语气重重地说:“她的话说得不对,我们并没有虚度人生,没有谁比团干奉献得更多的了!”

    唐道理莫名其妙地盯着闻小凡。吴天河则默默地转过身去,把一双手插进洗脸盆的肥皂泡沫中。

    下班之前,邢玉水把闻小凡叫到他的办公室。

    闻小凡如实汇报了下午和“人人”集团联系的情况。范大业改变了态度,不同意将他树为新时期青年先进人物,理由是集团董事会不同意这么做。

    邢玉水一直盯着闻小凡,在她汇报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等闻小凡汇报完,邢玉水开口道:“你调到团市委机关一年了,你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闻小凡没有料到邢玉水会抛开原来的话题提出这个问题,一时无语。

    邢玉水说:“让我来替你回答这个问题。你干得不错,在团市委部长里,你是最出色的。但你的能力,你的思想还没有全部发挥出来。共青团是一个弹性很强的组织。你可以在这个组织中演习自己、磨炼自己、造就自己,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驿站,在这里休息片刻、观观风景,等待你自认为的人生事业的到来。也许偶然的机遇或者投机会给你一个升迁的可能,但那说明不了什么,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成功,真正的成功是你离开共青团之后所得到的继续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共青团是专为那些在青年之后攀登巅峰的勇敢者和智慧者准备的炼狱。”

    闻小凡说:“可这和我的工作有关系吗?”

    邢玉水说:“关系直接。我把你从团校调进机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校友,而是因为你具有共青团干部的素质,那就是忘我的热情、创造的欲望和不能缺少的殉道精神。如果你留意的话,你会发现你调来团市委后不曾干过副职。对于一个具有相当潜力的干部,没有理由让他在不必要的岗位上耗费时间和精力。而且,我希望你在宣传部长这个位置上不要停留得太久。我可以实话告诉你,年底换届,我打算提名你为副书记候选人,这个位置更适合你。”

    闻小凡惊愕地盯着邢玉水,她不相信她的顶头上司会把这一切说得那么直白,其间没有一点技巧性,她下意识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副书记。”

    邢玉水说:“你错了,不是你想过没有,而是你必须这么做。共青团本来就是一所干部大学,你不想当干部、不想一步一步向上走,你当团干干什么?”

    闻小凡固执地说:“我当团干,但我并不想当官,那太庸俗。”

    邢玉水不容置疑地说:“你又错了,一个有才华、有思想的青年,他要不承认自己的领导欲、不承认自己的制约欲、不敢正视自己的抱负,那才是真正的平庸!让自己消失在一切落伍、消极、物欲和平凡的状态里,那才是最可怕的俗气!我们现在困扰在太多这样的庸气里。我倒真心希望我们共青团的每一个干部都能毫不掩饰地大声说:‘我要当官!’”

    闻小凡毕竟是闻小凡,她已经迅速适应过来。闻小凡不动声色地说:“那我现在能干什么?”

    邢玉水站起来,从他的办公桌后出来,一直走到闻小凡面前,盯着她说:“这就是我找你要说的话。你现在要做的,是说服范大业,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说服他,让他当这个先进。这个时代需要他这么做,我们共青团需要他这么做;而你也需要他这么做。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闻小凡盯着书记的眼睛,她点点头,说:“我想我是懂了。”

    五

    “人人”集团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团市委大院里,惹得不少机关的团干来来去去地看,如今名牌车满街跑,什么样的好车都有,可团市委大院里却很少有这类车光顾,用唐道理的话来说,这叫“冷了秋风,热了桃红。”

    吴天河钻进奔驰车时说:“我活了三十年,还是头一次坐奔驰车,不知该兴奋还是该悲哀。”

    奔驰车无声地滑出团市委大院,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邢玉水书记的南韩车从外面回来,邢玉水的司机小李下意识地将盘子打了一下,让开了道,让奔驰车先出了院子。

    唐道理很开心地说:“真他妈过瘾,一把手给咱们让道,看来车的级别比官的级别还管用。小郑,什么时候把你们那辆林肯开来,让咱们再威风一把。”

    坐在前座的郑芸笑道:“有机会的话当然可以。”

    吴天河不住地抚摸着车的真皮包饰,嘴里啧啧有声,他觉得车速太快,便拍了拍司机的肩,说:“师傅,把速度放慢点,让咱们好好享受享受。”

    司机没说话,车速却显然放慢了。

    唐道理极舒服地半躺在座上,说:“范大业真是财大气粗,就这一辆奔驰车,够得上团市委十年办公经费了。”

    吴天河打开小冰箱往里看了看,说:“不能这么比,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本来就不一样。事业单位再穷,好歹也是国家养着的。”

    唐道理说:“我就讨厌这种观点,什么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不能比。为什么不能比?难道非得把咱们团市委变成企业,生产和销售妇女用品,才有资格坐奔驰车?”

    吴天河说:“那当然,谁叫你不创造利润,别说你团市委,就团中央书记,也才坐奥迪。你我公务员干活的,只配骑自行车,你有什么眼气的。”

    郑芸转过头来插嘴道:“你们说的只是一种现象。其实我们企业这么做,也有企业自身的想法。比如这高级轿车,比如名牌办公家具,那是企业必不可少的包装。客户来和你谈生意,他凭什么信任你?靠你天花乱坠的承诺?靠你印刷精美的资料?绝对不是。没有任何有实力的客商会和一个骑自行车上下班、躲在杂货间里拨拉算盘的老板做实质性接触的,因为你连表示自己实力的信心和想法都没有,让人怎么相信你?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一个实业家,你若敢花一百万买你的座驾,你就敢于做十倍、百倍、甚至更大价格的生意。”

    闻小凡自上车后就一直坐在后排没说话,她始终在考虑着怎样去说服范大业。自从邢玉水找她谈过那次话之后,她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范大业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这点她太清楚不过了。但正因为如此,即便没有邢玉水那番话的诱惑,她觉得这也是一次对自己能力的挑战。她想起范大业给自己写的那封信。在此之前他们几年没有过任何联系,这难道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吗?

    而此刻,闻小凡却对郑芸刚才那番话感兴趣了。闻小凡说:“你这个观点倒有点意思。”

    郑芸微笑地看了闻小凡一眼,说:“这不是我的观点,是我们范总的话。”

    闻小凡说:“要按这种观点,每一个成功或希望成功的人都得首先完成对自己大投入的包装。可对于尚未成功的人来说,这笔大投入最先从哪儿来呢?”

    唐道理喝彩道:“问得好!”

    郑芸不愧为职业公关。郑芸依然满面笑意,说:“投入的大和小只不过是个量的关系问题。但如今社会上,不是有很多个人素质非常出色,却从不注意环境的选择和创造,完全按照本色来发展的例子吗?这不是更大的损失?不过闻部长的话也非常有道理,如果你感兴趣,不妨和我们范总谈一谈,我相信你们会有更多共同话题的。”

    闻小凡没再接茬,心里想,我也相信。

    奔驰车停在“人人”集团办公大楼下,车一停稳,郑芸就抢先下车为团市委三位干部拉开车门。司机这时也下了车,朝三位走过来,一边摘下墨镜,说:“欢迎诸位到人人集团来指导工作。”

    三个人都愣了。

    唐道理脱口道:“范大业?怎么是你?”

    范大业笑道:“对不起,我有时喜欢干干司机这个活。”

    郑芸不失时机地补充道:“范总说,上次怠慢了各位,所以这次他一定要亲自去接你们。”

    范大业说:“但愿你们别认为这是一个玩笑。”

    唐道理说:“怎么不是玩笑,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吴天河说:“像是哪本书里写过的。”

    范大业说:“行了,我到底是出了力气的,也算是诚心请罪,你们就别再讨伐了。”

    闻小凡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范大业。几年未见,他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仍那么炯炯有神,说话时一双手不住地挥动着,富有感染力,给人一种自信和力量。

    在走出电梯间的时候,范大业巧妙地使自己和闻小凡落在其他人的后面,小声地对闻小凡说:“上次不知道是你来。”

    闻小凡说:“是吗?可那有什么区别呢?”

    范大业说:“你知道有,要知道是你来,我不会离开的。”

    闻小凡说:“你不是有一个重要约会吗?”

    范大业说:“那只是托词,我只是不想做无意义的应酬。”

    闻小凡说:“我们真的就那么没意义吗?”

    范大业说:“意义是针对个体而言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闻小凡那一会儿偏偏变得那么固执,问道:“如果换了一种可能呢?如果是一桩生意呢?你也会见我吗?”

    范大业犹豫了一下,说:“也许不会。”

    闻小凡笑了笑。

    还是在豪华漂亮的会客室里,但因为有了戏剧性的开头,正式会谈的开场白就简洁多了。

    范大业待大家坐下,便开诚布公地说:“我在共青团干过。我知道共青团干活的程序,我也知道,要决定一个宣传人物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我才慎重地请你们来。坦白地说,之所以拒绝成为先进人物,是出于对企业发展的全面考虑。目前我的企业正在与一位十分敏感的伙伴合作,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他造成政治因素的压力。”

    唐道理说:“你这么做,不是把我给坑了?”

    范大业坦率地说:“对此我很抱歉。但不这样做,我要亏的就是企业。先进人物没有唯一性,再找一个也不是太难的事,可我一步不慎,整个企业就会陷入危机。”

    闻小凡把话接过来,说:“范总,你的企业毕竟只是整个社会经济中的一个原子。在中国,无论怎样的企业家都不能脱离时代精神,都得服从时代的选择,这也是企业家起码的责任,这点你应该明白。”

    范大业对闻小凡“范总”的称呼十分敏感,他目光灼灼地盯住闻小凡,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作为先进人物,我只是一个典型,我有理由服从一个事先安排好了的大局。可我想问你,这个大局是什么?不错,人人集团这些年发展得很快,它的成功具有一定意义的经验借鉴。这些经验需要总结,但不是霓虹灯式的总结,不是样板。你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企业自身的权利。正如你所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原子,可这些年来,我们已经在求大同的口号下毁灭了太多这样的原子了。如果再不顾及企业个体的合理利益,我想不出我们将来还会有什么整体。”

    闻小凡说:“你把一个重要概念弄错了。我们树你为先进人物,无论从动机和效果来说,都不存在不顾及企业利益的问题,相反,正是要为企业创造利益,何以谈得上是毁灭?”

    范大业笑了一下,说:“我承认刚才的话有些极端,我也相信你们善意的动机。但至于效果,这就得由企业自己来判断了,你说是吗?”

    闻小凡不愿放弃,她似乎又觉得自己是站在了辩论台上,辩方是范大业,她仍然要去夺取那个冠军。闻小凡说:“刚才在车上,你的公关经理说过关于企业包装的观点,说实话,我很佩服范总这种眼光和气魄,换个角度来想,团市委树你为典型,对人人集团来说,难道还不算一次免去投资的企业包装吗?”

    范大业很欣赏地看了闻小凡一眼,说:“何止这一点,作用远比这大得多。其一,如果我成了一级典型,与我合作的客商,特别是外资客商会逐风而至。中国是一个政治大国,这一点聪明的商人比谁都看得透彻。其二,名气固然不是名牌,但在中国,它有时候比名牌作用还大。我如果成了典型,人人集团的企业名声和经营活动将会受益无穷。第三,除了企业主之外,我现在没有任何能够形成支撑的头衔。如果成了典型,下一步,就该考虑我的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的身份问题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第四,树大招风,但树大也驱虫子。至少一些职能部门和勒索者会考虑一下我们的名气而退避三舍,让我得到相对的自由和安静。正是基于这些,我才在一开始对此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我说这个话,是想告诉诸位,我在这个问题上自始至终都是严肃的,绝没有游戏的态度。”

    闻小凡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范大业把这个问题想得那么透彻,同时也丝毫不掩藏自己。有一瞬间闻小凡甚至有些怀疑范大业是对的,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说服他。但是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挥去了。她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

    闻小凡还想说什么,郑芸走了进来,郑芸手中端了个盘子,盘子里是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范大业见状站起来,说:“我们公司刚和美国客商谈下了项合同,代理杰尼逊名牌服装系列。这是刚送到的样品,一点小意思,送给诸位作个纪念。”

    大家看那盒子里的服装,果然精美,再看标价,都吃了一惊。

    吴天河说:“这么贵?顶我半年工资!这不是受贿吧?”

    范大业笑道:“我就怕和你们这些政工干部打交道,一说就往法律上靠,弄得人老有犯罪感。”

    唐道理说:“那是,穷惯了,就得拿起法律作刀枪。”

    范大业说:“还有一件事,为了表示对团市委的歉意,经集团董事会商议,我们愿意拿出l00万,交团市委设立青年科技人才奖励基金。支票你们等一会就可以带走。”

    唐道理张着大嘴说:“100万!你没搞错吧?我原来说只要40万就足够了,而且是找几家企业一起凑这个数。”

    范大业说:“那又何必,这笔钱我们集团还是出得起的。再说,支持共青团的工作,我这个老团干也义不容辞。”

    闻小凡有些窘,说:“唐道理你怎么开口找企业要钱?”

    唐道理不以为然道:“书记交代了要快点把基金会成立起来,我是苦出身,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二两碎银,又不允许去抢银行,再者说,打土豪均贫富也符合共产主义原则。”

    范大业说:“算了,都不是外人,团市委的家底我清楚。你们放心,提供这笔基金,人人集团不附带任何条件。”

    唐道理觍着脸说:“范总,你真是无私无欲、大家风范,难怪你能当上企业家,而我们不能。”

    范大业说:“打住,要买这话,我100万就太亏了。”

    说得大家都笑。笑过后,范大业转身对闻小凡说:“闻部长,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闻小凡看了看范大业炯炯有神的眼睛,点了点头。

    唐道理嚷道:“你们谈,你们促膝长谈,我先去开支票,我不能让煮进锅里的鸭子飞掉了。”

    六

    闻小凡不是第一次进西餐厅,但她是头一次踏进这座城市最高级酒店的西式扒房。有一刹那,她为这里的堂皇装饰和安谧气氛所感动了。

    领班殷勤地领着闻小凡和范大业来到一张台子前,为二人拉开椅子,铺上餐巾,点上蜡烛,然后问:“请问二位餐前先喝点什么饮料?我们有多款鸡尾酒、啤酒和果汁。”范大业以目光示意闻小凡。闻小凡说:“我随意。”范大业说:“好吧,请给这位小姐和我各来一份加柠檬蒸馏水。”领班召过酒管事为二人斟上饮料,将面包篮和黄油碟摆好,然后递上餐牌,说:“请慢慢挑选,回头我来为你们点菜。”

    领班和酒管事离去后,闻小凡默默地啜着微酸的饮料。透明的柠檬片在晶莹珍珠似的泡沫中缓慢地沉浮,像是一条懒散的金鱼,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闻小凡回头去看四周,扒房里多是成双结对的客人,在簇簇闪烁的烛光中头触头窃窃私语。闻小凡突然有了一种感动,转过头来对范大业说:“我喜欢这个地方,而不是你那个充满清洁剂味的会客室。”范大业点点头,说:“没有人不喜欢轻松享受的环境,可它有一个致命的坏处,那就是不能给人带来成就感。从本质上说,我也许更适合充满清洁剂味的办公间。”

    点过菜之后,酒管事过来向两位推荐餐酒,说:“二位是否要一瓶法国白葡萄酒,配上你们要的牛扒,味道会相当好的。”范大业说:“请给来一瓶吧。”酒管事将盛在冰桶里的酒推到台前,将酒招牌出示给两人看过,得到认可后启开瓶塞,将瓶塞递给闻小凡欣赏,又斟了少许递给范大业品尝。范大业尝了尝了酒,点点头,酒管事方为二人斟酒,斟过后将酒放回冰桶,说了声:“Enjoy your dinner”躬身退去。菜很快上来了。头菜是填馅蘑菇,随后是汤和沙律。待主菜上来时,两人已饮过不少酒。几年前在大学里他们没少在一起喝酒,那时喝的是劣质白干,奢侈的时候喝啤酒,也不曾有过这么嫩的牛扒。闻小凡放下酒杯,看看烛光后的范大业,说:“现在咱们可以进入正题了,你约我单独谈,有什么事?”范大业说:“怎么,难道没什么事,就不能请你吃顿饭吗?”闻小凡不经意地笑笑,说:“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要请吃饭,用得着等这么长的时间?”范大业也笑了,说:“说真的,我很喜欢你的这股聪明和直率劲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在虚假和技巧中生活了。”闻小凡说:“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变得成熟了,而我却没有?”范大业说:“那倒不是。成熟不是一个标准,也没有谁能告诉我们成熟和幼稚间的分界线在哪里。我们不谈这个。我承认,我约你单独谈,确实有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闻小凡看着范大业,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涂抹了一层朦胧的金黄色,这使他脸上的线条多了一些柔和和温情,闻小凡想到他的那封信,心不由得轻轻颤动了一下,闻小凡让自己靠在椅子上,看着范大业,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范大业点点头,说:“好吧。我想请你到人人集团来共事。”闻小凡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时,心里没来由地有了些失望,说:“就这事?”范大业说:“怎么,这事还不重要?”闻小凡掩饰道:“不,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范大业说:“你已经看过人人集团的有关材料,也做过调查了,我相信,人人集团的发展对任何有志者都会是一个不小的诱惑。”闻小凡说:“就算这样,也并不一定非要选择我。”范大业说:“小凡,听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动向,我知道你调到团市委之后干得很不错,我真心地为你感到高兴。可是时代变了,共青团已经不再拥有昔日轰轰烈烈的舞台。对你来说,新的舞台是另外一个,是实业。”闻小凡说:“你并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选择我。”范大业看着闻小凡,他看到的是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范大业说,“我可以告诉你,我选择你基于三点考虑。第一,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思想有能力的干部,我的企业正在开发大量的国际业务,我希望你来做分管国际业务的副总经理;第二,我们过去合作过,我们合作得很默契,很愉快--对于企业高层管理班子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第三--”范大业顿了顿,说,“我希望能时常看到你。”闻小凡心里滚过一道热流,她甚至觉得,范大业前面说的两条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三条,她相信那才是他的真正理由。但闻小凡并没有让自己表露出什么来,而是反驳道:“可你并没有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我喜欢共青团工作,我干得很出色,我甚至还有希望干得更出色一些。”范大业说:“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可重要的是,你并不愿意在一个已经走掉了大半观众的舞台上忘我地表演。”闻小凡有些生气,说:“何以见得?”范大业线条分明的嘴角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了解你,你始终是昂着头的,你时刻遥望着的是远处的高峰。”

    闻小凡有一种被击中了的感觉,她觉得此刻自己无从应答。没有雄辩、没有说服、只是一句话,所有的武装就被卸除了。她不甘心这样,却又明白一切的强辩都是多余的、软弱的。

    范大业看着默默无语的闻小凡,说:“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闻小凡抬起眼睛看着范大业,说:“用不着,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热爱我的工作,我不会离开共青团的。至少目前不会。我倒是想说服你,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的工作,不要拒绝团市委所做的一切努力。用现行的观念来看,你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先进人物了,宣不宣传只是形式而已。”

    范大业点点头,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会认真考虑的,但有个条件,你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别忙做出决定,我们都给对方一次机会--也许是一次能影响我们未来的机会。”

    七

    董浩田和蔡冈的先进事迹材料经过无数次修改和补充,终于被党组认可了。邢玉水对宣传部的工作表示了肯定,一上班他就把闻小凡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告诉她,党组对呈送上级部门和新闻单位的各类材料都十分满意,但这些材料都先放一放,必须等到范大业的材料整理好了之后才能一起推出。

    闻小凡为难地说:“范大业的工作恐怕难以做通。”

    邢玉水说:“那要看这工作怎么做。”

    闻小凡愣了一下,说:“你不是在批评我没尽职吧?”

    邢玉水笑了笑,说:“别忘了,我们三个人同在一所大学里读过书,我知道范大业十分欣赏你。我还可以告诉你,几年前范大业曾对他最好的朋友说过,如果他不是害怕面对一种无法承受的失败,他会离开他的未婚妻,转而追求你的。”

    闻小凡大大地震惊了,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邢玉水说:“我不想关心别的什么,我关心的只是团市委的先进人物工程,我还关心你是否能够不负众望,为下届团代会换届夺得你极其重要的一票。”

    闻小凡说:“可你把这件事弄复杂了,它本来只是工作。”

    邢玉水说:“谁说过它不是工作?我说过吗?我告诉过你我们在工作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实话说,作为一名共青团的干部,在从事这项事业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个组织需要你殉道,需要你献身,需要你成为一个绝对无私无利的人。也许你觉得我太夸大这个组织的宗教色彩了,可遗憾的是,当你成为一名团干的时候,这个组织已经告别了它的巅峰时期,正在失去它的生命力。没有一种忘我的信念和献身精神,我们拿什么去支撑它?如果说你还算不上一个出类拔萃的团干的话,那就是你还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和荣誉与共青团的生命和荣誉融为一体,这也正是你所面临的最大的挑战!”闻小凡愣在那里,她差不多有些傻了,她说不清此刻有些什么样的感受。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想得那么复杂,那么极端。当学生的时候,她是名好学生;在团校教书的时候,她是名好教师;调进团市委机关后,她是名出色的团干。她聪明、有能力、善于思考,对新观念也充满着热情,她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怀疑和犹豫,因为她能够从容地面对所有的挑战。可现在,她迷惑了,她迟钝了,她有了种走进了狭长胡同的感觉。但同时,她又有着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献身精神的渴望。她突然想起范大业的那句话:“我了解你,你始终是昂着头的,你时刻遥望着的是远处的高峰。”她发觉,这世上懂得自己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范大业,还有邢玉水。

    吴天河上班来的时候带来了儿子吴洋。吴天河像疲惫的载重卡车,从身上卸下装着玩具、水果、小人书和一大堆脏衣服的包,把吴洋往闻小凡手里一塞,说:“小凡,劳驾关照一下,我得先给小主子弄点吃的来,他还没吃早饭呢。”然后就匆匆走了。吴洋6岁,长得胖乎乎的,一副精灵样,闻小凡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唐道理进来的时候看见吴洋正和闻小凡脸贴脸趴在桌上画画,唐道理说:“嘿,闻小凡,你从哪儿抱来个孤儿?”

    吴洋抬起头来,大声说:“你才是个孤儿呢!”

    唐道理说:“你不是孤儿,那你是谁?”

    吴洋威风凛凛地说:“我是忍者!”

    闻小凡说:“吴洋,别理他,他保准是来找咱们推销小米锅巴的。”

    唐道理说:“这回你可错了,这回不是小米锅巴,是化妆品。”

    唐道理说着,把一只喷香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搬出一大堆小瓶小盒,神秘地说:“闻小凡,这是我专门为团市委的女士们弄来的晚妆系列,国际名牌,厂家直销价。你可以当场试用,效果非常好,这套是送你的,不要钱。”

    闻小凡说:“干吗白送我,那你不亏本了?”

    唐道理说:“亏不了,你要说好,咱们机关几十号女士,谁还不抢着用?你只是一个广告。”

    闻小凡说:“这回你倒老实,不像上次推销小米锅巴,一人硬塞一箱,回去一吃,比铁皮子还硬。”

    唐道理正色道,“你可别提上次,上次我也吃了大亏,至今还堆着半屋子呢,整天闹耗子。我老婆昨天还和我说,咱们干脆改喂耗子得了,如今耗子也算生猛海鲜,比锅巴值钱多了。不过这化妆品可是正宗货,是我从厂家要来的。说明书上说了,这种化妆品是专为坐办公室的女士们提供的。”

    闻小凡说:“那我就连试也不想试了。”

    唐道理不明白,说:“为什么?”

    闻小凡说:“你见过有几个坐办公室的女士有心思和经济条件做晚妆的?这不明摆着牛头马嘴?”

    唐道理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也不恼,一边往盒子里收拾化妆品一边说:“你这倒提醒了我。行,你就免了,下次找别人再不提晚妆这码子事。”又问,“这孩子是谁的?”

    闻小凡说:“吴天河的。”

    唐道理说:“我怎么没看出来,一说倒像了。”一边就去逗吴洋,说:“给吴天河当儿子有什么劲儿,眼看着就是一赈灾对象了。不如给我当儿子,我给你买战神金刚。”

    闻小凡说:“唐道理,你缺德不缺德。”

    唐道理说:“不是缺德,是无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疯子似的强取豪夺,我们轮不上,还不能找点乐子呀?”

    唐道理又问:“吴洋,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吴洋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妈妈。”

    唐道理说:“为什么?”

    吴洋说:“妈妈钱挣得多。”

    唐道理目瞪口呆道:“你这小子,原来是个拜金主义分子!你应该喜欢你爸爸,你爸爸可是共青团的优秀干部。”

    吴洋拼命摇头,说:“爸爸坏,爸爸老想欺负妈妈。爸爸咬妈妈的嘴,妈妈不让他咬。妈妈说爸爸没用,爸爸就哭。”

    唐道理愣了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吴天河手里拿着一只面包一袋热牛奶推门进来,听见吴洋后面的话,冲吴洋吼道:“你说什么?我揍你!”

    吴洋一点惧色没有,说:“你要揍我,我要妈妈和你离婚!”一句话,说得闻小凡唐道理大惊失色。

    吴天河丢下面包牛奶就扑过去要揍吴洋,唐道理拦住,说:“别拿孩子出气呀?你看你,也只有吃面包的能耐。我看孩子的话也有道理,要真揍,也看你的资格。”说着抱起吴洋往外走,“吴洋,走,叔叔给你买肯德基去。”

    唐道理把吴洋抱走了,吴天河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脸憋得通红。闻小凡劝道:“算了,孩子的话,何必当真。”

    吴天河目光直直的,说:“不,那不是孩子话,这都是真的,我真的很无能。”闻小凡说:“怎么能这么说,你很能干,你不是市直机关的优秀党员吗?这大家都看到了。金钱不能证明一切。”

    吴天河说:“过去我也这么想。想想原来,我们都是团干,我挣的钱比工资改革前少得多,可她敬重我,拿我当宝贝,生怕我眼界高了不要她了。现在我还是我,可她却嫌我无能了。”

    闻小凡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吴天河。

    吴天河突然发泄似的说:“别的我都能忍受,可她竟然不再愿意和我做爱!她对我说,一个男人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现状,那和阳痿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和一个阳痿患者上床的!”

    闻小凡默默地看着吴天河,她看见那么大一条铁汉子,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她站起来,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吴天河肩头,她感到那副宽大的,撑起过全市共青团组织宣传工作半边天的肩在压抑地颤抖着,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闻小凡说:“天河,我们得自己瞧得起自己,这是我们最后的防线了。”

    八

    团市委的换届工作已在有计划地进行。人事问题是最为敏感的问题,差不多所有的机关干部都通过小道消息知道了邢玉水将在换届之后调往郊县当县委书记,别的几个副书记大半也都将转业。共青团是流水席,总是在一拨拨地换人,这是非常正常的,大家关心的只是下一届人选的事。机关部门头头和青少年宫、团校、报社的负责人关心下一届党组成员名单,中层以下的干部则关心自己有没有调一级的可能。这很重要,一届班子任期四年,如果是中年之后的四年,那只是一千多天的流逝,而青年时期的四年,则是人生未来命运的一步台阶,上去了,你也许就会平步青云,上不去,你也许就将平平庸庸地度过此生。

    不太关心换届问题的是闻小凡、唐道理和吴天河。

    吴天河近段时间一直郁郁寡欢、神情疲惫,过去一直严格恪守上下班作息时间的他近来时常迟到早退。有好几次书记找他,他都不在办公室里,弄得书记很恼火。有一天晚上闻小凡看见吴天河在江边的水果栈行挤在人群中抢着卸西瓜篓,吴天河汗流浃背,拼命地抱住一篓西瓜往人群外挤,一个被踩了脚的水果贩子狠击了他一拳,他也毫不在意,闻小凡悄悄地走开了。第二天唐道理来找闻小凡,问闻小凡知不知道吴天河闹离婚的事。闻小凡吃了一惊,说不知道。唐道理说:“吴天河完全堕落了。”闻小凡想维护自己的部下,说:“你不用说吴天河,你自己呢?”唐道理说:“你不要把团干的遭遇都说得那么惨,我就是个例外。我老婆政治觉悟高,她多次向我表忠心,说她这辈子已经牺牲了,她死也不会弃暗投明的。”闻小凡说:“你别这么说,这么说,我觉得比吴天河还惨。”

    唐道理已经公开表示他将离开团市委,去南方打工,唐道理上班很积极,一上班就坐在那里抱着电话打长途,桌上摊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名片,唐道理本来用不着选择去南方打工,青工部有个青年企业家协会,会员全是少壮派老板。唐道理人缘活,和这些企业家混得不错,也有人邀请唐道理出山、或者依然占着青工部长的宝座,脚踩双船。但唐道理很坚决,唐道理说:“现在已经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了,现在是争取事业上二度青春的时候,就好比女孩子,一过了二十五岁,你就是整天地化妆健美,你可以收拾得粉气十足,却夺不回你的青春来。要想青春,你就得重新活一回!”

    那天下班的时候,唐道理到宣传部来,郑重其事地对闻小凡说:“我可能下个月就离开团市委,去深圳宝安集团谋事。”闻小凡说:“真走呀?”唐道理说:“这种事,能说着玩吗?”闻小凡说:“你原先不是挺看重你的正处职务吗?”唐道理说:“狗屎,安慰自己软弱的自尊心还行。可如今社会已经不讲自尊了,如今提倡自强。”闻小凡说:“怎么都变成这样。”唐道理说:“迟早的,你也会变。”又说:“共事几年,我们没少闹矛盾。快走了,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共同语言多些,先提前通知你,你要以后落难了,我那边说不定还能丢下个救生圈来。”闻小凡说:“这话怎么听着悲壮得很,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唐道理说:“即便没有,也差不多了。”

    团市委的人都走完了闻小凡才离开办公室,她推着自己那辆小巧的跑车走出团市委大院,汇入街头的人来车往之中。闻小凡过去一直喜欢独自在街上信步,满街都是一些素不相识生机勃勃的人,他们从她所未知的地方来,消失在她所未知之处。无论走得自信还是洒脱,匆忙还是悠闲,都能使她感受到生命进取的欲望和力量。就连那些蹀躞而行的老人和孩子,也给人一种生命的悸动和张弛。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她所感到的,只是一种茫然,一种规律被破坏掉之后的力不从心。那一刻,闻小凡推着自行车站在街道边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悄停在她身旁,轻轻鸣了一声喇叭。

    闻小凡回过头来,她看见了范大业。

    闻小凡有好几年没喝过咖啡了,头一口滚烫的咖啡,使她回忆起大学生活的那份愉快和温馨。她贪婪地连着喝了好几口,她那副样子把范大业给逗笑了。闻小凡奇怪地问:“你笑什么?”范大业道:“你这个样子,让人想到馋嘴的孩子。”闻小凡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真那么馋?”

    平平常常的街头咖啡店,生意清冷,除了闻小凡和范大业,再没有别人。老板坐在柜台后翻看晚报的广告加张,时不时叹口长气,对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漠不关心,这倒使闻小凡觉得了轻松。

    范大业看着闻小凡喝完了一杯咖啡,又为她斟上一杯,放下咖啡壶,说:“为什么不来找我?”闻小凡说:“为什么要去找你?”

    范大业说:“说服我呀,这不是你的工作吗?”

    闻小凡说:“我从不愿意勉强人。”

    范大业说:“可我却最爱勉强人。世上万事,顺其自然的总是少数。若苦苦等着水到渠成,大半都只会停留在设想上。我还是想说服你,到人人集团来,这里更适合你。”

    闻小凡说:“共青团并非不适合我,它给了我许多施展的机会,我干得很愉快,我为我是一名职业团干而自豪。”

    范大业笑了笑,说:“我相信你的话,但别忘了,我也曾是一名职业团干,如果没有撤销局委的话,我的机会比你更好。我从来就没有打算忘掉共青团的辉煌时期。可是,正如一个人不能拒绝永远不长大一样,你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高峰上。掌声响过之后,幕就要落下了,再出色的演出,观众也不可能永远为你鼓掌。你得准备下一次的演出,你得争取观众再一次的掌声,你得让那些掌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让它们经久不息!”

    闻小凡想起唐道理的那句话,“要有青春,你就得重新活一回。”闻小凡不了解,两个经历和思想截然不同的男子,怎么会有如此相同的生活观?

    范大业见闻小凡沉默不语,又说:“小凡,听我的,到人人集团来,当我的副总经理。你会发现,实业的舞台更适合你!”

    闻小凡脱口而说:“不,如果我来,我更宁愿负责一个部门,我相信即使从头干起我也不会比别人差!”

    范大业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闻小凡愣了一下,她感到自己失语了。她掩饰地端起咖啡杯,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范大业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端起自己的咖啡杯。

    咖啡早已凉了,凉了的咖啡别有滋味。

    九

    团市委的先进人物宣传工程终于轰轰烈烈出台了。

    连续半个月的时间里,报纸、电台、电视台都在大篇幅地报道董浩田和蔡冈的先进事迹,团市委向全市共青团组织发文,号召全体共青团员和青年向这两位在新时期里作出了突出贡献的先进典型学习,同时授予两位先进人物“新时期突击手”的荣誉称号。表彰大会在人民剧院隆重举行,市委、市政府领导亲自上台为两位先进人物披红戴花。市委在数日后批转了团市委的文件,号召全市各条战线的广大干部群众深入学习先进人物的奉献精神,在改革大潮中建功立业。

    整个宣传活动的具体筹办是闻小凡一手操持的。那些天她忙得不可开交,向有关部门送材料,起草先进人物的发言稿,组织先进人物座谈会、报告会,组织新闻单位采访先进人物,组织落实表彰大会的活动……宣传部的几个干事整天飞出飞进,忙得火上了梁似的。等到表彰大会开完,先进人物事迹报告团下到基层去之后,所有的人差不多都累倒了。闻小凡知道这一次真的是让自己的部下伤筋动骨了。所以一送走报告团,她一咬牙,从宣传经费中拿出一笔钱,每人发了五十元作为奖金,并宣布宣传部放假两天,宣传部的小干事们山呼万岁,说:“头儿,你这政策好,等我们回去把掉了的肉补上,再上班,任你零割碎剐!”

    范大业最终没有按照团市委的初衷推出来,闻小凡有很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没有能够说明范大业,但只有闻小凡自己知道,她根本没有再试图去说服范大业。

    不管怎么样,团市委的先进人物宣传工程是成功的,得到了有关方面的赞许和肯定,邢玉水对自己离任前的最后建树感到很满意,满意之余,也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范大业的工作能够做通,宣传工程的效果就会更好。不过瑕不掩瑜,成绩还是主流的。邢玉水还私下告诉闻小凡,作为下一届团市委副书记的人选,闻小凡已正式得到党组认同,名单已上报市委组织部门。闻小凡的学历,工作实绩、年龄和政治素质都很出色,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在团代会上,副书记的人选是差额选举,闻小凡在团市委做了一年宣传部长,在委员中有相当的基础,选举也应该不成问题。邢玉水对闻小凡说:“到了副局这一级,你在共青团组织中就算登上大舞台了。共青团这些年在走下坡路,当然不排除人们的价值观在发生一些根本性的变化,但最关键的是我们的干部素质在退化,看看唐道理、看看吴天河,你就会明白我这话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了。我希望你这一届上去后,会证明这种退化不是必然。”闻小凡说:“我还没有考虑好,我不知道是否能适应,我是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还适合在共青团干。”邢玉水吃了一惊,看着闻小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允许自己有这种消极思想?”闻小凡说:“邢书记,我觉得生活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也在诱惑我,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心神不定。”邢玉水说:“那是什么?是什么在诱惑你?”闻小凡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念头。”邢玉水坚决地说:“你现在什么念头也不该有,你是属于共青团的,你要坚定信念,一条路走到底!”闻小凡说:“我就那么重要?”邢玉水说:“有你没有你,也许对共青团并不重要,可是像你这么优秀的团干都这么想,我们共青团就没有希望了!”

    吃过中午饭,闻小凡躲在图书室里写总结材料。正写着,吴天河进来了,进来之后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一角望着书架发呆。闻小凡写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她放下笔,转头去看吴天河,吴天河十分憔悴,原先胖胖的脸瘦下去一圈,眼镜都快撑不住了,脸上是耗尽一切后的白色。闻小凡说:“吴天河,部里已经放假了,你不回家休息,坐在那里干吗?”吴天河轻声说:“回家?回什么家?”闻小凡说:“你发什么呆呀?出了什么事儿?”吴天河叹了一口气,说:“我刚才去办了。”闻小凡摸不着头脑地说:“办了什么?你说什么呀?”吴天河说:“还能有什么,离婚呗!”闻小凡心里咯噔一下,说:“真办了?”吴天河说开后反倒轻松了,说:“真办了,办了好,办了大家轻松,环球同此凉热。”闻小凡说:“那吴洋呢?吴洋怎么办?”吴天河说:“吴洋判给了她。法院的人说她的经济条件比我的好,她更有资格抚养孩子。我原来以为他们会考虑男孩大了,更需要父亲的。谁知他们不看重这个,他们只是说,你们报一报各自的收入。我没想到法院也这样。”闻小凡想劝劝吴天河,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吴天河突然转过头来,看着闻小凡很认真地说:“不过,她把家具和电器全留给我了。你不知道,那些家具还是新的,一点也没旧。我觉得,她其实还是很善良的。”吴天河这么说着,咧开嘴笑了一下。闻小凡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外面有人大声叫着吴天河,是唐道理。唐道理一边叫着一边推门进来。唐道理一看见吴天河就大声嚷道:“吴天河,你怎么躲在这儿?”

    闻小凡连忙把话引开,说:“唐道理,刘辽东说你今天到机关来转关系的,你办了吗?”

    唐道理扬了扬手中的档案袋,说:“办完了。原来以为会很复杂,活了三十一年,也就一只牛皮纸袋就全装了。”

    闻小凡说:“什么时候走?”

    唐道理说:“明天的火车,先到广州,再转车去深圳。”

    闻小凡说:“那我们今晚给你饯行。”

    唐道理说:“好主意,但有话在先,公款我不吃请。”

    闻小凡说:“你找吴天河有什么事?他现在情绪不佳。”

    唐道理说:“有什么心情不佳的,要说心情不佳,那该是我。我这辈子,在共青团干了十六年,可以说半生交给了党,到头来自己炒了自己,又得从幼儿园干起,我都不悲观,他有什么好悲观的。”

    吴天河一旁打起精神来,说:“找我干什么,要我和你一起下海摸虾子?”

    唐道理说:“你别糟蹋下海这个词好不好?你当是人就能下海呀?就你吴天河,也只配二流公仆的命。”

    吴天河说:“那你找我干什么?”

    唐道理说:“下跳棋。”

    吴天河说:“你没病吧?”

    唐道理说:“我没病,我身体很健康。”

    闻小凡说:“唐道理,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唐道理看了看二人,一脸严肃地说:“我不是在玩,我是在告别。告别我过去的生活。告别共青团。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比下跳棋更合适的告别方式。吴天河,怎么样,你不会不成全我吧?”

    吴天河一拍巴掌,大声说:“就凭你这片痴情,我也没有不成全你的道理。来,这一个,我代表共青团给你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让你永生难以忘怀!”

    两个人立时找来棋盘,摆好棋子,相对而坐。唐道理大声地唱起一支共青团的歌曲,吴天河想也没想,也跟着大声唱起来。他们两人的喉咙都不好,平时就是唱,也属于地下工作者之列的。可现在他们都唱得那么认真、那么忘我。两人一边唱着,一边恶狠狠地捉对厮杀起来。

    闻小凡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她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两个伙伴手起手落,心中充满了悲壮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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