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作品集-生活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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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

    罗杰(RogerWray)

    春是良夜里在恋人窗下所奏的情歌,秋却是残夜里凄迷如梦的哀调。在一年里销沉的时候,世界是充满了惨淡的严肃景像同老年的一种悲哀情调。这个智识我是从念关于这个题目的诗歌得到的。

    愁闷的日子来了,一年里最黯淡愁人的日子,狂号的风,赤身的树同干枯的棕色草地的日子。

    威廉·卡楞·布赖安特的哀歌就这样子开头。

    是的,年头已经变老了,他的眼睛无光而且败烂。

    这段是在郎匪罗的诗集里,这位诗人接着把秋同疯狂的老利亚王相比。威至威士说着秋的“萧条”的美,但是由雪莱看来——年头躺在大地上,她的死床,穿着枯死的叶子织成的一套寿衣。

    呼得的值得赞美的小诗结句是:

    愁闷的秋住在这儿,嘘出她满着清泪的蛊惑,在平原里无日光的阴影之中。

    这许多都是再动人不过的;一面读着,一面配上了凄凉的调子,那是风魔在钥匙眼里奏出来的,使我极端地相信这许多话。所以,今天早上当我到乡下去做个长时间的漫步时候,我心里完全以为会看到秋的衰老的悲哀表像。

    但是一开头我就碰到一个光荣赫赫的惊愕,我的心境由哀伤而变为狂喜。我从阴郁的诗的幻境走到生气充溢的现实;从惆怅的幻想走到有力的畅饮高歌忧郁的诗人们的一切预言像秋叶一样地四散凋零了。谁能够看着秋色的照耀,而说它们是严肃呢?谁能深深地吸进一口秋风,而说他是老迈呢?

    秋是年轻,快乐,顽皮——夏的欣欢的儿子——到处都呈出青春同恶作剧的现像。春是个小心翼翼的艺术家,他微妙技巧地画出一朵朵的花,秋却是绝不经心地将许多整罐的颜料拿来飞涂乱抹。本来是留着给蔷薇同郁金香的深红同朱红颜色却泼在莓类上面,弄得每丛灌木都像着了火一样,爬藤所盖住的老屋红得似夕阳。

    紫罗兰的颜色是奇异地涂在放荡的簇叶之上;水仙同番红花的色料全倾倒在白柠檬同栗木。我们的眼睛看饱了颜色的盛宴——青莲色,红紫色,朱砂色,深黄色,赤褐色,银色,紫铜色,古铜色同暗滞的黄铜色。叶子是蘸上了,浸透了如火的颜色,这位爱捣乱的“艺术家”非等到把每滴的颜料全用完时,是不肯住手的,然而雪莱瞧着这群扮哑剧的森林,却说道,在这么多华丽同辉煌陈列之中,年头躺在她的死床上,这些是她的寿衣!

    为什么诗人们会觉得秋是带着老气呢?他在大地上喧跳着,追赶那班同小猫一样轻捷的狂风,使他奔窜过波平如镜的小池,将水面吹皱,一直等到水草发出咝声,将他逐去。

    他沉溺在嘈杂的乐事里面,捣乱得像个放假第一天的学童。

    他发下滴滴打打的一阵雨,看有什么结果没有;他就把一些菌染得血红了;他又放出整个钟头的夏天太阳来,跟着有一场的狂风暴雨。他磨折庄严的大树,一把一把地扯下它们的枝叶,把它们拿来向前向后摇动,一直等到它们呻吟出声,然后他才暂时跑去,剩下天堂也似的安静。落叶被赶得沿着小路飞奔。带着狂暴汉的破坏性,他弄坏他自己的作品,树林的华饰全行剥落。赤条条的树林嗟叹,又寒战,但是他却用怒号同猫儿叫春的声音来嘲笑它们。然后,他使羊齿红得像着火,停步来赏玩十月里的彩色。最后,假假地捧出黄金的太阳光,他引诱聪明人走出门外,忽然间把他淋住,将他赶回家里,已经是湿透到皮了。聪明人于是换了衣服,喃喃地说着将尽的年头的严肃同秋的萧条的美!

    秋的整个精神是顽皮,喜动,像个热心的小孩。所谓“严肃的颜色”是小丑的古怪彩衣,所谓“如怨如诉的悲风”

    却暗指着年轻巨人在树顶上玩着跳背戏。黑夜的渐见悠长使人想到一个强壮的幼童的长久睡眠,每个秋天早上,当太阳醒来时候,他搓着他的朦胧睡眼,心里纳罕在睡觉以前他会碰到什么把戏。

    春是一位可爱的少女;夏是一位艳丽的新娘;但是秋却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她那种偶然的安静是比她最吵闹的恶作剧还要更可怕些。

    火车

    林德(RobertLynd)

    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的开幕到今年的确是刚好一百年。这是我们现在的火车的开始。我敢说,当我们回顾时候,有许多人心里会怀疑,我们是值得庆贺,还是值得矜怜。

    从开头起,预言家对于这事的意见就不一致。有几位说铁路最终是一种幸福,有几位说铁路最终是一种灾祸。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只是我们采用了铁路,同当火车穿过森林时候,它的烟现在差不多变成自然的一部分,可以供诗人和画家的欣赏。真的,若使我们要说火车的坏话,也不能拿它破坏了世界的美观来做理由。小孩子一能够走路,就要人家带他们到看得见火车经过的地方。好像机关车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匹马或者一只鸡一样。在我自己的稚年时期,我晓得利斯本地方的华勒斯猎苑底下轰轰地走过去的一切机关车的名字。并不是我现在还能分析我对于火火车的爱好。但是那时一听到火车走近的声音,我觉得有快乐的波浪涌上心来,暂时淹没了我全部的生活,当这个庞大,油着绿色的机关车缘着发亮的栏杆,向我前进,同雷一样响地经过,带着最后车辆的刮辣声音在远处消灭了。或者小孩子在一个动着的火车头面前,感到些勃来克在《老虎,老虎》那首诗里所表现的敬畏。由他们看来,一个火车头是一个具有可怕的对称,美丽有力的动物——一个疾驰得出奇的危险动物。他们的世界并没有被这群奇怪的东西所破坏,却反增富了许多。小孩子真像猫儿:对于一切走动着的东西都感到兴味。世界上文明的地方很少东西具有火车这样伟大的速度。在小孩子的想像里,汽车几乎不能代替它的位置。汽车没有相类的音乐,白天没有云般的羽冠,晚上没有火,可以表示内中的活力。若使纳斯钦早看出小孩子从火车的形状,声音,甚至于气味,会得到多大的快乐。他的怒气也会减轻,不至于那样子把它们当做田舍风光的玷污者。

    小孩子欣赏一列特别快车的经过,他的精神很可以和纳斯钦欣赏回响的瀑布时一样。看到一家小孩子赶紧跑到一架铁路桥下,刚好让火车轰轰地从他们头上走过,你是逼得不能不承认他们是稚年的诗人,不好说只是爱听假危险的嘈响的唯觉主义者,像那班到卫卜来的游艺场的人们。所以我想,无论我们对于铁路有什么责难,总不能够说他们破坏了风景。一个风景会给铁路所破坏,本来也一定是个很可怜的风景了。房屋糟蹋田舍美景的地方是多过铁路万万倍;但是没有易感的人们曾经用这个做理由,来反对房屋的存在。

    然而当我们讲到大家所认为铁路的好处,我们却反更难于说出不加贬词的赞美话。虽然由美术方面观察,火车是很值得颂扬的,它们的功用却没有这么明显。在十九世纪里,大家常常以为迅速的运输机器会大有裨于人类,因为可以使各国的人民彼此更容易接近。照理论来说,结果是应当有这类的利益才是。但是,实际上有没有呢?法国人有没有更爱了德国人,因为德国人到他们那里比从前会这样子更快了几个钟头?波兰人有没有更热烈地爱了俄国人,因为俄国人能够靠着迅速的火车头的帮助赶到他那里去,用不着靠那迟慢的马儿?这次“大战”并没有鼓励我们去这样子相信。真的,稍懂得人性的人们应当先就晓得人们并不会因为做了邻居,而彼此更见和爱。真的,正因为德国住在邻近,所以法国人才那样恨他们,他们两国现在实际上是比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开幕以前更近一倍。使法德两国人民互相亲爱,我敢说,像他们所值得的那样互相亲爱的,惟一法子是发明一种和火车完全相反的机器——一种机器使运输非常迟慢,使巴黎柏林相距得好像是各在地球的一面。设使一切运输的机器能够慢到像电影中用慢镜拍照的片子,那么再也不会有世界战争了。人们会去找更近的邻人来交战,哲斯脱敦先生各市镇互斗的梦想也会实现,诺定山的住民会整队走下斜陂,来同垦星吞镇上的人们打仗。

    实在说起来,我们愈容易到外国去,我们好像同他们愈不亲密。在帆船同骑马的时代,出外的英国人旅行起来,他们真可说是在外国,那里的文字同习俗,他们都是非懂不可。今日出外的英国人却照例带着英国同他一起走;若使他有对谁说话,十回有九回不是同外国人,却是同本国人谈天。汽船同火车简直是在法国,瑞士!意大利各地方上遍地建起小块的英国同美国。这么一来,他们同法国人,瑞士人,意大利人,在任一方面都是更疏远了,除开时空这两点。

    它们使人们由真正的旅行者变做远足旅行者了。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免不了相信,火车,汽车同飞机的最后用处是使各国在互相了解上更见接近。不管别方面有什么明显的事实,对于将来,我是和最初热烈地颂扬火车的人们抱有同样的意见。究竟火车还是在幼稚时期;它们才有一百多年的过去。当人们以后厌倦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战争的损失时候,良好的交通最少能够使“世界国会”变做可能的事情——不是个做诗料用的“世界国会”。却是个对于解决关于五大洲的许多事情有些用处的“世界国会”。

    这是个不妙的前途,但是也没有不断的采用毒气的战争那么不妙。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是一种发明,最后可以帮助我们对于一个棘手的事情,找出个最佳的补救方法。

    可是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虽然最后可以变成有用于世界的东西,对于英国却几乎还没有证明出它是一个有用的东西。火车,无疑地,使英国住民能够更快地旅行到乡下去,但是同时也将城市扩大得许多,因此要想到乡下去,我们得比从前多走了许多路,结果是我们走到乡下去所花的时间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马车时代,一个寻求乡下的伦敦住民只要走到罕普斯忒就成了。火车现在却将周围二十哩的乡下化做只是伦敦的一个近郊,痕麦,痕普斯忒同多轻在今日还没有一百年前的罕普斯忒那样有乡下风味。一切这类迅速的交通工具很快地就能够送人们到孤寂的地方去,可是孤寂的地方不久也就不孤寂了。八月中的圣·壹夫斯已经不是渔村了,却是个拥挤的地方。嘿·托也不是静默的旷野里的孤峰了,却是停顿长形马车的好所在。然而,火车同长形马车的毁坏幽处也很容易言之过甚。火车同长形马车的确结果了不少古代静默的巢窟,但是它们有这个好处:

    它们把群众集中在几个名胜所在,让其余的乡下差不多和从前一样地沉酣在静默里面。爱幽居的人们真是有幸,因为其他的人们多半是去人人所去的地方,在群众里最感到快乐。火车帮助我们满足这种爱群的热情,集合有成千成万的我们在布来屯同卫定,让内地的高原给羊群,牧羊人同极小数孤僻的人们去享受。真像前面所说的,房屋的损害英国外观比火车是更有力得多,但是虽然多半房屋是毫无美观的,它们大多数是隐没在田野的青绿丛中。悲观主义者以为塞立遍地盖了房子,现在已经不是塞立了,只可说是个近郊;但是你还能够站在塞立高原的顶上,看出去周围好几哩内只是田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将来,我敢说,人们会渐渐学会隐存他们的房屋的秘诀,所以他们的房屋将同鸟巢一样,无损于天然的风景。没有一个东西能够将乡下毁灭得干干净净,只要人们心中还是恋着乡下——火车不会,房屋同太稠密的人口也不会。我想一百年后的英国比此刻的英国不至于减少,却是添加了田园的风味。

    若使一定要讲铁路的坏话,真的,我们不能说它们毁坏了乡下,却只好指它们损害了村落的生活。村店,我想,是衰落下去,大非昔比了,因为现在火车弄得它要同城里的大公司竞争。村里有许多住民从他们门口的小店仅仅买一点儿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他们的购买几乎全是到城里去干的。这不是从前那种爱乡的情绪。可是,就是这点也容易说得太过。有整千整万的女人倒喜欢她们门前的小店,胜过于三十哩外的大铺子。它们对于它们邻居的关切使她们的店里比在异城的无灵魂的公司里快乐得多,并且她们只须走几分钟的路,就能从本地的店铺得到她们的主要快乐的一种(指闲谈)。所以也许铁路毕竟是没有这么多的害处。我们还没有什么原因,要替乔治·斯蒂芬孙建个雕像,但是我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咒骂他的遗名。若使请小孩子来投票,他或者居然可以得到他的雕像。我们能够更容易地赦宥了他,当我们记起,他所发明的不单是一种机器,却是许多保姆要宽松自己时,拿来哄她们所照顾的刁蛮小孩子的一件大玩具。

    船木

    瑟斯顿(E·TempleThurston)

    伦敦城里的河旁有一所围场——我想总是在兰伯斯的对面或者那里附近——在那地方你同“浪漫史”可以有很亲切的接触,使你的幻想燃着起来,神游到几千里外“东方”的远海里去。

    你尽可以用不相信的口吻谈着如愿环,一步七十余里的长靴同有魔力的地毡,以为它们全是属于神话的,只有小孩子的心才能吸收的;然而究竟说起来,它们不过是用诗情将人生里微妙的东西拿来具体化,这此东西本来会加我们的想像以双翼,或者替那倦于现实的眼睛带来白日梦的温柔好睡。

    差不多个个人一定都知道我所说的这个地方。他们在那里将有了日子的海船的船骨打成碎木头——这些船曾经无畏地安全地走过成千的大风浪,曾经那么有希望地望着渺茫的模糊的地平线驶去,而始终能够逃避着饥饿的海的狞恶的,紧抓着的手指。

    在那里,你会看到他们死时的脸孔,那班默默不言的船头像,它们在这么多深夜,这么多白日里,现着不倦的,老是注意的眼睛,毫不恐怕地同深海的神秘相抗。这些无表情的脸孔使人们觉到悲哀——又使人们感到凛然。它们好像是这么木然的,这么愚蠢的,当你起先看它们时候;但是你的幻想一鼓起翼来,你的耳朵一同东西内在的音乐调和好,那种音乐在一切东西里都可以找出,不管是多么物质的东西,你会听到模糊微弱的声音,里头说出成千个的海的故事,讲出成千句的大话,述出成千桩的冒险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件东西是缄默的。只是我们耳聋听不出。

    我老觉得八九及十世纪时横行欧洲北海岸的海贼大王的葬仪是人类最高贵的想头。庄严的地方是在于它的简朴。里面也带有壮观盛举的成分,但是绝没有夸张扬厉的痕迹。近代磨光的橡棺,同它华美的铜装饰,粉饰得再精美不过的柩车,腾跃的黑色雄马,糟蹋了成千娇艳的好花——这许多全是夸张扬厉,你很可以这样子说。它并不比英国最高的马戏车子顶上那个不列颠里亚大神的胖像更能说出死的意义。今日的葬礼全失丢了简朴的一切庄严地方。但是乘着一艘火烧着了的大船出去,双手叉着,躺在他的脚那么常走来走去的舱面;出去向着他的眼睛老是注意的远处水平线,这种葬仪有种慷慨的清高。关于这种葬仪,你想像不出同司葬仪人的论价。这里不能有什么省钱,比如棺材的价钱省一点,柩车的租费又省一些。

    不——这是海贼大王自己的船——他所有的最值钱的东西。你难道不能分明地看出这只大船,挂了帆,飞奔往前,做她最后的航行——大王同船本身的最后航行?然后,当舐食同跳跃的火焰抓着膨胀的布帆,我能够看她沉到波浪的摆动的摇篮里去。我能够看一阵阵的浓烟混着同遮住橘色的火舌,等到最后她变成放在大海中一座小“祭坛”,献出她的牺牲,一个人的灵魂,给那永不息怒的神们。

    现在每回你烧一块船木,是你参加一次海贼大王的葬礼。在那绿色,黄金色,橘色,紫色同蓝色的火焰里,你可以找出,只要你肯用你的眼睛去好好留神,一切浪漫史以及这种庄严的人的牺牲——一个海贼大王的安葬——的一切精神同色调。长夜里当你坐着,雨是乘着忽然的,鞭挞似的疾风,打到倾泻着水的玻璃窗上,还有雨滴从烟囱里像唾吐一样,发出咝声降到下面的火里,那时的烧着一块船木由任何人看来都该说是个好伴侣。每个火舌的迸出时,柏油从煮熟的木头里渗漏出,还依着粘韧的船骨的海水起泡沸腾着,你能够听出,确然只是微微地,“浪漫史”的颤动声音,说出惊人的壮举同伟大的冒险。没有几个水手能够说故事说得这么中你的意思。从来没有这么迅速或者勇敢的一艘盗船;从来没有这么神奇的出险或者这么持久的战斗,像你在这长夜里所能看见的,当你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客厅里,注视一块船木在炉里燃烧。

    别去理他们,当他们告诉你绿焰是从铜来的;蓝焰是从铅来的——浅灰色的焰是从钾来的。——化学家的试验室里有它自己的浪漫事,但是它同你现在所遨游的想像这个大海却满不相干。就说绿焰是从铜来吧!对于你,它们却是翡翠,“东方”的宝物。就说蓝焰是从铅来,浅紫焰是从钾来吧!当你坐在那黑暗的房里,火焰的光闪烁着照到天花板上,影子都爬到近旁去听它的声音时候,在你眼里,它们是来过世上最勇敢,最嗜杀的海贼的围腰蓝带同缚在头上的紫色头巾。

    无论什么时候,一炉火总是一个伴侣。把一块船木放在火焰里,我敢包你会出神,忘记了自己同四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一直等到最后的火焰摇动了,最后的红烬灭了,而这个曾经这么安稳地带你渡过成千个大海的好船最后陷下去,埋在庄严的安葬的残灰里去了。

    追蝴蝶

    米尔恩(A·A·Milne)

    最近一场官司泄露出一事实:我们国里有一位绅士,一年花一万金镑来收集蝴蝶,这件事在一八九二、三年时会比今日更使我烦闷。我现在能够冷静地忍受着,但是二十五年以前这消息一定会伤害及我对于自己的收集的自负,为了那个收集我已经花去我一星期三便士的零用钱的大部分了。然而,或者我会安慰自己,以为两人里我是更真实的热心人;因为当我这位仇敌听到巴西有一种罕见的蝴蝶,他就派一个人到巴西去捕拿,可是当我听到园里有一个“暗淡黄”种的蝴蝶,我就留心除开自己外不让谁去图谋杀死它。

    并且我可说我们的目的是不同的。我本来存心把巴西放在我的收集范围之外。

    到底追蝴蝶是有益或者有害于个人的性格,我不能去下个断言。无疑地,追蝴蝶也能够有很充分的理由同猎狐一样。若使狐吃有小鸡,蝴蝶蛹却吃有生菜;若使猎狐能够使马种进步,猎蝴蝶能够使小孩的身体强壮。但是最少,我们总未曾对自己说过蝴蝶喜欢被人们追捕,像(我听说)狐那样爱被人打猎。我们关于这点都还老实。最后我们安慰自己,相信许多有名的自然科学家所说的话:“昆虫不会感觉到苦痛。”

    我常常纳罕自然科学家怎么敢这样断然地说着。难道他们晚上绝没有梦着在别个世界里的一种来生,在那里他们被巨大的昆虫追赶着,它们也是热心想增加它们的“自然科学家的收集”——这班昆虫随随便便地互相安慰道“自然科学家不会感觉到苦痛”?也许他们有这样梦过。可是我们,无论如何,是睡得很好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武断过一个蝴蝶的感觉。我们不过是引用聪明人的话。

    但是若使对于一个蝴蝶的感觉性有怀疑的余地,对于它的特征却是绝无可疑的。由我们看来,这真是奇怪,有这么多成人的同(仿佛是)受过教育的男女不懂得一个蝴蝶的触角尖端有许多圆球,而蛾却没有。这许多年来他们到底是到哪里去会弄得这么无知?好心肠但是走到错路了的姨娘们神秘地答应带一个新种的蝴蝶来增加我们的收集,却从一个信封里取出个普通的“黄翼里”,不懂得(这点还是可恕的)只有亲手的捕获对于我们才是有价值的,但是不可恕地不晓得一个“黄翼里”是一个蛾。我们并不收集蛾;它们的种类太多了。蛾又是晚上出现的动物。一个猎人,他睡觉的时间是随着别人的高兴,是不宜于夜间的狩猎的。

    但是蝴蝶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出现,那刚是小孩子该出来的时候;在英国蝴蝶的种类也没有太多。我曾经全能够说出它们的名字,随便碰到一个都能认清是属于哪一种的——真的,甚至于晓得“罕普斯忒的阿尔比温眼睛”(或者是叫做阿尔比温的罕普斯忒眼睛吗?),关于这类蝴蝶在英国只采集有一个标本;当然是罕普斯忒所采集的——也许是阿尔比温采集的。在我们想里,那第二个标本是我所捕获的。但是他是无貌的家伙,也许若使我得到一个“坎柏卫尔的美人”,一个“紫皇帝”,或者一个“燕尾”,我会更喜欢些。不幸得很“紫皇帝”(书里这样告诉我们)只常在树顶上飞着,这真是太欺侮一个长得不到他的年纪所应有的高度的小孩了,“燕尾”常在诺福克那里出现,这也是同样地不顾到在南方度放假日子的家庭了。“坎柏卫尔的美人”听起来是更有希望的,但是我想煤车使他们灰心,不肯来临了。我怀疑当我在那里时候,他曾经飞到坎柏卫尔过。

    每星期只有三便士,自然是要小心点才行。杀蝶箱同保蝶板是非买不可的,但是扑蝶网可以用家制的。一条竿子,一串铜丝同一块洋纱,所需要就是这么多了,我们喜欢用绿色洋纱,因为我们觉得这大约总可以瞒得过蝴蝶;当他看网子走近时候,他会想这不过是柏喃森林自己走到丹息能来了,后面这个怪样子的东西不过是那地的一种花丛。

    因此他还在那里拈花惹草,他一生中最惊愕的时候是当这东西一变变做一个小孩同一个蝴蝶网的时候。那么,洋纱是要用绿色的,可是竿子只须一个通常的藤杖。绝不用你们那种可收缩的鱼竿——“宜于捕‘紫皇帝’用的”。这些东西让大富豪的儿子去买吧。

    我现在忽然记起,我今天下午是做二十五年前我所做的事情;我是写一篇文章说怎样去做一个蝴蝶网。因为我生平的第一次投稿是关于这个题目。我把稿送到一种小孩子看的刊物的编辑去,他没有把我登出来,使我很莫名其妙,因为里面每字(那时我很有把握)都是正确地拼着。自然,我现在看出你们对于一篇文章还要求其他的好处。但是在莫名其妙之外,我又是极端地失望,因为我非常需要这稿所应当有的代价。我要用那钱来买一个做好了的蝴蝶网;所谓竿子,铜丝同绿洋纱是(在我手里,无论如何)更宜于做一篇文章的材料。

    跳舞的精神

    杰克逊(HolbrookJackson)

    一位伟大的跳舞家或者一种伟大的跳舞不是能够形容出来的——我是指借着文字的能力。用音乐却能够做到,台加同一两位其他画家曾经用图画来描状过。帕甫罗发的舞态尤其是超乎文学的描写能力之上。没有一处是呆的,可以让文字来抓住;她是同空气一样地不可捉摸的,轻飘的同奇妙的。真涅以,波勒尔同以锡多拉·当坎也都是大跳舞家,但是这还是比较容易些,用文字的活结去捉到些他们的特性,因为他们具有我们所谓个性。他们是不完全的跳舞家,跳舞中的个性主义者;个性支配着他们的艺术。

    帕甫罗发是跳舞的化身;她是混众人而为一的;她是跳舞的真正精神,既不是有古代风的,也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近代的,却是把三者全蕴在一身——令人狂喜的运动的一种常变不停的三位一体。她不使你想到她自己;她却叫你梦想到一切古往今来的跳舞。当看她跳舞时候,我免不了想起她不单是遵循一门艺术的定则,却是遵循着生命的定则。树叶在和风里跳舞着,花朵在太阳光里跳舞着,大千世界在空间跳舞着,帕甫罗发的跳舞是这个宇宙的节奏中的一部分。

    剧院里的每位观客一定都有同这个相类的感觉——特别是当她和迈克尔·摩得金,她在艺术上的绝妙配偶,一起跳格拉尊洛夫的酒神舞。我又想在那黑暗的大厅里的脸孔——里面有许多脸孔反射出英国的尊严的,冷酷的道德——的微光部分一定染着奇怪的情感。这些脸孔的古板主人一定觉得一种新觉醒,好像在梦里一样回忆起他们所曾尝过的一切热情同美感,以及一切他曾尝过的,若使他们一向是随着他们真实的情感,他们神圣的怪想做去。你当真能够觉得观众的心在这非常快乐时候钩连上了回忆同悔恨,因为在欣欢的神庙里面,像开茨所知道的,面蒙黑纱的“愁闷之神”有她的独立的神龛。

    但是,关于我自己,悔恨老是染上了一种更圆满的快乐。我觉得世上一切的狂笑在我热血里奔驰;我被带到一个更幼稚的时期,当人们同神们是有交使的情谊时候:

    当我坐着的时候,从浅蓝的小山里来了一阵闹酒的人们的声音:小河也流到紫色的大江里去——这是酒神同他的全队同伴!

    最近的喇叭响了,刺耳的银声从两唇相触的饶钹做出一种欣欢的嘈声——这是酒神同他的亲戚!

    像会动的葡萄一样他们来到下面,顶上戴着绿叶,个个红得好似火烧;大家癫狂地跳舞着经过这可爱的山谷,为着要把你赶去,“愁闷之神”!

    帕甫罗发摇动的身体同生命和快乐,同爱和美协调而乱跳。呵,那种横过戏台的放恣的飞奔,那种热烈的追赶,那种甜蜜的调戏,然后那种擒获同极美的降服的深妙意味!

    生命的精髓就在这里;生命是这样充满了欣欢,简直是泛滥着极乐的放纵,一直等到它消沉下去,由于惟一可恕的过度——幸福的过度。

    她不单是身体跳舞,她的灵魂同时也在跳舞;她美丽苗条的身体只是个工具,在上面她奏出生命的赞美歌。她的脸孔也在跳舞,为着欣欢,为着害怕,为着降服,为着得到了满足的热情的狂欢而跳舞。她是我所看到的第一个脸上也能跳舞的舞女。我们很少看见一种这么活泼的绝对快乐的脸上表情,从来没有在一个跳舞者脸上看见。别个跳舞者的脸孔多半是太关心到他们的脚步。帕甫罗发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是什么也不关心的——她只一股活气。

    对于她,可说将来同过去全化为乌有了,只有个疯狂的,有节奏的现在。

    跳舞真正应该是这样子。跳舞是有节奏的生命。当生命是在最紧张的时候,当生命是它自己的命运的主人时候,它就摇动着,协调着,跳舞着,它变成可歌的了。跳舞是身体唱出的歌,是风姿的抒情诗。它同运动的关系是像花同树木的关系:它是开花的一相,成熟的表征。威廉·勃来克差不多达到这个神秘东西的内心,当他说,“充溢就是美。”

    当人们感觉到生命的充溢在他们血管里奔流时候,他们才跳舞。帕甫罗发同迈克尔·摩德金的酒神舞同小孩子在乡村草地上拉着手打着圈圈的疾跑是有一个很真实的关系的,那时小孩子一面唱着那美妙的,永久是无意思的调子: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乐!

    我们是在这儿跳舞——乐必来!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蓝!

    大家星期六晚上齐快乐!

    但是近代跳舞场里的通常跳舞不能算是跳舞:它们是同跳舞的精神离得很远了,好像近代一个酒馆里的痛饮是同酒神节的意义离得很远了。跳舞场是一个时尚,同滑冰场一样,它的结果也是跟一切别的时尚相同。这是为那班太疲倦了不能去真正享受生活的人们的一种消磨岁月的办法,那班没有丰余的活力的人们同那班精力已经耗尽或者萎缩的人们的一种解闷的玩意儿。有时你在跳舞场里会看到一点儿真正的跳舞:两个爱人给普通二人旋转舞的调子里面的一些歌意神秘地感动着,他们真开始跳舞了。但是一种耳语立刻传遍全房,那是从富婺的椅子发起的,她们的老迈想践踏碎他人的幸福,就把充溢的发泄叫做不道德了。

    但是那班没有体面来维持的人们的“六便士跳舞”却大不同了。在伊斯特·思得那里的跳舞场的烟雾腾腾的空气里,你会看到没有什么艺术,却有许多生气的跳舞。那是粗鄙无文的,但是它具有大跳舞场里所缺乏的东西——热着,欣欢。我常常想我们舒服的中等阶级的人民不应当去尝试跳舞。他们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他们的理想是钱,面子同威严,这些东西同生命是丝毫不相干的。只有那从来没有过或者已经弃丢了这类理想的人们才能跳舞:小孩子,脑筋简单的农人,伊斯特·思得那里的普通伦敦住民,同特别的人们——会创造的人们,具有充溢的生命同美的人们。但是其余的人们还是有幸福的,他们的生活既是别人替他们活着,所以别人也可以替他们跳舞。帕甫罗发同其他大跳舞家是很仁爱的——他们肯在他们面前跳舞,虽然不一定刚刚是为他们而跳舞。

    “我只肯相信一个能够跳舞的神”,尼采说着;凡是感动到生命的真正究竟的人们都会和他抱着同一的主张。我们应当跳舞,因为我们的灵魂是跳舞着。真的,我们追想到底,除开跳舞外,世上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我是惟一的实在——喜欢的时候,快乐的动作,仁爱的举动。就是那长久的静默,清澈的心灵的深深的恬静,也是跳舞;所以它们才好像是这么不动样子。当陀螺跳舞得最完全时候,它好像是最静止的;正好像分明是静止的地球却是自转,又绕着太阳转;正好像星空在夜里的跳舞一样。一切艺术都是种跳舞;画家不过是一位舞队的领袖,指挥光同色的跳舞;一首诗是字的跳舞;音乐是声调的跳舞。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个会跳舞的神们?或者,帕甫罗发同她在这门伟大的艺术上的姊妹们会教导他们。

    但是也许神们已经跳舞着了,只是我们不能看见。谁知道呢?让我们别忘记了宗教同跳舞一向是常携手在一块儿的。对于人生的谜已经有许多的臆测了,将来还会有许多;因为神秘还是躺在我们的四旁——它躺在我们心里同我们上面,它把尘土眯着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路上放了好像是无法征服的障碍。但是我们不会停着不去努力从这层尘障里看去,越过这许多障碍;按着我们自己的态度来默燃幻想之灯。我也要来猜一下。真的,我已经猜有成千回了,我们里面谁没有这样猜过?有时我想究竟说起来,生命并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光荣的跳舞,一种运动的狂欢节,开头是跳舞,继续下去也是跳舞;当结局到了时候,这不过是“舞队的领袖”的一个记号,叫我们把这跳舞重新再来开始。因为世上实在是没有结局的。不错,这真是不能够再怀疑了,神们老是在跳舞着,伟大的跳舞家也可说是真正的预言者。

    幽会

    高尔斯华绥(JohnGalsworthy)

    一天在垦星吞花园散步,我踱进喝茶的凉亭里去,坐在东面有遮阳的那一边,这是时髦人物绝不会走到的地方。

    新生的树叶摇荡在和风里,那些风一阵阵从半裸的树枝偷偷喷上来;麻雀同鸽子在草地上觅食;一切饼干色的椅子同三脚圆面的小号大理石桌子,以及密密排着的底向上的茶杯同孤单单的糖杯,送出它们那凄寂的邀请。只有几张桌子被人们占着;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一个戴顶非常大的白帽的脸色苍白,身体瘦损的小孩,陪着他是一个笑着脸的红十字会小看护妇同一位穿灰色衣服的太太,她那双悲哀的,半含谢意的眼睛表现出正在挣扎中的渐就痊愈;在另一张桌子旁,两位太太——或者是美国人——她们的脸孔是高兴的,精明的,棕色的,正在吃面包卷;第三张桌旁,一位体格似正方形的老头子,秃顶的,有几根灰白色的头发,坐着抽烟。每隔一会儿,孔雀的尖声喊叫,像春天之心的狂号,从小河彼岸传来。

    不久有一个年轻的人沿着铺石子的空地从左边向右边踱去,他穿一件时髦的下裾切去隅角的外衣,戴一顶光亮的高帽,脚上是黑色的漆皮鞋,挥舞着手仗。他的脸孔是新鲜的,颜色很浓的,有一些卷曲的黑色上唇须,眼睛勇敢而奕奕有神。他走路像一个腿同腰都因为筋力强壮而化硬了的体育家;他带一种过度的冷淡神情四望。但是在他高视阔步之下,我窥出期望,焦虑同轻蔑。他又走过去,明明是寻找某一个人,跟着我又看不见他了。

    但是不久他回来,这一下他同“她”在一起。啊!她是个俊秀的人儿,戴上一层面纱,纱后面是她那如花的脸孔,她的眼睛灵活地向左右望着;此外还有她那一点儿装出的十分从容的态度,同十分——我们怎么说呢?——自认无罪的神情。然而,在这些后面也有各种情感的细微混合——难取悦地不满于她自己的地位,不净的称心适意,同不愿被熟人们看见。他呢?变化得太厉害了!他的眼睛不是勇敢同不安了,是充满了虔敬地崇拜时所具的谦恭的快乐;他那禽兽般的冷淡神情已经消失了。

    拣了一张离我不远的桌子,那好像有战略上的价值,他替她把椅子往后排好,他们坐下了。我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但是我能够观察他们,真像他们亲口告诉我一样,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密会。第一次绝不可被人瞧见的相会,或者可以说第一次他俩觉得绝不可被人瞧见的相会——这是件大不相同的东西。他们在他们自己的心里踏过习俗的没有画出来的界限。这一刻光阴或者期待了好几个月,这是每件恋爱事情里只来一下的相会,此后一切的热情都因此而容易生出来了。

    他们的眼睛说出全部的历史——她的是不停地注意四周的人们,同忽然间依附着他;他的是试为镇静同显明地对于她的虔敬。去观察男女心理的不同是有趣味的事。在这个偷欢里面,她的眼睛看着世人,本能地尊重他们的意见,可以说自认她错了;他却只是关怀怎样去努力使自己不显出可笑的神气,免得被自己看轻了。现在他望着她的眼睛,他对于世人意见的尊敬已经推翻了。

    “让世人鬼混去吧!”他对自己说道;她却注视着世人,好像一只猫注视那暴躁凌弱的狗一样,知道她用不着怕显出可笑的神气——她绝不会现出那样子。当他们的眼睛相遇,一分钟也不能扯开,那使人心痛,正如孔雀的叫喊,或者早春枫树的香味那样叫人心疼。

    我开始纳罕。他们现在正如盛开着花的树的爱情所免不了要经过的将来,那个免不了的将来连同它的发芽,开花同凋谢,顿然呈我眼前。他们真是那班例外的人们,打破了旁观者一切的预料,证明了那个公例吗?不,他们不是!他们刚是通常的一对爱人,干净,有精力,年轻,“春天”在他们的血里——从人海新到爱河里面的,像他们所说由海新入河川的鲑鱼;同样一定地,在规定了的时候,会漂流回到海里。然而,对于弯下头,凑在一起的一对爱人,道德观念同预言是不会有效力的,正如一阵霏霏的雨雪不能阻止春天的免不了的前进。

    我想起他将来会尝到的——长时间的等候,不胜惶恐之至,心里难过,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同为什么她不来。她将来会尝到的——长时间的怀疑:“他真爱我吗?他不能够真真爱我!”密会,她的欣欢几乎是一感到就消失了,因为想起别离;别离本身的苦痛——拼命一下地掉头不顾,同可怕的心里空虚,于是等候又开始了。然后在她那方面,偷偷的忧惧同欣欢,关于他的来信,那是约定好为着安全起见用某一种特别方法传递的;为着这些来信,她弄出许多托词,求得能够出去,能够找个秘密的所在,能够独自滞在一个地方。至于他那方面,夜里故意走过她的屋前,去望窗里的灯光,靠着它们来断定屋里的情形;妨忌和忧惧所生的冷汗同盛怒;一连用劲地步行好几个钟头,为着要赶去那突然来的热情;一连好几个钟头怀个睡不着的渴望。

    然后,那个钟头,那个免不了的钟头,于某一个密约的日子,在河旁或者一丛森林的浓荫之下;她归程中脸上的神情,他跑去自杀的提议,为的是免得她见到他的面会心酸;同那不容易得到的再会一次的约言。下一次的会面,接着来的无数的幽会。剧烈的欣欢,极端的疲惫——以及对于别人的不断的托辞,那好像一曲合奏里的基本低音。然后——渐渐的,慢慢来的冷淡程序——辩解的开始,替自己剖白的话在心里永久织着;严肃的,合于逻辑的自辩之词;彼此的寻找缺陷,自卑的誓辞同声明款曲;最后有一天她没有来了,或者他没有来了。然后——质问的信;突然的和好如初;更突然的——终止。

    这些全呈现于我心里,像一场电影的各幕;但是我看见他们的手偷在桌下握着,严肃的先见全消失了。智慧,知识,同其他,跟这个爱抚比较起来,算得什么!

    于是,站起来,我离开他们了,从栗树底下走去,孔雀的叫喊声音跟在后面。

    除夕

    兰姆(CharlesLamb)

    每人都有两个诞辰:一年里最少有两天使他想到光阴的消失对于他在世的有限时光的影响。一个诞辰,他特别叫做“他的”。古昔的礼节渐见废弛,在我们独有的诞辰举行隆重典礼这种习惯差不多也成为过去了,或者只让小孩子们去干,他们对于这件事是毫无感想的,除开饼同橘子他们什么也不晓得。但是“新年”的诞生感动了一切人们,是不容皇帝或者补鞋匠的忽略。从来没有一个人把正月初一冷淡看过。大家都是以那天做根据来记他们的日期,算一算他们还剩有多少时光。那是我们公有的亚当的诞生日了。

    一切钟的声音里——(钟是最近于天际的音乐)——最严肃的,最动人的是送旧岁时齐发的钟声。我每次听到总是聚精竭神把散在过去十二个月里的一切印像集到心头;一切我所曾做过的或者挨过的,履行的或者忽略的——在那深可惋惜的十二个月里。我才知道这些时光的价值,好像当一个人死去,我们才晓得他的好处。这些时光好像变成一个人了;这并不是当代一位作家做诗的胡想,当他说:

    我看见将逝之年的裙边。

    这仿佛是我们个个人在清愁里都感到的,当这可怕的告别时候。我敢说昨天晚上我感到这种情调,大家也同我一样的感到;虽然有几位朋友喜欢对于新年的诞生现出高兴,不愿意为着新年先辈的逝世现出什么非常深情的惋惜。

    但是我是不属于那一种人们,他们。

    欢迎新来的,催促将去的客人赶快走开。

    根本上,我生性对于新的东西总是害羞;新书,新脸孔,新年——我心里一些乖僻癖气使我不敢去想着将来。我几乎是不再有什么希望了,只是当着回忆到过去的希望时候,我才现出热诚。我跳到已往的好梦同结局里去。我跟过去的失望混战做一团。我对着早已过去的失意可说穿有刀枪不能入的盔甲。我在幻想里赦宥了或者打倒了我的冤家。

    我现在赌趣地(像赌钱的人们所说的)把这些玩意儿玩过,我曾经为这些玩意儿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一生里种种不幸的事故,几乎没有一件我现在会愿意去望从前不是那样。

    我不肯改换它们,正好像我不肯改换一本结构极好的小说里面的情节。我想还是我将我最可贵的七年时光憔悴地消磨去好些,当我被亚俪斯·温——的美发同更美的眼睛迷了的时候,比起这么热情的一段情史没有发生。还是我们家庭没有得到老多尼所骗去的那笔遗产好些,比起我此刻有二千金镑存在银行里,却没有貌似君子的老滑头的影子留在心中。

    真是有不像男子汉的样子,我老爱回想我的早年,这是我的毛病。当我说一个人可以有自由去爱四十年前的“他的自己”而不至于挨到爱自己这个罪名,我是不是发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呢?

    若使我具有自知之明,我可说知道没有一个生性爱内省的人——我自己是爱内省得使我苦痛——对他现在的自己会有我对伊里亚这人那样瞧不起。我晓得他(指自己)是轻浮,爱自夸同没有恒心;一个恶名昭彰的……;又是嗜……;不喜欢忠言,既没有听别人的,也没有给别人;而且是……;又是一个结巴的小丑;你爱怎么说都可以;把一切罪状加到他身上吧,别饶恕他;我全可以承认,还有你所不愿加到他身上的许多罪状;我也肯承认——但是对于小孩时代的伊里亚——站在远景里的(那个我)——我必定要去爱抚对于那个小孩子的追念——这对于这个四十五岁的傻家伙是满不相干的,我声明,好像那是别家的一个小孩,不是我父母的儿子。我现在还能够为他五岁时耐心出痘同蛮野的治疗而流泪。我能把他那可怜的发烧的头安放在基督学校的病枕上,同他一起醒来,对着俯在他上面的慈爱的和蔼姿势纳罕,她是暗暗地看护他的睡眠。我晓得他对于一点点的欺骗都也退缩着不肯干。——愿上帝助你,伊里亚,你是变得多么厉害,你现在变坏了。——我晓得你从前是多么诚实,多么勇敢(就柔弱的小孩而论)——多么虔敬,想像力多么丰富,怀有多大的希望!我是从多么善良坠落下来,若使我所记忆的那个小孩真是我自己——不是什么守护神攫住我的心,现出一个假人格来,使我这世路未惯的脚步有法则可依,而规定了那时我的精神生活的情调。

    我喜欢自纵于这样的回顾(那是不能希望得到人们的同情的),这也许是什么病态的怪癖的征候吧。或者是出于别的缘故吗;只是因为无妻无家庭,没是学好把自己投射到自己身外;既没有我自己的后裔让我来玩弄,我回头来去找我的记忆,拿我自己早年的心境做我的嗣子,我所宠爱的人?若使这些空想在你眼里好像是荒诞的,读者——(或者是一位忙人)若使我走出你同情的范围之外,变成一个只是非常古怪的人,那么我退隐在伊里亚这个假名的迷雾之下,一切讥笑都无法侵入了。

    那班前辈,我是在他们里面养大的,是不大肯让任何制度里的神圣风俗随便湮没的;鸣钟送旧岁这个古风他们保守着,还带有奇怪的仪式。——在那些日子里,这种午夜和鸣的钟声虽然对于我周围的人们都能引起欣欢,却总是带有一阵愁思到我心头。然而那时我几乎没有想到这含有什么意思同这是个同我有关系的纪数,不单稚年之时期,三十岁以前的青年实际上还是绝没有感到他是会死的。他真晓得这样事,若使有必要,还能演一篇劝世文,说生命的脆弱;但是他自己没有深切地感到,好似在炎热的六月里我们不能把十二月的冰冻日子放在我们的想像里。但是现在呢,我要说出真话吗?——我却是太强烈地感到这种年年的结算。我开始计算我大概还可以活多久,刻刻的光阴和最短的时间的消费我都是舍不得的,有如守财奴对着他的极小铜币。剩下的年数愈少了,过得愈快了,跟着我也愈看重一年一年的来去,真想把我这不会生效力的手指放在“时间大轮”的辐里,止住它的转动。我不甘心“像铁匠的梭子”那样一瞬即逝。那些比喻不能安慰我,我也没有把死亡这一口苦酒弄甜。我并不想任潮流去,平稳地从人生带到永生;我对于所谓运命里的必需过程是退缩不前。我爱上了这个青青的大地,城市乡下的境况;那说不出的田园幽寂同街道上可喜的安全。我愿意在这里永居下去。我愿意老站在我现在所走到的年时;我同我的朋友:也不要更年轻,更富,更漂亮。我不欲靠着老年的衰颓使我渐厌于生活;或者有如他们所说的,像熟果子落地那样掉到墓里去。——在我这大地上,任何的改变,饮食上或者居住上,都使我迷惑,使我不安。我的家神们的脚是生根地可怕地栽在地上,拔起来是会流血的。他们不愿到异地里去。一种新的方式使我站不稳双脚。

    太阳,苍穹,和风,孤单的散步,暑假,田地的青青,鱼肉的美液,聚会,快乐的酒杯,烛光,炉边的闲话,无害的自夸,笑话,和冷讽(就它本身的美处而言)——这些东西是随着生命一同消失吗?

    一个鬼能够大笑吗,或者捧他那瘦削的腹吗,当你对他说笑的时候?

    还有你们,我午夜里的爱宠,我的书籍!我必定也要割舍把你拥在怀里(满抱的)这个无上的快乐吗?智识来到我心里,假使它还会来,一定要靠着直觉的钝拙尝试,而不再从阅读这条熟路来吗?

    在那个国土里我也能享受友朋之乐吗,缺乏了笑脸的指示,在这里这些笑脸告诉我谁是我的朋友——缺乏了这可以认得的脸孔——缺乏了“脸上的表情所担保的他对于我的好意”——?

    在冬天里这种难堪的对于死的嫌厌——按下一个最温和的名字吧——特别更厉害地缠绕困窘着我。在一个温暖的八月中午,在一个酷热的青天之下,死差不多是个可怀疑的东西,在那时候,像我这样喜欢阳光的可怜人们(同蛇一样)享受到永生之乐。那时,我们心旷心怡,开出花来。那时,我们比从前加一倍力气,加一倍勇敢,加一倍聪明,也高了好多。而这个刺我,令我退缩的刮风使我又想到死。一切不实在的东西都做死的跟班;寒冷,僵冻,梦儿,烦恼,甚至于月光本身,那阴森森的神气——太阳的冷魂,或者太阳神的有病妹妹,真像《雅歌》里所骂的那个虚弱的人儿——我不是佞媚月亮的人——我和拜火教的波斯人抱有同一的主张。

    一切逆意的事情都把死这观念勾到我心上。一切零碎的毒恶,像身里的疮脓一样,都汇集到那个大患里去。——我曾听过人们自认淡于死生。这班人把他们生命的终止称做安身处:说坟墓是个温柔的手臂,他们可以在里面睡眠,有如躺在枕头的上面。有人去追求死——但是你(指死)是多么可羞,我说,你这丑恶的,愚蠢的小鬼!我憎你(指死)恨你,咒你,(像托钵僧约翰那样)把你投给十二万个魔鬼去,因为你是没有一点能够得到我们的原谅的,可以忍受的;却该像大毒蛇一样,受天下人的弃避;该受烙面的刑,该宣告为法律所不保护的人,该挨前人的臭骂!我无法能够容忍你,你这瘦削的,愁闷的“不实在”或者更可怕的,更使人惊谎的“实在”!

    那些定下来反抗对于你的恐惧的解毒力全是冷冰冰的,欺侮人的,正同你一样。一个人会得到什么安慰,当你说他“死时会同帝王躺在一起”,他生时就从没有怎样地特别喜欢这种的同寝人?——或者当你说“最美的宠儿也是这么结局”?——怎么,为着要安慰我,亚俪斯·温——必定也变做恶鬼魔?我尤其讨厌你们通常墓石上面所刻的那些无礼的,不知本分的狎语。个个死人必得自居来教训我以他那可憎的真理吗,什么“他现在如是,我快也免不了那样。”或者并没有这么快哩,朋友,像你所想像的。在那时间未到之前,我却是活着。我到处行动。我值得二十个的你们。要懂得比你们高明的人!你的“新年元旦”是已过去了。我却还活在人间,做一八二一年里一个快乐分子。再来一杯酒——当这倒戈的钟,他现在正悲哀地唱已去的一八二○的葬钟,换过调来,大声地迎来他的承继者,让我们和着他的调子以热诚欣欢的考通在同一时节所做的短歌吧。

    新年

    听呀!鸡啼了,那边的明星

    告诉我们白天已是快来了;

    你看从黑夜里冲出,

    他把西面小山照成金黄。

    年老的“两面神”同他一起出现,

    向着来年偷望。

    现出这样的脸孔,好像说,

    那边的前程不佳,

    如是地我们起来就看到不祥的东西,

    预言自己来年的否运,

    当这对于自己的担心,

    带来个更苦痛的烦恼,

    更满了困恼灵魂的苦味,

    比起当前的麻烦。

    但是停口!停口!我想我的眼睛,

    现在看得更清楚些,因为光线也明亮得许多,

    在那眉梢上看出了恬静气概,

    那里刚才好像满是皱纹。

    他那个反面也许现出不欢,

    对着已过的祸患而皱眉;

    但向这边望的那个脸孔是蔼然的,

    朝着“新生的年”微笑。

    他又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下望,

    这年头分明地躺在他的眼前;

    一年里的一切时刻

    给那精密的探寻者全看见了。

    他却更欣欢地笑着

    对这快乐时日的来临。

    我们还用怀疑还用怕

    这个年头的命运吗?

    它第一早就这么样向我们笑,

    一生下地就说我们的好话。

    该死的去年!去年是够坏了,

    今年总是会好些:

    或者就最坏的着想吧,我们既然挨过了

    去年,今年怎会不能挨过呢;

    那么照道理说明年

    必是绝妙的年头:

    因为极坏的厄运(我们天天都能看出)

    也是不能长久下去的

    正同那会变的极好幸运一样,

    好运留下的影响

    又是较长久的

    比着厄运所留下的,

    三年里有个好年的人

    还去埋怨运命,

    真可算是个忘恩的人,

    不值得享受他所有的幸运。

    那么让我们欢迎这新客,

    用快乐的美酒盈杯;

    我们该用欣欢去接“好运”

    甚至能把灾患化做甜蜜:

    虽然“好运娘娘”转过面去不睬我们,

    让我们肚里排满葡萄酒吧,

    我们能够更有力气地多支持下去,

    等明年她回过脸来。

    你怎么说,读者——这首小歌不是带点古英国人粗野的豪爽气味吗?那不是像兴奋剂保守着我们的勇气吗;涨大我们的胸怀,吟味起来会生出甜蜜的热血同慷慨的精神吗?那些小孩般对于死的恐惧,刚才所说的,所感到的,到哪里去了?——消灭得有如一朵乌云——溶在清澈的诗歌的净化万物的阳光里——被文艺之神所居的山岭的清泉所发的微波漂去得无影无踪了,那清泉是医这忧郁病的惟一补身剂。——现在再饮一杯这鼓舞精神的美酒吧!对诸君,我的先生们,敬祝一声“新年快乐”同将来还有许许多多的新年。

    落叶

    米特福特(MaryRussellMitford)

    十一月六日——今天天气是恬静温和跟四月初一样;也许,一个秋天的下午同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情调上,甚至于在外貌上,是比一年里任何雨季都更相似。在这两个时候里,地上的草是同样的新鲜同含着露珠;空中有同样的芬芳和蔼;同样的洁净可爱的蓝色苍穹,羊毛船的白云浮游过去。最大的不同是在于秋天没有花,有叶子。但是十一月的簇叶是这么丰盛,这么发红,这么杂色,那很可以代替春天里欣欢的繁花;而满地满园的花绝不能补偿叶的缺乏——那个美丽可爱的衣服,自然用它盖住树林多凹凸的躯体——那个青翠的披布,风景的可爱是靠着它,森林的光荣也是靠着它。

    若使必定在这两季中间拣选一个,每个都是这么充满了美色,这最少不能算是不高明的哲理,宁其倾心于目前可以得到的好处,甚至于当我们感恩地回顾过去,有望地前瞻将来。的确,今天这样日子是十一月天气最好的榜样,我们不能找个更完美的了——这天这样日子是预备给我们游荡。

    绿着黄色的公地同桦树成荫的凹地,

    以及人迹罕到的小路两旁的篱笆。

    我们也不能找出个更美丽的田野给我们散步,比起这个有树荫,但是也满是阳光的波克斯,那里的风景没有达到瑰奇伟丽,也没有变为荒芜蛮野,是这么平静的,这么欣欢的,这么各色纷呈的,这么彻底英国风味的。

    我们得向着水滨走去,因为我有个口信要传到莱利农夫家里:说句真话,这个必要并不是个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到那里去的路是干燥平坦的,幽静的,人们总喜欢乡下的路是这样的,但是不太荒凉,那是女人所绝不喜欢的;这条路经过罗敦湖畔——那个清朗的,满到边缘的,透明的罗敦湖——这个明朗的蓝色天空的一面合式的镜子,这条路的尽处是邻近里一间最美丽的,最舒适的田舍。

    这条小路今天是多么艳丽,点缀有成千的彩色。棕色的路,路的两旁是鲜明的青翠,上面撒散有榆树淡黄色的叶子,那正开始落下;两旁篱树有各种紫红颜色的长圈的悬钩子照耀着;头上是枞树的长青簇叶,跟那有斑点的槭树,黄褐色的山毛榉,同微风过去,沙沙作响的橡树枯燥的叶子正相反;几朵耐苦的普通黄花(黄是花普通的颜色,野花也好,家花也好,好像蓝是花中罕见的颜色),各种的花,但是差不多是同一的色调,还在开花着,不怕这个季候,红色的浆果到处焕发着。这条小路真是多么美丽呀!

    路渐变宽的这座小山是多么可喜,路旁有一群牛,乔治·赫因,小邮差,以极大的速度赶他的车子,他的工作进行得更快,因为他骗自己以为这是一种游戏!山顶这块公地,带一口澄明的小池,又是多么美丽呀,在那里马大·匹德的小孩子——三,四,五岁大的神仙——他们那太阳晒黑的脸孔同破碎的衣服绝分不出男性女性来,用他们洁净得发光的朴素小杯,同一只破口的棕色小水瓮淘水去盛那个大锅子,当它盛满时,他们合起来的力气也绝不能举起!他们这一群小孩子真是画家的好材料,他们那玫瑰色的双颊,短胖的小手,和快乐的圆脸孔,背后低矮的茅屋,从它四旁的葡萄叶子同佛桑花丛里露出,马大站在门口,洁净悦目,微笑着,正预备将放在锅里煮的马铃薯,一面监视他们淘水盛满那有用的器具,这些情境凑足了那幅绝妙画图。

    但是我们必得往前走去。在这种短促的秋日,我们没有时间再多描写些风景了。而且渐渐冷起来了。我们必得继续前进。达士这条狗给我们引路,搜索缘着草场的双行繁茂的篱树,他的速度指示出有什么猎禽被他扰动了,使叶子飞得像重霜后的东风那么快。啊!一只雉鸡!一只华美的雄雉鸡!达士的探寻是比任何事情都更有把握的,无论是在一列篱树里,或者丛林之中,因为猎场里找不出一个再好的猎狗了;但是我起先以为是一只兔跑着,听到这对灿烂的羽翼的胡胡声,我的惊讶不下于这只王子般的飞鸟,若使它听到放枪的声音。真的,我相信一只雉鸡决然而起时的状态有时使年轻的游猎者有些心惊(他们不很愿意承认这事,但是这个观察是靠得住的),等到他们可说训练得不怕那声音了;然后,这伟大突然的翅膀声音对于他们会生出快感,正好像对于达士那样。他现在猛力地向篱树探索,更大声狂吠,把叶子踢飞得更远——觉得很骄傲会找到雉鸡,也许对于我有一点儿生气,因为没有向它射击;最少现出好像他会生气,若使我是一个人;因为达士是条非常聪明的狗,在游猎世界里住了四年绝不会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先生们放枪,淑女们是不放枪的。

    最后走到罗敦湖了!秀媚的罗敦湖!还有那条桥,每个人到那里都会留连一下,好像是出于本能的,去凭阑干,凝视一会儿一片佳丽无比的风景——大屋的绝好空地,以及地上菩提树的宏大丛林,枞树,比历来的白杨都更壮伟的白杨树;对面镶着橡树榆树的碧绿草地;清澈的屈曲自如的小河;风景的边际有个带了可以入画的老屋的磨坊;一切给秋天浓厚的彩色染得发光,又被澄蓝的天空同当时一种甜蜜的恬静弄成和谐一气。就是天天要走这条路的农夫也不能走过这座桥而不停一下子。

    但是今天日子快完了,也渐渐更冷起来了。我真想将降下霜来了。实在说起来,春天是最快乐的时节,又是明媚得像这个风景。我们必得往前走去。走下那宽阔的,但是有阴影的僻路,那是在给常青树遮成阴森森,群鹿点缀着好似斑点的花园同牛羊马匹在宏壮的榆树底下吃草的草场之间;那条僻路,它的野堤有羊齿衣被着,金雀花丛生着,顶上是有浆果的鲜艳荆棘同夺目的密密的冬青,这一边野堤好像是同那一边可以入画的旧木栅,光明的桂树同多羽毛的柏香木赛美;走下这条多阴影的僻路,等到忽然一转变,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四条路交叉着,那里一条壮伟的大路岔出直达到大屋;那里村里教堂在它尊严的紫杉中间举起它那不大高的尖塔;那里,投在果园花园的怀中,后面有仓廪,稻草堆,同农家庭园里一切的富裕,站着那个好农夫莱利的宽大舒适的屋子——我们路程的终点同目的。

    在凑巧的时候里那句话传达了,答话也说了,因为这温暖的佳日渐陷入一个密雾的晚上了;古老的大路上的榆树同菩提树的叶子在空中颤动着,摇摆着,临风飘扬着,最后清脆一声落到地上,好像达士在树巅探寻雉鸡;太阳暗淡地从雾里发光,他所发的光热并不胜过他的漂亮姊妹月姑娘——我不知道有个比寒冷的太阳更使别人见着生愁的人;我正开始把我的大衣紧紧地围在身上,肚子里暗算还有多少路可以到我自己的炉旁,一路上勾消我对于十一月的赞美辞,期望着多雨多花的四月天,仿佛我是个半冻死的蝴蝶,或者一朵被霜压倒的天竺牡丹。

    呀,天吓!这是什么天气,人们对它不能够接连半个钟头怀同一的心肠!可是,我又想,这个错是在于天气呢,达士对于天气好像是漠不关心的,还是在于我呢?若使明年春天我偶然给一阵暴雨淋透了,抓着我自己正在渴望秋天,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恶作剧

    艾迪生(JosephAddison)

    我要将下面这封信刊登出来,做读者今天的消遣材料。

    先生:

    你很知道我们是世界里最负盛名的产生所谓“怪人物”

    同“滑稽家”的国家;所以人们说英国喜剧里人物的新奇同复杂是无论哪一国的喜剧也赶不上的。

    我们国家所产生的数不尽的种种怪人物里面,我看起来最觉得奇怪有趣的是那班异想天开,弄出很特别的把戏,替自己或他们的朋友们寻开心的人们。我的信要单述一种怪人物,他们最喜欢召集一班具有同样特点的客人,使人们看着会觉得滑稽可笑。我要用下面这个例子使大家来明了我的意思。前代有一位滑稽家拥有很厚的财产,他却以为开玩笑花的钱是用得最值得的。有一年他住在巴斯,看到那一大群的时髦人们里面有好几个是长下颏的,他自己脸上的这一部分也是很出色的,他就宴请十位这种出色的人物,他们的嘴都生在他们脸孔中间。他们一坐在桌旁,立刻开始彼此睇视,想不出他们怎么会聚在一堂。我们英国的俗谚说过:

    满堂都是胡子

    大家一定笑哈哈。

    我现在所说的这群人也是一样的,他们看见当饮食谈话的时候有这么多脸孔的尖锐下颏老是摇动着,又看到在会这许多的下颏常常在桌的中央相碰,每人都了解了内中的滑稽意味,大家非常高兴,从那天起他们变成很好的朋友,有什么事彼此也帮忙得很周到。

    这位先生后来他又聚集一班他所谓送秋波的人们,就是那班带有不幸的斜视眼的人们。他这次的开心是在观看这许多破碎曲折视线里的一切射眼箭,误会的表示同不经意的目许。

    这位哈哈笑先生的第三次大宴会是请口吃的人们,他集有够坐满一桌的人们。他先叫他的一个仆人坐在布幕后面;将他们酒桌上的谈话记下,这是很容易可以办到的,用不着速记的帮助。由所记下来的看起,虽然他们的谈话没有停歇,食第一道菜时候他们还说不到二十字,等二道菜捧上时候,有一位在座的整整费了一刻钟工夫,只说小鸭同龙须菜都很好;还有一位花了同样久的时间宣布他也是这样子想的。可是这次开玩笑的结果没有前回那么好;因为有一位客人是个勇士,一肚子的愤怒不知道怎地发泄好,走出房子,送来一张写的挑战书给这位诙谐主人,虽然经过朋友们的从中斡旋,这个决斗也就取消了,但是他也因此停止了这类好笑的宴会。

    先生,我敢说你一定会赞成我的意思,以为这类开玩笑既然没有寓了什么深意,是应当阻止的,认做这全是不幸的举动,并不能算为诙谐。但是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将别人所想出的东西渐渐地修改好,并且单单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大本领,总不能够既发明出一种艺术,又使它达到尽美尽善的地步——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所认识的一位忠厚绅士,他听到前面所说的那种滑稽,自己也来干一下,却努力于使它变做有益于人类的东西。有一天他宴请六七位朋友来,谁也知道他们个个都喜欢在讲话时用几句特别的赘语,像“你听到我的话没有”,“你知道吗”,“这就是说”,“所以,先生”。

    每个客人常常用他特有的这些雅句。坐在旁边的人看来自然觉得很可笑的,于是这位邻座人会想到自己,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也是同样的可笑:这么一来,他们没有坐多久,每个人都是万分谨慎地谈话,小心避免他们心爱的冗字,他们的谈话因此丢去了多余的词句,包含有更多的意思,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声音。

    这位好心的绅士后来他得便又聚集另外一班朋友,他们是沉溺于咒诅这个坏习惯的。为的是要指出给他们看这种习惯的荒谬,他就使用前面所说那个妙法,在房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安置一个书记生。喝完了两瓶酒,人们不拘地说出心里的话时候,我这位忠厚朋友看出他们坐下酒桌后在他家里说出好许多响亮震耳的废话,他们失丢了不少有意思的谈话,全因为他们要乱说这类用不着说的词句。“他们一定可以集了一大笔的款给穷人们”他说,“若使我们实行一种法律,彼此互相监督,说一句咒诅就要罚款。”他们都是没有生气地接受这句温和的谴责。他跟着就告诉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谈论不会有什么秘密,所以他叫人记下,为着好玩起见,要将写下的念出,若使他们愿意。一共有十张,折实起来只有两张,设使没有我前面所说的那种可恶的插话。冷静地念出来,那仿佛是魔鬼聚会的谈话,不像是出自人的口里。总而言之,每人恬静地听到他在谈话的兴高采烈,毫不留意时候所说的咒诅,个个都战栗起来。

    我只要再说他的另一次宴会,他用同样的妙策去医好别一类的人们,他们是文雅谈话的烦累,他们的白费时间是不下于前面所说的两种人,虽然他们是比较天真些;我指那班爱说故事的无聊人们。我朋友找到六七个相识的人,他们全染有这个奇病。第一天,他们里面一位一坐下来就说到那慕尔的被围,一直讲到下午四点钟止,那是他们离别的时候。第二天,所有的谈论全给关于苏格兰人的故事所占有,简直没有法子使他停止,当他们还坐着谈天时候。第三天也是同样地费在一篇同样长的故事的叙述里。他们最后想到这种互相对待未免太野蛮了,因此他们从这类昏睡里醒来,他们患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

    因为你在某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人们古怪奇特的性格是你所最喜欢的野味;我又觉得在这类观察人情的作家里你是最伟大的猎夫或者可说是一位宁禄,若使你肯让我这样称呼你,所以我想这封信里所说的新发见你一定是很愿意听的。

    先生,我是你的……

    追赶自己的帽子

    切斯特顿(G·K·Chesterton)

    我感觉一种差不多是野蛮人的妒忌,一听到伦敦当我离开时候,被水淹了,而我却只住在乡下里。我自己的巴特西,我听说,特别蒙恩,变做众水的汇聚处。巴特西本来已是,这几乎是用不着我说的,最美丽的居住所在。现在又加上几片大水的伟观,我自己这个浪漫的小镇的风景(或者要说水景)必定有些无可比拟的好处。巴特西绝对化做威尼斯的影子了。从屠户那里送肉来的小船一定是沿着涟漪银色的水港飞驶,带着威尼斯小艇奇妙的流利神情。运生菜到拉取米耳路角的水果一定是倚着桨,现出小艇夫不沾尘土的从容姿态。没有东西会像小岛那样含有十足的诗情;当一个地方被淹着时候,它是变成一群群岛了。

    有人以为对于大水或者火灾这种浪漫的见解是有点缺乏实在。但是对于这类麻烦的事体,这种浪漫的见解真是和别的同样地可以实行,一点差别也没有。在这些事情里看出开心机会的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是同在这些事情里看出说怨言的机会的一般“忿怒的纳税者”一样样地有道理,实在还比他懂事得多。真真的苦痛,像在斯密斯飞德活活地烧死,或者患了齿痛这类的事;是一件实在的东西;能够捱着,却几乎不能拿来做开心的材料。但是,究竟我们的齿痛是例外的事,至于在斯密斯飞德活活地烧死,那是隔了很久很久的时期我们才会碰到。而通常使男人咒骂,女人号淘的麻烦事体多半真是神经过敏,或者幻想所生的麻烦事体——全是心理的作用。比如,我们常听成年的人们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你可曾听过小孩子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吗?未曾,因为由他看来,在火车站里面是等于在一所怪窟,或者一座满了带着诗意的快乐的宫殿里面。因为由他看来,信号牌上的红灯同绿灯是像一个新太阳同一个新月亮。因为由他看来,当信号的木臂忽然下落时候,好像一位大王掷下他的宝杖,算个信号,开始了喊声嘈杂的火车竞技。我自己在这方面是带有小孩子的习气。那班站着,只等那二点十五分的快车的人们也可以采取这类见解。他们的默想可以充满有丰饶膏腴的东西。我生本最艳丽的时间许多是从克拉判的换车车站里得到的,我想那地方现在也是没在水里了。我在那里曾经有过许多不同的心境,个个都是那么凝神的,那么神秘的,真的,水尽可以浸到我的腰旁,我还不会明白地晓得。

    但是关于这类的烦扰,像我上面所说的,一切全靠着我们的情调。你可以安稳地将这个标准用到差不多一切普通所谓日常生活特有的麻烦事情上面。

    比如,人们常觉得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不快乐的事情。

    为什么对于规规矩矩的虔敬心灵,这是不乐的事情呢?并不单是因为跑路,同跑路使人疲累。同一的人们在斗技游戏时还跑得更快得多。同一的人们追赶一个无聊的小皮球比他们追赶一顶乖乖的丝帽子还带劲得多。大家以为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丢脸的事;当人们说一件事是丢脸的,他们的意思是那是可笑的。那的确是可笑的;但是人本来就是非常可笑的动物,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数是可笑的——吃东西就是一个例子。而一切中最可笑的事却刚是那最值得干的事——比如,求爱。一个人追赶一顶帽子还没有一个人追寻一个妻子的可笑的一半。

    一个人,若使他的见解不错,能够具着最勇敢的热情同最神圣的快乐去追赶他的帽子。他可以自命为追逐野兽的一个高兴猎人,因为实在没有禽兽会比帽子再野顽。真的,我倒有些相信刮风日子时畋猎帽子会变做将来上流阶级人们的游戏。在烈风的清晨将来会有贵妇同绅士们聚集在高地上。他们会听他们说的猎场里跟人在某某林里惊动了一顶帽子,或者其他这类的专门名词。请读者们注意这种玩意儿是游戏同人道主义的结合到了十分圆满的程度。打猎的人们会觉得他们没有使别个受苦。不,他们会觉得他们是使别个受乐,一种趣味浓厚,差不多是恣情的快乐,那是旁观的人们所得到的。当前回我看见一位老绅士在亥德公园里追赶他的帽子,我告诉他,像他这么仁慈的心肠应当是充满了安乐同感谢,一想到他每个姿势,每个体态当时给群众多少纯净的快乐。

    同样的原理可以应用到家庭所特有的一切其他的麻烦。一位绅士试将一个苍蝇从牛奶里拿出或者一块软木塞从酒杯里挑出时,常常以为他是受了气。让他想一会儿坐在墨黑的池旁的钓鱼人的耐心,让他的灵魂立刻被满意同静穆照耀着。我又知道几位思想极新的人们,感到麻烦时就用了神道学的字眼,他们却又没有采取教义的意味,只是因为一个屉子紧紧地嵌在桌里,他们却没有法子拔出。我有一个朋友特别患了这个毛病。每天他的屉子总是嵌紧了,因此每天他总哼出几句别的话来。但是我指出给他看这种受枉曲的感觉真是主观的,相对的;这全由于他先假定那屉子能够,应当,又是愿意很容易被人抽出。“但是若使,”我说,“你自己假设你是同有力的压迫着你的一个仇敌对拉,那么这奋斗只会变做很兴奋,却不会恼人。试想你正在从大海里拽出一条救生船来。试想你正在从阿尔卑斯山的深罅里用绳子救出一位同类的人。甚至于试想你又是个小孩子,两边人扮做法英两国来干一下拔河。”说了这句话我就离开他了;但是我一些也不怀疑我的话生产出最好的结果。我相信此后每天他紧握着他的屉纽,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眼睛发着战争的光辉,向自己呐喊助威,好像听到他的四围全是喝彩的观客雷一般的声音。

    所以我想这并不全是痴想的,或者不可信的,去假定就是伦敦的大水也可以逆来顺受,用着诗的情调来鉴赏。好像除了麻烦之外实在并没有引起什么别的坏处;麻烦,像我们前面所说的,不过是一种看法的结果,并且是对于一个真正浪漫的情境的最枯燥同偶然的看法。一件冒险事情只是个没有认错的麻烦。一件麻烦只是看错了的冒险事情。围绕着伦敦住屋店铺的大水若使有什么效力,必定只是增加了它们本有的诱惑同奇妙。故事里的罗马天主教徒说过:

    “酒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水。”所以根据着同样的原理,水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酒。

    神秘的伦敦

    卢卡斯(E·V·Lucas)

    由艺术家看来,雾是伦敦最好的朋友。不是黑雾,是指别一种的雾。伦敦有两种不同的雾——壅塞气息,把世界化作黑漆一团的雾同轻轻地铺罩着的薄雾。前一种雾走到房屋的个个角上,将一切的金属东西盖上一层暗色的粘泥,弄得我们一面咳嗽,一面擦眼睛——对于这种雾是没有好话可说的。“地狱是一个很像伦敦的城”,我向自己引用这句话,在前回这种的一个雾里,当我抓着贝斯窝忒路的公园栏杆望前摸索。车子,我所不能看见的,辚辚地走过,时常有人,就在身旁,却是看不见的,喊出警告的话来,或者有人会用受惊的声音问道他到底是在哪里。这种雾的凶恶处是在于将他这种有生气的东西放在无生气的环境里——在一个蒙盖住的地方里的一个生客。普通走路的人们在这样的雾里已经是够苦了;但是只要臆想到还要去招呼一匹马同一辆车是怎样的情形,立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运气还可以更坏得许多。

    可是别一种的雾——笼着东西,而没有湮没形迹的雾,使东西的轮廓化为轻圆,而没有去玷污染秽的雾,它那种美化的能力可说是被惠斯勒所发现的雾——那种雾能够变做一种悦心的东西,一种欢喜的材料。从这种温柔薄雾看去,伦敦变做一座浪漫的都城。她的建筑物里所有丑陋粗糙的地方,她的色调里所有龌龊碍眼的地方,全消失了。“可怜的房屋,”惠斯勒在文章里说过,他是那么常从他的拆尔息家里注视它们的幻变“在模糊的天里消失了,高高的烟囱全化为钟塔,货栈是夜间的宫殿。全城却昂在天中。”

    迭更司发现了畸异的伦敦,奇妙古怪所汇聚的伦敦,史蒂芬孙发现了浪漫故事的老家的伦敦。惠斯勒所发现的伦敦是个含有缥缈神秘的美的城市。几十年来,伦敦的雾老是人们咒骂讥笑的一个题目:的确需要这位神经锐敏的生于美国的巴黎人来指示给我们看普通人所认为一个仇敌同一件该发怒的事情,却是艺术家的一位朋友。现在谁也晓得这点了。

    雾对于我变成为与前大不相同的东西了,自从人们指给我看泰晤士河南岸上的一个大烟囱,告诉我这是属于供给伦敦办事房以电灯的火炉;无论什么时候,天气一有点雾意,就派一个人到这烟囱的顶上,去望一望远处的河;敌人一开始有些卷来的现像,就给底下的人们一个通告。他这新闻传出之后,火炉就重新加上燃料,做出额外的压力,借此可以同来临的黑暗奋斗,帐房里的工作也不至于停止。

    一切巡哨,一切守望的人们都是属于浪漫史的;从他这高耸天际的所在,越过河里来往的轮船同万家的屋顶,一直看到水平线边的一块浓雾,这个人甚至于使伦敦的黑雾生色,就是在我眼里也变成浪漫史里的东西了。我会想起他的竭力望远的眼睛,他的警告呼声,那群咆哮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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