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作品集-茄力克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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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茄力克的日记

    大凡好的日记一定是匆忙中记下来的;因为在那时候才能流露出真情,没有什么做作:所以英国文学里最好的日记也是十七世纪英国海军秘书皮普斯Pepys的日记。他娶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法国太太,然而他却偏不安分,最喜欢调笑女仆,最妙的是这些调笑的供状他每天晚上都写在日记上面。我们知道这位先生是惧内的,他想用纸笔来宣泄情意决没有公开的可能;所以他必得别出心裁才能担保没有危险。果然他用的是一种密码字母,在临睡以前偷偷地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很快地记好。到十九世纪他这日记才给人发现出来了。他每天虽只有简短地几句话,然而这几句话里却充满了生气,实在是绝好的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所以那么厚厚一一本书,我们也百读不厌。现在这位约翰生博士的高足(十八世纪剧场里的泰斗)所记的日记也是零零碎碎偶然记下来的,能够完全表现茄立克滑稽的天性,确是一部有艺术地缩写通常生活的好作品。而且里面所记的是他第一次到法国的零星印像,我们还可以借此看十八世纪法国社会的情形同英国人对法国的见解。

    (原载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号,署名春)

    高鲁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纪念

    十八世纪英国的文坛上,坐满了许多性格奇奇怪怪的文人。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经受过枷刑,尝过牢狱生活的记者先生狄福De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对人刻毒万分,晚上用密码写信给情人却又旖旎温柔的斯魏夫特主教DeanSwift;再过去是那并肩而坐的,温文尔雅的爱狄生Oddison和倜傥磊落的斯特鲁Steele;还有蒲伯Pope皱着眉头,露出冷笑的牙齿矮矮地站在旁边。远远地有几位衣服朴素的人们手叉在背后,低着头走来走去,他们同谁也不招呼。中间有一位颈上现着麻绳的痕迹,一顶帽子戴得极古怪,后面还跟着一只白兔的,便是曾经上过吊没死后来却疯死的考伯Cowper。另一位面容憔悴而停在金鱼缸边,不停的对那一张写着Elegy一个字的纸上吟哦的,他的名字是格雷Gray。

    还有一个乡下佬打扮,低着头看耗子由面前跑过,城里人说他就是酒鬼奔斯Burns。据说他们都是诗人。在第二排中间坐着个大胖子,满脸开花,面前排本大字典,伦敦许多穷人都认得他,很爱他,叫他做约翰孙博士DrJohnson。有个人靠着他的椅子站着,耳朵不停的听,眼睛不停的看着,那是着名的傻子包士卫尔Boswall。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总鼓着嘴想说话,可是人家老怕他开口,因为他常常站起来一讲就是鸡啼:他是伯克议员先生Burke。此外还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鲁的军服还来得光耀夺目)而相貌却可惜生得不大齐整;他一只手尽在袋里摸钱,然而总找不到一个便士,探出来的只是几张衣服店向他要钱的信;他刚要伸手到另一个衣袋里去找,忽然记起里面的钱一半是昨天给了贫妇,一半是在赌场里输了——这位先生就是我们要替他做阴寿的高鲁斯密斯医生Goldsmith。据那位胖博士说,他作事虽然是有点傻头傻脑,可是提起笔来却写得出顶聪明的东西。这位医生的医道并不高明,据说后来自己生病是让自己医死了。他死后不仅身世萧条,而且还负了许多债。胖博士为这件事还说过他几句闲话,可是许多人都念他为人忠厚老成,尤其是肯切实替人帮忙。有些造谣言的人还说他后来曾经投过胎到中国,长大了名叫杜少卿,仿佛是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谈到他的故事。这杜少卿真是他的二世,做人和他一样地傻好。这位医生还做了好多书,现在许多对世界厌倦的人只要把他的书翻翻就高兴起来了,还有些哭得泪人儿似的看看他的诗眼泪也干了。他的书像Vicarofwakefield,DesertedVillage,SheStoopstoConquer,这是谁也知道的,用不着再来赘言。英国人近来对这班奇奇怪怪的胖子们(除开那几位所谓的诗人以外,他们都是胖子,就中以那位面前排着字典的最胖;)又重新有了好感;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这班胖子的为人本就不坏,所写的东西自然更是怪有趣味。今天(十一月十日)可巧是高医生的二百生忌辰,此刻许有一班英国人正在那里捧着酒替他大做阴寿,所以我们也把他的老朋友一齐找出来,在纸上替他图个会面的热闹。听说最近牛津大学又把他那些非借钱即告贷一类的信印成了一大本;书我们虽一时看不到,然而料想内容一定是很有趣味。想借钱的文人很可以先借三先令六便士去买一本来看看。

    (原载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号,署名春)

    新传记文学谈

    (德国之卢德伟格、法国之莫尔亚、英国之施特拉齐)英国十八世纪有一位文学家——大概是Fielding吧——曾经刻毒地调侃当时的传记文学。他说在许多传记里只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里面所描写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样子;小说传奇却刚刚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诌的,可是每个人物都具有显明的个性,念起来你能够深切地了解他们的性格,好像他们就是你的密交腻友。小说的确是比传记好写得多,因为小说的人物是从作者脑子里跳出来的,他们心灵的构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够操纵自如,写得生龙活虎,传记里面的人物却是上帝做好的,作者只好运用他的聪明,从一些零碎的记录同他们的信札里画出一位大军阀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画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写出完善无疵的传记,那是上帝,不过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没有这种闲情逸兴,所以我们微弱的人类只得自己来努力创作。

    可是在近十年里西方的传记文学的确可以说开了一个新纪元。这段功勋是英法德三国平分(中国当然是没有份儿的)。德国有卢德伟格EmilLudwing,法国有莫尔亚AndreMaurois,英国有我们现在正要谈的施特拉齐LyttonStrachey。

    说起来也奇怪,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在最近几年里努力创造了一种新传记文学,他们的作品自然带有个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样的。他们三位都是用写小说的笔法来做传记,先把关于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实放在作者脑里熔化一番,然后用小说家的态度将这个人物渲染得同小说里的英雄一样,复活在读者的面前,但是他们并没有扯过一个谎,说过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他们又利用戏剧的艺术,将主人翁一生的事实编成像一本戏,悲欢离合,波起浪涌,写得可歌可泣,全脱了从前起居注式传记的干燥同无聊。但是他们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专以毁谤伟人的人格为乐的人们,他们始终持一种客观态度,想从一个人的日常细节里看出那个人的真人格,然后用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像的能力,就成功了这种兼有小说同戏剧的长处的传记。

    胆大心细四字可做他们最恰当的批评。

    新传记文学还有两点很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他们注意伟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们觉得人性是神圣的,神性还没有人性那么可爱,所以他们处处注重伟人的不伟地方。卢德伟格的杰作哥德传Goethe又叫做《一个人的故事)(TheStoryofaMan),把一位气吞一世的绝代文豪只当作一个普通人看,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着力于共同的人性。

    这么一来,任何伟大的人在我们眼中也就变做和蔼可亲的朋友了,不像一般传记里所写的那样别有他们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相信命运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没有法子预计的,只有在事后机会看出造化播弄我们的痕迹,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愁闷的调子,但是我们念他们作品时候,一看到命运的神秘,更觉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风怒涛里一只小舟中的旅伴,彼此凭添了无限的同情,这也可以说是这三位新传记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齐在这三位中间可说是老前辈。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Eminent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杰作《维多利亚皇后》Queen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写是偏重于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几个大人物气质的冲突和互相影响。现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笔来刻划伊利沙伯皇后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关系。伊利沙伯因为国内新旧教的纷争同许多旁的缘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个搔首弄姿,顾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宫廷里有了许多年轻英武的宠臣,有名的SirWalter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却是她晚年时候的得意人。可惜他们年纪相差四十余岁,厄色克斯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想漫游异国,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却要他滞在宫里作伴,不许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种种的冲突,最后厄色克斯想借民众力量来恢复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将他判决死刑,刽子手利斧一挥,抓着头发,把首级高举起来,喊道:

    “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后!”这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的末途。我们知道伊利沙伯可说是英国最能干的君王(现在皇帝当然是除外),施特拉齐在这本传里说:“她是个凶猛的老母鸡静静地坐着孵出英国,英国的生气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达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树临风的丰采,自己写过绮丽的诗词,许多当时文人——《仙后》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辈BenJonson——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外还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几篇精练深思,包含无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顾问。把性质这样不同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但是因此两人的性格也更见显明,施特拉齐写时也更觉得意味无穷,我们念时自然也免不了神往于三百年前这段公案。

    中国近来也很盛行用小说笔法来写历史。那一班《吴佩孚演义》等等当然可以不必论,就是所谓哄动一时的佳作,像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大笑的《留芳记》,也无非是摭拾许多轶事话柄,作者对于所描写的人物总没有作什么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后我们不能够有个明了的概念,这些书也只是哄动一时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较好一点记载像《清宫二年记》,《乾隆英使觐见记》、《慈禧写照记》、《李鸿章游俄日记》等等都是外国人写的,实在有些惭愧,希望国人丢开笔记式的记载,多读些当代的传记,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原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春)

    新发现的拿坡仑的小说

    在法国文坛上居于权威者地位的文艺杂志LaRevuedesDeuxMondes最近披露发现有一部拿坡仑着的小说,书名是《克利逊同厄热尼》(“ClissonetFvgenie”),原稿从拿翁在一八二二年驾崩于圣赫勒拿岛后,一向存在波兰贵族Dzialynski伯爵的书库里,现在由SimonAskenazy先生出版,还附有在Kornik所发现的其他拿翁的文稿,一共三十四页,封面镌有拿坡仑皇帝的徽章。

    这部小说含有自传的色彩。克利逊当稚年时候就喜欢军事,后来从军是无往而不胜利的,天赐的机会同他自己的才力使他成为一代名将,全国人民全看他是他们的保护人。

    可是他并不觉快乐,因为妒忌同毁谤总是缠着他的身旁,他能够在千刀万马中无畏地冲锋陷阵,却不能见谅于小人,也无法止住他们恶毒的口舌。他戎马半生,到处都是敌人,却没有得到半个朋友,因此感着世界的荒凉,觉得名誉不能给人以真正的快乐,他所求的却是心灵的安慰。他怀着这种憧憬的心境,往乡下去幽居些时,朝暾同黄昏都引起他的愁绪,忧郁占据了他的全心,他在这时候遇到厄热尼。克利逊素来是勇往直前,无往不克的,在爱情上他也是一样地成功。他们结婚了,蜜月的生活也是满布了欣欢的空气,可是良会不长,克利逊接到前方命令,他们只得生生拆散。他虽然远征,心里却惦着万里外的新夫人。他后来身受重伤,叫部下一个军官Bewille去安慰厄热尼,这位军官也是英姿潇洒的青年,同厄热尼渐渐生了爱情,她给他的信也一天一天稀少了,最后完全忘记了从前影里的情郎。他决定结果他自己的性命,让他俩过快乐的日子,写一封绝命书给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儿子将来长大不像他那样性情热烈,因此在人生路上处处遇到荆棘。角声一动,他带伤冲到敌军队里,死在如雨的枪弹之下,这段悲哀的传奇也就结束了。

    这段事实不过是浪漫小说很平常的布局,同KingArthur里Laucelot和QueeuGuinevere的一段情史有些相像,可是很能表现出拿翁叱咤风云的神态,暗暗地又述出他自己同Josephine的因缘。所以可说是研究拿坡仑的人们必读的书,至于专攻法国小说的学者就没有读过这书,似乎也是无妨的。拿坡仑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爱读者,他死时衣袋中还放有一本。他的小说或者受了点这本杰作的影响。

    着过《法国革命史》的英国散文家HillaireBelloc曾经写有一篇小品:《最后的一点钟》(NovissimaHora),描写拿坡仑弥留时的心境。Belloc说拿翁的一生处处是矛盾,他在战场上马到功成,可是结局是一败涂地;他英气勃勃,好像始终没有脱开青年时期,可是老迈的影子总横在他的当前,现在,他这部小说里的英雄一生也无时不是矛盾的。当他声誉极隆时节,人们的毁骂跟着他走,当他绮梦方浓时候,他亲信的人却夺去他的爱人;拿翁写小说时既然带有自传色彩;所写的英雄的遭遇又是这样幸运同不幸并行,可见不只二百年后的胖文人Belloc看透这点,目光如炬的一世之雄早已有了自知之明。希腊神庙刻有“KnowThyself”(自知)二字,他们以为自知是最难的事,拿坡仑纷扰一生,居然能够这样深刻地了解自己,这是拿坡仑所以不朽的地方。

    (原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春)

    迦尔询

    他的着作完全是短篇小说,情绪紧张,使人们读起来会色变。至于能够真挚地描写出素朴的人生,这是他和俄国一切大文豪共有的本领。在俄土战争时候,他当一名志愿兵,他有好几篇小说都是叙述他在前线的经验。晚年他染上疯疾,这篇小说大概带了自传的色彩。

    这篇小说里的疯子可说是一个舍身的理想主义者,为着拯救人类,自愿走上毁灭之途的人,也就是替人类背十字架的好汉。这种角色本来被世上聪明的人们当做疯子看待,因为他的行为是那班专顾私人利害,自命清醒的人们所无法了解的。Garshin在这篇小说前面有“为纪念屠格涅夫而作”几个字,也许他觉得屠格涅夫也是这么一个疯子吧。

    他和许多俄国文学家一样自杀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什么战利品到坟墓里去!

    (原收入《红花》,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0月版)约翰·高尔斯华绥高尔斯华绥是英国当代大小说家同戏剧家。他父亲是律师,他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的,壮年时候旅行各处,足迹几乎走遍世界。他所最痛恨的是英国习俗的意见和中等社会的传统思想。他用的武器是冷讽,轻盈的讥笑。比如在他的杰作《TheForsyteSaga》里他就入木三分地描状英国拥有资产的人们(ThemanfoProperty)的意识,他们把钱当做天下一切东西的准绳,能够卖得好价的艺术品就是好的。

    他们的立身处世完全被钱的观念所支配,除开占有冲动外,没有别的行为动机,他们生活没有个再高的标准,只好完全依靠各种传统的意见来做一切行动的南针。他们所以无条件地拥护传统,否则他们就手足无所措了。他们的生活也单调得可怜了。“怜悯”的确是高尔斯华绥的一个重要情调。他是怀个无限量的同情来刻画人世的愚蠢。他看出人世上最有价值的,最配得被人们追求的东西是审美的情绪。

    他们这班人都对于美毫无感觉。他觉得世上一切纷扰的来源是出于人们不懂怎样去欣赏自然和人世的美,把生命中心放在不值得注意的东西上面,因此一幕一幕的悲剧开展了。《远处的青山》是欧战后他发的感慨。“浪漫情调”和“幸福”是正面来描摹“美”。高尔斯华绥不单具有巧妙的冷讽同温和的同情,他还有一种恬静澈明,静观万物的心境,然后再用他那轻松灵活的文笔写出。《幽会》这篇可以代表他这方面。这四篇都是从他的散文集《ThelnnofTranquillity》里选出。他是法国人所最爱读的当代英国作家,这大概因为他布局的完整同他散文的秀逸。人们都说法国人是最善写散文的,因此也可以见他散文的价值了。

    (原收入《幽会》,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0月版)

    威廉·海尔·怀特

    他的父亲是一家书铺的老板,一个有幽默趣味同卓然自立的性格的人,又是一个不服从英国国教的人。他的童年是在恬静的乡下里过去,后来到大学攻神学,因为他具有怀疑精神被开除了。此后的生涯就平淡地过去,在政府各机关里做事。他喜欢研究天文学,自己盖两个观像台,他觉得天文学是我们精确智识的像征,借此我们可以扩张我们的心境,对于人生得到一种合理的自信态度。这方面和那爱星空的歌德很有些相似。

    他译了斯宾罗萨(Spinoza)的伦理学,着有几本长篇小说(都不是很长的):TheAutobiography,TheDeliverance;TheRevolutioninTanner’sLane,Miiams’Schooling,CatharineFurze,ClaraHopgocd。第一本和第二本是带了自传性质,是极诚恳动人的自剖文字。此外还有几篇短篇小说和讨论宗教,文学,哲学种种问题的文章。

    他的创造的主要情调是悲哀,一种默默的惆怅。他既不赞颂人生,也不咒诅人生,只是怀个凄然的心境来观察人生,描写人生。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本质是melancholy吧。

    他和其他具有哀怨情怀的作家一样,写出极恬静清晰的散文,是近代一位散文名家。

    (原收入《厄斯忒哀史》,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2月版)盖斯凯尔夫人这位女作家是英国小说家里第一个把穷人们的生活老老实实地描写出来。迭更司写下流社会时总是画出一幅闹哄哄的,怪有意思的图画,虽然有时也说得叫人辛酸流泪,但是他的滑稽口吻把穷神的单调的,死板板的,毫不容情的丑面目遮住了。这位女作家却敢大胆地将英国工业区里工人穷苦不堪的状况素朴地写出,而成为很妙的小说,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猜出她的艺术手腕是多么高明,她的处女作MaryBarton和NorthandSouth,是属于这类的长篇小说。

    但是她又具有细腻的诙谐情调。曾经用极恬美的笔描状一个全是女人住着的僻乡里的生活。这本中篇小说Cranford可算做她的杰作。

    她对于低微朴素的生活深有同情,能看出内中的种种意义。所以有人说她是英国第一个善说出保姆,管家婆,女仆的心情的人。这篇《老保姆的故事》是她在这方面最大的成功。

    自己觉得有意思,就以为别人一定也会喜欢,这是许多自传式小说家的毛病。一篇自述的东西能够写得这么好像完全出于幻想的,玲珑得似非人世间的事实,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位老舟子的艺术手腕同成就了。

    (原收入《青春》,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7月版)

    在监狱中

    亨特(LeighHunt)

    医生就提议我要搬到监狱病院去住;这个提议得到了批准。病院这个字,我自认,带有不妙的声音,甚至于在我的耳朵里。我想那里一间同别人病人共住的房子,那班人又不是最合式的伴侣;但是慈爱的医生(他的名字是狄克孙)改正了我的误解。那个病院分做四个病房,附带有同样数目的小房。楼上那两间病房已经有人住了,平地的那两间却从来没有用过:内中的一间,不大经济地(我还没有学会打算省钱),我改做成个华贵的房间。我用玫瑰花的格子纸糊着我的四壁;我将天花板画上青天同白云的颜色;铁窗,我就用百叶窗遮着;当我的书架同架上的许多半身像排好了,鲜花同大洋琴也出现了的时候,或者在那水的彼岸没有一个更美丽的房间。当来客来敲门时候,我喜欢看他走进来,向身旁愕然睇视。他走过巴洛,穿过一个狱里的许多小道,忽然看到这样的房间,那种骇异的神情真是奇妙得像做戏一样。查理斯·兰姆说世上没有第二间像这样的房子,除非是在神仙的故事里面。

    但是我还有一个别的奇异东西;那是一座花园。房外本来有个小庭,同别个属于隔壁病房的小庭用栏杆隔住。

    这个小庭我用绿色篱笆围着,点缀上一个花架,四边铺了从个养树园里拿来的一层很厚的土,甚至于设法弄出一块草地。在土地上我栽满了花卉同小树。有一棵苹果树,在第二年我们就设法做一盘苹果布丁。至于我栽的花,谁也说它们是十全的。托马斯·摩尔和拜伦爵士同来望我,对我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紫罗兰。在监狱期间,我买有一本《意大利诗集》,常常想到里面的一段,当看着这个小规模的园艺——

    我小小的花园,对于我,你可算是葡萄园,田野,草地同森林。

    天气好的时候我在这园里写东西同读书,有时上面还挂一幅天幔。秋天里,我的花朵垂着红花彩豆,更使我的花圃生色。我常常闭着眼睛坐在我的圈手椅里,假假地想自己是处身在万里之外。

    但是我最得意的是早上的出游。园里的一个小门引到属于监狱的一座更大花园。这个单是做种菜用的,但是里面有一棵樱桃树,我看它开过二回的花。我在想像里将这块地分做好多心爱的区域。我很郑重地把自己穿得好像是打算做一回很长的散步;然后再戴上手套,夹一本书在腋下,开步走出,请我妻子不必等我用餐,若使我回来得太迟。

    我最大的小孩,兰姆那时做有几首可爱的诗赠他,是我忠实的伴侣,我们常常一起玩许多小孩子的游戏。那或者是当他梦着一种这类的游戏(但是在我的耳朵里那些话有个更牵情的效力),他一晚上睡着时候减道,“不,我没有失丢;我被人找出了。”那时他同我的身体都不很强壮;但是我活到看他变成四十八岁的大人;无论人们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同时会碰到慷慨的帮助同卓越的学识。

    悲哀

    约翰逊(SamuelJohnson)

    关于扰乱人心的种种热情,我们可以说,它们是自然而然地急趋于自己消灭之途,因为它们鼓励同加快它们目的的实现。比如恐惧催促我们的逃走,希望激发我们的向前;若使有几种热情或者因为受了我们的放纵,弄得失丢了它们达到目的时候所该有的好处,贪婪同野心就常常是这样子,然而它们目前的志向还是想得到幸福的工具,那幸福又是真正存在的,大概是可以望得见的。守财奴总是以为有个数目能够使他心满意足;每个野心家,像皮洛士王一样,心里有个最想占有的东西,得到这个东西,他的穷苦就告终止,此后他的余生要在舒服或者作乐,休息或者虔信里过去。

    悲哀或者是胸中的惟一情感,不能够应用这几句概括的话,所以值得那班想干保持心境的平衡这个艰难工作的人们的特别注意。其他的热情的确也是种毛病,但是它们必然地使我们得到适当的医治。人会立刻感到苦痛,知道应当用的是什么药,他会更快地去找这个药,因为所以需要这药的是这么苦楚的,因此,靠着那永不会错的本能,会将自己医好,好像伊恩力亚人所说,克里特岛上受伤的鹿会自己去找治创的野草。但是关于悲哀,却没有什么天生的治疗,因为悲哀的产生常是由于无法补救的意外事情,它又使人们注意着那已经不在的,或者是情形已变的东西。它绝没有希望能够得到它所需要的,它需要自然律会取消去,死者可以复生或者既往可以追回。

    悲哀不是对于失检或者错误的惋惜,那倒可以鼓舞我们将来的小心或者勤作,也不是对于罪恶的痛悔,不管那罪恶是如何无可挽回的,我们的“创造主”却答应肯将这种痛悔当做赎罪;从这几种的缘因所引起的苦痛还有很大培养精神的效力,并且靠着认清祸根而痛改前非,我们能够时时刻刻减轻这个苦痛。悲哀却是一种特别心境,那时我们的欲望全放在过去上面,没有往前向将来去着想,不断地希望有些事情从前会不是那么样子,对于我们已经失丢,无法再能得到的几种欢娱或者所有物,怀有一个急迫难忍的需要。

    许多人沉到这类惨痛里,因为他们的财产忽然减少好多,或者他们的名誉意外地遭瘟,或者是丧失了子女或者朋友。

    他们受此一个打击,就让自己一切对于快乐的感觉全归于毁灭,终其身再也不想去找别个对像;来做替身,填补这个遗憾,甘心度个苦闷愁郁的生涯,消磨自己于无益的自苦里面。

    但是这个情感的确是深情挚爱的自然结果,所以不管它是多么苦痛的,多么无用的,在相当的情境之下,若使我们没有感到悲哀,那又是该受责骂的;悲哀的势力又老是那么广大,那么持久,所以有些国家的法律,和有些国家的习俗对于因为亲密人们的死亡同一家骨肉的永诀所产生的悲哀的露泄于外的时期,有一定的限制。

    大多数人们好像都以为悲哀在相当程度之内是值得赞美的,因为它是胚胎于爱的,或者最少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它是人类弱点的结果;但是我们不应当放纵它,让它滋长,要在一定的时期之后,勉强从事于社会上的义务同人生日常的职务。起先原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我们只好让它去,无论我们是愿意不愿意;后来也可以看它是我们对于逝者的敬爱的一种适当亲切的证据;既是天生有情,当然免不了受了感触,并且我们的哀戚,还可以使世人看出逝者的价值。但是在悲情爆发同严肃仪式之外的悲哀,那不只是无用的,而且是有罪的,因为我们没有权利将上帝派给我们用来做分内的事的时间,牺牲在无益的渴望里面。

    然而这样规规矩矩地开头的悲哀太常弄得坚固地霸占着我们的心,以后简直没有法子把它驱逐出去;那群惨然的观念开头是蛮横地印到心上,后来是愿意地吸收进去,垄断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因此压下一切的思想,遮暗欣欢的心情,搅乱推想的能力。一个变成习惯的悲哀捉着灵魂,所有的感官全范围在一个对像里面,这对像没有一回想到时,不是引起绝望的痛心。

    从这样沉闷的心情里是很不容易升到欣欢喜乐的境界,所许多厘定精神健康的法则的人们都以为预防剂是比疗病物容易奏效得多,教我们不要心倾于喜欢的享乐,也不可尽兴地去钟爱人们,却是要使我们的心老是超然地悬在冷淡的境界里,那么我们四围的对像尽可变迁,我们却不会感到不便,或者有甚牵情。

    一字不差地守着这条法则或者可以帮助我们得到恬静,但是绝不能够产生幸福。他既是对于谁都没有关切到怕失丢了他们,这样的人一生里也尝不到受人们的同情和信任的快乐;他一定是感不到柔情的爱恋同慈悲的热心;有些人有本领使人们高兴,跟着自己也得到应当得到的快乐,这种乐趣他也是没有份儿的。因为没有人配索取比他所给别人的更多的情谊,所以他该丧失他本来应得的人们对他的小心翼翼的殷勤好意,那是只有爱才能向人要来的,同宽恕仁慈的恳挚情感,靠着它爱才能减轻人生的苦痛。他是该受心中有更多的热血的人们的忽视同怠慢;因为谁肯做他的朋友,若使不管你怎地专心地去求得他的好感,替他干了多少事情,他的主张却不让他同样地来报答你,并且当凡是好意所能做的事情,你全干完了时候,你充其量只能使他不做你的仇敌?

    想保持生活在冷淡中立的状况里是一种悖理无谓的举动。若使单单将欢乐赶出,我们就能把悲哀摈之户外,那么这个计划是值得很严重的注意;但是既然,不管我们怎样不准自己享受幸福,祸患还是找得出许多的进口,虽然我们可以不受快乐的引诱,免丢因此而起的苦痛,苦痛的来袭还是会迫得我们不能不注意,我们有时真该努力将生活提高到麻木无情这个水平线之上,因为它既是无论如何有时总会沉到悲哀的深渊里去。

    但是固然因为怕失丢幸福而不去求幸福是很不合于道理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承认,得时的快乐是多大,将来失时,我们的悲哀也是成正比例的;所以这是道德家分内的事,去研究我们可以不可以将悲哀很快地减轻消灭下去。有人以为将心中烦闷一扫而空的最靠得住的办法是用强力将它拖到欢乐场中去。有人却觉得这种转移是太猛烈了,倒是主张先把心慰藉到安宁的境地里,用的法子是使它看到别人的更可怕更可悲的苦痛,将我们那很容易紧紧地盯着自己的乖运的注意力,移到别人的苦难上面去。

    这是很可以怀疑的,到底这些药方里有没有一个是够有力量的。快乐这个医法并不是老是容易尝试的,至于耽纵于悲哀,恐怕这是属于那一类药,设使偶然不能医好,是反会致死命的。

    作事可说是驱逐悲哀的又安全又普通的解毒剂。我们常常看见,在兵士同水手里面,虽他们也是很慈爱的,却只有很少的悲忱;他们看见他们的朋友中弹死了,并没有像在安逸懒惰里的人们那样恣情哀毁,因为他们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谁能够使自己的思虑同样地忙碌,他对于无法挽回的丧失会同样地无动于衷。

    人们常常说时间可以磨掉悲哀,这种效力的速度绝对可以增加,若使事情的递迁能够加快,事务的范围又能扩大,更形出变化多端。

    你还得等了许久,时间才能够减轻你的悲哀;飞到智慧那里去吧,她很快就可以给你安慰。

    ——鲁逸思

    悲哀是心灵上的一种铁锈,每个新念头经过心中时,都可以帮助磨去一些。它是停滞的生活所生的腐朽,只有劳作同活动才是最好的医法。

    吉辛

    他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够拿希腊诗歌做消愁解闷的东西。十九岁时候,他被一个普通的女人迷了,把她娶来,还偷一位朋友的皮夹子给她,因此下狱。二十岁时候,流落到美国去,当照相师,装置煤气灯的人,报馆访员糊口。后来从德国回英国来,专靠写稿子谋生,但是常有得不到东西吃的时候,英国博物院的盥洗所是他惟一洗澡的地方。他的妻子变成醉鬼,后来甚至于随便当人姘头。她死了,他又不能忍受寂寞的独身生活,就向随便遇到的女人求婚,把她娶来。起先他的朋友再三劝阻他,但是他天真地答道,他们同样地可以叫他不吃通常的食物,因为过几年后他能够买到精美的食品;然而他每天不能不有些滋养料;现在他到了一个时期,当他非有一个妻子伴着就不能过日子。他还说:“天下只有可怜的女子才肯嫁给我这么一个可怜的男子。”他们婚后的生活是不幸极了,终于离散。晚年他娶一个法国女人,他小说的销路也渐渐好起来了,生活也比较舒适些,然而夕阳无限好,不久就死了。

    他写有许多长篇小说TheUnclassed(1884)Demos(1886)Thyrza(1887)TheNetherWorld(1889)NewGrabStreet(1891)DenzilQuarrier(1892)BorninExile(1892)OddWomen(1893)。

    多半是描状伦敦贫民窟同工厂的灰色生活。他终身住在伦敦小屋的顶楼上,和下流的人们一起过活,深尝过贫穷的苦痛,所以对于下等社会特别有同情。他又是个悲观主义者,觉得世上无处不是凄凉的境地,太阳光总不会射到屋里。

    他极能道出失败人的心理,并且他的失望始终含有惆怅的诗意,所以他的书对于沦落的人们有极大的魔力。他晚年写有一本散文,ThePrivatePapersofHenryHenryRyecroft充满了恬静幽怨的情调,是散文里一部杰作。他还有几本短篇小说集,(HumanOddsandEnds,AVictimofCircumstances,TheHouseofCobwebs)上面这篇,《诗人的手提包》就是收在《人生的零碎》(HumanOddsandEnds)里面。

    他说:“当今的艺术应当传达出‘困苦’的意义,因为困苦是近代生活的基本音调(Keynote)。”这句话可说是他的艺术论。

    (原收入《诗人的手提包》,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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