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出租车司机是隐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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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杯期间,有很多小年轻在出租车停靠站等着,他们都要去意大利。但凯文绝非其中一员,他根本没法离开自家的屋子多久。谁能一大早给菲利丝拿去茶水,扶着她下床去冲淋浴,给她擦干后背,安顿她在毛衫编织机前坐下来?她会在那里工作一整天,水壶和做饭用的小烤架则放在四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当然了,如果凯文跟孩子们交涉,说他二十二年都没度过假,事情就交给他们了,儿女们也会回来照应的。但接连三周,他们每天都能来吗?

    菲利丝也不愿让儿子或儿媳妇们把她可怜的身体拖进淋浴间再拖出来。而且,不管怎么说,把那么多钱花在饮酒作乐、跟一帮小屁孩吵闹欢笑上,那未免太自私了。去看球的想法,凯文只考虑了大概五分钟,然后便抛至脑后了。他决定去啤酒馆,在那里看比赛。很多人都说,在酒馆看直播跟去现场一样过瘾,场面同样精彩,还根本不必花大把的钱,也不必忍受那些难吃的外国食物。

    1990年6月21日,爱尔兰对阵荷兰,结果是一比一平局。那天,凯文第一次与那两口子相遇。他当时正准备收工,打算去弗林酒馆观战,然后就看到那对男女朝着停靠站跑过来,而站台边唯一的车就是他的。所有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要么出国看球了,要么就已经跑去弗林酒馆,早早占据了好位置。

    那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尽管那男的大概也可能有五十岁了——穿戴挺讲究。他们从街边一栋房屋中出来——那些房子都是那种带有花园的红砖独栋别墅——走在通往出租车停靠站的路上。

    俩人向这边跑过来时,因为发现有车可搭乘,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彼此看了两眼。他能够看到他们的神色。

    “恐怕,我……”他挺为难地开口道。

    然后他注意到女人满眼泪水。

    “哦,请别说你没法让我们打车了。家里的车发动不了,我们都已经迟到了。我们要去大姑子家一起看比赛,请送一下我们吧。”她告诉了凯文他们要去哪里。这会是很不错的一笔收入,但开过去要半个小时,再返回弗林酒馆还要半个小时。

    “你看,我知道你要去看比赛,但路上几乎没车辆,交通顺畅,我可以给你计价器上双倍的车费。”

    这个男的人也挺友好,完全不是表示施舍的语气,而只是跟凯文公平交易。

    那就意味着他有额外的好几镑钱可赚。凯文想到,明天他或许可以用轮椅推着菲利丝一起去购物——她可是挺喜欢出去买点东西的。

    “上车吧。”他说道,一边打开车门。

    这对夫妻没什么要操心的,他们有稳固坚实的大房子住着,屋顶可不是动不动就漏雨的那种,而这却是凯文家永久的烦恼。他们四肢健全,两人都是。那个女人不用整天弓着腰在编织机上干活,那男人也不用天天开上十多个钟头的出租车——就连这车子都不全是凯文自己的,而是跟另一个人共有。

    对坐在后座上的那些乘客,凯文通常不会有羡慕或嫉妒的情绪,而跑来打车的这一对却有些特别,让他不禁有所感触。钱和光鲜的衣服,在他们看来不算什么,他们能够打到车,穿过大半个都柏林城区去某栋房子参加一个大派对,而几个月前,那里根本没有谁会对足球有半点兴趣——这对他们来说似乎也无所谓。车子发动不了,他们并未相互唠叨抱怨,也没有指责对方误事,让另一方跟着迟到了。

    男人称呼女人为罗琳。凯文暗自念叨起名字的差异。他住的那条街上,没人叫罗琳、菲莉希蒂,或艾莉西娅的。那里的女人们一律是玛丽、奥拉,或菲利丝之类的名字。

    罗琳这个名字某种程度上还是蛮适合她的,显得文雅和平静——她看上去也挺开心。

    他们交谈时轻松自如,就像好友那般彼此信任。他寻思着这两口子结婚有多久了,或许也有二十三年了吧,就跟他和菲利丝那样。不过,人家的婚礼和婚姻生活可是另一种样子。

    他们大大方方地付给他那笔额外的车费,离开时还不忘跟他寒暄,热情地祝愿爱尔兰队能在这天的比赛中胜出。

    凯文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他们刚好能赶得上看比赛,而等他到弗林酒馆时,就已经开赛半个小时了。

    仅仅四天之后,罗琳的丈夫便结识了一个眼睛又黑又大的姑娘。这天是1990年6月25日,周一,这天,爱尔兰与罗马尼亚队争夺前八强席位,最终在点球大战中获胜。很多人,无论是下班还是提早翘班的,都直接跑去了酒吧。这些地方情绪激昂、热闹非凡。那姑娘是从附近她上班的办公室来到酒吧的,然后,不知怎么的,人们就全都围聚在一起欢庆胜利了,再然后,当然也没有别的什么余兴节目了,除了大家伙儿都得去吃饭。饭后他们可以打车回家。谁也没有开车出来看球。

    在弗林酒馆,凯文也为比赛结果而大声喝彩、欢呼雀跃,但他喝的一直是柠檬味红汽水。这样的一个夜晚,有那么两三个钟头,他可以抓住好机会挣上不菲的一笔。跟他共有这台出租车的家伙今天不想出车,尽管按照轮值排班表,这一晚是那位老兄当班。如果拉上几趟客,车费又不赖的话,凯文今晚大概能收入三十多镑。

    几乎一半的都柏林人都在街头晃来晃去找出租车。

    他认出了那个男人,同时也自然地假定那女的是罗琳。他刚要开口说,这世界真小不是吗?但随即咽下了这句客套话。

    “我们先去……”男的在跟那姑娘商议前往何处。

    一连串愉快的笑声,接着是低声耳语,然后那男的说道:“这里就是了——我们俩要在这里下车。”然后,后座上传来耳鬓厮磨和亲吻的声响。付车费外带小费的时候,那男的看着凯文,对两人的目光接触毫不尴尬。他根本就没认出他。出租车司机是隐形人。

    第二天上午,罗琳出现在候车站台。她认出了凯文。

    “家里车子坏了的那天,我们坐过你的车。”她说道。

    她目光挺友好的,传递出信任。

    “那,车子又坏了吗?”凯文问道。

    “没有。洛伦办公室的那帮人庆祝球赛获胜,他们显然是都喝醉了,所以决定在酒店住一晚,一伙人都没回家,”她说,“而我需要开车去学校,所以现在就打算去他办公室那边拿车。”

    凯文含混地咕哝了一声,似乎要借此发出一个反对意见的信号。

    罗琳的语气听来有辩护的意思。“那样做,总比醉驾回家好得多了。”她说。

    “是好得多。”凯文应道。

    “而且,昨晚街上无论哪里都打不到车。”罗琳继续。

    “你不同,需要的时候,你们总能打到车。”凯文话里有话。

    反正都柏林不大,不管人们说什么都行。全城有五十多万人口,但都柏林还是很小。

    在休斯敦火车站,一个姑娘上了凯文的车。她带着妈妈同行,妈妈是来都柏林做手术的。

    那妇人一副坏脾气,还有点神经兮兮的。

    “麦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大都自己买了车啊,不用再花冤枉钱打车。”那位母亲嘟囔着她的不满。

    “妈,我住的地方离上班不是很近嘛,步行就可以,走走路不是更健康吗?”麦琪反驳道。她留着长长的、卷曲蓬松的黑发。凯文估测她应该三十岁左右。

    “如果有车,你周末就可以开回老家了。”

    “我每个月都坐火车回去的呀。”麦琪说道。

    “别人家的姑娘在三十五岁时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有自家的独立屋,而不是像我这样,来到这里还要待在你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

    “妈,你睡卧室还不行啊。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暂时只能这样凑合啦。但这可不意味着你就不用找人家了,你迟早要有个归宿的。”

    “我会安顿下来的,迟早的事。”麦琪叹了口气。

    “哦,就该是那样的。”她妈妈终于缓和了一点。

    洛伦要去机场,他从停靠站上了凯文的车子。凯文看到罗琳在花园边挥手送别。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也在那里挥手,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有孩子挺好的。”车子起步汇入车流时,凯文随口说道。

    “是吧。”洛伦心不在焉地回应,“当然了,他们不再是小孩子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到了这个年龄段,不是真的很在乎家了。”

    “你应该知道的,他们或许还是蛮在乎的,只不过没有实际表现出来罢了。”凯文说道。

    洛伦没有回应,而只是抱着公文包,似乎在那里生了根。他不是那种有心情跟你一路聊到机场的人。

    到了机场出发厅的落客区,凯文下车为这个男人从后备厢中取出了行李箱。

    转身时,他恰好看到那位麦琪跑过来,投入了洛伦的怀抱。洛伦接过行李箱,与麦琪手牵手走向了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

    每个圣诞夜,凯文都照样工作。他开车送麦琪和洛伦去休斯敦火车站。麦琪在哭。“我受不了这个——整整四天呢。”她反复说着这个。

    “嘘,别这样,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这是多么特殊的日子啊,我想跟你在一起。”她还在哭。

    “宝贝,就只是几个日子罢了。别给自己添堵了。四天一下就过去了。”

    “这可是圣诞,浪漫缠绵的时光,有那么多甜蜜的玩意儿。”她心有不甘,觉得悲从中来。

    “你清楚的,没什么浪漫缠绵的东西。”洛伦否认。

    他进站将麦琪送上火车,然后让凯文载他去花店和超市。他在两个地方预订的东西都已准备好了,花店那里是一份大大的装饰插花,从另一处取回的则是一个装满食物和酒水的提篮。

    随后,他回家了,推开了红砖大屋的门。凯文在车里看到罗琳和两个孩子跑出来迎接这个男人。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听到洛伦冲着家人喊道:“圣诞快乐!”

    那一年,爱尔兰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输给意大利,梦想便结束了,但生活还是在继续。

    圣诞之后,菲利丝不得不把编织机扔在了一边,因为她的双手变形得厉害。

    紧接着的春季,他们有了两个儿孙。儿女们哪天晚上外出或休假去放风,两个小家伙就常常会被送到栗树街来,让菲利丝和凯文帮着照料。老两口便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两台婴儿车。

    “生活实际上并不会照我们预想的方式进行。”一天晚上,菲利丝对凯文说道。

    “菲利丝,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预想中的样子。”凯文说,“对这个世界,我可是有些切身经验的,让我来给你讲讲。”

    那一天,他帮着从红砖大屋中拿出了四个行李箱、一纸箱的文件和书籍。他载着这些东西以及洛伦开往麦琪所住的那一片公寓街区。那是另外的一套公寓房,比之前的单身公寓大一些,空间够他们两个人住。

    洛伦净身出户,连车子都留在了红砖房那边。

    上班的地方,他走过去就行了。现在,他也成了严格意义上的打车一族的成员。所以,对凯文这个出租车司机而言,未来的年月里,他时不时地会碰上洛伦,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哪怕是凯文帮着运送行李箱搬家的那一天,他都从未进入过那男人的生活圈。洛伦也不曾主动发出这方面的邀请,尽管他总是蛮礼貌的,会随意地聊上几句,但一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认识凯文,知道以前见过这个出租车司机。

    他更不知道,凯文很想抡起拳头朝他胸前猛击,因为他抛弃了那个眼神善良的好女人。

    凯文经常会下意识地看看那栋红砖大屋:花园已经疏于打理,一道矮栅栏快倒下来了,前门上的油漆开始起皮脱落。

    凯文自家的屋子做过几处修整。儿子们帮他维修了屋顶。他们每周六都来,直到完工。然后,他们还重新给这里粉刷了一次。凯文带儿子们去弗林酒馆,买了很多杯啤酒犒劳他们,感谢他们的劳动。

    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时光流逝而去,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得到翻新,而罗琳的大屋却日益破败。他关注她的生活,是因为在一切分崩离析之前,他看到她曾经是那样幸福。他无法确定孩子们能否给妈妈一些帮助,他只知道,周日的时候他们会跟父亲外出相聚。凯文看到过他们搭公交车。那位妈妈会在屋门口向他们挥手,但那不是轻快欣慰的挥别。

    他清楚他们要去哪里,因为有一次公交车满座,他们就只好搭乘了他的车子。

    他们在车后座聊了一会儿。

    “求求上帝,但愿这一次他不要又带着玛格丽特太太。”女儿先说道。

    男孩子更宽容一些:“她还好吧,就是太容易神经紧张了,还老是会说错话。”

    “她都不能把手从爸爸身上拿开。她总是摸摸他的袖子啊胳膊什么的,简直要让你吐了。”女孩子带着厌恶之情说道。

    “这个嘛,她总得有点事情做吧——爸爸不让她当着我们的面吸烟,因为那是不良示范。”洛伦的儿子在讲道理。

    “在很多方面,老爸是疯了吧,不是吗?”洛伦的女儿语气随意,满不在乎的样子。

    凯文看了下一届的世界杯,但不是在佛罗里达,而是依旧在弗林酒馆。

    比赛完全结束之际,停靠站台上候车的大部分人都已欠下了一屁股债,其中有些人还被晒伤了,头脸通红,有成块的蜕皮。时不时地,凯文会回想起他开车载着罗琳和洛伦穿过大半个都柏林的那个晴好日子。那时,麦琪还未进入这夫妻俩的生活,他们的人生还未被永远改变。

    凯文还是长时间辛勤地工作。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停不下来。1995年2月那个寒冷的傍晚,来都柏林看爱尔兰对英格兰比赛的足球流氓和混混们将兰斯顿路球场搞得满目疮痍,这让凯文感到又疲倦又沮丧。一小撮暴徒竟然掌控了场面,那足球比赛看似真的没多大意义了。他郁闷地坐在壁炉旁。

    菲利丝劝凯文不必那么卖力工作。

    “你这么拼命,就只是因为我的缘故,老实说,我们拥有的差不多足够了。屋顶修得好好的了,不用担心房子会塌掉。孩子们也全都有工作了。我真正乐意的,是你能多花点时间待在家里。我们或许可以每周去一次那个新开的影视娱乐中心,然后不妨再到酒馆喝上一杯。我托人家帮我核实过了,那里地面都是平的,哪儿都没有台阶。这样出去活动活动,不是很棒吗?”

    凯文想道,生活不是照你料想的那样来的,这话是多么准确啊。放在五年前,他只会认为前方没任何好事在等着他们,但现在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知道,他们比很多人都更为幸运。

    隔三岔五地,他会看到洛伦和麦琪。他们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对夫妻了。孩子出生之后甚至更像了。那是个小女婴,他们给她洗礼起名叫伊丽莎白。仪式完毕,麦琪的妈妈和妹妹搭乘了凯文的车子。

    这位母亲的脾气几乎毫无改善。

    “哎呀,我要说,那小玩意可是起了跟万福圣处女她嫡亲表姐一样的名字,我们的圣母该感到高兴了吧。”

    “噢,妈,你不能消停消停吗?他们给孩子洗礼,还不是为了让你舒心——这在你看来还不够好吗?”

    “不够好。”这位外婆说道,“伴侣啦结合啦之类所有这些说辞有什么用?教堂里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是个有妇之夫,咱家的麦琪却决意生下这个孩子,一个非婚生的小东西。”

    “嘘,妈,小点声,司机会听到我们说什么的。”

    “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是都放在路上吗?起码他应该是那样的。”她说道,然后啪嗒一下子就闭紧了嘴,为了以防万一。

    罗琳看似并不反对洛伦来之前的这个家探访。有时候他会坐凯文的车从这里离开,去往他和麦琪以及伊丽莎白同住的公寓房。那边的情况不好,日子挺难过。凯文差不多能断定,洛伦现在才发觉还是之前的旧居安宁又平静。

    如今,孩子们周六并非总是有空,比如他们会出去看一场比赛,参加某个项目,或者是跟人约会什么的。

    他们说,老爸不该那么死板教条。即便是住在家里,他也不一定能在周六看到他们——时代变了,没有谁的父母会在周六看到孩子。

    于是,洛伦就在房前屋后做点修修补补的简单活计:立起歪斜倒伏的花园栅栏,给窗框和前门刷些油漆什么的。

    凯文觉得,探视时间结束之际,洛伦看似并不情愿离开。公寓那里到处挂着花花绿绿的婴儿衣物。他很可能睡眠时间不足。

    凯文并不认为那对夫妻会破镜重圆,但对眼神友好的罗琳来说,处境无疑是好转了不少。比起洛伦最初抛妻别子、刚离开旧巢的那个时段,红砖房这里的日子过得没那么艰难了。

    一天,麦琪带着小婴儿坐进了凯文的车。

    她要去实地考察一个新办的幼儿托管服务所——不用说,之前看过的两家托管所显然谈不上令人满意。

    麦琪点起了一根烟。

    “别跟我扯什么你这出租车是禁烟的,否则我就跳丽翡河自尽。”她说道。

    “我倒是无所谓,但这对孩子好吗?”凯文回道。

    “这对孩子当然不好,”麦琪没好气地呛声说,“比起住在市中心的破公寓里,或者闻柴油车喷出的废气,或是比起她妈妈每天必须出去上班,这烟的害处也大不到哪里去。”

    “那你丈夫对此有什么看法吗——他抽不抽烟?”

    “不抽。您肯定是有通灵超能力吧,万事通。他很讨厌抽烟,还说我这是没心肝,是在残忍地伤害丫头那小小的肺,还说这是在树立坏榜样,不允许我在他那两个大孩子,那两个宝贝蠢蛋面前抽烟。夜里三点钟,丫头大声啼哭,小心肺在那鼓来跳去时,他怎么就不关心肺了呢?他甚至会跑到另一个房间去睡大觉,理由是他第二天还得上班。而我也一样必须去工作呀,他却从来没说过这个。”

    “这个,你不能辞职在家吗?”凯文表示关心,也有些好奇。

    “那不成,因为他不是我老公,只是同居伴侣。你跟人有这种关系时,你最好仍然出去挣工资。老婆才能坐在家里收钱管账。现实就是如此。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的脸上满是气愤和不安的神色。自从凯文第一次见到她,长长的五年不是都过去了吗?那时,他对麦琪挺反感的,认为她自私,破坏别人家庭。现在呢,眼前的她是这种状况:四十岁的未婚妈妈,几乎没什么安全感。

    “11月快点到来吧。”她说道,一边深深吸入一口烟——恐怕烟都吸到她的脚指头了。

    “11月?”凯文傻傻地问道。

    “公投啊——对离婚法案公投,11月24号是投票日。”麦琪说完,扭头看向外面的车流。

    在凯文家,因为对于投票的意见分歧,大家还产生了一点小争执。

    菲利丝准备投赞成票。她希望,如果人们在婚姻上犯了错,就应该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她不愿人们因此受到惩罚。

    凯文对此不是很确定。如果事情变得太容易了,有人也许就会一时激动,站起来拍拍屁股便跑了。所以,他打算投反对票。

    “男人可以跑,女人也能跑得一样快。”菲利丝说得倒是挺来劲的。实际上,她是永远都站不起来的,永远脱离不了轮椅,而且,没有凯文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愿过。

    “我看到过很多不幸的例子了,都是因为离婚,因为其中一方抛弃了原有家庭。”凯文一边说一边摇头。

    “这个,你真看到过吗?你不可能看到过的,因为离婚在爱尔兰还没合法呢。”菲利丝显得颇有权威。

    他们又争论说干脆根本不要去投票了,因为两人投的票只会相互抵消,而他们谁也不想要这样的一种结果。

    “比起你那一方,我这一方更需要这张赞成票。”菲利丝不放弃。

    “你可没能完全说服我,让我相信你的意见是对的。”凯文说道。开车这些年,他听到的人间故事已经够多了,所以是否要投反对票,现在倒也谈不上很明确。

    公投的那天,他把菲利丝架出来,安顿到前座上。

    他们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她向这边挥手,但失望地发现车上有乘客。

    “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我想,我们可以让她搭车。”凯文说。

    麦琪和女儿伊丽莎白坐到了后座上。他们能让她上车,她表示很感谢。

    菲利丝无论见到谁都会主动聊天,麦琪当然也不例外。等他们返程回到公寓楼时,菲利丝对麦琪的生活已经有了全面的了解——即使认识对方十年,凯文也不会知道这么多。麦琪的妈妈让她头疼又伤心;她不时请假照顾孩子,老板恼火得都要冒烟了;她身边都几乎没朋友;她刚刚投了赞成票,如果公投通过法案,她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祝你好运。”菲利丝说,“到了眼下这光景,那男人的婚姻算是名存实亡了,他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而不是这样摇摆着浪费时间。”

    “是的,我也这样说。我预计还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然后等事情停当了,世界就安稳了。”

    “我猜,你们两个已经开始计划了吧?”菲利丝热心地说。

    “他什么都还没说呢,但我估计他有考虑过这件事吧。”麦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这个,他当然会考虑的,”菲利丝安慰道,“当然会的,来照顾你和你那小姑娘。这么好的事,什么样的傻瓜男人才不愿干呢?”

    麦琪神色不安,显得挺为难的。

    凯文突然表示赞同。“啊,没错的,他当然会跟你结婚的。如果不想娶你,那他跟你同居生活还生了个孩子,难道是为了别的什么吗?”

    菲利丝惊讶地看看他。你永远都猜不透凯文到底会站到哪个阵营去。

    “不过,他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去投票?”凯文问道。

    “今天,他要去看那两个无聊的大孩子,”麦琪回应,“很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候车站台这里的视野很好,凯文看到洛伦进了罗琳的房子。他带来了一盆耐寒的冬日三色堇。他忙着侍弄盆栽,她则给他拿了一大杯喝的东西。两人有说有笑,如同老友。根本没有那两个无聊的大孩子的踪影,而他说是要来看孩子的。凯文私下笑了笑。

    今夜他要出车到很晚。菲利丝会看电视上关于公投的专题节目,看那些无休无止的讨论和报道,然后,明天一整天,她必定会跟他唠叨公投结果,根本没个消停。

    他想到孤单地带着伊丽莎白待在公寓里的麦琪。

    他想道,生活是完全不会照你希望的那样进行的。

    11月25日,凯文看到洛伦走出办公室。

    这时候,洛伦多少算是认识了凯文,碰到时会跟他说一声“又见面了”,以示他记得他们以前打过交道。

    “票数会很接近。”凯文扯起话题。

    “太他妈的接近了。”洛伦回道。

    凯文面露困惑。“是这样,”洛伦继续,“情愿全国人极端一点,要么这头,要么那头,那反倒好,现在这样太分裂了。”

    “确实。不过我估计,即使法案通过了,大部分人根本也懒得去办离婚。这么多年了,大部分人都已充分又恰当地安排好了生活。”凯文能感觉到,洛伦挺迫切地想表示同意。

    “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我自己的观点恰好也是这样。我要说,只要东西还没坏,干什么要修呢?或者,假如要讨论这件事,我打算说的也是这个。”

    凯文停顿片刻,思考了一下。他现在说的话也许相当重要,甚至会带来差异很大的两种结果。他可以摆出公平公正的样子,发表对原配妻子一方或同居伴侣一方有利的意见,但绝对无法兼顾到双方。

    他英明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的,只要你跟你的那一位关系融洽,那张纸就没必要了,登记处的婚姻证明没多大意义的,也省得去修正宪法了。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都能理解这一点,那是肯定的。”

    洛伦身体前倾,听他说着。

    “你能再说一遍吗?今天晚上,有人可是要跟我唠叨个没完呢。”

    凯文就又说了一遍,还多补充了几句。

    厨房里一片欢庆热闹的气氛。菲利丝和她的几个朋友正举杯庆祝“爱尔兰的新生”。

    但凯文脑袋里想的不是这个新法案,他在想着他的那些乘客们。

    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该犯傻去多管闲事。洛伦在红砖大屋旁栽种了冬日三色堇,但他是不会重返旧家庭的,虽然他会经常自在地去探视。

    而罗琳,那个目光友好和善的妇人,也不会让丈夫重返她的生活。只是,她肯定也会产生那么一丝满意之感——虽然那并不值当,也没多大意思——因为她丈夫将不会第二次举办婚礼,不会有第二任妻子,尽管这个国家的法律已经改了,人们可以离婚、再婚。

    凯文对自己笑了笑,他想到自己所扮演的那个虽小但并非无足轻重的角色,那一角色为罗琳那受惊扰的灰色的双眼带来了更多的平静和安慰。

    麦琪那焦虑不安的黑色大眼睛呢?凯文决定不去想它。他又不是上帝,他无法找到万全之策,去解决所有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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