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那地方吧。”他会这样发号施令。吉娜是如此爱他,所以只会做小鸟依人状,顺从同意。
当然,实际上她也这样做了。五年前,她离开老家,跟他住到了伦敦。她告别了善良、性格温和但内向的马修。马修是当地的兽医,他很喜欢吉娜,但从未表白过。吉娜要走,他看上去挺失望的,但依旧沉默,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她告别了小学老师安静的生活。那时,她住在父母独立屋的地下室里,那里被他们美其名曰“独立公寓”。但事实上,妈妈和爸爸去花园时,都要从这“独立公寓”中经过,每天不少于六到八次。有一次,她提议在楼梯这里装一道门,那样能保证个人隐私。“你要私密空间有什么用吗?”妈妈随口反问。吉娜永远也不会有心情跟她谈这个了。
在伦敦找个教书的工作,对吉娜来说并不多难,而且,无论在哪里,孩子们总是可爱的。遗憾的是,她不能像以前在都柏林那样熟悉这些学生的家庭,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代价。
威尔让她成了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他为一个电视脱口秀节目做调研策划,他的工作职责是找到有收视卖点的新面孔当嘉宾,并跟他们签约。与经纪人、经理和公关人员打交道是非常累人的活儿。吉娜不在学校上课或不用批改作业的时候,就帮着做了大量的文秘事务,像接电话、信息记录,以及写电邮之类的事。他希望她能干更多。他尤其讨厌她每月回一趟老家的习惯。
“这可是够荒唐的,吉吉。你这样只是在助长他们养成习惯,盼着你回去。”他言之凿凿,“我就没有老是跑回家去烦我妈。”
威尔的妈妈四十八岁,是个有魅力的美人,而吉娜的妈妈已经七十三岁了,经常忘事。吉娜的父亲是个七十八岁的老爷子,走路都走不稳了。两家的情况根本不是一码事。
威尔不知道老两口是多么期待吉娜回去探望他们。他们把宝贝藏在壁炉台上座钟的后面,等着给女儿展示;他们把无法解决的难题列成一个单子,以便吉娜在家的那几个小时内能逐一解决这些问题。
她的哥哥们几乎不管父母。就算他们回栗树街,每年也不会多于一两次。
大哥戴维在爱丁堡做财务顾问,妻子叫罗拉,家境优越,长得也很漂亮。他们在莫宁塞德有一栋漂亮的大屋,常常在那里宴请宾朋,生活过得有声有色。他们把活动安排得太满,没空南下探亲。
二哥詹姆斯在伦敦经营网络生意。跟他生活的那个凯特就像一只不得安生的小猎犬,巴不得詹姆斯一天能工作十五个小时。所以,他就极少有空能回家,无论如何就是没时间与妹妹见见面。五年前才到伦敦时,吉娜感到孤独无依,还曾抱有希望,误以为他和凯特或许会欢迎她去他们家做客。
但是威尔太忙了,没法周到地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眼下,他正面临巨大的压力。有模糊的传言说,因为没达到预期的收视率,他参与的那个脱口秀节目明年可能会被砍掉。事情发生之前,威尔就有脱身的打算。他盯上了好莱坞的一个脱口秀。他甚至认识那个有可能聘用他的人。说起这一未来前景时,他因为兴奋而双眼放光。
而吉娜心中却压着一大团铅,她点头表示赞同。那将是威尔职业生涯向更高处攀登的空前巨大的一步,那也是他当之无愧的。与此同时,她也在寻思,在威尔眼中,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认为,她会放下一切跟他走,这很简单,因为他们彼此相爱。而跟他来伦敦,吉娜差不多已经把一切扔在了身后。还有什么令她感到心情沉重的呢?他难道不明白,既然她不可能动不动就从洛杉矶飞回去照看父母,那她也就没法跟他去加州了。这不是因为她缺乏勇气,而是一个关于感恩尽孝的问题。父母结婚迟,对三个孩子都挺好,现在他们需要有个人在身边,她绝对不应该抛弃他们不管。
在高街下了公交车后,吉娜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家之前,她要先采购一点东西。她会给父亲烤点他喜爱的葡萄干小面包,妈妈则特别喜欢细长条的酥饼。他们也许已经自己买好了这些东西,或者请克劳德太太帮忙买了,但这么多年来,他们老是克制物质欲望,省吃俭用,已经没有了买小点心犒劳自己的习惯。
她在超市里遇到了马修·凯恩。无论何时见到她,他都会露出微笑。
“你这周的工作中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她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她。
“我想想。有的,我至今教过的一个最叛逆、最孤僻的孩子告诉我说,她要参加一个诗歌比赛。这事真让我喜出望外。你呢?”
“有一只可爱的、姜黄毛色的、总是大笑的猫咪长了个大肿瘤,但化验报告显示那是良性的。我向猫的小主人们通报了这好消息。”
“那么,总而言之,这一周挺不错的。”吉娜语气欢快。
他们没有聊私事,所以她没法告诉马修,实际上,她这一周过得提心吊胆的。电话里,妈妈听起来比以前更前言不搭后语。父亲的自理能力也比往常差了。吉娜打电话回去时,克劳德太太总是不在家。
威尔非常激动,说话的声音简直高了八度,因为他的美国联系人已来到城中,吉娜一定得赶回公寓做一盘馅饼。美国人对私家烤制的馅饼十分着迷。她也要为了晚上的见面盛装打扮一番。
如果有可倾诉的人可以分享一下这消息,那无疑是很愉快的。但可惜马修不是那个人,现在时间也不合适。
她走进了栗树街30号,闻到了牛奶坏掉和食物变质的气味。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了,直到听到父母喊了一声招呼她过去,她才缓过神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因为雇请克劳德太太的费用太贵,他们就把人家给辞了。他们觉得自己也能应付得挺好。
餐桌上堆积着半敞开的、吃了一半的食物,冰箱门也没关上。有几天没洗涮了,水槽里都满了,全是脏盘子。吉娜四顾茫然,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一阵自怨自艾的巨浪将她淹没。她二十九岁了,是个尽职的好女儿和好妹妹。她从二十四岁那年起就一直爱着一个男人,未曾背叛过他,也总是善待他。她秉持着良知,整天尽心尽力地教好自己的学生。她却为何要遭受内心的谴责和惩罚,就仿佛她是作恶者?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那悔恨自责的巨浪前后翻滚,冲击着她,持续了大约两分钟,然后消退远去。她开始低头干活。她烤好葡萄干吐司,接着建议父母到客厅去坐着,她要把餐厨区这里打扫一番。他们接受了这一安排,但表露出的神情似乎在说她是在自寻烦恼。
她花了两个钟头清洁厨房,将所有变质腐烂的东西装进几个黑色垃圾袋,袋子里还放了消毒剂。她往洗衣机里面塞满了脏衣物,仔细擦除烧煳了粘在炊具上的食物残留。她做了炒鸡蛋,把它盖在吐司上,然后喊父母进来吃晚饭。
“这真是太好了。”妈妈说。
“晚上能有热的吃,就已经很好了。”父亲表示赞许。
妈妈一刻不停地唠叨着,说今晚稍迟一会儿,有哪些人要来家里。她把那些客人称作“姑娘们”。她念出了一长串的人名,都是吉娜从未听说过的。妈妈起身去找她漂亮的长披巾,这样等她们来时,她披着那个会更好看。
“爸,那都是些什么人?”妈妈离开后,吉娜惴惴不安地问道。
“她们是五十年前你妈在银行共事的那些姑娘。你明白了吗?她以为现在她还在那里上班。有时候,她都不太清楚我是谁了。”父亲满脸的悲哀忧愁,样子像一只血缇大猎犬。
父母去卧室了。吉娜孤零零地坐在餐厅这里。她列出了一份清单,上面是需要采买以及为克劳德太太储备的食品,还写好了要给克劳德太太的致歉信——希望她心怀宽广,对老两口辞退她的糊涂举动一笑了之,能回来继续把守城寨。吉娜还一定要去督促戴维和詹姆斯,好让兄弟俩能更积极地行动,承担作为晚辈的更多义务。他们心中应该还没有忘了父母,那是肯定的,不是吗?罗拉,那个苏格兰白富美,不至于会阻拦戴维来孝敬双亲,那是肯定的,不是吗?凯特,伦敦的这个急于致富、勤勉监工的财迷,不至于会阻挠詹姆斯来帮着参与家庭事务决策,那是肯定的,不是吗?
妈妈走进了厨房。
“我们是不是来一点午夜欢宴?”她用小女生般的口吻发问。
“当然可以,妈。”
吉娜弄了些牛奶和酥饼。母女俩像好友般坐着吃东西。
“我真希望自己结婚了。”妈妈又开口了。
“在一定的时候,我们都希望自己能结婚的。”吉娜随声附和。她知道,一场长达三十多年的幸福婚姻在妈妈的脑海中被抹掉了。
“你明白我的感觉吗?”妈妈吐露内心的秘密,“所有的快乐,你喜欢和迷恋的所有东西,你都能得到,但真的要面对这个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搞错了,就像一道清晰无比的巨大光柱照亮了一切。”
“那你看清了没有?”吉娜问道。
“这个嘛,我想我是看清了。”妈妈那样子似乎是在跟一个平等的同龄人对谈,而不是和自己的女儿说话。这一切都笼罩在小女生之间推心置腹的氛围中。
“我曾经爱过那个经理助理,你知道的。但你说得没错,你们所有的人,我的朋友们都说对了,他根本不是真的爱我。”
“他爱的是别的什么人?”吉娜语气温柔。
“没有,我认为他没有。”妈妈显得实事求是,“只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既然你清楚了这个。”吉娜轻声问道。
“我不会仓促行事,这是肯定的。”
“是的,当然不可以。”吉娜表示同意。
“跟一个男人有了关系,但你总是卑屈地顺从他,却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存在的价值,这样想就太软弱了。”
“确实,我完全赞同。”吉娜有生以来从未跟妈妈有过这样的交谈。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把自己当作一个自由的人。我要结束这种花痴的傻念头,把这个看成是一次解放。我有自由去接触其他我可能会喜欢的男人。”
“有没有什么人是你可能会喜欢的……你觉得?”
“有个男人挺不错的。我想,你们从没见过。他名叫乔治,很本分,话很少,不像那个经理助理那样喜欢表现自己,急着往上爬,但跟他聊天挺有意思的。既然我看问题更清楚了,你也知道的,我就打算多花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妈妈那七十三岁的脸上露出了妩媚娇嗔的微笑。吉娜也跟着笑了,眼中含泪。但吉娜之所以微笑,是因为爸爸的名字就是乔治。
吉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她恳请克劳德太太来继续坚守岗位。
“到时候我就回来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的。”她告诉对方。然后,她去超市采购父母需要的日常物品。还买了一块很贵的馅饼,是羊羔肉和杏子的馅料,需要加热四十分钟。马修·凯恩也在那里。“难道你住在店里?”他们异口同声地这样问彼此,随即朗声笑起来,相互看看对方的购物车。
“这么多的奶油米糊。”她感到很迷惑。
“四条小狗跑到了我家门口,它们身体都还太弱,眼下吃不了别的东西。”他解释道。
“我明白了。祝它们都交上好运。”她回应。
“你那馅饼很高档呢。”他观察着,扫视她购物车里的东西。
“我要招待一个美国来的名流,还有他那瘾君子女友,我要在他们面前假装这是我亲手做的。”
“懂了。祝他们好运。”马修这样说道。
于是,她回到了伦敦,在餐桌上的花瓶里插了几朵玫瑰。在一家新开的、时尚的酒馆畅饮了很多杯鸡尾酒之后,威尔把他们带回家中,而吉娜已经冲了淋浴,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真是好极了,我们简直不想离开。”布雷特说。
布雷特的女友艾米看上去要么是喝高了,要么就是吸晕了,动作非常不协调。
“可以看看你们的洗手间吗?”这句话就算是她初次见面打招呼了。
吉娜正要带她去,布雷特打断了她们。
“这里不用的,宝贝,没那必要。在这里就跟家里一样。”他说道。
吉娜丢下他们,走进厨房。她回头看到,布雷特和艾米在客厅里弓着腰趴在咖啡桌旁,桌上有两撮白色粉末——他们竟然在她的公寓里吸毒。威尔站到了她身边。
“求求你了,吉吉,别这样心事重重的,现在,任何时候,都别把这当真。”
“谁心事重重了?”她反问道。
他报以微笑,那微笑在吉娜这里百试不爽。
她端着餐盘进了客厅。
“羊羔肉杏子馅饼,欢迎品尝。”
“你是不是认为,因为是你做的,我就会吃这油酥饼?”艾米问道。
“不是,我没有想过你会吃。”吉娜和颜悦色地回道。
他们全都惊讶地看着她。
“是这样,看到你苗条漂亮的身材,我就猜你大概从来都不吃高热量面食的。”吉娜看着她,目光中似有羡慕之意,“但其他人可能还是喜欢吃的。威尔就什么都吃得下,而且还从不长胖。布雷特,我相信你也是一样吧?”
威尔看着她,喜形于色。五年来第一次,吉娜意识到,要让威尔这样的人高兴,哄他们开心,实际上也很容易。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撒撒谎,一直都说他的好话,装作你的生活除了他别无外物。
那一夜的闲聊交谈,艾米没有担任什么主要的角色,而吉娜却占尽了主场优势。她娓娓道来,说威尔是怎样有才华,待人接物是如何彬彬有礼,那些才华杰出的嘉宾是多么喜爱他,还有那些名流大腕回来再上脱口秀,又如何总是要找威尔。布雷特表示疑虑,这一套在大西洋彼岸还能有用吗?
“只要威尔有这个愿望,那就会有用。”她很有信心地说。
布雷特对此印象深刻。威尔回到厨房,满怀成功的喜悦。
“非常棒,事情进展顺利。他对我挺赞赏的。”
“不赞赏又会怎样,也没什么吧?”吉娜温和地说。
“明天上午我要再次跟他见面。想想看,明天是周六呀!”威尔兴奋地嚷起来。
“那就好。我必须回家了。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情况怎么样,你觉得呢?”
“又回去,不要吧。”他显得挺烦躁。
“是的,要回。你还是去招待客人为好。往后,你可以带他们去酒吧和夜总会之类的地方。”
这个周末,她有很多事要做,要给哥哥们打电话,要联系医院,要去查看老人护理日托中心。她或许还要请个装修设计师来栗树街家里看看那老房子可以怎样改造。她可能会咨询一下以前的学校,问问那里有没有空缺的教职。还有小狗狗要去探视——可怜的小狗狗,只能吃奶油米糊。她要在餐桌边坐一会儿来做出决定,重大的决定。因为她现在能看清问题了,一切已一目了然,所以这些决定,没一个跟去加州有丝毫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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