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急于做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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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正为安排跟不同的三拨人同时去不同的三个地方度假而头疼。她拒绝谁都不行:不能拒绝伊芙,因为后者竟然在距婚礼只剩三天时被抛弃了,所以真的非常需要一个游伴陪同散心;也不能拒绝妹妹,因为她太小了,一个人无法独自出国旅行;也不能得罪一起上班的那帮同事,她们需要再多一个人来凑人数,好拿到组团出游的优惠价格。

    结果那一年,她哪里都没去,而是待在了栗树街的家中。那个团队没带上她就出发了,每人颇为勉强地多掏了两镑团费;妹妹去了爱尔兰一处海滨度假村,在那嘟嘴生闷气,还吵着说外边的精彩世界反正在等着她,以后只要有机会她就自己去;伊芙则动不动就公开叫嚷说生活中尽是这种人,在你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会让你失望。

    我认为,露丝有生以来,无论做什么事,几乎没有不想着取悦谁的,但人世间的逻辑就是那么奇怪,结果都事与愿违,她没能讨好到什么人,反而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现在她住院了,这也是因为她试图让某个人高兴,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上周,她就住进了医院。

    露丝在公共服务部门上班。她觉得自己的这份工作非常非常滑稽。她总是说,只要你一有什么想法,就被自动炒鱿鱼了。思考是一大罪过。看到工作流程有可改进之处,还能让大家都轻松一些,但她不敢说出来,怕上级不赞成。他们说过,这些年轻一代的公务员简直让人提都不想提起。如果她指出某项业务怎么做可以更快些,同僚们就全都会紧张起来,担心有人会被裁掉。如果看到单位里有不公正的事,有不够资格的人得到晋升却能蒙混过关,那最好还是别吭声,否则的话,你将被贴上麻烦角色的标签,可能会遭排挤,被弄到某个极为恐怖的地方去。

    但露丝忍不住一直憋着不出声。为了帮一个年长很多的前辈伸张正义,得到应有的提拔,她做了自己职权范围内能做的一切,还做了很多远在其本分之外的努力。她跑去这人的家里,让他妻子和他本人都相信了他蒙受屈辱的事实;她对自己的直属上司投诉此事,声称要向媒体报料;她还央求别人跟她一起发起签名请愿。她接到通知,带着那份有九个勇敢者签名的请愿书去了上级高层主管办公室,被告知那前辈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而且正变得越来越糟糕。因为他伪装得很好,所以任他留在原地混日子——好在这人无甚危害——还是该把他开除,要做选择还真有点难度。如今,露丝这一搅和,让大家脑袋里填满了对权力的各种猜忌,还有关于腐败和任人唯亲这些事的梦魇。她很不情愿地听着这些事实。现在再懊悔已经太晚了,现在,那前辈觉得他正面临一个原则问题,然后便因此辞职了。两年后,他就去世了。

    “他也快六十了,”我们都无助地劝慰露丝,“喝那么多酒,本来也说不定哪天就会死的,他的肝脏已经喝坏了。”

    露丝的冲动行为有时没那么戏剧化,但却同样搞错了地方。她跑去见我供职的那所学校的女校长,说我看上去倦容满面,希望能够取消周六上午的工作。她问校长,能否调整一下时间表,以便让我得到更好的休息。她的这份热心够美好的。随后的几个学期,我都不得不忙着跟别人仔细解释这件事。有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露丝给她的前男友锲而不舍地打电话,说她很担心这姑娘要去当修女,而正是两人的分手导致了这一后果。这一切侠义之举带来的混乱和尴尬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不过无论如何,露丝每次都被证明是够失败的。她为父母买了两份全包价的度假套餐,但在出发前两天,他们才跟她说他们不想去。露丝为此哭了整整一周。她付给旅行社的定金打了水漂,父母对此也感到过意不去。

    她给一个志愿者组织的理事会当财务专员。她开会老是迟到,还隔三岔五地弄丢公益金认捐账簿,于是她就对别人说:“哎呀,不管怎样,我确信你已经捐过款了。”然后只好用她自己的钱去补足偶然的亏空。他们取消了她管财务的差事,让她去做宣传。她信誓旦旦地说会把海报挂遍啤酒馆和商店,但出师的第一站就遇到了问题,她跟一个人在那谈来谈去,其余的宣传海报根本没机会上墙。

    然而,她遇事依旧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要你相信她的见解没错。“毫无疑问地,那裙子你应当拿回干洗店,我会陪你去。你必须要态度坚定。那对大家终究都是好事。”可她后来就没法去,或者不能跟你一起去了,而你被傻呆呆地撂在店里,笨口拙舌地跟店员说:噢,是啊,是的,当然,我明白化学清洁剂只能达到这个效果,的确是这样的,很抱歉。

    有出国离开一段时日的什么侨民熟人回来,露丝是会主动提议给对方办接风派对的那个人,但对方倒是巴不得早在她想起他之前就已经在这片新土地上再度安顿下来。尽管如此,你还是得承认,露丝任何时候都是一片好意,发自心底——那颗慷慨热忱、大大咧咧的心。

    我说我喜欢她,这等于是废话,每个人都喜欢她。你不可能讨厌如此好心好意的一个人。她从不多说自己的事——这是另一烂透了的经典理由,来解释你为何喜欢某个人——露丝只会说她的工作难以置信,但她已经读了很多书,甚至考虑可以把上班时间充分利用起来,读一个什么专业的函授课程。可事实上,你永远也不会想到要对她说,她应该提升自我素质,因为就所处的境地和状况而言,她看上去也还不错。

    关于她交往过的男人,她说起来倒是从不厌烦,而是兴致勃勃的。“是的,就是杰夫,你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是在齐拉尼小镇游玩时认识他的。他的那些朋友可怕得很,彼此称呼时竟然全都喊对方的姓而不是名字。不过我以为,好在那并非世上最糟糕的事情。他们老是打壁球。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他跟我的家人也相处得非常好……”但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位杰夫到底是哪路神仙,不是吗?你不可能知道,因为六个月之后,情况又变成了这样:“迈克尔,就是那个到处逛荡的家伙,我跟你说过的。哎呀,他不是你会觉得非常有责任感的那种人,但他真的是太善良了,非常喜爱动物。他正考虑在他那块地盘上建立一个狗狗医院之类的机构,眼下就差一位兽医了,只要那兽医肯在业余时间免费帮忙就成了。碰碰运气随便问一下,你有没有恰好认识什么兽医之类的人?”

    她跟我们圈子中的两个人——包括我自己——借钱,这让我感到大吃一惊。她也不说借钱要干什么,只是承诺一定会还给我们的。也不知是谁说过,你不要借钱给别人,除非你预先做好了根本拿不回来的心理准备。这人说得真是太对了,因为我们没听他的,反倒迎难而上,结果后来我们就再也看不到露丝了。我们可能在场的任何地方,她都不去,怕碰到我们太尴尬。虽然这不是什么生死相隔的距离,但也足以构成巨大的障碍,让我们不禁心想,“她借那些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还有,“她为什么不能还钱?”不过,你也懂的,我们毕竟是社会人,要顾及情面,你不可能直接给某人打电话,然后就说怎么见不着人了,对方会很自然地认为,你这是在催着他们还钱。所以我们从未问过露丝,但多少感到有点生气,同时还略微有那么一点忧虑不安。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我自己是生气多过忧虑。

    她结婚了,嫁给了世上最意想不到的人。哎呀,算了吧,难道有谁不是这样?太多的婚姻都让你大跌眼镜的了,但露丝的婚姻还是太出乎意料了。那人比她大二十岁,单身(或者是离异了,或者是其他什么状况,反正真相模棱两可,简直有点神秘兮兮的),非常富有,在他自己的事业领域内还相当知名。他们在伦敦结的婚,随后回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鸡尾酒派对。那里的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尤其对露丝感到极为陌生。她走来走去,忙着奉承来宾,在寒暄中让别人加深对她的印象。她告诉人们的那些事在我听来都假得很:“是啊,我以前有公干,在行政部门,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挑战性,不过,当然了,从今往后,会有太多的客人朋友都需要我款待,所以就不打算再继续上班了。”她偷偷地把用信封装着的那四十镑借款给了我,悄悄地说,她实在是惭愧得很,歉意难以言表,而且拖欠了两年,都应该付利息了。另外,也要感谢玛丽,请我帮忙转交欠她的那二十镑。还有,她希望我俩没有因为这些欠款而挨饿。

    “邓尼斯认识很多人。”她说,带着她草率行事的惯常劲头儿,“你一定得经常过来玩玩,跟我们一起吃吃饭什么的,能接触到大把大把的新朋友。其中有些人也是单身。”她顺带指出了这一点,含糊地批评我那种既没结婚又没男人的真空状态,言下之意是说我活得太凄凉:“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呢。”

    果真如此,谁也想不到会出什么状况,因为那么多承诺当中,露丝唯独把这次的当真了——当然也仅有这一次。不断的邀请像大洪水般把我给淹没了。她张罗我去认识都柏林那些最称心如意的钻石王老五,直到这成了我们所有人之间共同的笑话。她给我和对方做了介绍之后,我就会说:“您能不能立刻就娶了我,我俩一结婚,这事不就彻底了结了吗?你我都能得到解脱。”我觉得这样说挺搞笑的,王老五们也觉得搞笑,就是不太自在,而露丝觉得我那是在抗议。邓尼斯对此嗤之以鼻。但话说回来,我对邓尼斯也不以为然,所以两人就自动扯平了。

    露丝继续心血来潮、毫无章法地过着日子,家里动不动就有晚餐聚会,只可惜请错了客人。她总说餐后甜点将会如何如何美妙,但结果不是食物太生就是她把它们烤焦了。邓尼斯的不悦情绪越来越强烈。不过,我反正是跑到外地度假去了,所以他们没有惦记着我,或者至少说,他们也许是忘记了我,要么也许就是把我从常客名单上给“划掉了”。但我还是听人说起,露丝仍旧在急切地努力讨好邓尼斯,也讨好她自己的父母,尽管女婿讨厌他们。她也试图在以前的老友圈中保持人缘——大家自然早就领教过她的风格了。过去那些年,她制造过几个经典的事件,比如有个女士想怀孕已经有七年了,但一直运气不佳,露丝却冒失地提醒她说“赶紧停止这种自私享乐的生活,安下心来生三个娃娃,一个接一个地生”。一天晚上,她秘密筹办了一个派对,想给邓尼斯一份惊喜,但那天恰巧有董事局会议,邓尼斯午夜时分才回到家,迎接他的全是醉醺醺的东倒西歪的客人,还有满地的狼藉和空空如也的餐盘;亲妹妹也跟她永远成了路人,因为露丝告诉她“应该知道”她的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生过一个孩子,这可是我们从来都闻所未闻的,是真是假,我们也根本不会操心去考证,但她妹妹和未婚夫却很在乎。较真到了什么程度呢?两人竟然把婚约都解除了。露丝的妹妹远走美国,从此几乎杳无音信。

    邓尼斯变得越来越烦躁,而露丝则越来越恐惧。邓尼斯的前一段婚姻有过一个儿子,那一年大约十七岁。我认为他是个腼腆、礼貌、有勇气的孩子。露丝动辄就写去长达十页的信,告诉他说,她绝不会试图取代他妈妈的角色,而是真心想成为他的朋友。孩子在一座农场里工作,他父亲认为那简直是白痴的选择,而露丝则表示那种生活也很美好。她开车开了一百英里的路程去看他。他们之间有过一场对话。虽然不了解那内向的少年,但我了解露丝,那肯定是一段艰难的交谈。这个陌生又奇怪的女人,心情急切,连珠炮般地说了一大通,可他对她一无所知。他肯定认为,露丝真不愧是他父亲那高尚阶层的一员,甚至比那圈子中绝大多数人还更聪明,因为她竟然能戴上结婚戒指!

    他不肯来跟父亲同住,但露丝为他整理好了一个房间,买了印有马匹和乡村风景的装饰画,还坚持寄去明信片,问他喜欢红色还是蓝色的地毯。对那儿子来说,这些“温暖的家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上面写的内容都是公开的。后来他的雇主就老是问他,他究竟是要离开还是留下?难道他不能拿定主意,做个决断?

    我想说,有那么几年,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这样说当然是荒谬的,因为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必定有事发生过,只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罢了。有人说,露丝和邓尼斯非常般配,过着极为平淡的生活。你总是能在报纸上看到他在签这个文件那个合同之类的照片,但从来都看不到露丝的照片上报。她的继子安迪从未在他的房间住过,尽管如此,那里却还是一直被叫作“安迪的房间”。露丝的父母到访这栋大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露丝打算加入“撒玛利亚善人”乐施会,却被告知,他们非常感激她的好意,但她不是他们需要的那一类成员。露丝仿佛参透了人生哲理,原谅了对方,说他们需要的当然是沉稳可靠、有条有理的那种人。她从不抱怨,一如既往地作出承诺,安排计划,还有,去掺和别人的事。

    露丝和多年前曾借过她钱的那个玛丽碰上了,于是两人就共进午餐。露丝在饭桌上保证说,要利用她的人脉关系让玛丽的丈夫升职。玛丽心惊肉跳地度过了七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终于才松了一口气,猜测露丝已经忘了这码事。

    我最近见过露丝。她说她认识的某个人是一位获奖大作家的知心好友,她要给这人写信,让他向作家引荐我。直到此时此刻,我还是惶惶不安,生怕她真的已经行动。

    她给某人快递过一瓶葡萄酒,瓶子在途中破了;她给一个表妹买过几株玫瑰花树,但表妹家没有花园;我跟她讲过一位运气欠佳的女士,她有一次就汇款给我,让我转交那位女士。我不得不告诉她对方不肯接受施舍,我只好通过合适的组织机构才匿名把钱转交到了那位女士的手上。露丝于是大为伤感,因为她想跟那个女人成为朋友。

    她跟邓尼斯似乎只吵过一次架,或者是她说过的那次:有人送给他一只手表,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因为他已经有一只了。她双眼放光、笑逐颜开,提醒他说,那旧表是他们结婚前不久她给他的生日礼物,而他哈哈大笑说那只不过是个廉价的小玩意儿,他早就把它换成了有点相似的但却是能用的东西。这就是很多年前露丝向我们借钱的原因——她花了那么多钱买了那个没有价值的小玩意儿。

    她悲哀地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灰暗模糊起来。她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也许这就是那仅有的一个时刻,她才允许自怜自艾的念头在心里稍稍盘桓了一阵。但她很快又告诉我,即使没能为邓尼斯做过什么,她也可以设法补救。正是出于这个原由,她上周开车去找安迪了。安迪说,看在上帝分上,请不要再烦他了。他对露丝没有恶意,但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他认为,她说“你爸爸打心底里想要你回家”这种话是一种很业余的心理学,是专业干预。他还拿露丝总是对别人说的话还击:“你为什么不自己生养一两个孩子呢?那样就不用再把我扯进来了。”

    返回途中,她悲从中来,有点泪眼朦胧。她猛打方向盘躲开了路旁溜达的一只狗,却撞上了一个骑单车的人。那个男人断了两根肋骨,而自己身上只是留下了不少的擦伤,手腕也折了。就是这样,她才进了医院。

    但她依旧忙着当好人。她要我别打扰护士,将送去的花插在一只漱口杯中就行。我照办了。不过,那杯子是经过严格消毒的,另有他用,于是,这就引起了护士很大的不满和额外的麻烦。她说,因为她住院了,就安排了一家餐馆为邓尼斯送餐上门,但那些饭菜全都坏掉了,因为他一直在外面吃饭。她不想给医生添事儿,就没说自己头痛得很难受,因为,真的,光是检查治疗她的手腕,那医生就已经忙得团团转了。再说了,头痛就只是头痛,没什么大碍,不是吗?还有,拜托了,他们为什么不肯让她去看看那骑单车的倒霉蛋?她要告诉那人,这一切全都是她的责任,只要他能康复,只要他的处境能有所改善,她会承担所有的费用。另外,她问我有没有某人的住址或联系方式,因为这位女士的丈夫不幸刚刚谢世,而露丝想告诉她,邓尼斯恰巧有一个朋友人非常好,是一位鳏夫,很渴望能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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