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挪动一下,坐得离窗帘稍远些,但仍然看得到外面。
她看到一辆厢式小货车把可怜的哈代小姐的遗留物品都拉走了。那个妇人如隐士般离群索居,在街角开杂货店的巴基斯坦人问起她之前,一直都没人知道她死了。看来,她没有任何亲友。格温多琳听说,她的葬礼上什么人也没有。后来,当然了,房东找人把那地方彻底打扫了一遍,做了烟熏消毒,现在又可以出租了。
那里引起格温多琳的注意,是因为她自家房子的窗户恰好正对着街道那一边那栋房子的二楼,而眼下那个待租的套间就在二楼。那里其实从未有过什么东西值得她多看一眼的,只有一块总是用大大的安全别针把它们扣在一起的窗帘。新租客到来后,也许会有一点没那么令人沮丧压抑的景象可看看吧。或许会有漂亮的百叶窗?会有好看的、配有讲究的帘头窗帘盒的窗帘?
这条街将会稍微有点生机。可怜的哈代小姐的最后一丝痕迹,以及她那种孤寒客特有的孤独气息一旦消失,这个地方还真会变得适宜居住。
每天晚上,格温多琳都会在六点半左右到家。她从地铁站出来,穿过一处市场,经常能买到物超所值的东西,因为一天将尽,摊主们都在降价甩卖。这个傍晚,她花半价买了一些黑线鳕鱼肉,还有几个样子脱形的番茄,以及一把软塌塌的四季豆,所花的钱仅仅是白天正常售价的几分之一。如果想的话,她用十便士就能买下一束花,但那看起来难免有点可笑,于是她就放下了花束。她满意地回到家中。晚餐的花费是如此之少。她在一家大公司的财务部工作。从那些遭遇房产回收令和官司纠缠的问题客户身上,她清楚地看到人们债台高筑之后会有多大的麻烦。大手大脚花钱、欠债,这是格温多琳永远也不会允许自己出现的状况。
她走进公寓,四下看了看。
如果有条宠物狗摇头摆尾地迎接她回来,倒也不错,但你不能整天把狗关在公寓里。猫应该挺合适的。她曾经想过养一只宠物猫,但有个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说,你那些花大钱买来的好家具可能会被猫抓得稀巴烂。当然了,有个丈夫也蛮好的,但这事在格温多琳身上没发生过,而且,如果像那些女友一样,一定要做出所有那么多的牺牲,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字前面能加上“太太”这么个称谓,她觉得那还不如下地狱算了。
另外,她好像也不是因为寂寞或其他什么原因吧。当然不是那样的。
她有电视可看,有书可读,还能从二楼的这个窗子看到外面街上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有辆厢式小货车停靠在了街对面的房子门口,一个女人从前排座位上探身出来。她看上去跟格温多琳是同龄人,但也许更年轻一点。她一头深色的长鬈发,穿牛仔裤和宽松的红色套头毛衫。同车一起来的是四个小伙子,都比她年轻很多。
他们抬着她的箱子和柳条筐上楼,轻松得就仿佛正在取出夏日野炊要用的东西。他们进出时一直在嘻嘻哈哈地说笑,最后跑去街角店里买了炸鱼和薯条。
格温多琳可以看到他们围坐在早先搬进屋的那张桌子旁。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们,是因为搬到这儿新入住的人没有立刻装起窗帘或百叶窗。什么遮挡也没有。朝街这一面的房间就那么大敞着,让人一览无余。太不寻常了。
炸鱼和薯条吃完后,小伙子们离开了。他们在街边的窗口下方嚷嚷着道别。
“卡拉,祝你过得开心。卡拉,祝你好运。”然后他们开车走了。
她的名字叫卡拉。
帮她搬家、跟她一起吃炸鱼薯条的这些人,是什么来历?是她的侄子?外甥?表兄弟?朋友?同事?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格温多琳发现自己被蛊惑了一般,老是朝那敞开的窗口看。卡拉洗完杯盘,给自己弄了一壶茶。然后,她坐在桌边开始忙活,看似在做什么木器。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谜底揭晓了,那是一个盆栽盒子。安装完成后,她把那东西放在了窗台上。接着,她从两个大袋子中取出土和肥料,小心细致地填进盒子里。最后,她一副很关爱的样子,从透明袋子中捧出花坛类的植物总共六七种,把它们栽到了土中。她拿着一只小巧的喷壶浇水,然后带着极大的成就感站在那里左看右看。
格温多琳吃了那半价的黑线鳕鱼,还有那蔫了的蔬菜。就这一次,尽管这餐饭依旧物超所值,却完全没能让她有那种赚到了的满足感、那种明亮的暖意。跟街对面那个女人相比,她感到过得就有点无滋无味了——那个女人住进新地方的第一晚,就在家里用炸鱼和薯条款待了搬家的人,还立刻种了盆栽。
格温多琳熨烫了明早上班要穿戴的衬衣和围巾,然后试图集中精神读几页书,但她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看着街对面。卡拉继续整理,在一个小书架上放满了平装书。真难想象她一个人竟然买了这么多的书,而不是从图书馆免费借阅。
对面的女人自得其乐地欣赏了一会儿书架,然后坐下看电视。这些举动被格温多琳尽收眼底。她能看到对方的脸被电视光线照亮了。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节目,卡拉在大笑。格温多琳把所有的频道都浏览了一遍。电视里根本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连稍稍好玩一点的都没有。也许那女人是在看影碟吧。
卡拉看似自足自乐的样子,不禁让人有点好奇,而那样子也让格温多琳有点懊恼。
第二天早上,格温多琳又从窗帘后面窥视对面。
卡拉已经起床了,正在榨橙汁。然后,她检查了窗台盆栽的情况。她把极细小的杂草拈掉,又轻轻地喷了一次水。
她穿上了外套,格温多琳也穿了。她将会看到这个女人会朝哪个方向走去上班,但卡拉在街角的杂货店门口停住了。
“早上好,我叫卡拉。我刚搬来,就住拐角这一边,我会经常光顾你们店的。”她主动打招呼。
“好啊,欢迎。我叫贾维德。”
“是贾维德先生呢,还是只是名叫贾维德,另外有个姓?”她问道。
格温多琳被惊呆了。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年,却根本不知道那店主的名字。
“那只是我的名字。我姓帕特尔。”贾维德回道。
“哎呀,这个社区看上去非常友好。我肯定我会喜欢这里的。”她说。
“没错,这里相当友好。”帕特尔先生附和道。
格温多琳有了示好的机会。她本可以上前一步说:“欢迎来到这个社区。是的,这个地方还真挺不错的。我叫格温多琳。今天晚上,请你来我家喝杯咖啡,你有空吗?”但你不会就这样说出这些话的,对吧,不会对陌生人这样说。于是,她买了一份报纸,离开了。
办公室一个年轻的同事忍不住咋呼了一句。
“你今天买报纸啦,格温多琳!”
格温多琳颇感烦躁,不禁脸红了。是的,这个是不假,她曾说过,人们的那副样子真荒唐可笑——上班路上总花点小钱买报纸,然后还奇怪他们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但那只是生活常识,并没有让她变成一个守财奴、一个怪人。她发觉自己在思考那个卡拉在哪里工作。她看上去有点波希米亚风,你懂的,稍显懒散,自由不羁。也许她在艺术或民间工艺方面还有点名堂。
这一天过得很慢。格温多琳看到别人丢下的一本杂志。她坐在餐厅里读杂志上的一篇关于怎么装饰露台的文章。既然她家没有露台,这看来就挺无厘头的。她注意到那些盆栽幼苗是多么贵。想想看,街对面的那个女人竟然一下子就在二楼的窗台木盒里种了六株!
办公室一个名叫哈罗德的同事要离职了,大家在凑份子为他送行。格温多琳实事求是地说,她根本不认识那人。
“那就是说,这张人情登记卡,你不想签喽?”张罗此事的姑娘问道。
“是的,不签。我说过了,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格温多琳肯定地说。
她觉得自己看到其他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默契地耸了耸肩。也许是她在瞎疑心?但即使他们真说她坏话,那又怎样?管他筹款还是乞讨,如果每次有人在面前摇晃一下小盒子,她都要贡献的话,那她早成穷光蛋了。无论如何,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去考虑。今晚,她要跟弟弟肯见面。两人要商量一下,给妈妈选定一处养老院。
肯之前提议在一家贵得离谱的餐厅碰头,但格温多琳立刻就制止了他。她说,他可以来自己的公寓,带一瓶酒就行。她会给肯做菜。
令她烦不胜烦的是,她这天不得不加班干了一点活。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她在经过市场想找物美价廉的食材时,摊贩们都已收档了。于是,她只能去帕特尔的便利店买想要的东西。价钱自然高出了一大截。
帕特尔先生说起了她的邻居。这位新搬来的女士叫卡拉,人非常好,很和气。看起来,她应该是一位护士,因为帕特尔不小心切到手指,是卡拉帮他包扎的。她性格开朗,心情愉快得很,买了很多很多包花种子。
格温多琳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才懒得去关注这个女人买了什么东西。她给肯打过几个电话,还留言说她下班会稍微推迟,但每次听到的都是运营商将通知机主的自动回复。既然不嫌麻烦又不怕花钱地买了手机,人们为什么不把手机开着?
及至此刻,格温多琳已经很恼火了。她情绪极差地进屋,发现客厅地板上有一张肯塞进来的字条:我猜你是有事耽搁了。我把手机忘在了办公室,但我会在附近转悠转悠,七点半左右再回来。她查看街对面有什么动静,随即目瞪口呆了。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透过对面敞开的窗户,她看到弟弟在那房子里,正跟卡拉把酒言欢。
所谓转悠,竟然是闲荡进别人家门了!
只要离得最近的任何哪个女人愿意跟他喝一杯,他就直接去了。真有种!
格温多琳没来由地感到心烦气躁。她知道,她没理由有这么大的反应。肯为什么就不能去别的什么地方坐一下?总比在街上晃荡好吧。只不过,这事进展得多少是太快了一点,太随便了,太毫无顾忌了,就仿佛他们都还是随心所欲的高中生似的。成年人的责任感何在?
七点四十五分,肯按响了她的门铃。
她摁下开门按钮让他进来,开始为他准备晚餐。
她从贾维德·帕特尔店里高价买来了羊排、冻青豆,还有两个小冰激凌当甜点,但肯拦住了姐姐。他在街对面吃过一个蘑菇煎蛋饼了。卡拉当时正在弄晚饭,所以他就跟她一起吃了。不巧的是,他带来的那瓶酒也在那边打开喝掉了。
“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格温多琳酸酸地说道。
“那不是故意的,我是说,她毕竟请我吃晚餐了,喝酒也就顺理成章。”肯满是歉意。
“当然如此。”格温多琳用锡纸包好羊排,平铺着塞进冰箱小小的冷冻柜。
“你不吃饭?”肯惊讶地问。
“现在说这个没意思。我们来谈谈老妈的事。”
“这事恐怕很简单。妈不肯去老人院,格温妮。”
“我讨厌你这样叫我。你说得没错,事情很简单。她必须去老人院,不去也得去。她独自一人不安全。”
“但她不愿去。她很固执。”
“那么,你是要提议,你和我这一辈子都动不动跑到她那里,跟在她后面收拾东西,端屎端尿,打扫卫生,找这个拿那个……”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打算和梅丽一起去跟老妈生活。”肯解释道。
“妈不会接受的。你和梅丽还没结婚。”
“我认为,妈会觉得那比去老人院好,这是唯一的替代选择。”
“这不是唯一的选择。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估计,你想着妈会把房子留给你。”
肯摇头:“不是这样,我没有预期或者想要那个,但我们恐怕不得不招个租客进去,来抵消一部分费用。”
“什么费用?你和梅丽不是要住那里吗?难道你们还要付房租?”
“房子有必要改造一下,给妈妈修出一条轮椅坡道,楼下一个卧室和浴室要改成适合她的样子,让她可以使用。还要找个护工,所以要付额外的工资。白天的时候,梅丽跟我整天都要工作,不会在家的。”
“那我被安排在什么时候接手?我猜,你是想让我牺牲我的周末时间去照顾她。”
“不,格温妮……我是说,格温多琳……我没有这个想法,老妈也没有。”
“噢,她有这个想法的。等着瞧,她会在电话里说的。”
“实事求是地说,她给你打过电话吗?”肯问道。
“没有,但那只是因为她害怕我会跟她提起养老院的事情。”
肯不说话了。
“如果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肯,你来这里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对老妈的房子擅自做出变动,而不告诉你。”
“或者说是你的房子吧,既然我们很快就要习惯这样去称呼那地方。”格温多琳的嘴抿成薄薄的、冷硬的一条线。
“妈妈明天要立遗嘱了。她会把栗树街的那房子留给你我平分,是我要求她的。劝说她这样做还是挺费劲的,但我说必须这样,否则我就不同意。她说你冷酷、心肠硬、无情、性格卑鄙,我说不是,你只是太孤单了。最终,她同意了。”
“那些全部是她说的?”
“她只是因为害怕了才那样说吧,你之前威胁说要送她去老人院。她就是这样看的——你威胁她。”
“但那不是威胁!那是为了她自己好。”格温多琳说。
“现在这样也许对她更好一点。”
肯起身要走。没有更多可说的了。格温多琳没有表示要请他喝点茶、咖啡或酒。她只是站在窗边,看着路对面的那套公寓。卡拉又在给窗台盆栽浇水。那女人对这东西真是着魔了,简直有强迫症。肯看着自己的姐姐。
“她人很好。她可以成为你的好朋友,格温妮。”
“我不需要朋友。你怎么敢说我孤单,我非常确定,我不孤单。”
“好吧。”他说完便离开了。
格温多琳看到肯仰头望向她的窗户,但她没做出任何举动表示看到了弟弟。她看到肯抬起手跟卡拉挥别,那女人晃动小喷壶做了回应。
长夜漫漫,但格温多琳不允许自己思前想后去考虑妈妈说的那些话。确实,她跟妈妈相处得不好,可话说回来,大部分母女也都相处得不怎么样。妈妈们总是偏爱儿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她不饿。那些食物可以打发第二天的晚餐。
但到了上床入眠的时刻,她还是毫无睡意。人们常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挺好的。于是,她走出门,打算在街区走一圈。
在远远的街道尽头,她吃惊地看到卡拉提着一个纸袋,拿着一把小泥铲,正弯腰在一只大花盆里挖来挖去。那花盆看上去被冷落很久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还没来得及阻拦自己,格温多琳就脱口而出了。
卡拉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哦,你好啊。你住在我对面。我看到你从楼里进出。”
“可是,这不是你的花盆吧。”
“不是,我知道。这样岂不很可怜?它在哭喊着要人来照顾它呢,这可怜的老东西。”她关爱地拍拍花盆。
“那你为什么要往里面种东西?”格温多琳疑惑重重。
“为什么不呢?我总是往别人的花坛里面丢种子的,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爱好。看到种子当中有那么多能开出花来,你会喜出望外的。当然,有些种子会死掉,但能长出来的比例还是相当大的。看到一条街上的花朵绽放,就像魔术一样神奇。”
“但有人也许不愿意你把花种在他们家地盘上呢。”在说出口的同时,她甚至已经意识到这话听来是多么荒唐。
“大部分人看到开花都会挺高兴的,虽然有点惊讶,但会觉得愉快。”卡拉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抓住格温多琳的胳膊。
“这里已经弄好了。我们回去吧,跟我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格温多琳?”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弟弟告诉我的。他挺担心的,因为他来的时候,你不在家。要把坏消息告诉你,他觉得很不安。”
“他跟你说了我的事?我无法相信。”
“跟我回去吧,我们聊一聊,所有事情都可以说说。你知道的,老年人可能会很难相处。跟我讲讲是什么情况,我的工作一直都是跟他们打交道的。你妈妈并不恨你,只是出于害怕去养老院的原因,她才那样指责你的。”
肯把他们家的私事全都告诉卡拉了。
格温多琳现在面临一个选择。她可以走进那套有窗台盆栽的公寓,跟这位显然是满心善意的女人畅所欲言。或者,她也可以回自家的套间。
“谢谢。你人真好,可喝咖啡会让我睡不着的。”她说完便离开了。
格温多琳顺着街道往回走,能听到自己的足音。她心里琢磨着,如果每栋房子周围开满鲜花,如果那一包包种子真的有用,能发芽生长,那这里的房子会不会升值?说到底,这条街究竟会不会焕发生机,变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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