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伊拉自然会听闻此事。
“要让那么多人塞进这间小公寓房?”她狐疑地问道。
“我也知道的,那不是很好吗?”丽莎故意误解莫伊拉的意思。
“丽莎,你该为自己多多打算。你聪明又机灵,完全可以有一份事业,有个像样的地方住。”
“这里就是个像样的住处,住着挺合适的。”
诺尔在外面用洗衣机,所以他没听到屋里的对话。
“不,这里不合适。你应该拥有自己的公寓。而且,你很快就会需要一个新住处的,假如诺尔继续恋爱的话。”莫伊拉说得很实际,她也一贯如此。
“可是,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呀。”
“我们不能贪图安逸,要把自己从惰性的舒适处境中赶出来。你在这里能干什么呢?这个男人养着个孩子,连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还不一定。”
“弗兰琪当然是他自己的孩子!”丽莎对莫伊拉的话感到震惊。
“唉,但那还是有可能的。她很不可靠,你明白的,我说的是那个妈妈。我在医院见过她,她是性格和行为非常放肆的那类人。她可能随便说出什么人的名字,说那是孩子的爸爸。”
“得了吧,莫伊拉,我可真的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闲扯。”丽莎对莫伊拉气量狭小、胡乱猜疑的卑鄙态度突然感到怒火中烧。
难道生活不就像抽签碰运气?这里原本也有可能拥有一个很好的社工,就跟有时去凯蒂店里做头发的那位苏菲女士一样。看到弗兰琪如今的状态,苏菲那样的社工肯定会感到高兴。结果是如此成功,她肯定会欣喜不已的。可是命运就不那样安排,让他们碰上的是难缠的莫伊拉。
谢天谢地,心地阴暗的蠢货莫伊拉讲坏话时,诺尔人在厨房里。他没有听到这些疯言疯语,真是令人安慰的一个奇迹。
不用说,诺尔听到了这边说的每一个字。他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按捺不住。
莫伊拉是多么刻薄又令人讨厌!而他才刚开始看到她身上的一些优点。但现在不会了。如此这般的一番言辞之后,将来也不会了。
听到她关门离去的声音,他还是勉强喊出了一声再见,愉快得仿佛如释重负。他不愿去考虑那些话,那都是胡说八道。他情愿去考虑弗兰琪生日派对的安排。他只想去关注弗兰琪,他的宝贝小乖乖。那恶毒女人的话没有能力伤害他。他会置若罔闻,毫不在意。
首先,他要在丽莎面前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这是非常重要的。
莫伊拉沿着离栗树街运动场渐行渐远的那条马路快速地走着。她对之前那样跟丽莎说话感到遗憾和愧疚。那太不专业了。那可不像她的风格。但话说回来,她当然也有苦衷,那就是担忧着父亲和莫琳·肯尼迪的好事。不过,那也不能成为她的理由,让她对诺尔的亲情关系信口开河。幸亏上天有眼,他当时正在厨房打理洗衣机,所以没听到她的毒舌。看来丽莎也不至于会跟诺尔提及这一话题。
为什么总是祸不单行?
莫伊拉的弟弟写信说父亲和肯尼迪夫人即将结婚。肯尼迪先生消失已经十五年,从未与家人有任何联系,英国的人口登记名录中,随便哪份记录都查不到他的名字,所以他现在已被推定死亡。两人结婚的日子定在一个月之后,有几个亲友接到邀请,届时将回到老屋这里。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弟弟在信中写道。
莫伊拉确信大家肯定喜气洋洋,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需要面对这一事实:肯尼迪先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不过长期蜗居在便宜的小旅馆中。而且,他是莫伊拉的当事人。
“爸,是我,莫伊拉。”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惊讶,仿佛是澳大利亚总理突然给他来电。
“莫伊拉!”他能说出来的就是这个。
“我听说你又要结婚了……”莫伊拉开门见山。
“是的,我们希望如此。我们结婚,你高兴吧?”
“非常高兴,你们结婚,有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妥,反对什么的……”她停住了,尺度把握得很微妙。
“他被认定已经死了,”父亲以一种死气沉沉的空洞声音说道,“只要失踪七年,政府就会发布死亡通告,而他消失不见的时间早就超过那好多年了。”
“那个……嗯……教堂呢?”莫伊拉回道。
“哦,我跟教区牧师已经没完没了地交涉过了,他们然后去跟总教区的大主教谈这个事。当然,还有一件事,叫作什么‘推定死亡’的,但每个问题都按照事情的是非曲直讨论过了,实事求是。既然这家伙没有通信地址,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身份记录,就不存在什么疑问。”
“另外,你会邀请我吗?”
这感觉就像在试探一只病牙——巴不得没有结果。她希望父亲会说婚礼仪式规模很小,另外考虑到年龄和实际状况,他们因此限制了婚礼上的人数。
“哦,那是当然的。如果你能到现场,我会很欣慰。我和莫琳都会高兴的。”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不用客气。我很高兴你能出席婚礼。”
他挂断了电话,但连结婚日期、时间和地点都忘了告诉女儿。不过,话说回来,她可以从弟弟那里知道这一切。
弗兰琪的生日派对办得很成功。
她戴了一只小皇冠,乔尼也戴了,因为这天也是他的生日。除了两位小宝贝主角,几乎没有孩子来参加派对,但到场的成年人很多。莉琪帮着安排果冻,莫丽·卡罗尔则负责配鸡尾酒的香肠小食。
弗兰琪和乔尼都还太小,无法欣赏加拉格先生的魔术。不过,看着这位魔术师在空气中挥挥手,变出兔子、彩色丝巾和金币,大人们都不禁连声惊叹,对加拉格喜欢得不行。孩子们倒是挺爱那些兔子,他们好奇地翻看魔术师的高顶礼帽,想知道兔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当然是徒劳。乔希提议在将来的新游乐场中安置一处兔笼,这得到了大家的热情响应。
派对进展顺利,诺尔感到欣慰。孩子们都没发脾气,也没有因过于兴奋而显得疲倦。诺尔甚至还给到场的大人们准备了红酒和啤酒。这并未让他受到打扰,连最轻微的烦躁情绪都没有。菲丝和丽莎承担着清洁现场的使命,她们把没喝完的那些酒瓶悄悄地放进菲丝准备好的大袋子中。
但诺尔的心沉甸甸的。派对上两句偶然的言语让他耿耿于怀,比他认为可能带来的冲击要更为深重。
腚狗这家伙总是会冒出些不合时宜的话。他评价说弗兰琪的样子长得太好看了,简直不可能是诺尔的女儿。对此,诺尔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他说自然变异有种奇怪的运行方式,来对遗传缺陷加以修正。
帕迪说弗兰琪是个很漂亮的小丫头。他以屠夫的职业目光看出弗兰琪面颊处的骨骼精巧柔美,这姑娘的眼睛很大,乌溜溜的。
“那,那是因为她长得像妈妈咯。”诺尔做出应答,但他的思绪却飘远了。
丝黛拉有一张活泼生动的面庞,这是不错,但她的面颊骨却并不小巧,也没有黑黑的大眼睛。
诺尔自己也没有。
弗兰琪是另外什么人的孩子,有没有这个可能?
参加庆生派对的亲友和客人都辞别之后,诺尔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最终,菲丝也在他身旁坐下来。
“诺尔,房子里有酒,对你是不是一种压力?”菲丝问道。
“不,这个我根本没想到过。你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因为你看上去有点低落。”
她是真心同情他,于是他就跟她说了实话。他将莫伊拉的言论复述了一遍:他太天真单纯了,竟然相信自己是弗兰琪的父亲。
菲丝听着,眼中冒出了泪水。
“我从没听过这么荒诞不经的话。她是个尖酸刻薄、心理消极阴暗的女人。这个嚼舌头的女人,什么都说得出,难道你要相信她的鬼话?”
“我不知道。但那是有可能的。”
“不,那是不可能的!她为什么选定你照管孩子?不就是因为你是父亲吗?”菲丝为诺尔感到愤慨和恼火。
“那时候,丝黛拉多多少少也说过这一点。”他记起来了。
“诺尔,不要再想这个荒唐的念头了。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爸爸,莫伊拉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以为你做不到。这就是全部的解释。”
诺尔虚弱无力地笑了笑。
“你等着,我去烧一壶茶。我们就吃剩下那些食物吧。”菲丝说道。
莫伊拉去小旅馆探视肯尼迪先生,她要确保他得到所有应得的权益和待遇。他已经安顿下来了,情况还不错。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到你从前的家,你最初跑出来的地方?”她心虚地问他。
“从没想过。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结束了。跟老家那些人唯一相关的一点,就是我已经死了。我倒是宁愿如此。”他说道。
这让莫伊拉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放松。她现在的言行正是缺乏本职专业精神的表现。当要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没什么了——除了她的专业操守。她是不是在这一方面已经令人失望?
她也对自己在对诺尔与弗兰琪的父女关系加以质疑时朝着丽莎爆发感到懊悔。那是不可原谅的。幸运的是,诺尔没有听到那些话,或者,无论如何,她跟他说话时,他是彬彬有礼的。这就表示他并不介意,听到了也等于没听到。
诺尔睡不着,于是起来,坐在客厅里。他翻出一张纸,将自己显然是弗兰琪父亲的那些理由一一列出,然后又列出他可能不是弗兰琪父亲的那些理由。跟通常情形下一样,他未曾得出任何结论。他对那孩子爱得是如此之深——她肯定就是他的女儿。
但他仍然无法入睡。只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去进行一次DNA匹配对比检验。
他明天就要安排这件事。他将手中的清单撕成了小碎片。
事情的全部解决方案就在这里。
关于DNA测试,诺尔不愿去找迪克兰或哈特医生咨询和帮忙。在互戒协会的碰头汇报中,他问是否有人知道那种检测是怎么做的。说话时,他故意显得轻松随意,仿佛是在帮某位朋友询问此事。一如既往地,这帮“酒徒”哥们总是能找出一个答案:你直接去随便哪个医生那里,他会用药棉在你脸颊上涂抹一下,然后送去化验室查查就行了——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是啊,大家的建议非常好,只不过好倒是好,但诺尔可不想让迪克兰知道他心里的这份疑惑。他也不能去问哈特,因为哈特现在已经是家里人了。所以,必须去找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寻思着堂姐艾米莉可能会对此提出什么看法。她或许会说,“虽然无情,但不要欺骗自己,赶快去查吧”。按堂姐那务实的性格,这应该是不用说的。
他去到城市的另一头,拜访了一位医生。这是位女医生,非常实际,说话简明扼要。
“做这种检测,你自己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必须付钱给实验室。”
“当然的,我知道。”诺尔表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说,这应该不是你一时心血来潮的怪念头吧,也不是因为你跟你的那一位发生了愚蠢的争吵,或者是任何类似的原因吧?”
“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想弄清楚。”
“万一结果显示,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呢?”
“到那时再说,我会决定该怎么办。”
“你要有心理准备,万一听到什么你不想听到的事情。”女医生还在坚持。
“只有知道了真相,我才能心安。”他简洁地回应道。
那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三周之后,他将得知确定的结论。
尽管已经被告知要等三周,诺尔还是每天都注意自己的邮件。医生对他承诺,说一旦拿到结果就会尽快通知他。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不用打电话,因为那可能不太可靠,或者说,是太容易公开化了。
最好是将结果用信件邮寄过来。
送达的每一封信件,诺尔都仔细拆阅,但依旧毫无音讯。
丽莎去伦敦参加面试了,回来时情绪很是振奋。当对方说要聘用她时,她立刻就接受了。现在,她不得不加快行动,把都柏林这里的事安排妥当。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
但诺尔却从未感到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在豪氏上班的白天简直长得无休无止。每天工作之后,他想喝上一顿的念想是那般强烈,以至于几乎每晚都要去互戒协会参加恳谈。
一点点人体组织的匹配对照,或者说是什么DNA的检测,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
他有时会忍不住看看弗兰琪,之后便感到满心的羞耻,因为他竟然对她采取如此的行径——但他实在是太想知道结果了。
诺尔有过长期的历史纪录,就是拒绝承认现实。以前酗酒的时候,他否认有人可能会发现他酗酒这一事实。戒酒之后,又将有关舒适小酒吧的所有念头都从他的脑海和记忆中剔除。总的来说,这种策略对他颇为有效,但并非总是如此。
现在也是同样的情况。弗兰琪有可能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却将这种可能性拒绝在外。他就是不愿去想一想,如果是那样的话,然后他该怎么办。这一事实,也即丝黛拉可能对他说了谎或者干脆就是搞错了,还有那随之而来的令人心碎的可能性,也即弗兰琪或许不是他的小宝贝,而是其他什么人的女儿——这个问题过于巨大了,让他无法去思考。这只能被排除在他的清醒意识之外。
一旦知道了结果,不管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决断起来就会容易一些。现在的境况是最糟糕的。
信寄到了栗树街运动场这里。
丽莎出门前将信放在了餐桌上。在寂静无声的公寓里,诺尔又给自己冲了一杯茶。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捡起那信封。泡茶时,茶壶碰到茶杯的磕碰声几乎令人惊恐。他感到极度虚弱,现在无力去打开那封信。他还不得不熬过这一整天,要避免像这样哆嗦个不停。也许,他应该把信放到一边去,明天再打开。他将信放进了抽屉。谢天谢地,他之前已经剃过胡子了,否则手这样抖动根本没法剃须。
他非常缓慢地穿上衣服。他脸色苍白,双眼看上去极为疲惫,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仍然可以假扮成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一个将一生中最重要的秘密埋藏在一边,没有勇气去揭晓的人。他曾经也蒙混过关,掩饰了真相:为了一品脱啤酒,再加上一大份的爱尔兰威士忌,他是愿意拿出自己每样财物的那类不可救药的酒徒。
而他表面看上去却完全正常,真是太奇怪了。现在,看看他,你还可能以为他一切如常。
跟腚狗和腚狗的小货车一起来到公寓时,丽莎惊讶地发现诺尔还在家里。她叫来腚狗,是为了把自己的东西运到妹妹凯蒂和加里那边。
“嗨,我还以为你去上班了呢。”她开口道。
诺尔摇头。“今天休假。”他含糊其辞。
“你这个家伙,运气不错嘛。弗兰琪呢?既然休假,我想着你会带她出去玩的。”
“她去艾米莉和哈特那里了。事先的轮值安排就这样,没必要把它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就事论事。
“诺尔,你没事吧?”
“当然,我挺好的。你这是在干什么?”
“搬我的东西,也好给你们这对鸳鸯腾出更多的戏水空间。”
“你清楚的,你在这里并不碍事。房子足够我们所有人住的。”
“但我很快就要去伦敦了。我可不想让我的这些箱子堆满你的公寓。”
“如果没有你,丽莎,我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子。我真的无法设想。”
“这一年难道不精彩吗!”丽莎不禁感叹起来,“这一年,你有了弗兰琪,而我嘛……我眼睛上的那些翳障也脱掉了。曾经,有那么多的障眼物挡着我,比如安东就是一个,我父亲又是另外一个……”
“你从未讲过那一晚你为什么跑来这里。”诺尔说。
“你也从未问过。这才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安心平和。我会想弗兰琪的,会想得要命。好在菲丝每个月都会发一张弗兰琪的新照片给我的,那样我就能看到她的成长。”
“你会把我们全都忘了的。”诺尔设法在脸上浮出微笑。
“说得就像我真会似的。这里可是我有过的第一个像样的家。”
她轻快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去清点要运到妹妹那里去的箱子。
“替我问候凯蒂一声。”诺尔机械地说道。
“我会的。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呢。听她的声音,我就知道。”
“有个姐姐妹妹什么的,肯定很不错。”
“确实如此。也许你和菲丝哪天可以给弗兰琪带来一个小妹妹。”丽莎打趣道。
“也许吧。”听起来,他对此并非很确信。
听到腚狗上楼来搬东西,丽莎感到松了一口气。诺尔今天肯定不太正常。
凯蒂确实有事情要告诉丽莎。她怀孕了。她和加里为此大喜过望,希望丽莎也会为他们感到高兴。
丽莎说她当然挺高兴的。她根本不知道妹妹和妹夫的计划中也有造人这一项,但凯蒂告诉她,两口子对此期待已久。
“两个干全职工作的,两个事业飞升的成功人士,还想这么早当爹妈?”丽莎说道,故作惊奇。
“是又怎样?我们想要个宝宝,让一切更圆满。”
“我可以成为一个超级棒的姨妈。生孩子这码事,我一无所知,但怎么照料小婴儿,我倒是胸有成竹。”
“我真希望你不要走远。”凯蒂说。
“但我会经常回来的。”丽莎安慰妹妹,“凯蒂,这小宝贝会在一个真心想要孩子的家庭中成长——而不是像你我长大时经历的那样。”
艾米莉和哈特被大把花草种子的产品目录包围着。可供选择的种子是如此繁多,要做出决定并非易事。弗兰琪跟两人坐在一起,看似也在研究那些花草的图片。
“她一点也不麻烦。”艾米莉疼爱地说道。
“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早点相遇——我们自己原本也可能有几个这样的小东西的。”哈特回应道,语气中有渴望与怅然之意。
“哦,算了吧,哈特。我的人格特征中有更多奶奶或外婆的成分,比当妈妈更合适。那种晚上被接走、回到父母身边的小宝贝,才是我喜欢的。”
“跟我在一起,你有没有觉得无聊?”哈特突然问道。
“你什么意思?”
“以前在美国,你的生活很忙碌,教学、上课、去美术馆看展览,成千上万的人会聚集在这些地方。”
“哈特,别企图绕弯子在我这里得到夸奖了。你知道的,我对这里可是沉迷得一塌糊涂,对你也是。等我们把这小宠物推回去,送回栗树街运动场那边,我会给你做世上最美味的奶酪蛋酥,来证明这一点。”
“老天在上,生活已经没法比这好到哪里去了。”哈特一边愉快地感叹,一边说道。
丽莎和腚狗齐声说了再见,然后离去。公寓房里又变得极为静默。
诺尔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封信。也许,他该先吃点什么东西,来提振一下自己的精神。这天他没吃早餐。他去给自己做了个番茄三明治,很仔细地把切碎的洋葱加进去,再切掉面包片边缘的脆皮。三明治吃在嘴里像锯末般无味。
他将信封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当他看到检验结果确认他就是弗兰琪的父亲,那么一切将会万事大吉。难道不是吗?眼下这种空洞的虚弱感将会消失,而他将重新恢复正常。
但是,假如结果……诺尔无法让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用说,他就是弗兰琪的父亲。现在,他已经吃完了那味同嚼蜡的三明治,已经准备好去打开信封。
他把信拿到手上,用刚才切三明治的那把刀划开了信封封口。信件行文生硬教条,全是模式化的八股公文,但内容清晰而简洁。
DNA样本未能匹配。
一股愤怒的热流涌过他的全身。他能感觉到脖颈和耳朵这里灼热得如同火焰在燃烧。他能感觉到胃仿佛被重重地抽打了一般,还堵得难受。眼睛和前额这里,有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晕眩模糊之感。
这不可能是真的。
丝黛拉不可能跟他说了一大堆谎话,以欺骗的手段将孩子塞给他。当然,如果她自己也无法确信孩子是他的,就不可能做出这一切安排,还在孩子的出生证明上填上他的名字。
也或许,她的情人实在太多了,因此说不清弗兰琪的父亲可能是哪一个。
只因为他老实好欺,不会有怨言,她才选中他来背黑锅。
或者可能是,弗兰琪真正的父亲太不可靠或无法露面,因此无法联系到他。
怒火在他胸中肆虐蔓延。
他确切无误地知道,什么可以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他抓起夹克,出了门。
在心脏理疗中心,莫伊拉整个上午都忙碌着。既然名声传开了,说她是一位专家,擅长为人们谋求应得的权益,她收到的当事人委托也就增加了许多。莫伊拉的信念是这样的:只要有福利存在,那么人们就应该享用。她不厌其烦地填写那些书面材料,联系护工,安排当事人所需的各类补贴或援助。
今天,肯尼迪先生要来理疗所体检。她将与他会面,确保这位老人得到了恰当的看护和照顾。另外,出乎预料的是,克拉拉跟她说,有一件私事,问她能否抽出十分钟时间谈谈。
莫伊拉寻思着那究竟可能是什么事。闲言碎语在理疗所都已传遍了,说凯西医生已经让恩尼斯先生搬到她家公开同居了,但肯定无疑的,克拉拉不是要跟莫伊拉商讨如此隐私的个人问题。
午时刚过,在莫伊拉正式完成当天的定量工作时限时,克拉拉潜入了她的办公室。
“莫伊拉,这不是占用公务时间,而是你我两人的私人时间,是你给我一个面子。”
“当然,有话请讲。”莫伊拉回道。
而在几个月之前,她很可能会说出些更尖利的话,更公事公办的什么话,但过往的那些人事经历让她变了。
“是关于我的女儿琳达。她和丈夫都想收养个小孩子,心情很迫切,可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到目前为止,他们做过些什么努力?”莫伊拉问。
“没什么,除了口头上谈谈这件事。但他们现在想进前一步,有所行动。”
“好的,你愿意我哪天约他们谈谈吗?”
“实际上,琳达今天就在这里。她来接我去吃午餐。现在就谈的话,是不是太仓促了?”
“不仓促,一点儿也不会。你想留在这里听我们谈话吗?”
“不,不,莫伊拉——但我真的很感激你能帮忙。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已经认识到,你是多么的执着坚定,做事认真周密、有始有终。如果说有谁能帮到琳达和尼克,那非你莫属。”
莫伊拉一时真想不起缘由——她以前为什么会认为凯西医生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克拉拉去招呼她那高个子的漂亮女儿进来时,莫伊拉在一旁边看边想。
“我要把你的事交给内行来打理。”克拉拉说道。这母女俩顺势还彼此拥抱了一下。
莫伊拉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愉悦满足的暖流涌上来,遍布她的面庞和脖子。
在商业街一起吃午饭时,琳达一直滔滔不绝,控制不住满怀的兴奋与热切。
“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不喜欢那个女人?她实在是太棒了。领养孩子的程序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去卫生保健委员会,那里的人会指引你去婴幼儿收养分部,然后填写很多的细节信息,接着会有人来家中访问,进行调查评估。莫伊拉还问了我们是不是介意孩子的国籍什么的,我说当然无所谓的。看起来,事情真的很有希望,说不定很快就有眉目。”
“琳达,我真是非常高兴。”克拉拉温和地说道。
“那么,你和弗兰克最好进修一下带小孩的基本功啦。”琳达回道,同时双眼放光,亮得颇有些异样。
离开理疗所之际,莫伊拉的心情非常好。至少这一次,她的才华看来得到了认可。这是很难得的场合之一:人们看上去真的能愉快地接纳社工的角色。
她已经给她们做了预警,说可能会延误,有各种官僚手续,她告诉她们,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持之以恒,静静地等待情况进展,不管有任何令人恼火的事情发生,都要沉着镇定,保持平和的心态。对她个人的帮助,琳达已是既高兴又感激,而且更重要的是,琳达的母亲也对她表示了高度赞赏。
在私人关系层面上,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良好局面。
脚步把她带向栗树街运动场那一边。她习惯性地看了看诺尔和丽莎同住的公寓楼。诺尔应该去上班了,但丽莎或许还在那里,忙着打包个人物品——她很快就要远赴伦敦了。但无论如何,走进公寓去跟丽莎说话,被对方指斥说她无端怀疑,是在刺探敌情,那就自讨无趣了。她不想失去在理疗所那边刚刚得到的美好的人际关系体验,于是就径直走开了。
午饭时,艾米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诺尔打来的。他的声音很不稳定。在艾米莉听来,诺尔可能是喝醉了。
“诺尔,你没事吧?”她焦虑地问道,心不禁悬了起来。他本应来接弗兰琪回家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没事。一切都好。”诺尔的语调听上去像机器人,“实际上,我在动物园。”
“动物园?”
艾米莉惊呆了。动物园在城区另一边,在好几英里之外。她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忐忑惶恐。如果诺尔在那里,那他人就是安全的;但,他是在那里闲逛,看鸟、看狮子、看大象,却不来接他的宝贝女儿。
“是的,在动物园。我已经多年没来这里了。这里增加了很多新东西。”
“想来如此,诺尔,我确信那里的动物更多了。”
“所以,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多照看一会儿弗兰琪?”
“当然可以。”艾米莉同意了,同时又忧心忡忡。
诺尔喝醉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挺紧张的,似乎不堪重负。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
“你独自一人在动物园?”
“是的,暂时就只有我自己。”
诺尔心中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件事。这一年来,他都生活在一个谎言里。弗兰琪不是他亲生的。天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爱她,对她视同己出。毫无疑问,他确实如此。但此前他一直认为她就是自己的女儿,而且也没有别的人被指定来抚养这孩子。出生证上父亲一栏写的是他的名字。他爱着弗兰琪,照料她,喂养她,给她换尿片、擦屁股。他保护着她,给了她安全的生活,让她身边环绕着爱她的人。他已经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是否后悔所做的这一切?
她才一岁,妈妈早就死了——如果他现在撒手不管,弗兰琪将会遭遇怎样的人生开局?
把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当成亲生骨肉养育成人,他能做到吗?他自觉难以办到。弗兰琪是别人的孩子,别的什么人播了种,然后就甩手走开了,作孽却不必承担后果。他应该去找出那人是谁吗?那样做是不是大海捞针?
如果现在选择撒腿逃开,那他又算是什么人?他从医院把弗兰琪带回家时,她还是个孤绝无助的弱小婴儿,但即便到了如今,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她还是要完全依赖他,就跟刚出生时一样。遗弃她,他能做得出?
他和她的家——那套公寓室内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地板上散落着弗兰琪的玩具,衣服在烘干机上加温,壁炉台面上的相框里放着她的照片,厨房里是婴儿食品,卫生间里是儿童浴液、润肤露。每天的每一分钟,弗兰琪在哪里,他都一清二楚。
他回想起弗兰琪失踪的那一夜所引发的巨大恐慌。所有人都出去找她,那么多人都为她的安全揪心。现在,她在艾米莉和哈特那里,等他们去旧货店时,也会把她一起带着。在他自己父母的眼中,弗兰琪就是林齐家的孙女。街坊邻里的每个人,弗兰琪全认得,他们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要终结这一切吗?
但问题在于,继续把一个陌生男人的孩子养大,他真有这份气量?
他需要喝上一杯。就只一杯,那样他才能看清前方的路要怎么走。
莫伊拉到访圣加拉斯的旧货店,看到弗兰琪在婴儿车中熟睡,脸上似乎有惊讶之色。对此,艾米莉只能装糊涂,将忧虑深埋在心底。
“孩子爸爸什么时候来接她?”莫伊拉问道。
她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这只是表达她的立场。她总是喜欢让人们认识到,她居于予取予夺的权威地位。
“他稍后就会来的。”艾米莉露出一丝看似把握十足的微笑,“莫伊拉,你的品位可真好。有什么特别的小物件能入你眼吗,有没有兴趣看看?这里有只包,非常漂亮,介于手袋和公文包之间,几乎能一物两用。我觉得这是摩洛哥小羊皮的,上面的纹理很好看。”
正如艾米莉所言,包非常漂亮。那种设计对莫伊拉来说正合适。她摸着那包的皮质,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但花钱为自己购置行头之前,她先得买一件礼物送给父亲和肯尼迪太太。或许,在艾米莉这里也同样能得到帮助。
“我需要一件给人家结婚的礼品,需要原样未拆封过的,是送给乡下的一对中年夫妻。”
“他们有自己的住房吧?”艾米莉问道。
“有的,女方有一栋房子,男的也住在那里……我的意思是说,婚后会住在一起。”
“她做菜挺不错吧?”
“是的,事实上,她厨艺挺好的。”莫伊拉对艾米莉的问题感到惊讶。
“那她大概就不需要任何的厨房用品了,因为她肯定会把那里安排得井井有条。这里有一块很漂亮的台布,显然是一个礼物,但原主人不要了。我们可以打开来检查一下,确保东西完好无损,然后再把包装封好。”
“送台布?”莫伊拉不太确定。
“你看一看。这是最上等的亚麻布,上面还有手绘的花卉图案。我敢说,她会喜欢这个的。她是你亲密的朋友?”
“不是,”莫伊拉回道。然后她又意识到这回答听来干巴巴的,有点无趣,“我的意思是,她就要嫁给我父亲了。”她解释道。
“哦,这样啊。我确信,你的那位继母会很喜欢这台布的。”艾米莉说。
“继母?”莫伊拉掂量着这个词。
“嗯,她就是要成为这个角色的,当然的,不是吗?”
“当然是的。”莫伊拉慌忙表示肯定。
“我希望他们会很幸福。”艾米莉祝福道。
“我想,他们会的。事情有些复杂,但他们俩挺般配。”
“这个嘛,事情全都是这样的啦。”
“是的,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样,只不过有些事还没处理完。这很难解释,但这种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觉得,难免会有些小曲折的,正常。”艾米莉安慰道。
莫伊拉究竟在讲什么,艾米莉根本没有概念。
莫伊拉离开时,既买了台布,也买了那只两用包。她已经迅速成为旧货店的最佳顾客之一了。
有一件事依旧重重地压在她心头。毋庸置疑的,肯尼迪先生有权利知道,在利苏安,他的房子还安然存在着,但他的妻子却即将再婚,称另一个男人为丈夫,而那人正是接待他的这位女社工的父亲。
莫伊拉清楚,很多人肯定会劝她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即使肯尼迪先生未曾碰巧成为她的当事人,并被她安排长期入住公益性旅馆接受孤老关怀,利苏安老家的那桩婚事依然会向前推进。但那个事实还是无法否认。她已经遇到了肯尼迪先生,而她也无法对此事装聋作哑。
“肯尼迪先生,情况还好吗?”
他们坐在福利旅馆的活动室里。
“迪尔尼小姐,今天还没轮到你来探视的日子吧。”
“我正好经过这一带。”
“噢,明白了。”
“肯尼迪先生,我想问一下,你在这里住得满意吗?”
“你每周都问我这个,迪尔尼小姐。还说得过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可你就一点也不想以前在利苏安度过的日子吗?”
“不想。我离开那里已经好多年头了。”
“说的也是,但你真的不愿回去吗?你想不想跟你的妻子从头再来?”
“过了这么多年,对我来说,她难道不是早就成了陌生人?”他反问道。
“但设想一下,假如她再婚了呢?因为她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了。”
“如果她结婚了,我会为她喊加油,支持她。”
“你不介意?”
“在生活中,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是远走他乡。她也有权利做出她的选择。”
莫伊拉看着他。得到的反馈挺好——但她仍然不能摆脱那份心事的纠缠。她知道老家正在推进的那桩婚事。她一定要告诉他。
“肯尼迪先生,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讲。”她说道。
“不必麻烦了,你不用为难自己。”他说。
“不行,请你一定要听。你明白吗,事情并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实际上,有一点小情况,我必须向你通报一下。”
“迪尔尼小姐,那事我全都知道。”他说。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慌之下以为他也许真知道了,但又意识到,对利苏安的生活的任何变化,他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毕竟,多年以来,他一直背井离乡。
“不,等一下,你一定要听我说——”
“我不是全都知道了吗?你爸爸已经搬进了那栋房子,现在,他要跟莫琳结婚了。他们又有什么缘由不该结婚呢?”
“因为你仍旧是她丈夫呀。”莫伊拉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以为我死了,而且就他们来说,对我的唯一牵挂就是我死没死,那我也就等于死了。”
“你一直知道这一切?”莫伊拉很震惊。
“我一下就认出你了。我清楚地记得你以前在老家的样子,你一点都没变,不过,对人间事情能更包容了。你童年时的日子不是很好。”
这个男人将在福利院度过余生,却在对她表示怜悯。这世界简直颠倒过来了,莫伊拉对此感到虚弱。
“你是很好的人,能告诉我这件事,但老实说,事已至此,我们最好任其自然吧。那样的话,伤害才是最小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就随它去吧,让他们结婚吧。你不要提到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伊拉的声音又低又弱,如同耳语。
“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们保持着联系。有什么动静,他就会向我通报。”
“你的朋友,他现在还在利苏安吗?”
“不在了,他死了。莫伊拉,现在只有你我知道内情。”
共同的秘密是一种关系平衡器,非常有效,莫伊拉心想。现在,他对她直呼其名,不再是客套地称她为“迪尔尼小姐”。
琳达告诉妈妈,莫伊拉说到做到。她不是在这里做了预约登记,就是在那里做了引荐介绍,领养程序现在已经启动了。尼克和琳达都说,如果没有莫伊拉,他们两口子肯定一筹莫展,如坠雾中。她做事一往无前,看似无视任何阻碍。这是社工所需要的一个完美的特质。
“你们却一个都不喜欢她,我真是无法理解,”琳达说道,“有生以来,我可从未遇到过像她这样得力的人呢。”
“她在工作方面是不错,”克拉拉表示同意,“但,看在老天的分上,要是度假的话,我可不愿跟她同行。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让每个人都感到受了冒犯,或者觉得心烦。这一点,她从没失手过。”
弗兰克发声赞同。“她是个从来都不笑的女人,”他反感地说道,“对谁来说,这都是个性格缺陷。”
“刚到理疗所的时候,她也很有性格呀,敢于拒绝给你当密探,”克拉拉开心地说道,“那是她的另一个加分项。”
“我认为,她肯定误解了那里当时的情形……”
弗兰克可不想给眼下自己的家里带来什么不和谐音。
诺尔和马拉奇来到艾米莉与哈特家中接弗兰琪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诺尔脸色苍白,但情绪平静。马拉奇看起来很疲倦。
“今天,我要在栗树街运动场那里过夜了。”马拉奇对艾米莉说。
“那很好啊。丽莎已经收拾东西走了;你不去的话,那里会有点冷清的。”艾米莉客观地回应道。
弗兰琪已经香甜地入睡了,此刻醒了过来,很高兴又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
“啪巴!”她对诺尔叫道。
“没错。”他机械地回道。
“我试着对弗兰琪讲解过了,说她奶奶和爷爷要修建一座漂亮又安全的小游乐园,她和所有的小伙伴都能在那里愉快地玩耍。”
“太棒了。”马拉奇说道。
“是这样。”诺尔回应。
“那个儿童乐园,你爸妈打算下周举办一个动土奠基仪式。从那时起,项目也就开工了。”
“那是当然的。”诺尔说。
马拉奇恹恹欲睡,但还是把他们带上了路。弗兰琪坐在童车里,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她嘴里的那些字词可以识别出来,但没有什么合理的意思。
诺尔沉默不语。他的身体在那里,但心却缺席了,神思恍惚。人们当然能够猜出来,有什么事已经不同了。弗兰琪还是跟这天上午同样的那一个小娃娃,但其余的一切都变了。诺尔还没有什么时间来适应这一新情况。
马拉奇睡在沙发上过夜。夜里,他听到弗兰琪开始哭起来,随后诺尔起床哄孩子,来抚慰那小姑娘。诺尔抱着孩子坐在那里的时候,月光正好透过窗子照到他的脸上。马拉奇可以看到,诺尔的脸颊上挂着泪水。
莫伊拉搭火车去利苏安。弟弟帕特和艾琳·欧莱瑞来接站。
“谁打理店里的事呢?”她问道。
“帮手非常多,都是很好的邻居,我们要去参加你父亲的婚礼,大伙儿都很乐意帮忙。”
艾琳盛装打扮,极尽美艳,她穿着玫红与奶油色的礼服,发间插着一枝大大的粉红玫瑰花。尽管穿上了最讲究的衣服,相比之下莫伊拉还是感到寒酸。看到艾琳那小姑娘式样的明艳秀丽的手袋,她心里不禁懊悔起来,真不该提着严肃古板的公文包回来。但是,要变装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必须赶快去婚礼现场,以免迟到。
有大约五十位亲友在教堂那里等着。
“你确定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们的爸爸要结婚?”她问帕特。
“他们这么高兴,难道不是为了这件喜事?”帕特说道。场面一目了然,就是如此。
莫伊拉决定坐在现场看完典礼的全程,包括婚礼弥撒和主婚牧师的祝福致辞环节。她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那一个。当进行到这一部分时,神父问是否有任何理由阻止这一对新人结为连理时,莫伊拉依旧坐着,哑然无声。
婚宴安排在“海洋之星圣母”旅馆。大家送的礼物被放在大堂旁的一处会客间内展示给众人,那块手绘图案的台布看来得到了所有人的高度赞赏。莫琳·肯尼迪,现在该称作莫琳·迪尔尼了,她已经成为莫伊拉的继母,将这位女儿拉到了一边。
“这个礼物可真是太有心了,想得真周到。等事情全都安顿下来了,我希望你哪天能过来,在家里住一住。或许,我们一起吃饭时,可以把这块漂亮的台布铺上桌子。”
“那当然太好了。”莫伊拉低声说道,抑制住内心的喜悦。
菲丝有三天没来了。一回到公寓,她就跑过去抱起了弗兰琪。
“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小靴子,是不是最最可爱的?”她抱着小宝贝说道。
“这孩子的衣服已经太多了。”诺尔在一旁出声。
“啊,诺尔,这回可是靴子呀,多可爱——瞧瞧!”
“一个月之后,她的脚就会长大,没法穿了。”他回道。
菲丝脸上兴奋的神采黯淡下来。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烦心了?”
“也没什么,就是大家伙儿老给她买衣服,都已经堆成堆了。就是这个。”
“我可不是什么大家伙儿呀,我这也不是在往她身上堆衣服。新游乐园周六就开工动土了,她需要穿双新鞋去那里。”
“哦,老天——我都忘记这码事了。”
“最好别让你爸妈听到这个。那可是他们人生中的重头戏,你却忘了。”
“会有很多人去那里吧?”他问道。
“诺尔,你没事吧?你看上去怪怪的,就像有什么事落到了你头上。”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诺尔表示承认。
“那,能告诉我吗?”
“不了,暂时先不跟你说。这样做可以吧?抱歉,我刚才表现得很粗暴。靴子非常可爱,弗兰琪周六会成为时尚小公主的。”
“她当然会是最新潮的——现在,我去给咱们弄点晚餐吧?”
“菲丝,你可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哦,比那还要好多啦——要我说,是十亿里才能出一个。”她一边说笑,一边进了厨房。
诺尔强迫自己转换心情,变得快乐一些。弗兰琪在一旁,正从鞋盒里往外拿小靴子,忙得极为专注。她为什么就不能是他的孩子呢?
他坐在厨房一角,看着菲丝敏捷地左右腾挪,没用几分钟就把晚餐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换作他,大概要忙活到天亮吧。
“你爱弗兰琪,就如同她是你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这样?”他开口道。
“不用说,就是那样。让你烦恼的是这个问题吗?既然我几乎是在跟她共同生活了,也帮着照料她,那在一定意义上,她就是我的孩子。”
“但事实上她并不是你亲生的,这难道没有什么不同吗?”
“诺尔,你这是在扯什么呀?我爱这孩子。我都爱死这小丫头了——你看不出来吗?”
“我明白,但话说回来,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他伤感地说道。
“哦,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是那个荒唐的莫伊拉让你脑袋里有了这些念头。诺尔,就像你脑壳里有了一只大马蜂,这东西老是对你嗡嗡嗡地叫,把它赶走就得了。你明摆着就是弗兰琪的爸爸,你是个伟大的爸爸。”
“假如我去做DNA亲子鉴定,然后发现她不是我的——那该怎么做?”
“去做亲子鉴定?你要这样去侮辱这么美好的一个小宝宝吗?诺尔,你是发疯了吧?不管那个检测结果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彼时彼地,他原本可以告诉她实情的。他可以走到抽屉边,拿出那封通告鉴定结论的信。他原本可以说出来,说他已经做了检测,结果证实弗兰琪不是他的孩子。菲丝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让他觉得足够亲近,甚至可以谈婚论嫁的姑娘,应该让她和自己共享这一惊人的重大秘密吗?
相反,他只是耸了耸肩。
“或许你说的没错,只有一个极度疑神疑鬼、对谁都不信任的人,才会跑去做那种无聊鉴定。”
“诺尔,你这样子还差不多。”菲丝愉快地说道。
菲丝离开后,诺尔在桌子边坐了很久很久。他面前放了三个信封,一个里面装着DNA鉴定结果,另一只里面是丝黛拉死前留给他的信,第三个里面是她写给弗兰琪的绝笔。
早些日子,也就是他几乎每个小时都要奋力抗争,强迫自己远离酒精的那段时期,他经常受到好奇的诱惑,想打开那封给弗兰琪的信。那些日子里,他焦灼难安,急于找到什么理由支撑他挺下去,急于找到什么东西,能给他一点坚持的力量。而今天,他想读这封信,是因为丝黛拉说不定会在其中告诉女儿她真正的父亲是谁。
不过,有某个念头阻止了他去读信。也许,那是一种公平游戏的意识。尽管,当然了,所谓公平纯粹就是胡扯。因为丝黛拉很显然没有做到坦诚磊落。可是,既然他以前就没打开过这封信,他如今也不打算去看。
说到底,丝黛拉从这一切中又得到了什么呢?不得安宁的短暂的一生,无数的痛苦和恐惧,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她根本都没能看到自己的宝宝,也没能体验到孩子的小胳膊环抱在她脖子上的感受。而诺尔得到了这一切,还有更多。
一年之前,有什么在等着诺尔呢?几乎一无所有。他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酒鬼,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卑微的差事,没有朋友,也看不到希望。就是因为弗兰琪,这一切都改变了。在世的那最后一夜,丝黛拉肯定觉得多么孤苦害怕啊。
他伸手抽出她在病房中写给他的那封短信。
“告诉弗兰琪,我不是那么差劲,并非一无是处……”她写道,“告诉她,如果情况不是这个样子,那你和我就都会陪在她身边守护她……”
诺尔挺直了双肩。
他是弗兰琪的父亲,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或许,丝黛拉并非故意,而是真的搞错了?别人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谁能知道呢?假想一下,如果丝黛拉现在果真从某个幽冥之处留意着弗兰琪,那她也应当看到一个更仁慈些的好结局吧,而不是看到她的宝宝在十二个月大时就被残忍地抛弃。
昨天,诺尔爱着这孩子;今天,他依旧爱她。他会永远爱着她。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他拿起丝黛拉的那两封信,走到桌子对面,将信放入柜子抽屉。那封亲子鉴定书被他撕成了碎片。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这天是举办开工仪式的好日子。查尔斯和乔希共同抓着铁锨的木柄,挖进了土中。脚下便是他们买来建新乐园的一小块荒地。所有人都在一旁鼓掌志庆。弗林神父念叨了几句套话,说的无非是邻里关爱氛围和社区公益参与精神能带来如何伟大的成果之类的东西。
穆迪的几个酒友“同好”也来看动土仪式。人们听到其中一个说,他倒是宁愿看到这里竖起一座穆迪和爱犬“蹄子”的雕像,而不是那个早就去世的、谁都对他一无所知的什么圣人的像。
莉琪也到了现场,一只胳膊圈在西蒙的肩头。下周,西蒙就要去美国新泽西了,但他承诺说三个月之后会回来,告诉大家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马可跟瑁德站在一起。马可希望能在这年春天举行婚礼,可瑁德说了,她并不打算这么急着就出嫁。
“你爷爷都向我表达过祝福了,让我娶你。”马可小声嘀咕。
“没错,但在祝福当中,他可没说要你什么时候娶我。”瑁德显得很坚定。
迪克兰、乔尼,还有现在已身孕明显的菲奥娜,都来了,同时来的还有迪克兰的爸妈和大狗“酒窝”。“酒窝”跟那只小猎犬“凯撒”的关系颇复杂,是一种爱恨交织的状态。倒不是说“酒窝”跟“凯撒”是敌人,而是它觉得那小家伙实在是太袖珍了,简直有辱狗界的尊严。
艾米莉和哈特自然不会缺场。他们如今已是这个街区日常景观的组成部分。人们几乎想不出有任何时刻,这两口子是不曾腻在一起的。艾米莉注意着现场的每一事项:当晚她要写电邮向贝丝通报。她甚至还要给对方发去一张广角全景照片。跟她的老友一样,贝丝也被这个各色街坊组成的小社区所散发出的魔力魅惑了,总是向艾米莉问这问那的,还拼命问种种细节。她和埃里克一心一意地想明年再度来访,来补上他们离开后所错过的林林总总。
艾米莉回想起自己来到这个街区的第一天,听到叔叔和婶婶提及修建一座高大的雕像的计划。眼下,这一切已经变得如此不同,结局又是如此之好,真是不可思议。
诺尔和菲丝以及弗兰琪都在那里。弗兰琪见谁就向谁展示她那粉红色的新靴子。有人对诺尔指出,弯月道有栋独立屋很快就可供出售了,他和菲丝或许可以考虑入手。那样的话,弗兰琪到新乐园来玩就会很近。他们回应说,这个想法很不错,让人很感兴趣。
他们一路左拐右弯地回去,慢慢走向艾米莉和哈特的家。那里已经准备好了茶和糕点。诺尔感到肩上的重负解除了。他经过了帕迪·卡罗尔和妻子莫丽的那栋房子——在这里,老两口曾不辞劳苦地赚钱,只为把儿子培养成一名医生。然后他经过了穆迪和莉琪的屋子。在这里,那对双胞胎找到了一个家,比他们所曾梦想的还要更好。他眨了几次眼睛,接着开始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不再那么重要。
弗兰琪执拗地要自己走完这段路,尽管她实际上还不能走这么远。菲丝推着婴儿车跟在后面,弗兰琪卖力地走着,抓着诺尔的手,一路还动不动就喊一声“啪巴”、“达达”。即将到达艾米莉和哈特的住处时,她弱小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了。诺尔把她荡秋千般甩上去,揽在臂弯里。
“好姑娘,老爸的乖宝宝。”他絮絮叨叨地重复说着。
他胸口的紧绷感远远没那么强烈了,那种仿佛是在一条无尽的走廊中疲于奔命的可怕幻觉也消失了。今夜稍晚些,他要给马拉奇打电话,然后,他将无所畏惧。
他将另一条胳膊搭上菲丝的肩头,引领着自己的小小家庭走进屋中去享用茶点。
亲爱的弗兰琪,我的小亲亲,我可爱的乖女儿:
我永远没机会见到你了,也不会知晓你的样子、你的情况,但我真的爱你,非常爱你。我已经努力了,想要为了你而活着,但那只是徒劳。你明白吗,我的努力开始得太迟了。我会有个小丫头,我要为她活下去——要是我早就知道这个该多好……但现在再有这样的愿望都已为时太晚,迟得不能再迟了。我只能为你祈祷,祝愿你能得到生活最好的优待。我祝你有生活的勇气——这一点,我倒是不缺。也有人会说,我的勇气太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鲁莽草率、有勇无谋。但愿你能过得安宁,得到那些好心人的关爱,他们会照料你,会让你快乐。今晚,我坐在一间病房里,这里没人能真正安睡。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你知道吗,明天将是你在这里的第一天。我真想我们能够见上一面啊。
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地知道。诺尔将会是个伟大的父亲。他非常坚强,迫不及待地想在明天见到你。他已经准备了几周,为你置办各种需要的东西,学习怎么来抱你、喂你,给你换尿片、穿衣服。他会是一位很棒的爸爸。我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你会成为他的生命之光。
明天,会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到来。不用为我伤心,因为你让我的生命最终有了意义!
幸福地活着,好好过下去,我的小弗兰琪。要开心欢笑,要对人世满怀信任,而不是怀疑人生。
要记住,你的妈妈曾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丝黛拉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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