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戏谑道:“您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臭美?”
宫慈笑了,那眼神是欣慰的。因为她明白,若她说话的语气没大没小时,就表示着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重新愈合起来了。一旁的小玄子赶紧拍马屁道:“太后,自从长公主昨日进宫,您今早愈发光彩照人了。”
宫慈摸了摸脸,故意道:“是不是啊,老的怎比得上年轻的?”
小玄子面色一窘,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二人同时轻笑出声,气氛顿时欢畅愉悦起来。也在这时,皇帝与皇后也来了,请安问好后,便一起闲聊拉家常。
宫慈心情大好,说话的气氛也活跃了些,皇帝也不至于紧张揣测。差不多聊了半个多时辰后,淮阳才道:“母后,我想去看看郁。”
“你去吧,天黑之前得回来。”
淮阳“嗯”了一声,举步而去。宫慈默默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皇上,你看淮阳愈发成熟了。”
皇帝愣了愣,赶紧收回目光道:“母后也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守在祠堂。”
“若真要把她嫁了,我还舍不得呢。”
“可淮阳终究得有个归宿,母后才会放心。”
宫慈点了点头,一脸无奈。皇后坐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亲昵道:“母后,臣媳看长公主与南哲郡王倒也有缘分,好事多磨嘛。”
宫慈摇了摇头,叹道:“我就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后安慰道:“长公主也是性情女子,南哲郡王多费些心思总能打动她。”
“你这孩子倒也贴心。”
皇后撒娇道:“知母莫若女嘛。”
“哎哟,这话我爱听!”
车辇到了郁住的府邸后,淮阳站在大门口,静静地望着朱红色的大门,莫名其妙地觉得寂寞。仆人正准备去通报时,她道:“不必了。”说罢走了进去。
郁住的地方就如同他的人那样,恬静简朴。她细细打量着府里的一切,此地虽简朴,却干净整洁,就像祠堂那样,带着宁静的畅然。突听不远处的八角亭下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人生得意如兮。
淮阳细细品味着其中的含义,感叹道:“好一个人生得意如兮。”她好奇地往八角亭走去,步履轻盈如风,体态婀娜,浑身都散发着端庄的娴雅之意。
亭下的两人见她凭空而现,不禁大骇,更离谱的是清明哲居然喷茶。他仓促行礼道:“长公主金安。”忍不住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又暗自看了看衣衫上溅湿的水渍,显然被吓得不轻。
淮阳饶有趣味地围着他转了两圈,皮笑肉不笑道:“郡王为何惧怕我?”
清明哲暗呼糟糕,一旁的郁不禁捏了把冷汗,小心翼翼道:“淮阳什么时候来的,怎没人通报一声?”
“我还怕你寂寞呢,故特意来陪陪你,想不到竟有人急足先登。”她一脸调侃,眼尖地发现清明哲的脸色有些变化,不禁莞尔一笑,心道:你小子今儿可被我逮住把柄了。
不过令她惊奇的是,看郁的样子似乎与清明哲混得颇为交熟,但他一向自闭,拒人于千里,二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的?
显然,她的迷惑被郁尽收眼底,干咳两声道:“我最近迷上了围棋,故闲着无聊请郡王过来充当老师。”
“那学得怎样了?”
“还没教几日呢。”
淮阳眯起眼来,视线落到了清明哲的头上。见她在身边转悠,清明哲的太阳穴隐隐跳动,很是不安。正胡思乱想时,她笑盈盈道:“哲哥哥,你来陪我下一盘围棋,如何?”
清明哲眼皮一跳,郁闷道:“微臣不敢。”
“怎么,怕了不成?”
一旁的郁赶紧把她推给清明哲解决,起哄道:“郡王的棋艺可好着呢,淮阳,你恐怕赢不过他。”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瞧瞧了。”
清明哲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只得硬着头皮上阵。待棋子摆好后,二人面对面坐着,已准备上阵围杀。郁精明得很,找借口说去准备一些糕点糖果来,赶紧溜之大吉。淮阳歪着头瞥了他一眼,倒也未理会,只是慢条斯理地落下了一粒黑子,阴阳怪气道:“哲?”
清明哲回过神儿,忧心忡忡道:“公主棋艺甚好,臣甘拜下风。”
“局棋才开始,郡王就准备临阵脱逃了?”
清明哲张了张嘴,犹豫了许久,才哀叹道:“淮阳,您老人家就别再折腾我了。”
“折腾?如此说来,郡王是觉得与我下棋是折腾了?”
清明哲的脸顿时黑了大半,一副瘟神相,却不知该说什么。淮阳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望着那片银白,道:“若母后知晓郁的棋艺,想必有趣得很。”
清明哲浑身一颤,顿时便慌了,赶忙走到她的身后,伸手想扳过她的身子,却又觉得不妥。正踌躇不定时,淮阳扭过头,盯着他,戏谑道:“你怕了?”
“非常怕。”
“那你为何接近郁?”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害他便是。”
“你当然不会害他,只会利用他。”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事可千万别透露出去,若不然我倒霉也就罢了,可若牵连到三皇子就冤枉了。”又道,“太后与皇上的手腕你也清楚。”
“那你与郁来往多久了?”
“一年。”
“我不信。”
清明哲叹了口气,只得认命道:“近三年了。”
淮阳暗自心惊,三年?难怪她总觉得郁的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想必是受了他的影响。见她面色不善,他恐惧地缩了缩脖子,怎知她眉头一拧,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咄咄逼人道:“清明哲,你究竟想干什么?”
清明哲“哎呀”一声,疼得龇牙咧嘴,求饶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不怕被外人看到,这不成体统。”
“去他娘的体统!”话一出口,淮阳就捂住嘴,这话确实有损风雅。
清明哲捂着耳朵,一脸惊天动地的表情,不可思议道:“长公主,您这话可有损皇室尊容。”
淮阳暗自一恼,一脚踹了去,他赶紧敏捷地躲开了。她冷静地整理整理衣着,正儿八经道:“你今儿若不老实交待,恐怕日后就不大好过了。”
清明哲露出一副软弱的讨好相,可嘴里却说:“谁怕谁啊?”
淮阳面色一寒,死瞪着他,一脸抽搐,因为她已明白他定然会拿念城来要挟她。许是气急,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你有种!”
清明哲摇了摇食指,吊儿郎当道:“半斤八两。”
淮阳转身背对着他,不想看他那张丑陋嘴脸,清明哲赶紧讨好道:“我清明哲拿我的脑袋来发誓,若伤到三皇子分毫,我清明府就断后,成不?”
淮阳又气又笑,这是哪门子的毒誓?
清明哲也精明得很,见她缓和下来,趁热打铁道:“如今郁的局势甚微,我这不是正想法子缓救他吗?”顿了顿,居然还厚脸皮道,“以不为人知的方式。”
淮阳瞪了他一眼,虽不明他的企图,但见他似乎对郁颇为上心,想来也不会害他才是。不过,如此一来,若郁有他做后台,那宫慈,皇帝,郁之间的局势就更为微妙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啊,今儿的天气真好!”
清明哲故意装傻,淮阳懊恼地踩了他一脚,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傍晚淮阳回宫,宫慈问她都谈了些什么,她笑了笑,敷衍道:“郁总是沉默寡言的多。”
宫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默不作声。淮阳小心地打量她,试探道:“母亲,你觉得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的性子。”
“这孩子的性子弱,容易被人把握。”停顿了阵儿,又警惕道,“你问这个作甚?”
“您会庇佑他吗?”
“他是我的孩儿,自然得护着他。”
“果真是护着,而不是其它?”
“其它?你以为还有什么?”
宫慈装傻,淮阳暗自一恼,果真是老狐狸,撅嘴道:“不说了,我说不过你。”
宫慈笑了,把她拥进怀里,紧贴着她的脸,柔声道:“淮阳,母亲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爱你,爱你一辈子。”
“母亲,淮阳也向你保证,我也会好好爱你,爱你一辈子。”
宫慈满足地笑了,轻吻她的额头,叹道:“这天底下,谁也没有我们母女的感情深厚。”她一脸得意的欣慰之色,她们母女似乎又合好如初了。
淮阳在宫里没住几日便回祠堂去了。在离去那日,她独自站在汉玉雕栏旁,静静地凝视这奢华古老的宫殿,它们依旧如昔,宏伟而华美,充满着帝王般的强悍气魄。
冷风,掀起了厚重的衣袍。她转身,默然而去。那时她并不知道宫慈就站在她的身后,目送她离开。待她走远后,她自言自语道:“淮阳,我会让你看到一个真正的大禹王朝,真正的太平盛世。”
初春时,大禹王朝遭遇了开国以来最为严重的洪灾。
也不知是上天故意惩罚大禹血洗墨尔默,还是其它原因,冰雪融化,接连一个多月的暴雨,导致各个水域堤坝崩溃,淹没农田。
一夜之间,众多百姓的家园毁之一旦,流离失所,上奏各方地域遭难的折子堆成了一座小山,令皇帝应接不暇。
昀心殿。
众臣纷纷上报各地的受灾情况,皇帝的眉头越皱越拢,有些沉不住气了。许是不安,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帘子,却是空的。
生平第一次,他发现了帘子后面的重要性。他开始后悔了,因为在宫慈前段时间病休时,工部张大人曾上奏过加修水利防范一事,可他那时并未放在心上,没当一回事。因为大禹一直以来都未曾遇到过如此严重的天灾,故而一拖再拖,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
事到如今,该如何挽救?
皇帝不由得急了,他毕竟年轻。
汝宁宫内一片阴霾,宫慈端坐在凤榻上,历经沧桑的容颜上渲染着淡淡的沉稳睿智,漆黑的眸子里显示着她的镇定与沉着,雍容华服更令她显得庄重沉闷。
她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女人,几十年来的风雨飘摇让她深刻地明白怎样才能挽救曾经犯下的失误,可有些失误是不能犯下的。
“小玄子,让他们都进来。”
朝臣鱼贯而入,都毕恭毕敬地匍匐跪拜。
静,寂静,大殿中飘忽着暗潮汹涌。宫慈不出声,就这样冷冷地盯着跪拜的朝臣。两位丞相及六部官员都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仿佛震慑于她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突听“啪”地一声,一道尖锐声划破了这片宁静,一只青花瓷茶杯瞬间变为了碎片。所有人一惊,不禁冷汗淋漓。
宫慈愤然而立,大气凛然道:“尔等是如何辅佐皇上的?!”她的声音苍凉冷厉,暴怒如狮子。她指着跪地的众臣,乖戾道,“哀家说过多少次了,天灾不比人祸,不可不防!尔等乃大禹栋梁,可你们都忙着干什么去了?忙着勾心斗角,忙着尔虞我诈,忙着扩大自己的势力,忙着在皇帝的耳根子边拍马屁!”
众臣默不吭声,宫慈冷冷地盯着朝臣,威严道:“皇上是天子,可天子又如何?他也是人,他还年幼,需要你们的引导,需要你们辅助他辩分轻重,可你们呢?难道也跟着他糊涂么?”
众臣更觉羞愧,齐声道:“太后息怒。”
“各部的救援事宜可安排妥当了?”
左丞相薛元义道:“回太后,已下放公文,命各州县全力抢救。”
“传哀家口谕,命各地兵士与百姓联合修补溃散的堤坝,竭力挽救。”
这天下午宫慈坐阵汝宁宫亲自安排天灾的施救方案,关于如何补救,如何善后,如何安抚等等。
从这一刻起,她的处事手腕更令朝臣臣服,她的气魄与临阵不危的镇定更令这群男人深感愧疚。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朝政实力。
此次的天灾再次呈现出宫慈的体恤民心。她亲自带领文武百官探望受灾的百姓,并下诏减免赋税,又颁发律令,倘若发现有大臣利用水灾获利者,严惩不怠。
做为皇室一员,当淮阳以大禹长公主的身份出现在受难百姓的身旁时,她感到了自豪,为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可她同时又羞愧,因为自始自终,她从未把自己当作一个国家的公主看待,亦从未体会到她并非属于一个人,而是整个大禹王朝的。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地发现宫慈是伟大的,也更深刻地明白,生在帝王家的儿女终究不属于一个人。他属于整个王朝,他随时都要为国家付出一切,不管伤痛也好,挣扎也好,这就是帝王儿女的命运。
在官民共同抵抗天灾时,淮阳亲自去照看失去父母的孩子,因为他们让她想起了念城。许是那次天灾让她在大禹子民的心底竖立了良好的形象,故在她称帝时并未掀起惊涛骇浪。当时虽荆刺锋芒,可没过多久便平息下来,她毕竟是大禹王朝的长公主,从和亲,到朝政手腕的气魄,朝臣臣服。天下百姓亦不关心谁主江山,他们只关心他们能否丰衣足食,而她满足了他们。
在共同抵御水灾的过程中,淮阳似乎又经历了一次成长。当她看到那片废墟时,她又发现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或许清明哲的想法是对的,人生在世,天灾人祸福兮,谁能看透阻止?既然有幸来到这个世上,万事又何必看得太重,何不放开些?
这次受灾出现了一个叫凤离的人。此人大量发放物资,用于救济受灾百姓,整个大禹的人都知道凤离,知道他是个大善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身份,也从未见过他。
淮阳曾怀疑凤离是清明哲虚构的一个人物,不过细细推敲又不太可能,他若要赈灾,完全没有必要拐弯抹角,直接以清明府的名义岂不省事,还能为他赢得更多荣誉。
这一年从开春到末尾,注定会动荡不安。
此次天灾虽非人为,但防范薄弱,失误乃人为。皇帝的疏忽令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也跟着遭殃,工部的所有官员严惩不怠。
宫慈的这一举动更令朝臣恐慌,都纷纷揣测她的意思。皇帝,他终于犯错了,他无疑给了她一个机会。
时局的动荡令淮阳坐立不安,忧心忡忡。李公公匆匆而来,说皇上急召她进宫,可她并未去承阳宫,而是直接去了趟汝宁宫。刚到门口,就见到宫慈与郁闲聊,她愣了愣,不动声色地请安,笑道:“母后身子可好?”
宫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她的旁边,欣慰道:“近来可辛苦你了,做得不错,有大家风范,这才像皇室儿女与臣民相连的体恤人心。”
淮阳握住她的手,小心地看了一眼郁,算计道:“母后您才是大禹的骄傲,您的风范令臣民折服,相信您的胸怀与宽恕也会令天下人折服的,对吗?”
宫慈挑了挑眉,已明白她在给她下套子,狡猾道:“你这丫头,尽给哀家戴高帽子。”她避而不答,淮阳暗自一恼,老狐狸,故意岔开话题问,“郁何时进宫的?”
郁唯唯诺诺道:“已经有好半阵儿了。”
“母后,您是该多跟郁说说话儿。”
“你也这么认为?”
接着三人一阵闲话家常,宫慈又留他们一起用饭,郁本想推托,淮阳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应承下来。
另一边的皇帝一脸晦气,听说淮阳去了汝宁宫,更是如坐针毡。突听李公公来报,说皇后来了,她雍容华贵地行礼。皇帝使了个眼色,一干人等纷纷退下,二人假装坐下对弈。皇帝细声道:“梓童可得帮朕出出主意。”
皇后四下张望了几眼,小声道:“皇上莫急,越到这时就越要沉得住气。”
“都火烧眉毛了怎能不急?”
皇后落下了一粒白棋,叮嘱道:“皇上,您得想办法拉拢皇族老臣,臣妾自会想办法与丞相商议对策的。”
皇帝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要他拉拢皇亲国戚也不难,毕竟都是闵氏血族,自然不会让外姓来夺取闵氏江山。只是,现今宫慈执掌大权,倘若她另有安排,难道要他们抗旨不遵?
夜深人静,薛府。
薛元义躺在太师椅上,闭目沉思,一旁的薛雁林见他疲惫的样子,也不敢出声惊扰。薛雁林乃薛元义大儿子,任职户部右侍郎。半晌后,薛元义捋了捋胡子,喃喃道:“如今朝政局势微妙,若我们偏向皇上,虽属道义,却不见得会得利。”
薛雁林急了,皱眉道:“若皇上被太后废黜,那雁儿怎么办?”
“年轻人就是急躁,不可取。”停顿了阵儿,又道,“你以为皇上与太后之间,谁的胜算多些?”
薛雁林愣住,仔细想了想,也不知该押注谁。薛元义盯着他,笑了,犹如一只奸诈狡猾的狐狸,他高深莫测道:“谁都没有胜算。”
“爹这是何意?”
“如今看太后那样子,怕是想立三皇子为帝。皇上刚犯错,若太后废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理所当然,而三皇子同样是皇室血脉,有何不可?”
薛雁林点头道:“名正言顺。”
“太后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帝。”又解释道,“现今皇上与太后的局势就犹如一条船,我们就是船头与船尾的替死鬼,无论船头或船尾,若重量太重,那整条船都会翻,谁也活不成。”
“那怎样才能不翻船?”
“现在还言之过早,不过,有一人便是这条船的定心丸。”
“爹可说的是南哲郡王?”
“这人儿就是太后心上的一根刺,想拔,却不敢拔,若能得到这根刺,便可扭转乾坤,谁都要倒霉。”
薛雁林面露难色道:“可南哲郡王深沉得很,谁能拔得了他?”
薛元义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林儿,你还年轻,记住,切勿急躁。”说完便起身睡觉去了,薛雁林细细思索他话中的含义,切勿急躁?
一片深青色的竹林,竹林旁边有一条宽大的河流,岸上正坐着两个人,正是清明哲与郁。他们在这里钓鱼已经钓了一个时辰了,可连一条鱼尾巴都没有看到。郁不禁有些浮躁了,皱眉道:“不如换个地方吧。”
清明哲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随你。”
就在郁刚搬到另一个地方时,他就钓了一条鱼上来,郁又搬回原位,诧异道:“这鱼还会认人儿不成?”
清明哲把鱼取下,又丢进了河里,郁不解问:“钓了一个时辰才钓到一条鱼,你为何又要放走?”
“要懂得收放自如,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郁眼睛一亮,兴致盎然道:“何谓收放自如?”
清明哲把鱼竿插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闭目沉思道:“若太后立你为帝,你又当如何?”
“别,我可不想淌这趟浑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郁皱了皱眉,也躺在草地上,不出声了。清明哲摸下巴道:“不过浑水摸鱼也还不错。”他一脸精明睿智,温润的脸庞上散发着惬意的悠然自得,仿佛他就是这一池浑水中的鱼,若要捉到他,恐怕还得花些心思。
现在朝中局势甚为微妙,晋北王闵昆,晋南王闵石,魏武王闵甚,周武王闵如鑫与右丞相王希善暗自勾结,企图保住皇帝之位。闵氏一族与先帝之前的老臣们已经扭成了一条绳,只要宫慈敢轻举妄动,便一触即发。
大将军何允与清明哲按兵不动,秦麟王同凤阳家族的大臣们也都绷紧了弦。左丞相薛元义则静观其变,他是墙头草,两边倒,最重要的是,他准备把身家性命押注在清明哲的身上。
薛元义是聪明人,他曾对薛雁林说过,虽说还不能肯定清明哲是刺还是宝,不过,跟着他转总会没错。年轻人就是太急躁了,皇帝如此,那些个王爷也是如此,那太后呼风唤雨了这么多年,又岂是一般的女人?
这就是一个朝中大臣的生存理论。
不过薛元义确实精明会算,因为到淮阳称帝后他仍旧任职于丞相之职,是她留下他的,她需要用这种人来平衡朝政势力。她更明白他是聪明的,看问题总比大多数人长远深邃些,若不然当初宫慈又为何会想法子来拉拢他?
眼见暴风雨欲来,不止朝臣惴惴不安,郁更是度日如年,心情比皇帝还糟糕。宫慈屡屡召他入宫,要么陪她赏菊,要么陪她品茗,要么陪她欣赏新进贡的乐师,要么就陪她对弈。
现在二人就坐在一起下围棋,郁压力倍增,应付得颇为狼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笨拙些。宫慈笑道:“郁为何让着我?”
“母后说笑了。”说着耷拉着头,不敢看她。
宫慈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试探问:“我很可怕?”
郁呆了呆,手中的棋子忽然就掉了,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哆嗦道:“母后这是何意?”
“皇上见了我诚惶诚恐,你亦如此,我从不懂你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只有淮阳不怕我,什么都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儿,为何区别如此之大?”
郁咬了咬唇,低下头静默不语。因为他想起了清明哲的理论,该你沉默时,千万别吭声。见他畏手畏脚,宫慈也没了兴致,抬手道:“罢了,别吓着你了,你回去吧。”
郁赶紧行礼,规规矩矩地走了,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伴君如伴虎,他着实被吓得不轻。宫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倘若把赌注押在他的身上,赢的胜算是几分呢?
本来局势就已经够紧绷了,可有些人偏偏就幸灾乐祸。郁天天找清明哲诉苦,生怕哪天宫慈和皇帝把他的脑袋扭下来了。
见他饱受煎熬,清明哲幸灾乐祸地添油加醋。这还不算,光言语刺激他就罢了,那家伙竟真的用行动来捅篓子了,而且还是个大篓子!
清明府。
清明哲正在抚琴,发丝微微松散,滑落几丝打在他的脸上,干净的雪白在风中飘散,修长指尖肆意地在琴弦上飞舞,随心所欲。
一旁的何允则倚靠在亭子的栏杆上听琴。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男人,但他们却谈得来。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峻坚毅;一个云淡风清,仿若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水;一个则深沉内敛,仿若碧绿的深潭。
如果说清明哲运筹帷幄,何允便是步步扎实了,他没有他的智慧,所以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他佩服清明哲遇事时所表现出的稳如泰山,清明哲则佩服他做事时的扎实与牢靠。二人相互搭配,取长补短,可谓妙哉。
一曲完毕后,清明哲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慵懒道:“无事一身轻。”
何允双手抱胸,调侃道:“等你七老八十后,估计能享享清福。”
清明哲摇了摇食指,正色道:“非也,我计划着,寻一处偏远的地方,盖几所竹编的小苑儿,然后再种几株玉兰,然后再……”
“生一窝孩子。”
何允打断他的臆想,清明哲露出一副汗颜相,他又接道:“你这美梦恐怕还做得早了点,现今局势甚微,都想拖你下水,何来清静之说?”
“这还不简单,坐山观虎斗嘛。”
“倘若皇上利用长公主来拉拢你呢?”
“你以为淮阳会去搅局?”
何允摇头,清明哲又道:“如果淮阳进去搅局,恐怕有趣得很。”
二人都沉默了,他们似乎还真没想过这点。清明哲若有所思道:“看来我得让人去捅这个马蜂窝了。”
“如何捅?谁去捅?”
“当然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儿。”
“小玄子?”
清明哲不说话了,眼底闪动着惟恐天下不乱的奸诈狡猾。
有些人,只要一看穿他的底细,那对症下药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这里的有些人,泛指小玄子。这种人无疑非常聪明,只要一给他机会,准能把握住。而他就要给小玄子找机会,一步登天的机会。
当天晚上清明哲就把同轩辕锦一起打理清风阁的天摇找来了,细问了几句阁里的琐碎后,古怪地问了句:“最近可有查到反叛之人?”
天摇愣了愣,狐疑问:“皇上还是太后?”
“当然是反太后的。”
天摇细细思索了阵儿,恍然大悟道:“公子想棒打狗?”
清明哲笑了,儒雅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邪气,吩咐道:“你去找只狗来,这小玄子就是打狗棒,太后就是打狗棒的主人,我得给皇上来个下马威。”
天摇呆了呆,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继续道:“若小玄子成为打狗棒,皇上定然会想法除之。这矛盾若被激化,我便可以高枕无忧地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了。”
天摇点头,赶紧按他的意思下去办事。
根据安插在刘府的眼线告知,说前几日刘大人曾去过右丞相王府,回来时无意间发现食指破了,估计有原因。
刘大人正属于右丞相王希善一党,他们此举,会不会与皇帝有瓜葛?
几经周折,最终天摇查出当月十四日晚上,众多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点——食指破了。这一消息令清明哲笑得更奸诈了,调侃道:“这些个老东西迂腐得很,要表达忠心有必要写血书盟誓,万一那东西不幸落入贼人之手,岂不亏大了?”
一旁的天摇哭笑不得,戏谑道:“那你这贼人又准备如何去修理他们?”
清明哲摇了摇食指,居然板起俊脸,谦虚道:“我素来不喜招摇,这等大出风头之事还是由小玄子来办比较妥当些。”
没过两日,天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血书弄来了,血书盟誓中大约有二十几位官员签名,还包括了皇帝。此内容甚是慷慨激昂,宫慈便是妖妇,剿灭她是替天行道。
清明哲看了后嗤之以鼻,道:“这帮老头子就是不懂事,尽找些麻烦事来做。”又兴致盎然问天摇,“你说,若太后看到这东西,她会怎样?”
天摇正儿八经道:“不晓得。”
“你随便猜猜。”
“晓不得。”
“晓不得和不晓得有区别?”
天摇居然笑了,幽默道:“当然有,因为它们的顺序不一样。”
一切计划都在清明哲的掌控下进行着,他勾搭上宫内的公公做手脚,把血书盟誓放在了小玄子的枕头下。当小玄子看到那些斑斓的血迹时,大骇,当下便不作多想,带着血书匆匆去见太后。
宫慈单手托腮半躺在凤榻上,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儿,有些花儿适合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有些花儿适合在寂静的黑夜中绽放,有些花儿则更喜欢在狂风暴雨中怒放。
为何要选择狂风暴雨?
因为它们自信,生命力强悍,能屈能伸。那种不屈服的自信令它显得更加美艳,摄人心魄。宫慈就是这样的花儿。不可否认,她虽年过半百,可那种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女人气质依旧如昔。她的容颜已经开始衰老,可她的精神却是饱满的,那种活力令她的脸庞上散发着生命力的光彩。而那种骨子里的自信,更令她显得异常有魅力,那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品质。因为她不空虚,不寂寞,她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也在为目标而努力争取。
一片寂静。
小玄子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他手中的血书宫慈并未接过,不禁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实在想不明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也猜不透。更要命的是,从他告知她整个事件时,她就没有出过声。这段时间内他曾偷偷地看过她两眼,却并未察觉到丝毫蛛丝马迹。他不禁有些着急了,她为何沉默?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小玄子早已冷汗淋漓,他的双手已经举得发软了,却不敢落下,只得硬着头皮死撑着。良久,宫慈缓缓睁眼,起身向他走去,面无表情道:“小玄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小玄子哆嗦道:“奴才,奴才该死。”
“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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