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梦,百年心-架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次日上午,淮阳细细梳妆打扮,喜红问她:“公主准备去哪里?”

    “虎穴。”

    喜红一惊,哆嗦问:“奴婢能跟去吗?”

    淮阳正色道:“不行,你去了会坏事。”

    喜红撇了撇嘴,不吭声了。稍待之时,仆人来报说雅兰郡主来了,淮阳赶紧出去,二人一同往城门去了,天摇和轩辕锦则一副随从装扮。

    四人出了城门后,直接往秦麟王的大营走去,两名侍卫警戒问:“来者何人?”雅兰将腰上的令牌示出,两名侍卫恭敬道,“雅兰郡主请。”

    正当一行人准备进去时,其中一名侍卫突然指着天摇和轩辕锦道:“且慢,这两位恐怕不妥。”

    淮阳暗自一惊,天摇和轩辕锦不禁有些愣神儿,雅兰镇定问:“他们为何不能进去?”

    侍卫恭敬回道:“这是王爷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可入营,小人也无可奈何。”

    淮阳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们就在外头侯着吧。”

    雅兰微微紧张道:“这妥当吗?”

    淮阳冷静道:“没事。”

    在去秦麟王大营时,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少了天摇和轩辕锦,她实在没有把握能制得住秦麟王。

    没过多久,二人便进了营中,当秦麟王看到她们时颇为吃惊,赶紧跟淮阳行礼道:“长公主怎么来了?”

    淮阳道:“也没什么,母后要我带话给王爷,小心谨慎些,以防变故。”

    秦麟王盯着她细细揣摩,自信道:“请长公主放心,有本王把守此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淮阳心底一咯噔,嘿嘿干笑两声,言不由衷道:“如此更好。”

    雅兰故意撒娇道:“爹爹,女儿已有多时未曾陪陪你了,今儿非得赖着你。”

    秦麟王尴尬道:“你这丫头,不得放肆。”

    雅兰撅嘴道:“长公主又不是外人。”说着抱住淮阳的手臂,娇蛮道,“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你难道还避嫌不成?”

    一席话说得秦麟王下不了台,碍于情面,戒备心稍微松懈些。长公主毕竟是女流之辈,想来并无大碍才是,便吩咐仆人准备些糕点之类的小食来招待。一切就绪后,淮阳道:“咦,怎没有酒?”

    秦麟王正色道:“饮酒怕误事。”

    淮阳愣了愣,暗自苦笑,果真谨慎得很。雅兰调侃道:“爹,你知道淮阳是最爱饮酒的,你这不是故意敷弄她吗?”

    这话说得淮阳面色一窘,很不自在,因为当年父王捉弄她饮酒,故朝中大臣都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秦麟王老脸一红,无奈道:“只能小酌。”

    “罢了,不必因我而坏了规矩。”

    这话正中下怀,秦麟王欣慰道:“还是长公主深明大义。”又瞪了雅兰一眼,雅兰对他吐舌头,淮阳心思一动,小声道:“实不相瞒,其实母后还有其他事宜。”

    秦麟王收回心神,不动声色问:“太后有旨意?”

    淮阳悄悄地瞥了雅兰一眼,她站起身来,两手一拍,撒娇道:“哎呀,爹,你们烦死了,一天到晚就谈政事。”她一脸孩子气的不满,秦麟王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雅兰觉得委屈,放肆地向他走了过去,指着他不满道:“你说,你几时关心过女儿的?”

    “你都已经嫁人了,为父……”

    “你的意思就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她故作飞扬跋扈的瘟神模样,秦麟王暗自一恼,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耍泼,更要命的是他还自知理亏。因为他确实少有关心雅兰,如今她耍泼,也总不能扇她两耳光。

    见他有软和的迹象,雅兰肆无忌惮地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撒娇亲昵道:“爹讨厌,就偏心哥哥不理我。”话语刚落,秦麟王顿觉脖子上仿佛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麻麻痒痒。转瞬大惊,暴戾道,“死丫头!”正想站起身来,身子却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来,已明白她们是有备而来的,怒问,“长公主有何目的?!”

    雅兰将手指中的银针得意地在他眼前晃悠,小声道:“爹,暂时可委屈你了。”秦麟王一脸抽搐,又气又恼,却浑身无力,拿她没办法。

    淮阳端坐在椅子上,正色道:“还请王爷将我的两名随从请入营中。”

    秦麟王还不甘心,劝诫道:“长公主,你此举乃违逆太后,日后……”

    “若我与母亲对立,你又当如何?”

    “你……”

    “王爷,我一向都没有什么耐性。”

    秦麟王暗呼不妙,只得苦叹道:“来人。”

    一名侍卫走了进来,见此情形微微一愣,淮阳慢条斯理地吃糕点,雅兰俏皮地抱住秦麟王的脖子,秦麟王则一脸郁闷之色。那名侍卫恭敬道:“请王爷吩咐。”

    “去把外面那两名随从带进来。”

    侍卫一惊,皱眉道:“王爷,恐有不妥。”显然担忧他们会闹事。

    秦麟王不耐烦道:“搜他们的身,不得带利器进来便是。”侍卫领命退出去了,秦麟王才转移视线,盯着淮阳道,“长公主此举恐怕惊险得很。”

    淮阳冷哼一声,歪着头道:“如此说来,王爷也认为女人当皇帝是天经地义了?”

    这话说得秦麟王老脸一红,讷讷无语。待天摇和轩辕锦进来后,微微一惊,讶异于她们的办事效率。淮阳从靴子里取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抵到了秦麟王的脖子上,平静道:“王爷暂且委屈了。”

    轩辕锦二人挟持秦麟王走前方,淮阳与雅兰则走后方善后。几人出营时,众将士大骇,兵戎相见,恨不得把他们戳穿几个窟窿。

    秦麟王急道:“不可伤人!”

    众将士面面相觑,缓缓后退。秦麟王不禁暗自哀叹,左右为难,若伤到雅兰,心疼。若伤到长公主,太后定会怪罪下来,到时都要倒霉。

    几个人背靠背,雅兰的手心全是湿的,淮阳虽表面平静,可内心却激动得很,要知道稍有差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有士兵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他们,不愿后退了,双方对峙。显然,秦麟王心知淮阳不敢伤他,就想把她困在这里,置她于进退两难之地。

    雅兰心虚问:“淮阳,我们该怎么办?”

    淮阳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令牌,大声道:“本宫乃长公主,倘若本宫在此地出事,谁敢担当?!”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心虚。他们心知长公主在太后心中的地位,恰恰秦麟王又是替太后办事,若伤到她,定然吃不了兜着走。见众人稍有退却之意,淮阳命令道:“让他们退!”

    秦麟王沉默了阵儿,不由得笑了,眼里闪动着精明睿智,他狡猾道:“长公主,本王料定你断然不敢伤本王性命,倘若我们对峙,谁会吃亏?”

    淮阳面色一寒,变得苍白起来。雅兰显然已有些撑不住了,哭丧道:“淮阳,我,我不干了。”

    一抹狠厉由眼底浮现,淮阳心一沉,从靴子里取出另一把匕首,走到秦麟王面前,咬牙切齿道:“你要逼我否?”

    秦麟王眼神一闪,还真就不信她敢杀他,可转瞬,一刀刺了下去,所有人大惊失色,都以为那匕首刺到了秦麟王身上,但恰恰相反,那匕首插在了淮阳的手臂上。

    血,溅在她的脸上,苍白孱弱的脸庞上沾染了诡异的红。她冷冷地望着手臂上冒出的鲜血,不为所动。可那片温热的腥红令众人大惊失色,所有人不禁动容道:“长公主!”

    天摇与轩辕锦一脸惊骇,激动道:“公主不可!”

    秦麟王瞪大眼睛,被吓坏了,惊慌道:“长公主,你,你这是做甚?!”

    雅兰吓得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腿软弱道:“淮阳,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淮阳一脸虚弱,额上冒出大片冷汗,一狠心,把匕首拔了出来。顿时,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疼。

    秦麟王暴戾道:“死丫头,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又怂恿道,“还不快把公主的匕首抢过来?”

    淮阳怒目圆瞪,暴怒道:“雅兰,你敢!”声音冷酷残暴,仿若一头愤怒的狮子。

    众人似乎被她的那种愤怒震慑住了,一时间竟难以回神儿。她把挽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泛着腥红,伤口上还汩汩地流淌着鲜血。众人的心底一阵发凉抽搐,惊异于她的狠毒。

    也在这时,已有人进城放消息给皇宫。但要命的是城内所有的通道都被完全堵塞,那路口全都被商人的货物堵死了——这正是轩辕绍干的好事。

    血,滴在地上,一滴,两滴。双方一阵僵持,淮阳冷静道:“叫他们撤!”

    秦麟王一脸抽搐,就盯着她,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见他不为所动,又一刀往手臂上割去,众人又是一阵惊惶唏嘘,秦麟王动摇了,哭丧着脸道:“退,快退!”

    不到半个时辰,淮阳就拿到了她想要的王牌。她用最血腥,最残暴的方式逼退了秦麟王的下属,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秦麟王带入了城,却无能为力。

    来接人的钟崇见她满身鲜血大骇,赶紧简单替她包扎止血,又叫轩辕锦先送她回清明府好生处理伤口。

    接近正午时分,秦麟王被长公主劫持的消息才传进了宫里,宫慈听到消息大为震怒,一手掀翻茶杯道:“怎如此轻忽大意?!”

    侍卫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哆嗦地把大概经过说了,她恨得咬牙切齿,立刻下令道:“小玄子,你速带禁卫军去清明府捉拿长公主,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得给哀家把她捉过来!”

    小玄子领命道:“太后息怒,奴才这就去。”

    长公主搅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被监禁的大臣们耳里,众臣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希望的嫩芽又重新萌发了出来。

    何允同清明哲对视了一眼,清明哲笑了笑,对他做了个手势,何允则竖起大拇指,表示有好戏观望。

    果不其然,没过多时准备带兵出皇城的小玄子又倒了回来,因为整个皇城都被八千精锐包围了,统率者正是长公主。

    宫慈气得暴跳如雷,她监禁皇帝与群臣,淮阳则把她围困在皇城,京城外则大军围困,但麻烦的是没有统帅,大军不敢轻举妄动攻城。因为诸多百姓全都堵截到了城门口。城中有谣言说凤离暂住在京都,这凤离可是天灾中的大善人,好比观音菩萨,深受百姓爱戴,故有血性的百姓纷纷涌向了城门口,不让外面的大军入城,堵得水泄不通。

    一时之间,城内乱了套。

    不过秦麟王确实受了些苦,因为他被绑在了城门上,只要外面的将士敢轻举妄动,那他们的老王爷就得去见阎王了。将士们护主心切,旧部与秦麟王出生入死多年,自然不愿他受到丝毫损伤,可现在攻城也不是,不攻城也不是,该如何是好?

    风,冷厉。

    淮阳静静地站在皇城门口,任冷风吹动她的衣袍,猎猎作响。阴霾的天空就像人的心情的那样,充斥着不安的焦躁与惶恐。她与宫慈都是倔强的,她封闭城门,而她就在城门口站了半天。

    这半天以来两方对峙,就像当初她自断青丝时那样,决裂而残暴。可这次她不会先向宫慈妥协了,她会主动,哪怕用尽任何手段。

    夜幕降临时,淮阳一声令下,冷酷道:“攻城!”

    霎那间,黑暗仿佛在一瞬间就被照亮了般,显得狰狞而诡谲。无数的火把,弓箭,弥漫着整个皇城。

    也是从那一刻起,宫慈突然发现她错了,她根本就不了解她,一点都不。她愤怒了,派李公公传话,欲利用皇帝的性命来要挟她。

    淮阳站在风中冷笑,让李公公传话,皇帝死了无所谓,还有郁亲王,还有她长公主,有他二人就够了。

    这句话令宫慈气急败坏,小玄子出策道:“太后莫急,您可宣长公主进宫谈判,待她进宫后再借机扼制她斥退敌人,岂不妙哉?”

    宫慈细细沉思了阵儿,也觉得有理,便下旨宣她进宫。但她又错了,因为她低估了淮阳的心狠手辣。她应承了她,愿意同她谈判,但她仍旧要攻城。

    那一刻,宫慈恨不得把她杀了,因为她发现她比她更狠!更绝情!可笑的是她纵容宠爱的女儿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更可笑的是,到现在她才发觉了。

    八千精锐强攻皇城,禁卫军虽顽强抵抗,却仍旧抵挡不住镇压。因为统帅者是长公主,她从小在皇宫内生活,对于宫中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哪里容易攻破,哪里容易翻墙,哪里不易强攻,哪里有水池阻挡,她都一清二楚。

    宫中的禁卫军虽勇猛,但人手不够,更何况,宫慈万万没料到城外的秦麟王大军根本就一无是处,会被完全掌控。

    将近天蒙蒙发亮时,宫中已一团糟乱,大多数人已弃甲投降。淮阳亲领两百名精锐直逼承阳宫,驻守的禁卫军见到她时犹豫不定,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

    也在那时,宫慈正与先生下棋,围棋。她每走一步,他就围一步,紧跟不舍,当时她就明白,她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先生道:“放弃吧。”

    宫慈垂下眼睑,闭目道:“我不服!”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竟败在了自己的女儿手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因为她比你更狠,她为了达到目的会伤害自己。”

    宫慈愤然道:“她怎会变成了这样?我记得她只是个孩子。”

    “她只是个孩子,可你却逼迫她长大,一次又一次。”

    “我只想疼她,只想好好地爱她。”

    “可你的爱伤了她,伤得太深,以至于她反抗,变得冷酷。”

    这句的话深深地撞击到宫慈的心上,痛得揪心,挣扎了片刻,才颓败道:“让她进来吧。”

    淮阳缓缓地走了进去,左手臂上还缠着白纱布,隐隐渗透着血丝。她的容颜苍白如纸,没有丝毫生气,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精明睿智的冷酷,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令人感到了害怕。宫慈怔怔地望着她的手臂,恨声道:“你就这般恨我?!”

    淮阳盯着她,平静道:“你败了。”

    宫慈被她的平静气着了,握紧了拳头,愤怒道:“哀家败了,为了打败我,你就狠下心肠伤自己?”

    一声冷哼,淮阳步步逼近,嘶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我受够了!受够了!从和亲到现在,你说,是谁让我流血?是谁伤得我绝望的?”

    她的眼神中宣泄着被压抑的残暴与冷酷,骨子里的反叛在那一瞬间完全爆发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嘶吼:“我恨你,恨你夺取了我的一切,把我逼到了绝望的角落。我忍受够了,失去家园,失去丈夫,失去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母亲,你爱我吗?这就是你的爱,你所谓的母爱?每当你撕破我的伤口时,就把我推给清明哲,让他来抚平。可你知道么,我很疼,伤口疼,可心更疼,它在流血,在流泪。是你,是你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成长,是你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忍让。我忍受,顺从,可我现在受够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既然如此,我还能顾忌什么?”

    宫慈一步步退让,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她笑了,笑得疯狂,乖戾道:“你们不是都爱权力么?那么,母亲,我要告诉你,我要夺取你所热爱的权力,将它狠狠地踩在脚下,揉碎它,就像揉碎你的尊严那样!”

    宫慈浑身一颤,惊惶道:“这不是你,这不是你……”

    “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是你让我看到了权力的光芒,是你让我明白,我应该反抗了,我该为权力而战,为权力而疯狂!”

    宫慈颓然跌坐到地上,落泪道:“对不起,我只想爱你,只想好好地爱你……”

    淮阳打断她道:“用你的专权与霸道来爱我吗?还是将我拱手送人,然后又毁灭我的家园,杀死我的孩子?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爱我的?”

    面对她的泣血指控,宫慈沉默了。淮阳仰起头,那一刻,她产生了恨意,恨她生在帝王家,恨她是淮阳,更恨她是大禹王朝的长公主。

    “母亲,一切都结束了,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宫慈浑身一震,挣扎地爬了起来,惊惶道:“不,还没有,皇帝没有能力做帝王,他没有能力处理天下大事。”

    淮阳盯着她,忽然觉得她是可怜的,她的一生都在为权力而努力,再努力。她怜悯道:“你错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我们不会再整天都围着你转,听从你的指令,哪怕你用你的专权来禁锢我们。我们终究会远离你,因为你热爱权力胜过于一切。母亲,为了权力失去一切,你真的就不在乎吗?”

    宫慈呆呆地望着她,哀婉道:“我热爱权力,因为它会保护我,会保护我所爱的人。”

    “可它却伤人,伤害你,伤害你想保护的人。母亲,你为何如此固执?它不属于你,亦不属于后宫。”

    宫慈沉默了,大殿中一片寂静。

    淮阳的视线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想着如何将残局收拾干净,如何替宫慈推托这等大逆不道之罪。

    就在她的视线落到了小玄子身上时,他突然将腰上的软剑拔出,刺向了宫慈,意图挟持她威胁淮阳。也在那一刻,先生不顾一切地阻挡了过去。

    软剑,刺穿过胸膛,大片鲜血开在了洁白的衣衫上,仿若怒放的红莲般妖艳。先生狼狈地倒了下去,眉头紧皱,嘴角的痛楚犹豫冬天的白雪般,一碰就碎了,都碎了。

    这一幕令淮阳愤怒了,疯了似的拔出旁边侍卫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小玄子。小玄子大惊,慌忙躲避,却已经晚了,剑直刺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剑身流过,沾湿了她的手,温热。

    淮阳的眼底全是憎恨的血丝,似乎这还不够解气,又狠下心肠用力把剑柄戳穿了过去。小玄子一把推开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里。

    血,在大理石地板上汩汩流淌,先生气若游丝地躺在宫慈怀里,淮阳慌乱呼喊:“御医,传御医,快传御医!”

    宫慈紧握住先生的手,已是泪流满面。先生的呼吸急促,眼神变得溃散下来,弱声道:“我,我不,不怪你。”他痴痴地望着她,她再也忍不住哭了,抱住他放声大哭。

    许是不舍,先生涣散的目光游移到淮阳身上,喉结动了动,想对她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一丝泪流了出来,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他又还能对她说什么呢?又还有什么资格对她说?心底的遗憾逐渐放大,终归带着不舍安静地离开了,静静地死在了宫慈的怀里,永久离去。

    殿内的所有人都退下了,宫慈痛苦的哭声在大殿内回响,那是淮阳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悲伤,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疼痛令她感到了绝望。她只是默默地站在旁边,听着她对先生说:“对不起,我以为我恨你,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泪,落到先生了无声息的脸庞上,灼热滚烫。

    宫慈开始语无伦次地诉说他们的一切往事,从相识,相知,到背叛,再到囚禁,那样记忆犹新,那样深沉刻骨,却哀伤寂寞。

    一幕又一幕的往事令淮阳落泪了,到现在她才明白,母亲是爱先生的,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就是先生。可从先生死的那一刻起,她恍然明白,母亲已经死了,跟着先生死了。

    这场争夺之战,在她的手中终结了,它用鲜血来划上了一个句号。她的母亲,她败了,败在了她的手里,她的亲生女儿杀死了她。

    她是罪人,她满手血腥,她凶狠残暴,罪该万死。可直到最后,她依然还活着,她成为了皇宫中的幸存者,孤独寂寞的幸存者。

    宫慈篡位失败后,皇帝重新掌政。

    才短短几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呆呆的,傻傻的,仿佛对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丧失了兴趣。曾经的雍容妩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光彩照人已随先生而去,几乎在一夜之间,两鬓如霜,苍老如入土之人。她所热爱的权力已化为了泡影,她所珍爱的男人已阴阳两隔,不在了,都不在了。

    这场景令淮阳心酸落泪,她已明白,她的生命已经枯萎了,正以最快的速度凋零,枯竭。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她的母亲会在一夕之间变成这样子。在她的心里她是坚韧顽强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倒她,因为她一直都是这般强悍霸道。

    “母亲,您别这样,别这样。”

    宫慈呆呆地望着偌大的宫殿,像孩子似的,两眼呆滞无神。淮阳握住她冰凉的手,泣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你别这样好吗?母亲,你还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我,还有我,我愿意一辈子守候你,一辈子守着你,母亲……”

    “他死了,他死了。”

    淮阳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宫慈自言自语道:“他死了,你的亲生父亲死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走了。”

    她不断重复这句话,她背脊一僵,失声问:“亲生父亲?”说着猛烈摇晃她,错愕问,“谁是我父亲?先生?!”

    宫慈木然重复道:“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淮阳呆呆地松开她,先生是她的亲生父亲?生父?仿佛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喃喃道:“母亲,你说谎,你在说谎,对不对?对不对?”

    宫慈恍惚的神智似乎这才回过神儿了,麻木道:“我以为我恨他,恨他一辈子,可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点都不恨他,我爱他,一直都爱着他。”

    淮阳难过摇头,宫慈哀伤地望着她,落泪道:“他说他不怪我,可我恨自己,恨自己放不下,折磨了他一辈子,囚禁了他一辈子,斩杀了他的自由,把他葬送在了宫中……”

    泪水,溢满了眼眶。

    那一刻,淮阳后悔了,现在她总算明白先生死时想对她说话,却又止住的样子。更明白了宫慈为何会用专权来爱她,因为她恨他,把对先生的恨转化成了对她的溺爱。

    她发现他们都病了,傻傻地在那些纠葛不清的恩怨中挣扎,结果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如果那时他们都学会遗忘,或许就没有这么多悲剧发生,更没有现在的结局了。

    当一个人的期望被斩杀时,生命的意义已变得脆弱起来。几十年的权力支撑和先生的存在令宫慈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权力被夺,先生离她而去,生命对她来说已无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半个月宫慈很少吃喝,淮阳天天守候,可她不闻不理,身体以最快的速度下滑。心智已死,躯壳皮囊自然支撑不了多时,稍微一点风寒就病重垂危了。

    整个大殿内空荡荡的,宫慈静静地躺在床上,了无声息。淮阳默默地坐在床沿,黯然不已。

    宫慈瘦削苍白的手忽然伸了出来,在空中恍惚地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淮阳握住她的手,她吃力睁眼,嘴唇微微动了动,弱声问:“淮阳,你,你恨我吗?”

    淮阳摇头,泣声道:“不,我不恨你,母亲,对不起,是我不好。”

    宫慈怔怔地望着她,哀伤道:“对不起,淮阳,我屡次伤你,对不起。”

    泪,落到她的手背上,淮阳慌乱抹脸,强颜道:“母亲,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依旧是那个孩子,你依旧是疼爱我的母亲,就像十六岁时那样,好不好?”

    这番话令宫慈难过起来,讷讷道:“淮阳,我只想爱你,只想好好疼你,不想你变成现在这样,好陌生……”她吃力地抚摸她的脸,呢喃道,“我伤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淮阳已是泣不成声,宫慈疲乏地闭上眼,气息渐渐微弱起来,她慌乱道:“母亲,你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我累了。”

    外面阵阵芬芳传来,淮阳擦干泪痕道:“母亲,你看,外面百花齐放景色大好,我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它们开得好娇艳,正是你喜欢花儿,我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宫慈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出声。淮阳的泪流了出来,不顾宫女太监劝阻,亲自把她抱了起来。

    单薄身躯在她的怀里安然入睡,身子愈发冰冷了,她低头望着她的面庞,泣声道:“母亲,你醒醒好不好?孩儿带你去百花园,那里有你最喜爱的花儿,它们都开了,开得好艳……”

    她一步步往殿外走去,宫慈紧闭双眼,没有任何生息。待她走到门口时,她的手滑落了下来,手腕上的玉镯因瘦削而从手上脱落,掉到了地板上,瞬间便摔成了粉碎。

    那一瞬,淮阳呆呆地站在大殿门口,脑中一片空白,似忘记了一切。

    微风,吹动着宫慈的衣衫,她安然地躺在她的怀里,心跳停止,呼吸停止,已悄悄地离去了。她的一生,终结在了深宫,终结在了她亲生女儿的手里,黯然离去了。

    宫女太监们都匍匐跪下,淮阳还呆立在门口,仿佛不愿相信她就这样走了。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宫慈瘦削苍白的脸庞,泪落到她的脸上,终究止不住哭了。许是悲伤到了极限,她跌坐到地上,众人赶紧去搀扶,她一把推开他们,咆哮道:“滚!”

    众人赶紧躲得远远的,她抱住她嘶声痛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似怕她走了,她自言自语道:“母亲,你还记得我六岁时么?我惹你生气了,于是跑去把整个满心园的牡丹都摘光了,因为父王说,如果我把它们都插在你的头上,你就不会生气了。”

    “母亲,对不起,我后悔了,我愿意与你共同进退,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跟在你的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一次就够了……”

    “母亲,你冷么?你孤独么?我知道你很怕冷的……”

    她把她抱得更紧了,因为小时候每当她手脚冰凉时,宫慈就会给她揉搓,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这样就不会冷了。可无论她多么努力地温暖她,她仍旧冰凉。

    大殿内一片孤寂,一切都是冰冷的,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冰冷的身体,冰冷的空气。淮阳懦弱地把头埋入宫慈的发中,像孩子似的哭泣。

    皇帝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见此情形黯然不已,本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默地跪在旁边,讷讷无言。

    这天淮阳抱着宫慈静静地坐在汝宁宫门口发呆,整整一夜她都抱着她不愿松手。墙壁上的画像静静地注视着她们,它目睹了母女一路走来的所有过往,或泪,或笑,或哀伤,或喜悦,一切的一切终究在这一刻终止了,永远地终止了。

    太后逝世举国哀悼,皇帝追封为端圣太后,刻功绩碑立世,以示贤淑。

    出葬那天,淮阳一身白衫,头戴白花,一脸苍白憔悴。她呆呆地站在宫慈的墓前,整整站了一天。皇帝想来劝慰她,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让我再陪陪她吧,她很怕寂寞的。”

    天地间,一片安宁。

    风,掀起她洁白的衣衫,在风中散乱地飞舞。那天她想了很多事,如果当初她们都不这么固执,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伤害了。可没有如果了,它已经发生了,悲剧已经造成,已没有挽留的机会了。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变得更成熟了。宫慈的死告诉了她很多东西,也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如果当初她们都学会宽容,学会遗忘,或许她们依然还能像以前那样,依然还能亲密无间。

    宫慈逝世后淮阳在宫中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每天都呆在汝宁宫,怀念过去的一切。她时常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望着墙壁上的画像发呆,亦或默默地坐在梳妆台旁望着手中的木梳落泪。因为她又想起了宫慈替她绾发时的场景。

    那时,她的动作温柔而小心;那时,她看她的眼神爱怜而宠溺;那时,她说,淮阳,你看,我们是同一个人。一幕又一幕的往事令她心酸得泪流满面。

    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可她还沉浸在记忆中不能自拔。她开始替自己绾发,学宫慈替她绾发时的样子,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她绾得好看。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她倔强地绾发,拆了再绾,绾了再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那段时日淮阳每天在恍惚中度过,呆呆的,傻傻的。她发现她病了,脑中时常飘忽着宫慈的身影,还有先生看她时疼惜的眼神。整个汝宁宫中的一切东西都能触动她的心弦,或悲伤落寞,或自责难过,或如梦如幻。

    在伤痛中沉溺了一个月后,淮阳才封闭了汝宁宫。她告诉自己,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往事埋葬在心底的最深处,不愿意去触碰它。

    也是在从封闭汝宁宫的那一刻起,她告诉自己,淮阳,忘记吧,忘记曾经的伤痛苦楚,把不愉快的都忘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