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瓜田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夜里由爹和哥哥看护,白天由我照管。哥哥总是横眉怒目地警告我:听见没有?丢一个瓜,小心你的脑袋!
瓜田里都是一颗颗绿皮皮黑道道的大两瓜,而我的脑袋只有一颗。因此一到瓜田我就想,这里不管大瓜小瓜半大瓜,任何一颗瓜都是我的脑袋,我得像爱护自己的一颗脑袋那样爱护任何一颗瓜!
我很怕哥哥。哥哥脾气很暴,我哪里不对,他就上脚踹我,用拳头擂我。
那一天,我又到瓜田看瓜。
农历六月,天气正热,我把提着的一小罐井水放进瓜棚,就开始蹲在瓜田里拔草。拔掉红红的马苋菜,拔掉绿绿的豆根苗,拔着拔着一颗蒺藜深深地扎进了脚板,原来是鞋底早被磨透厂,我索性把一双破鞋扔在地头,光着脚板干活。
头上的汗流进脖子里,那我也舍不得喝那罐井水,爹嘱咐我,渴得嗓子冒了烟儿,渴得实在无可奈何了再喝。爹还说,再渴也不敢吃瓜,瓜是咱一年的柴米油盐,瓜是唯一年的吃穿花消。
大路上响起一串清脆的驼铃声,我抬头一瞅,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汉赶着一头毛驴大汗淋漓地走了过来,毛驴上坐着一个打扮得很干净的女人。
灼热的阳光下,那女人面色发黄,嘴唇青紫;那毛驴脖子里的铜铃闪闪发光,好长一串。他们在瓜田旁边停下了。
老汉生怕踩了脚下的瓜苗瓜蔓,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弯下腰冲我笑道:小兄弟,我们要个瓜吃行不?
我摇了摇头:不行,这瓜是卖的。
老汉说:我们是去看闺女,身上没带钱,要不赊个行不?
我说:大叔,不行,我们不赊!
老汉说:小兄弟,你救救命,天气太热,我老伴儿在路上犯病了,嗓子又干又渴,脑袋又涨又疼……
我跑到瓜棚,给老汉端来了那罐井水:大叔,让婶子喝这个吧;这是井水,又凉又甜,又干净又解渴……
老汉把手一拍:她是偏偏喝不得凉水,喝了就喘。
正说着话时,那女人就从毛驴上摔下来了——小毛驴个头不高,路上又都是浮土,摔倒摔不重,只是怪吓人的,老汉呼喊着跑了过去,我也立刻摘下一颗瓜,抱到了他们跟前。
慢慢地吃了那颗瓜,女人的脸色渐渐变了过来,眉眼欢实了,嘴唇红润了。
老汉问我:孩子,你今年几岁?
我说:十岁。
老汉又问:家里几口人?
我说:三口,爹,哥哥,我。
老汉皱了皱眉,拿起我扔在地头上的那双破鞋瞅了又瞅:是个没娘的孩儿,我说这鞋咋这么破呢!
天气巳近晌午,我怕哥哥来瓜田检查我的工作,就说:大叔,婶子已经好了,你们赶快走吧,要不……
老汉仿佛知道我要说啥,摸摸我的脑袋,轻轻地把女人扶上毛驴走了。他们走了,哥哥果然来了。哥哥在瓜田里转着转着突然厉声问道:这儿那颗瓜呢?
我说:哥,这儿原来就没瓜呀!那老汉走了以后,我把他们吃剩的瓜皮瓜籽都埋了,为的就是让哥哥看不出痕迹。
哥哥粗大的巴掌一家伙就拍在了我的头上:胡说!这瓜田里的大瓜小瓜我心里都有数,你快给我拿出来!
我说:那瓜给走路的吃了,人家有病……
哥哥一脚把我踹倒:给走路的吃了?走路的那么多,你给得过来?什么有病?这瓜就是你偷着吃了,不要脸!又在我屁股上跺了两脚。
我说:哥,别打啦,那瓜就是我吃了!
那天中午哥哥没让我吃饭。爹把碗送到我手里,哥哥就夺了。爹批评哥哥:老大,你可比你兄弟大十五岁呀,能和他一样么?哥哥说:我比他大十五岁,我干活多,吃苦多,受罪多!
大约一星期以后,我正在瓜田里看瓜时,大路上又响起一串清脆的驼铃声。我抬头一瞅,是那老汉和他的女人从闺女家里回来了。他们在瓜田旁边停下,女人跳下毛驴,招着手喊我。
我一愣,我的屁股还疼呢,莫非又要吃瓜么?
见我有些迟疑,老汉和他的女人就欢欢喜喜地朝瓜田走来。女人把一双新鞋递到我的怀里:孩子,你穿穿,看合适不?老汉把一元钱塞到我的手里:孩子,给你,这是上次那颗瓜钱!
哥哥打我,我没有流泪,这一次我却抱住那女人大哭起来,我说:娘,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老汉的眼里泪水涟涟:孩子,这是情谊,咋能不要?她是你婶子,不是你娘。你救了她的性命,她送你一双鞋算什么?快穿穿,快穿穿!钱一定得收,一定得收!
激动之中,我不知道那老汉和他的女人怎样离开了瓜田,也没听到那串铜铃的声响。
晚上,我把那双穿着十分合适的新鞋和那一元钱交给了父亲。我说:爹,我今天丢人了,娘已经死了七年了,我还硬叫人家娘……
爹长长地感叹一声说:二小,不丢人,你把这事完完整整详详细细跟你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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