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不叫,天也明-秋凉了,树叶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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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同桌叫庚儿。庚儿那年或是十一岁或是十二岁,长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人很精神,就是有些淘气。

    那一天老师教我们念课文:秋凉了,树叶黄了,妈妈说该给孩子们做棉衣了。老师领一句我们念一句,课堂上书声朗朗,秩序井然。庚儿或许觉得那做棉衣的事情离他太遥远,或许觉得这课文读着太枯燥太乏味,念着念着就心不在焉,出了差错。庚儿念道:秋凉了,树叶黄了,妈妈说该给孩子们买糖了。逗得大家拍手大笑,课堂上乱哄哄的。

    老师恼了,厉声叫道:赵庚儿!

    庚儿红着脸站起来:到!

    老师说:你刚才怎么念的?

    庚儿嗫嚅道:我说秋凉了,树叶黄了……哪儿不对?

    还有呢?

    妈妈说该给孩子们买糖了……

    老师揪住庚儿的耳朵,使劲一抻:怨得你胖,你就知道吃!知道你身上的棉衣怎么来的么?

    庚儿说:知道。爹给拉的布,娘给做的针线,又不是偷的人家的……

    老师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以为你穿的仅仅是一件棉衣?

    那是1949年。庚儿身上的棉袄打着许多补丁。

    1996年,庚儿或是五十九岁或是六十岁的人了。岁月变迁,沧海桑田,自然界的春风秋雨已经把那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的庚儿吹打成一个粗糙枯干憨厚朴实的庄稼老汉。就是在秋凉了树叶黄了的季节我回到了故里,就是在月儿圆了露珠浓了的时刻我到了庚儿家里。灯光悠悠,夜色寂寂,庚儿老汉一个人跪在炕上,穿针引线,左缝右补,正在赶做一件棉衣。

    他的头扎得很低很低。那张脸就像要亲吻那块棉布;脊背高高地拱起来,那个弧就是一张饱满的弓。

    他的手很有一些笨拙,颤颤抖抖,那针就无声无息地滑落。

    有一丝涎水从嘴里淌下来,闪着光亮飘呀飘呀……

    门就敞着。黄土院里冷风萧瑟,衰草抖动,他的刻满皱纹的额头上却大汗淋漓。

    想起他死了女人,我心里一片酸楚。

    我说:庚儿哥,你好。

    他的肩膀一颤手便用劲猛了,那针穿过棉衣扎了指头,听得“咝”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便有一点鲜红的血花开在他的手上。

    他抬起头来讪讪一笑:哎呀,兄弟,是你。隍惶地指了指炕头上的针线笸箩,这活不是咱们男人干的,比垒墙打坯还费力气!大概怕我褒贬他针脚大,活路粗,急忙把那件棉衣收起来,悄悄地藏到背后。

    我递给他一支烟:庚儿哥,你的棉袄么?

    他摇了摇头:哪儿是我的?旦儿的,旦儿被判了刑,做劳改,还没过冬的棉衣。秋凉了,树叶黄了啊!

    旦儿的事情我知道。旦儿是庚儿老汉的儿子,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乡亲们反映很不好,庚儿一气之下就对旦儿管得严了些,旦儿却翻了脸,抡起一根木棒就把爹给打倒了,打伤了……

    爹给犯罪的儿子做棉衣。爹的心情该是啥滋味?

    朦朦胧胧团团缕缕的烟雾里,庚儿隐了一张表情复杂的脸,隐了一双盈满泪花的眼。是怀念那死去的女人呢,还是想念和企盼那服刑的儿子呢?抑或是后悔自己当初管教不利,把儿子推向邪路?

    偏偏的风又把一片树叶刮进屋里来,悠悠地打个旋,便在地上铺出一片耀眼的金黄。

    庚儿哥,旦儿来过信么?

    来过。旦儿进步挺快,说是出狱以后做牛做马也要照顾我,孝敬我。

    眼泪终于滚下来,久久地挂在花白的胡须上。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褂子上好几颗扣子脱落了,露出的胸脯上贴了一两点泥巴,干了,成熟得跟金豆子一样辉煌。

    庚儿哥,那就请人帮帮忙,请左邻右舍的乡亲给旦儿把棉袄缝一缝,省得你……

    不,不,我缝着心里踏实,我缝着心里高兴。我缝的棉袄旦儿穿着暖和。兄弟,我欠孩子的东两太多太多了,不能再欠了!

    你欠孩子什么?

    沉吟良久,他拿出那件还未做完的棉衣,一字一句地说道:兄弟,你看这上面的补丁……他也三十岁的人了,我还没有给他娶上媳妇……

    庚儿哥,你呀!你是当爹的人,不欠旦儿什么!

    兄弟,我也是当娘的人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想当年老师说过不是?我这会儿才知道了,这棉袄不仅仅是一件棉袄。

    大概想到了小时候念课文的事情,又笑。

    送我出门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如水,寒露遍地,老汉顺手在院里抓一根山药蔓紧到腰里。清风明月中,我恍惚发现庚儿有了罗锅,跟背了包袱似的。

    我披好大衣问他:庚儿哥,还不睡觉么?

    他说:就睡,就睡!

    睡你还紧那根蔓子?

    庚儿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满怀深情地感叹:兄弟,秋凉了,树叶黄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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