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的一天我们家打场。我们打的是谷子。我们先把肥硕的谷穗在场上摊开，让太阳晒干，然后再拉着碌碡满场转圈，把一颗颗谷粒碾下来，装进口袋。那天中午爹到邻居家里借了一个刚刚出锅的白面馍馍，热气腾腾地放在碗里，让我立刻端到打谷场上供香。爹说场上也有神仙，我们供香了，神仙就不会再挑我们的理，就可以保佑我们多打粮食。
我对神仙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吃碗里那个白馍，那年月吃个白馍真难。
我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地望着爹说：爹，那供香以后呢？
爹说：供香以后你再把馍端回来，我再把馍还给人家，我和人家说好了的！
我一下子泄气了：爹，那我不去，你让我哥哥去！
哥哥把眼一瞪：家里数你小，你不去谁去？我吃了饭还要帮爹拉碌碡，要不你拉！
爹说：二小，你去吧，等过年时我给你蒸白面馍馍吃！
我只好端着碗到场上去了。我不怕爹，光怕哥哥，哥哥已经十八岁，脾气很暴，踢我踹我打我那是他的拿手好戏。我一句话说错了，他敢把我的鼻子扇出血来。
我把碗在场地中央放好，然后跪下来给哪里也看不见的神仙叩头作揖。也是奇巧，就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肚里呼噜噜一阵乱响，忽然要闹肚子。我慌慌地跑进附近的茅房，等办完事情出来时，打谷场上只剩下了那只粗瓷花碗，放在里面的那个又暄又热的白馍却不翼而飞，不知失落到了哪里？
我的头立刻懵了：白馍是爹借的，讲好了还要还给人家，我怎么给爹交代，爹怎么给人家交代呀？
是风把馍吹跑了么？是狗把馍叼跑了么？是人把馍拿跑了么？我寻寻觅觅围着打谷场正转了三圈，又倒转了三圈，旮旯缝狭都看遍了，也没有把白馍找到。
我哭哭啼啼回到家里。我把那只空碗双手递给爹，碗里已经盛满了我的泪水。
爹很生气地说：二小，你真没出息，你真没出息！
哥哥说：爹，他不是没出息，是他嘴馋，他把那馍吃掉了！
我说：我没吃，我没吃！
哥哥说：你没吃那馍就丢了？你哄谁？
爹说：二小，你给我说实话，那个馍到底是你吃了，还是真的丢了？
我说：丢了……
哥哥说：你还嘴硬！看我敢不敢扇你嘴巴子！
正在这时候邻居来要那个馍。原来人家的孩子做满月，蒸的白馍是有数的，缺一个就摆不成席面。爹羞红了脸，诚惶诚恐地给人家做解释；人家冷笑了说，算啦算啦，什么把馍丢了，吃你们就吃了吧，还编个谎话糊弄人！吃一堑长一智，我就不该把馍借给你们！
爹照准我的脸扇了一掌，那一掌响得很爆，很脆。
让我高兴的是，哥哥只是扬起手来吓唬了我一家伙，却没有再打。我本来是准备被他打扁的，他没打我我就感到是讨了很大的便宜。
那天晚上我又跑了好几次茅房，跑得身上没了一点点力气，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油灯下爹淌着满眼的泪水说：二小，你是没娘的孩子，爹今天不该打你！你吃了那个馍爹不该打你，你没吃那个馍爹更不该打你！哥哥说：爹，你别心疼，他吃了就该打他！爹说：别说是他，就是你吃了我也不该打你！
春去秋来，星转斗移，二十年之后的那个秋天爹病了，一星期之后爹的病严重了。
那一天哥哥去场上给生产队打谷子。哥哥是生产队的队长，他从家里端了一个白面馍馍（那馍是特地给爹做的）到场上供香，以求神仙保佑社员们多打粮食。哥哥很快就回来了，哥哥伏在爹的身前很生气地说：爹，对不起，那个馍被人偷了，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人偷了……这事我一定要查出来，让他们游街示众！爹很吃力地说：别查啦，千万别查啦，人们生活过得很苦，很难吃到一个白馍……二十年前咱们不就丢过一个馍么？哥哥说：爹，二十年前那个馍是我偷的。我本来打算我和我兄弟一人吃一半，可他去了茅房……爹，你打我吧，你骂我吧，这事委屈我兄弟了！爹说：小子，我当时不就说过了么？就是你偷的，我也不打你……想想自己，将心比心，你还能让别人游街么？
几天之后爹与世长辞。爹在临终前嘱咐哥哥：小子，你记住，你吃过人家一个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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