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不叫,天也明-丢了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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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闺女嫁到了外州外县,女人不怕路途劳顿,不远千里前去伺候闺女的月子,家里只剩下喜乐老汉一个人,一方面看家护院,伺候那些猪呀羊呀鸡呀,一方面出工下地,伺候那些长得绿油油的高梁谷子玉米。喜乐老汉不但不感到寂寞孤单,反倒觉得自由舒畅了许多:想起就起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了女人的聒噪和管束,他过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这天傍晚喜乐从地里回到村里时,发现丢了装在口袋里的那一大串钥匙。

    那串钥匙很重要,那串钥匙管着他的家,那串钥匙甚至就是他的家!因此老汉心里十分着急,惶惶不安地在他的大门口走来走去,只顾低了头寻寻觅觅,希望能够发现蛛丝马迹。

    有人问他找寻什么,他说不找什么不找什么;有人问他丢了什么东西,他说没丢东西没丢东西;有人问他你怎么不进家呀,他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有人告诉他太阳要落山啦,该做饭啦,他说不着急不着急:尽管他怕发生意外,不愿意把丢失钥匙的事情说给第二个人,但是后来人们还是很准确地猜测到了。既然人家猜测到了,他也索性不再隐瞒,而且已经隐瞒不住。这时候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赶紧写一则寻物启事,贴在十字街口,他摇摇头说,不顶事不顶事,眼看天气就黑了,谁还看你的寻物启事?有人劝他既然大门被锁着,那就干脆从院墙上面跳进去,进了院子再说怎么进屋子,他仍然摇摇头说,不顶事不顶事,我那屋门也是锁得硬梆梆的,进了院子我也进不了屋里!有人催他去找村长,让村长给他在高音喇叭上把事情广播一下,或许就能马上找到丢失的钥匙。喜乐老汉沉吟良久,背过身去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想去找村长,他知道村长对他有看法有意见,他怕碰钉子。

    可是这个时候村长披着满身落霞找他来了。村长很警惕地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笑嘻嘻地递给他一颗香烟,拍了拍他肩头上的尘土说:大叔,看把你忙的,哪儿都是土!听说你把钥匙丢啦?你把情况说说,我给你在喇叭上喊喊,谁拾着了让他们给你送到手里。常言讲,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别人拾了也没用处,拿在手里倒是个累赘!

    村长的态度很真诚,很亲切,喜乐的眼睛便有些潮润。他把村长估计错了,村长根本不计前嫌,而是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村长说:老人家,你别难受,别流泪,真要找不到钥匙,你就在我家里住,在我家里吃。有我爹在,你是我叔,我爹不在了,你就是我爹,你住到多会儿吃到多会儿我保证不往外撵你,保证端茶倒水伺候好你!

    喜乐的泪水汹涌澎湃地流了出来,村长这样待他,他应该把心掏出来啦。

    村长伸手就给老汉擦泪。村长说:大叔,你是不是想我婶子啦?你要想她,我一个电话就能让她赶回来。你们老夫老妻,一个被窝里睡惯啦,乍一离开,冷清了不是?不方便了不是?说完话就去抚弄他嘴巴上的胡须,让他感到很舒服,很惬意。

    他被村长逗笑了。他说:大侄子,你想错啦,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早没有你说的那种感情、那种劲头啦!我和你说实话,我家里共有两大串一模一样的钥匙,一串你婶子带走了,一串装在我的衣兜里。我那一串共有六个钥匙,用一根鲜红的头绳拴在一起。其中那个最大的钥匙是开大门的,开不开大门我就进不了院子;那个扁扁的钥匙是开西屋的库房的,开不开库房我就拿不了米,拿不了面:那个又瘦又长的钥匙是开东屋的厨房的,开不开厨房我就做不了饭;那个鼓着肚子的钥匙是开我的正屋的门的,开不开屋门我就算没有进家:那两个格外拴了一截绿头绳的钥匙最小最管用,那是开橱柜和抽屉的,我的抽屉里放着三千多块钱,我刚刚卖了两口猪,那钱都是崭新的票子……

    村长说:大叔,我明白啦,这串钥匙对你很重要,这串钥匙上的每一个钥匙对你都很重要,尤其是那两个拴了绿头绳的小钥匙!走,我先陪你到我家吃饭,吃完晚饭我就去村委会广播你的事情!

    喜乐没有去村长家里吃饭:一是村长的态度够好了,他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二是他有吃饭的地方,他有自己的亲侄子,村长才是他的堂叔伯侄子。

    村长走了。望着村长的背影,喜乐想到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村长特别好喝酒,而且特别好喝醉,喝醉了就撒酒疯,有时候在街面上赤着脚“跳舞”,一双鞋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在村委会光着膀子“唱歌”,嗓音就像蹭锅拉锯;有时候从摩托车上跌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有时候在大路中央倒头便睡,身旁围着一堆苍蝇……老汉嫌他有损本村的形象,有损精神文明,今年春天选举时就没有投他的票,而是选了一位名字叫做梁树桥的村民。事情本来是保密的,可是村长还是知道了,有一次他去请村长在一份材料上盖章并签署意见时,村长笑嘻嘻地说:大叔,你走错门了吧?你别找我,你应该去找梁树桥!村长紧接着又说:玩笑,玩笑,大叔,你别当真。我这个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搞打击报复!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村长肚量太小,觉得村长对他有了意见,自己还是少找他为好:你既然不搞打击报复,你说那话做甚?

    今天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是自己肚量太小了,是自己委屈村长、冤枉时长了,村长那次真地是和他开玩笑:村长真要难为他,还会这么主动、这么积极、这么热情、这么诚恳么?人家不管你不就行了么?人家知道了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么?

    喜乐狠狠地责备自己:记着,这就是教训,这说明你小心眼,不够光明磊落!

    喜乐很快听见了村长为他所做的广播。

    村长很负责任地说:乡亲们注意,啊,乡亲们注意,现在广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啊,广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咱们村的梁喜乐大叔今天下午丢了一串钥匙,因为老伴不远千里伺候闺女去了,他一个人就进不了家!梁大叔的钥匙有特点,有记号,一共六个,用红头绳拴着。其中那个最大的钥匙是开大门的,开不开大门他就进不了院;那个扁扁的钥匙是开西屋的库房的,开不开库房他就拿不出大米白面;那个又瘦又长的钥匙是开东屋的厨房的,开不开厨房他就做不了饭;那个鼓着肚子的钥匙是开正屋的屋门的,开不开屋门他就睡不成觉;还有两个格外拴了一截绿头绳的小钥匙,乡亲们不要看它小,就认为它无所渭,就给扔,其实它起的作用最大,它是梁大叔橱柜和抽屉上的钥匙,它是梁大叔的家底,它管着梁大叔的家,开不开抽屉梁大叔的生活就没了着落,就得借着花借着吃!所以如果有谁拾着了钥匙,又是拾了一串,又是用红头绳拴着,又是又有扁的又有长的,又是又有大的又有小的,你辨认清楚以后,赶紧给梁大叔送去。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别让梁大叔遭难,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村长反反复复广播了三遍,吐字清晰,嗓音洪亮,村子周围的山山水水都能听到。

    喜乐老汉被村长的广播吓了一跳!他很想去找村长,觉得他不该这么广播;但是他最终没去,因为村长说的话都是自己说的话,去了他也无话可说。他终于找来一片苇席,在自己的大门口铺了,脱下两只鞋子当枕头,就那么头朝西脚朝东睡了。有人跑过来劝他,说天气太潮,你快到我家睡吧,他说挺好挺好,不潮不潮;又有人跑过来拉他,说蚊子太咬,你快到我家睡吧,他又说挺好挺好,不咬不咬!

    要说好夏夜真好,月亮真好,星星真好,习习的凉风真好,落到脑门上的点点露珠真好,那朦胧的山朦胧的树真好。喜乐老汉告诫自己别睡着千万可别睡着,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定要把耳朵伸得长长的,甚至开口唱曲,甚至起身走动,但到后半夜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实很沉,鼾声打起来,惊飞了夜宿的鸟雀。

    第二天早晨,他的大门开了,他的正屋的门开了,他的橱柜开了,他的抽屉开了。他寻寻觅觅哪里也找不见的那一大串钥匙,就好端端地放在他的写字台上,他的库房和他的厨房却原封未动,那两道门依然如故地锁着。

    喜乐想哭,眼里却流不出泪水;喜乐想骂,却不知道谁是贼人。

    村长很关心喜乐老汉。村长迎着满天朝霞给他送来了早饭,早饭是煮好的水饺。村长说:大叔,快吃快吃,猪肉大葱馅儿,一咬一流油,不吃就凉了。村长又问:老人家,你的钥匙找见了么?

    老汉说:找见了,有人给我送回来了!

    村长说:找见了就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给你作广播,你说的很具体我广播的也很具体,所以我估计你的钥匙丢不了!快吃吧,这回放心了!

    老汉把那盘水饺推到一边,说:村长,我得向你报案!

    村长说:老人家,你的钥匙已经找见了,还报什么案?我婶子不在家,你可真会和我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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