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万说不过人家，便不再言声了。
杨老万是个放羊的。杨老万不老，虚岁才有三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敦敦实实，一副憨厚模样。今天早晨他的羊啃了村长两棵小树，村长不干了，黑着一一张脸牵走了他的两只羊。他跟头骨碌跑到村长家里，深深地给村长鞠了一个躬说：村长，对不起，我的羊啃了你的树，责任在我，我再给你栽两棵，不，我再给你栽四棵，你把我的羊放了吧！村长说：你光给我栽四棵树不行，你还得赔给我钱，我的树已经栽上半个月啦，已经生根发芽啦！他说：赔钱就赔钱，你那两棵小树都是手指头粗细：每棵赔给际五块钱，不能算少吧？
村长坚决不干。村长说：杨老万，你这不是哄孩子吗？你的羊啃了我的树，这是破坏生态环境，这是破坏绿化造林。既是罚你，就不能轻描淡写，要不你会吸取教训吗？一棵树一百块钱，你回家拿钱去吧！
杨老万没有给村长拿钱，他觉得村长这是故意讹诈他，欺负他：那么不起眼的两棵小杨树，做烧火棍都不够材料，能值二百块钱吗？他知道只有乡长才能管得了村长，要想让村长改变态度非得乡长说话，他让媳妇上山放羊，自己骑上自行车飞火流星地赶到乡里来了，谁料到乡长没有在家！
到哪里去找乡长呢？与其可世界去找他，还不如坐在屋子里等他。
杨老万抬腿进了乡长的办公室，先随手把门关好，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说来奇巧，这位一个月前才调到乡里来的乡长杨新不仅和他同一个姓氏，同一个年龄，同一天生日，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还和他同班同学同桌，两个人相好得彼此不分，胜似兄弟。后来乡长考上了大学，他回家务农；后来乡长参加了工作，他开始放羊；后来乡长当上了乡长，他仍然放羊。乡长调到他们乡里以后曾悄悄地约请他喝过一次酒，和他说了许多知心话，其中有一句就是你放你的羊我当我的乡长，别让别人知道咱们俩是同学，要不你也麻烦我也麻烦啊！
杨老万理解乡长和他说的悄悄话，他对媳妇都保密，媳妇都不知道他和乡长有这种关系。
已是八月中秋，蓝天高远，气爽风柔，杨老万稳稳当当坐在杨乡长的办公室里，很香甜地喝了一杯热茶，抽了一颗香烟，心里十分舒坦，十分惬意，真真切切感觉到当乡长要比当一个放羊汉好：当乡长坐在屋子里就可以工作，而放羊的汉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得满世界疯跑。杨老万忽然发现杨乡长的写字台上摆了一份红头文件，写的是县委关于转变干部作风、密切联系群众、构建和谐社会的大字标题。杨老万很有兴趣地把文件看了一遍，这一看就把他高兴坏了：因为这个文件尽是为老百姓说话，对有些乡镇干部（包括村干部）蛮横粗暴、自私霸道、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工作作风提出了严厉批评！文件上说，凡屡教不改的，就坚决把他们拿掉！
杨老万觉得自己的腰杆子硬了：村长不是想要二百块钱吗？好啊，你朝县委要去！
这时候屋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汉。老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老汉立在他的面前，倔倔地闻道：你就是杨乡长？
他立起身来笑了：大伯，我姓杨，可我不是……
老汉很固执地说：你别推脱，我就找你，我是咱们乡柳河村的！
杨老万曾经到过柳河村，那个百把十户的小村庄深深地藏在山坳里，小路斗折蛇行，离乡政府足足有三十里地。他问老汉怎么来的，老汉说一步一个脚印走来的；他问老汉为什么不骑自行车，老汉说一是没有，二是不会骑；他问老汉有什么急事，老汉说我是来告状的，我们村长欺人太甚，真不是东两！
杨老万首先请老汉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给老汉泡了一杯热茶，递了一颗香烟。杨老万说：大伯，你走累啦，你先喝杯水，喘喘气。这里有毛巾，你把脸上的汗擦擦，不，我给你端盆水，你把脸洗洗。
老汉愣了，瞅着杨老万给他敬烟端水，满脸怀疑二老汉说：同志，你说话这么好，待人这么亲，你是乡长吗？
他笑了：老人家，乡长是国家干部，待人应该好一点儿！
老汉说：我听说当乡长的脾气都很暴，一个个横眉竖眼，招惹不得……
他说：大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见过几位乡长啊？
老汉说：除了你杨乡长，我是一位也没有见过！我成天在山上放羊，离乡长很远很远！
听说他是个放羊的，杨老万心里备觉亲切，就把椅子搬过来，和老汉肩并肩地坐在了一起。
老汉说：杨乡长，你不嫌我土腥气？
他握住老汉的手说：老人家，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土我们吃什么？
喝了那杯茶，抽了那颗烟，老汉的心情平静下来，一字一板地和杨老万诉说了自己的委屈。他说今天早晨他的一只羊跑进他们村长的菜园地里，吃了村饫的两棵白菜，村长就不干了，先是牵走了他的羊，后是让他到村委会谈话。他给村长赔礼道歉也不行，他赔给村长白菜也不行，他按行情给村长掏钱也不行。村长扔给他二十块钱，非要买了他那只肥羊不可！他说村长，我这么大一只羊，就值二十块钱吗？村长说我罚你一百八十块钱，再给你二十块钱还少吗？他问村长为什么非要买他这只羊，村长说我想买，你管得着吗？后来才有人悄悄地告诉他，说中秋节就要到了，村长买了这只羊给杨新乡长送礼！老汉义愤填膺地说，村长这不是逼我吗？你买我的东两，总得买卖公平，总得经过我的同意呀！
杨老万觉得柳河村的那个村长就是自己这个村的村长，太武断，太霸道；觉得这位浑身散发着羊膻气息的老汉就是自己，很善良，很无奈。老汉是来找乡长给他作主的，乡长应当给他作这个主。能说杨乡长不在机关吗？能让老汉再等下去吗？能让老汉满怀希望而来，满怀失望而去吗？能让老汉明天或者后天再跑一次乡政府吗？一股热血涌上来，杨老万决定做一次“乡长”，给老汉一个很满意的答复——自己的同学自己了解，那杨新脾性耿直，疾恶如仇，决不会让柳河村的村长为所欲为，欺负百姓！
场老万说：大伯，你说的情况真实吗？经得住调查吗？
老汉说：杨乡长，你可以去问柳河村的乡亲，我要有一句假话，我刘老万就是一条四条腿的狗，就遭天打五雷轰！
杨老万笑了：老人家，你叫刘老万？
老汉说：我叫了一辈子的刘老万，可惜没有出息呀！杨老万拿起桌子上的那份文件，递到老汉眼前说：大伯，你别着急，别上火，别丧气。你看上边出了文件，县委和中央都给咱老百姓撑腰作主，不会让个别人胡作非为！
老汉的眼睛瞪大了：杨乡长，我的官司能赢？
杨老万说：肯定能赢！一会儿我就给你们村长打电话，让他把羊还给你。不过你也有错误，你应当把你的羊管理好，不能让羊糟害别人的庄稼是不是？大伯，你赔你们村长两棵白菜吧，他叫什么名字？
老汉扑通朝地上一跪，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杨新乡长还没有回来。送老汉走出乡政府的大门时，杨老万本来想请老汉在饭馆里吃了午饭再走那三十里路，可是身上钱不够，只好拿给他五个馒头一瓶饮料，让他一边走路一边吃。想不到那老汉又是扑通一跪，他去拉他时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老汉说：杨乡长，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要不我就不起来！
他说：老人家，你说吧，我答应。
老汉说：我不告我们村长了，我支持他。
他说：你不告你们村长了？这是为啥？
老汉说：你是一个好乡长，我心甘情愿把那只羊送给你，我们村长做得对！
这一回杨老万的泪水汹涌澎湃地流出来，打湿了脚下的黄土地。
杨老万回到乡政府的时候，杨新乡长还没有回来。杨老万又喝了一杯茶水，又抽了一颗香烟。他决心等到杨新回来，给他汇报刘老万的事情，让他马上给柳河村的村长打电话，还邪老汉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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