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本能的敏感,我知道这两个村长背后有故事。可尽管他们一个是我堂二伯一个是我堂四叔,但费尽心思我还是挖不出一点猛料来。
这次趁着两人戴着大红花从县城领回全县“第一小康村”牌匾的高兴劲上,我用父亲的名义把他们从众人欢迎的村口请回了家。两人好酒量,把我的三十年藏口子窖喝到第四瓶才来了谈兴。
三侄子,听说你爱写写弄弄的,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知道好戏要开演了,忙凝神静气地把两位村长面前的杯子斟得满满的。
那年我十三吧?这是习惯,四叔喜欢打头阵。
没错,我十四,虚长你仨月。
六二年我十三,你二伯十四,都是小嘴如狼肚皮如虎的年纪啊,可那年村里没什么能吃的了。冬天,连地里都不长东西。村里有些力气的都走了,逃荒的逃荒,走亲靠友的走亲靠友,村里剩下些人,就是上午晒太阳下午晒太阳。有时都以为那人死了,一天都不挪个窝,可天一黑,只见慢腾腾地又回屋了。四叔停住了,啜了口酒,拾了两粒花生米在嘴里,反复嚼着,嘴唇红亮亮的泛光。
二伯很自然很熟络地接了下去:那年冬天连续七天大雪,什么都给埋了,什么也看不见。我还记得老忠伯说的一句话,这是老天要埋人呐!后来我们埋的第一个人就是老忠伯,对吧?得到四叔的赞同后,二伯继续:那年冬天咱哥俩除了找吃的就是埋人,可肚子都空着,哪有力气挖坑啊。常常把雪扒到了地皮人就累瘫了。忍不住饿,就把雪窝成团往嘴里塞,可雪一下肚人就冷得浑身发抖,更干不了活。
那场大雪加剧了死人的速度。村子小,人少,能称得上劳力的人不多。像我们两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孩子,那就是顶梁柱了。埋人的时候我们哪里是抬啊,都是拖。村里的木匠饿得都拉了绿屎,早没力气做棺材了。家底殷实些的还能让出一床薄被一张草席,就卷了。家境不好的,光身子下地一点都不稀罕。有一天晚上难得的没人要埋,我躲在屋里烤火,你二伯来了。我还怪他干吗花费那些力气走路来找我。你二伯一脸绿色儿的严肃,说是要商量一下,不然埋到最后我们俩累死饿死了倒暴尸路口了。我说能有什么办法,能想的辙都想了,要是熬过了冬天还好办,一开春地里冒什么都能吃。熬不过,也没话说,命。
正说着丧气话呢,就听火里劈啪响了两下,声音很小,可是咱哥俩都听见了。一阵忙活,弄灭了火扒开了秫秸。果然没听错,我们扒出了两个拇指大的玉米棒子,一个都烧成炭了,另一个还炸着花,喷香。咱俩老想一块儿,所以一对眼神,也不知哪来的劲,竟趟着雪一路小跑着到了生产队的草垛那块。我们俩把家就安那儿了,我们在草垛子里找瘪麦穗、漏掉的二玉米棒子。有人见着,我们就装作走不动路了躺草垛堆里歇着,人过了就赶紧起身翻。
生产队的十几个草垛我们都翻了个遍,竟找到了半蛇皮口袋的瘪麦穗和十七个二玉米棒子。
你四叔心软,说要把那些都分给大伙。我被惊喜冲晕了头脑,没了主意。是娘拿的主意,娘说就是挨家挨户分了那也就是一顿稀饭,救不活一个人。要是我们俩藏点私,能把人人土为安,也算是干了件大好事了。
二哥,那年经咱手埋了多少人?四十有吧?
只多不少。唉,三侄子,那会儿我就跟你四叔商量了,只要咱能熬过去,以后咱哥俩一定搭伙干村长。现在咱哥俩把人往坑里埋,以后当村长了,咱们得把人从穷窝里往上拽。
似乎是从那种氛围里出来了,四叔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捏着酒盅笑了笑。
我有了动笔的冲动了,用筷子沾酒在桌上毫无规则地胡乱画着。
三侄子,你写一篇这个能把酒钱换回来吗?二伯也笑了,用手指着酒瓶,示意一桌子的酒菜。
我摇了摇头,说,不能,肯定不能。
四弟,那咱怎么能让人家花钱来听咱絮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呢。三侄子,明个来村委,我给你报了这顿酒钱。二伯很有气势地挥着手,身子有点趔趄。
别忘了把票带来。四叔显然酒量稍胜一筹,他还能搀扶二伯。
啊,你们就靠这——
想什么呢小子,我年底分红的零头也不止你这一顿酒啊。二伯挥了挥手,靠在四叔身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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