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五枚硬币-听完了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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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奶奶那天领到了枪,是妇女会会长了……

    爷爷又开始了。我赶紧把手机掏出来,装成要打电话的样子,想溜。

    你老实听一回行吗,再不讲完有些东西就失传了。

    爷爷的手在拐杖的把手上摇晃了起来。这是他生气的标志性动作,我不敢惹他,老实坐下了。家里为我刚泡汤的婚事买的新沙发,这会儿在我屁股底下像长了刺。我在手里把玩着我的新手机,这是我的习惯,每次换女朋友都要换一个手机,也算是换一个心情吧。反正,我左右内外横是不舒服。

    你奶奶那天领到了枪,是妇女会会长了。爷爷的声调明显有些偏高。我允许爷爷激动,因为他软硬给我讲了无数次了,我还没听到过一次结尾。

    上级专门派了一个人下来,帮她执行任务,给她指点汉奸到底是谁。汉奸的外号叫老瑞。这个老瑞仗着地形熟悉,接连出卖了三个连的藏身处,从日本人那里换了六十块大洋。

    你奶奶练过不少回枪,但头一回摸着属于自己的枪,头一回要用自己的枪执行任务,兴奋。俩人猫在风山后山腰的断裆石背后,守着。上级说老瑞今天领了赏钱,一准打那里过。

    你奶奶把枪都攥出油来了,才远远见着一个人影。

    近了,上级来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你奶奶三国,你奶奶才回过神来。老瑞,就是村里的牛橛,十九岁的牛橛前两天才借够彩礼钱娶进了一门媳妇。村里人牛橛牛橛地叫了十几年,怎么突然叫老瑞了呢?

    老瑞的表情是跳跃着的,眉毛一刻也没停止上扬,带动得满脸都是笑意。老瑞走路是蹦跶着的,一步三小跳。见着嫩树叶就跳起来用指尖去够,见着矮树上的蝉就上前小心去捂。近了,在稍微平坦的一段小路上,老瑞还翻了个侧身翻。这很符合新婚小伙子的步伐。老瑞的脸庞是红的,太阳在他背后,晒不着,是兴奋成那样的。

    会不会弄错了?你奶奶疑惑着扭头看领导。

    上级来的人第四次用胳膊肘捅你奶奶拿枪的手臂,老瑞已经进入射程,再不开枪就迟了。

    枪声很闷,像是夏日午后暴雨要来的前奏。在枪声的闷响之前,你奶奶就看到老瑞在原地转了半圈,似乎想连着刚才的动作,争取能再来一个侧身翻。但终于力不从心,像棵竹子一样缓慢地被砍倒在阳光下的山路上。

    上级的情报一点儿也没错。老瑞的腰上拴着一个包,里面是六十块大洋,那么沉的一包洋钱,亏他翻得起侧手翻。

    六十块大洋上缴了一半,另一半给了老瑞刚过门的新媳妇。新媳妇没接,只是扑在老瑞身上嘤嘤地哭。

    你奶奶只好一直拎着那个浸有牛橛汗水的布袋子,看着那个满身青涩的小媳妇哭。老瑞没了,一抢崩掉的就是老瑞这个名字。死了的老瑞就变回牛橛了,就是一个为了把媳妇娶进门什么都不顾的十九岁小伙子。你奶奶背着人也抹了两把泪,一个村的,免不了。

    爷爷的叙述节奏显然偏慢,而且语序也有问题,我觉得屁股底下的那根刺终于要破土发芽了。

    我搞不懂你们郑重其事地叫我回来做什么,除了吃饭就是听故事吗?汉奸的故事我小学课本上就有了,你要告诉我什么深刻的道理?

    我以为我又点燃了一次炮竹,并对下面的残局有些顾虑。我总是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却不会收拾。就像这次婚期临近又散场了一样,我只能换一个手机骗骗自己的心情而已。

    那年你父亲十四,红缨枪还使不利索。可你奶奶非逼着你父亲娶个媳妇不可,谁劝也不听。

    有点意外,爷爷竟然没被我点着怒火,他延续着他习惯的语调,似乎决心要在这次把故事讲完。确实,他到了该讲完故事的年龄了。于是,我带着一点侥幸,几分可怜,噤了声,继续欣赏我的手机。

    我觉得谁在盯着我看,爷爷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我投降了,悻悻地把手机塞进了怀里的口袋。我想,故事可能要结尾了。

    那年你父亲成亲了。家里粮缸是空的,你奶奶却给你父亲办了全村甚至全镇也没见过的盛大婚礼。之后好多年,一直有人喊你父亲叫二老瑞。甚至是文革时期,别的教师挂臭老九的牌子,你父亲还得另外加挂一个臭二老瑞的牌子。因为,你父亲跟老瑞娶了同一个女人。

    爷爷终于讲完了,整个人像口袋一样,通过双手支撑着趴在拐杖的把手上发愣。

    我那两条一直扬长着并不停抖动的腿慢慢缩或了九十度,原来环绕在胸前的胳膊也解开了。在沙发上挪正了身子,我悄悄把手支在下巴底下,像爷爷那样,有点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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