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者-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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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上)

    曾经经历人世间的危险遭遇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玛格丽特·尤瑟娜尔秋雨溅湿了窗帘上的图案,一位南方妇女送我的绣花窗已经伴随我迁徙了无数年。现在,我血液中的负担已经全部卸下,黄昏将来临,在世界的暮色中我会安恬地死去,然而我此刻的呼吸声就像我的叙述一样充满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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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北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用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便是窗外的阳光。这与我出生有关。我脱离母胎后一直闭眼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上午十点钟,我的双眼奇异地睁开了。阳光照耀着窗外的景色,我的双眼一直追寻着阳光的每一幅度,因而我的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告诉我:“川边,你生下来的时候,双眼就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光芒和忧伤。”我的双眼逡巡着永北城里的每一样新鲜事物,但它是那么古老,我看到了几堵斑驳的墙壁,一座刚刚落成的带有地方民间手艺的房屋,还有永北城里的婚嫁之庆和出殡仪式,它们互相辉映,大红大绿的婚嫁与黑黑白白的出殡显示出了生者与死者的快乐。在我的儿童时代与少年时期,这两种特殊的形式使我留连忘返,我曾经一次次地作为旁观者闯入他们的队伍。

    2

    萍香嫁到永北城里的那天是阳光明媚的春季,几乎每一位城里的孩子和成人都跑到街道上看这位永北城外最俏丽的新娘,新娘到达小城时已是午后,我正放学归来。一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我看到一群穿着鲜艳服装的姑娘们簇拥着新娘子萍香途经我的家门。我的母亲和祖母全都站在门口,脸上被春风荡漾起一圈又一圈欢乐,我也停住脚眯起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中寻找这位人人争睹的女子,她如灿烂的玫瑰般动人的面庞沉浸在一阵阵的喜气之中,微微翘起的双唇使人联想到凌晨时的一朵花蕾。这一年我十二岁,我的母亲和祖母乐滋滋地来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后颈,祖母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对我耳语道:“快长大吧,川边,等你长大了,也给你娶这样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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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其余的时间里我父亲正缓慢地将家传手艺——为别人绘肖像——这一经久不衰的技术传授于我,当我一次次地站在父亲身边用一支支铅笔和黑色炭铅绘着一根根线条时,我的父亲总是无限欣慰,并好几次等我画完一个人的肖像后对我说:“川边,有了这手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饿肚子。画吧,我的儿子,你的手艺会吸引很多人,会有很多人找上门来。”我听着父亲的声音,眼睛却看着桌上一堆堆干瘪枯燥、孤独褊狭的老年人的照片。这是一些老态龙钟的人在意识到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明智地决定留下自己的形象的一种形式。说实话,我那时候并不喜欢这些枯竭的面目,它们除了有一种等待死亡的到来的气息之外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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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看着父亲在他开的小店里为那些女子画肖像。她们正襟危坐,注视着父亲为她们规定好的一个方向,长长的睫毛静静地被逐入了一个幻境。这些女子大都对父亲的技术赞叹不已,从她们殷红的嘴唇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使父亲愉快、骄傲、虚弱。我弄不清楚更多的东西,有些女子每隔三天五天总要出现在父亲身边,脸上扑了香粉抹了胭脂,嘴唇一次比一次红艳,父亲跟她们没完没了地聊天,偶尔有一句模糊暧昧的话语。我总是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是什么。直到我跟父亲学手艺的某天下午,我看到萍香来到了父亲的画店。我透过父亲吐出的一口口猛烈的烟雾望过去,这个穿着红衣的女子,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结实的发髻,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无意识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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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父亲突然陷入了沉默寡言的困境之中,现在我回忆起父亲的炭笔声就像混乱的秋天树叶的凋零,一片片沙沙起伏的声音滚动在黄色的晚霞中。父亲取下那张肖像画抱歉地对萍香说:“这幅肖像画得不像你,明天下午我们重新画一幅好吗?”萍香的裙衣发出一阵阵的响声,我看见她对父亲点点头,然后消失在灼热的晚霞中飘动的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我又一次抬起头来,这个女子那瞬间眼里流露出来的无意识的幻觉使我看到了街道上一片随风飘荡的阴影,我的目光从此以后就簇拥着一件新鲜事物——在这个阴影的环绕中动荡不息。我回过头来,父亲正在用铅笔重新勾勒着那幅肖像。他最后彻底否定了那幅肖像,使它被一根火柴燃成了灰烬。我理解父亲的这种习性,如果他稍稍不满意的东西,惟一的方法就是用火焰毁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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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用火焰毁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当火焰发出咝咝咝咝的声音,我们将它扔在那里,留下一堆粉末,留下来的惟一痕迹便是我们内心的火焰,它烧毁了我的一个幻觉——萍香在那天下午留下的全部本质。父亲从火焰中抽出手来——他并没有发现一个旁观者在注视着他手下那堆微薄的灰烬;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瞧见了他身上积累的虚弱和力量。我悄悄溜了出去,回到那天晚霞的孤寂中的每一条小街。当我回到家时,祖母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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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眼里的东西轻拂着那个柔和温暖的春天的晚上,我站在祖母的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双眼,我感到一种汁液般的湿润的灰烬,正舒畅地一滴滴流下来……我想到了父亲画店的那堆灰烬,也就是那些粉末的寒冷。祖母正静静地躺着,赞赏着这种实实在在的、严密的睡眠,赞赏着她进入的现实——从她嘴里散发出的乌黑的、透明而冰冷的空气。薄薄的云彩升了起来,星星在十分寂寥的天际之间穿行、眨动着,运行在我感受到的时间之外。转眼之间,祖母的卧室成了祭奠的屋宇,她躺在那张有八十多年历史的檀香木床上,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祖母正侧耳聆听窗外鸟儿的鸣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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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层层移动的山岗上的矮树林急切地波动着绿潮,鲜红的土层划出一道道曲线,就在这块横断山脉的中心,那里每天都有葬墓人,石匠艺人日夜守候在墓园中心,为日日夜夜前来参加凭吊的亲人和家属服务。祖母的送殡队伍从家门出发,顶着细雨,参加送葬的队伍却越来越长,在这春雨的队伍里我走在后面,我的衣服已经全部淋湿,突然有一双纤长的手臂伸了过来,在细雨里我看到萍香撑着一把黑雨伞靠近我,并用小指头碰了碰我的手指。她穿着黑裙散发出一种平缓的忧伤,一种混杂在春雨中的含糊而冰冷的忧伤,自那以后,在最为无聊的岁月的冲突中,我常常感觉到这个女人最初接触我指头的抚摩已经像泉水那样有规则地悸动——它是记忆的停泊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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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了摆脱哀怨的喧闹的安眠之谷,尖锐的恸哭声已经过去。鲜红色的棺材安放在大理石高高的祭台中央,这是一个死者的秘密,是死者进入他们的仪式的熠熠闪耀的秘密。从来没有一个地方使我感受到了稠密的小树林的春雨声,我在整个仪式里都站在人群的后面。我的目光高高地昂起来以避开红色土层中那个奇异的坟茔的崛起。就在我的目光穿越空间回到人群中时,我看到萍香用一双暧昧不清的眼睛看着穿着一身孝衣的父亲。她的目光覆盖着父亲的头发和颈背,一种无法确信的目光,却在春雨的肆虐中确信着一种暧昧的占有形式。这个有着高高身材的女子依然撑着那把黑雨伞,它掩映着这个妇女身上一种热情的哀伤,它像细雨的泪腺一样将仪葬中的悒郁景象注入了我张开的粉红色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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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看到萍香的双眼久久地停留在我母亲的身上,不过那目光似乎更加隐蔽,而且蒙上了一层女人之间无法诉说的阴影。仪式过后她就撑着黑雨伞下山了,她的鞋尖上沾满了红色的泥渍,我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春雨之中。当墓地上只剩下我的家人时,我母亲的声音唤醒了我:“川边,刚才你去哪里了,祖母入土时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真是气死我,祖母生前最疼你,你这不孝子孙和逆种。”母亲的双眼哭得红红的,我现在想起来,从我看见祖母的身体躺在檀香木床上时,母亲就开始了恸哭,直到现在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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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一只春雨中的鸟蜷缩在一棵茂密的树丛中,它的羽毛是红色的。我还看到我们走回去的一条小路上开满了一种带着紫色花穗的花。我依然跟在母亲和父亲的身后,远远看上去他们俩的身影一高一低在凸凹起伏的山脉中荡来荡去。这时候我的眼神变得既又呆滞。我离我的父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于是,我决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一块高高的石板,我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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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突然停止了,一条逶迤在山脉中的彩虹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正在抬头看那七种颜色,尤其是那粉红色柔美的颜色时,萍香从湿润的空气中飘然而来。她站在石板下面跟我说话:“川边,你怎么还不回家呀?”我纳闷她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在仪式之后已经看到她撑着黑雨伞走下山去了,我迷惑的双眼使她重新抬起头来:“刚才,我独自去旁边的小树林里走了一圈,我看见你的父母已经走了。我还看到你伸出小小的手臂攀越这块石板。”“你想上来吗?”“叫我萍姐。川边,伸出手拉我一把,我也想上来坐一会儿。”我的手似乎从彩虹中伸了出去,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女人的气息从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荡而来,似乎是一种花粉的香气在我因阴天、雨季、祖母的去世而交织成的颓丧的情绪之中到达。萍香坐在我的身边,她像我一样抬头看着山脉中央环绕的彩虹,她的手臂交织在膝头之间,黑色的宽大裙衣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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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边,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朝霞和暮色,我的故乡总是有开不尽的花朵,每到开放的季节,河流中飘忽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即使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中,也会感觉到飞舞的粉红色花瓣飘至头发和嘴里……”“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我一边望着彩虹一边嘀咕。“后来,我长大了,就嫁到了永北城。”气候在转眼之间突然变冷,我忍不住痉挛了一下,萍香用手摸摸我的衣服:“川边,你的衣服还是湿的,你冷吗?”我看着越来越鲜艳的彩虹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声音类似一种变形的水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怎么渗入到四周,使萍香忧郁而温柔地笑起来。“那你什么时候让我父亲重新为你画肖像呢?”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望着漫漫天际,我能够察觉她受到震动的呼吸声隐隐约约的慌乱。这时,彩虹从山脉中消失了,萍香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她身上的抑郁立即感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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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冷是吗?我们回家吧,川边。”我和萍香伸延在通往城镇的乡间小路上。她的身影似乎包裹着更为遥远的灰暗而广袤的东西,这东西可以由蜕变或质变加速,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时间的界限和不可逾越、更改的距离。除了母亲和祖母之外,我惟一接触的妇女便是萍香——而这段开始的情节很快就进入了另一种变迁,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到离城十五里的中学念书去了。每逢星期天我总是回到小城来,一方面继续跟我父亲学绘肖像,另一方面是由于一些我没法说清楚的隐私。很久以来我总是习惯在独自一人时回忆祖母的仪式之后那位穿黑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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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从中学回来我喜欢经过一段闹市区再拐过三条小胡同,然后就能看到萍香的家了。高高的砖墙上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和青藤,这是一幢二层小砖房,阳台上每次都晾满了飘曳的裙衣,随着风向的移动,衣裙总是晃来晃去。远远看上去,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就像一种无始无终、无标记可寻的风筝的彩翼。有一次我经过她家门口时,萍香正往铁丝上晾衣物,她看见了我便侧起身子高声唤我:“川边,到我楼上坐一会儿。”当我正被这声音的降临陷入窘迫之中时,她已经趿着鞋来开大门了。她倚在门口,那双带点悲切的双眼看着我:“进来吧,我一人闷得慌,你来跟我聊聊学校里的事。”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的下午,我就这样跟着她进入了她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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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圈圈花束的架子下面,有一张白色圆桌,几只白色椅子,树木和房屋似乎刚刚被水冲刷一样洁净无比。萍香从屋里端来一盘子水果,她取过一把刀边削水果边对我说:“川边,你比原来长高了,长大了。”我一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以及雪白的皮肤上一根根静脉血管沉思,她的声音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一点也没有听懂。直到她开始用这样的叙述方式跟我说话时,我才睁大双眼平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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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边,你不知道什么是婚姻,在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年代,我就知道婚姻不过是由围起来的墙壁掩映着的几个人做梦的方式。我小时候读过一些做梦的人写的书籍,他们由于在婚姻的黑暗生活中长久窒息不得不协调秩序——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梦,那些梦大都美丽、抗拒、忧伤、散去如人的头发那样纤细。就在我翻拂着这些书页时,我的奶奶不时在耳边嘱咐我:‘萍香丫头,再有几个年头你就该出嫁了,女子应该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问奶奶这是为什么,奶奶抚摸着我的后颈,‘丫头,嫁得越远越好,只有这样,女人才会独立,才会每夜每夜的做好梦。’第二年春暖花开时,乔里来提亲,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远不远。乔里告诉我要坐两天的汽车才能到永北城,于是,我答应了这桩婚事。第三年我便嫁到了永北城。”她刚刚讲到这里,突然传来敲门声,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我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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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手里抱着画板,他是前来为萍香画肖像的。而这时候,气氛显得那样沉寂,显然,父亲对于我的在场感到疑惑。我感受到父亲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有一种对我的在场的莫名其妙的担忧,但是这种目光很快就消失了。他用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柔和的眼神看了一眼萍香,也就是在这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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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母亲跑到父亲的画店看了一趟,然而她悻悻而归。我的卧室在后院,从前祖母给我做伴,那是一些我记忆中睡得最为酣畅的夜晚,自从祖母去世之后,我的睡眠仿佛也受到了挫伤。夜晚,我经常站在漆黑的窗口,经历着由黑暗阐述的许多东西的闪闪烁烁。往往在我最疲倦的时刻,我会看得见星星的辽远,尤其是下雨的夜晚,我看着一滴滴雨水跌落在树叶上。就这样,黑暗隔开了母亲和父亲的声音;隔开了永北城蓝幽幽的许多传说和故事。星期天的早晨,父亲回来了,我是在厕所里听到父亲的声音:“昨晚碰上了一位老朋友,在他家聊了一夜。”最后母亲猛然掩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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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对母亲撒谎的声音使我的眼前重新浮现出萍香那纤细的双手。那一天的早餐桌上,母亲一个劲地斥骂永北城里的那位戏子寡妇怎样诱拐她的师傅。父亲手里拿着一只饼忍不住说:“诱拐有什么不好,只有漂亮的女子才会去诱拐男人。”母亲的面孔有些变形,她突然将一只茶杯提起来又猛然放下去,声音几乎是同那只茶杯碰响桌子的声响共同发出来的:“你们男人天生就喜欢婊子。”说完便回她的房间去了。父亲默默地吃着那只饼,他好像品尝着一种饼内发出的酸涩气息,他嚼得很慢,一直注视着那只茶杯。过了一会他才发现我的目光在看着他,“川边,你看什么,今天你去店里画肖像去。”“为谁画?”“为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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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店里后不久,父亲说的那位老人就来了。她跟我的祖母一样老,在斜照进屋的墙壁下面,她佝偻着身子看着四周墙壁上的肖像画,没有牙齿的嘴不住地嚅动着,她的头发稀疏得就像石壁上蔓生出来的几根荒草。我站在后面注视着她那微微抖动的瘦小的双腿,她看完了所有的肖像后对我说:“年老的这些我都知道,而上面这些年轻人我就认不清楚了。唉,人老了,眼睛也模糊,记忆也混淆,来吧,小川边,为奶奶画像。”我扶她坐在那把矮一些柔软一些的椅子上。她抬起头来朝着我为她指定的方向看去。“哟,小川边,我看的那个方向有一个大蜘蛛。”她说完转向我,“画吧!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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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老人就是永北城里的第一代戏子燕奶奶。她的双眼仍像年轻时那么明亮,我曾经在我祖母讲述的故事里知道她在岁月风尘中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比如,她年轻时像一朵鲜花一样娇美,她的戏唱到哪里,名声就到达哪里,而且追踪她行迹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飞舞的鹅毛那么多。有一位方圆百里、尽人皆知的地主的大少爷家财犹如滚滚的河水那么汹涌,大少爷为了讨取燕奶奶的欢心,日日夜夜驾着马车跟随燕奶奶去唱戏,但是燕奶奶的心犹如冰川那样沉静,她经历了旧时代的许多悲欢离合沧桑变故之后独自隐居在永北城里,从此结束了她的戏子生活,闭门谢客,度过十分漫长的岁月。不过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位没有子嗣,没有家戚关系的老人为什么会想起来要画一幅自己的肖像呢?她想留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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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着一种对老人的尊敬之情,专心致志地在使用着笔法。燕奶奶的目光紧盯着窗外,这时候我发现刚才那只盘踞在窗户上的大蜘蛛已经消失了。燕奶奶的目光不像刚才那样明亮,她眼里发生了一种变化,那就是用眼睛在作漫无边际的回忆,她是不是回忆到了在遥远的一个晚上,她身穿五颜六色的戏装,扮演白娘子的时候,天边下着细雨,那一年,燕奶奶刚刚十八岁,她穿行在一场又一场的古代悲剧中,她清亮的嗓子和名声不胫而走,在她所到之处,老百姓学会了她唱的戏腔,模仿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曾经有过一段时期,少女们身上穿的衣服款式、耳朵上的饰物都是一种精心的模仿——观摩了一场又一场她的戏剧之后学来的。现在,我感觉到燕奶奶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我听到窗外有鸟雀啼鸣,燕奶奶用一种在回忆中走了很远的心情告诉我:“小川边,让奶奶稍稍休息一会再画,好不好?”我放下了笔,将燕奶奶从椅子上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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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川边,你跟你父亲少年时期真是一模一样。那时候你父亲年轻英俊,有许多年轻女子都喜欢来找你父亲画像,你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又是那群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后来你父亲就娶了她。时光过得好快啊,转眼间我们就老了,老得快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就像你祖母一样到山岗上去睡觉……小川边,你还小,你不懂得奶奶的话语。”她慈祥地看了看我,目光中涌起一阵清澈的涟漪……我想这源自燕奶奶一生永驻的记忆,旧时代有多少记忆占据着这位老人弱小的身体,噢,我突然有兴致想亲自听听燕奶奶对往事的追抚和评判,大概是我的目光使这位敏感的老人感受到了我的期盼之意,我给她沏了一杯茶水,她的手指抚摸着茶杯上的花纹,她呷了呷茶水的味道对我说:“小川边,你很快就会长大的,你就像我的孙儿一样,你很快会长大的。”她不住地念叨着这句话,在以后的休憩时间里,她还断断续续讲到了永北城昔日的铜钟,护城河里无名的僵尸,年三十晚上飘满城头的灯笼,她昔日唱戏时乘坐的旧马车等等。这些话语毫无连贯,是她追忆中对一个少年说出的事物,我看着她的面孔,又想到了我的祖母,想到了祖母细诉往事时感叹和仁慈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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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将至时,我完成了燕奶奶的肖像画,我将画像用图钉钉在墙壁上,燕奶奶坐在椅子上,眯起双眼看着自己的形象,她用一种恍若隔世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墙壁上的一根根灰黑色的线条。最后她微微地闭上双眼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啊,人世间的最后一桩事情终于做完了。”燕奶奶在临走时嘱咐我为她做一桩事情,那就是让我帮她将这幅肖像画寄到五百多里外的湖乡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接收肖像画的人就是昔日追踪燕奶奶的那位英俊大少爷。不过,不久之后,燕奶奶就猝然而去,她的墓地紧紧靠着祖母的坟茔。一片悄悄盛开的金盏菊覆盖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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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老人的一生贯穿了时间的风风雨雨,我至今仍然记得她余留在画店里的气息,而燕奶奶与那位收藏她遗像的大少爷之间的恩恩怨怨,又是那么的神秘。大半个世纪的忍耐,对激情的蕴藏,逃避婚姻生活的燕奶奶有一种全神贯注的目光就是回忆和眺望。而她的天地太遥远和隐秘了……有无数个白昼,我就坐在画店里,从窗外的烟云中想象着除了燕奶奶之外世人无法知道的故事。就这样,我进入了十七岁,我身体成长的速度令我惊讶,刚跨入十七岁时,我就是一个有一米七五身高的小伙子了。

    27

    父亲这两年老得那么快,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去画店里做事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总是从一位老中医家里给父亲抓回一服又一服用金黄色地方草纸包着的中药。母亲将中药倒在一只红色的土罐里,等那只火炉里的漆黑木炭慢慢地变红,发出咝啦咝啦的火焰之后,母亲将土罐放在上面,半小时后,我家院子前前后后就荡漾了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我曾经在母亲抓回的中草药里查看过有些用干枯的叶子、果实和草茎制成的各种草药,我纳闷它们散发的气味为什么会那样清香刺鼻,刺激着感官和安静的时分。我悄悄地问母亲父亲为什么要经常服用中草药,母亲瞥了我一眼轻声说:“川边,生病的人才吃药,知道了吧,你父亲生病了。”

    28

    母亲沉闷的脸上似乎总笼罩着一股乌云和愤怒,但是忍耐,那过于强烈的由于时间和生活培植的忍耐力使母亲有点恍惚和困倦,她总是将火炉放在院子里,让草药的气息四散而去。母亲经常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青黑色的气雾,她的内心的阴霾似乎伴随着草药在上升,飘散。父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来到那只炉子前面,坐在一张藤椅上由母亲手中接过一小碗深黑色的药汁。当父亲喝了一口之后,痛苦地摇摇头时,母亲的目光总是望着父亲,鼓励他坚持喝下去。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是那么困难,我好像已经品尝到了那种草药的苦涩难忍,就像黄连那么苦。这样,我的心情伴随着一种惊恐在日夜加深,我总觉得父亲患了一种令我痛苦不堪的奇怪的病。

    29

    对人直接观察是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以此谋生的手艺中的一种方法。在以往,我可以从人的面目中感受到由我的年龄产生的种种怀想,比如,女孩的脖颈可以使我联想到在风中颤抖的一根优雅的草茎;而一位老人的头像会使我想到一种已被精心安置的黑暗的洞穴等等。然而,父亲身上异常的变化却使我的观察局限于那股升腾而上的草药的烟雾中,它限制着我对具体事物的验证,就像限制着我去彻底地感受黑暗中的梦乡一样。

    30

    母亲带回来的中药越来越多。那只铜炉闪烁着耀眼的火光整日整夜地冒着呼呼的热气……我从这种急剧的变化中开始感觉到我父亲的气色每况愈下,他好像朝着一个深黑的峡谷走着……父亲嘴里散发出一股股经过肺、心脏、肠道再从口腔返出的中药味,他的双眸深陷,好像从一场瘟疫中脱身一样,我经常望着父亲显得惊慌和冰冷的双唇,大概是经常喝浓黑的药汤的缘故,它们变得乌黑,似乎看不出一点点血色。这是一个严冬的上午,母亲像往常一样拎着篮子上街去了。星期六回家的我又迎来了一个没有多少意义的星期天,我正准备上画店去完成好几个人事先约好的画肖像的活儿,这时候我听见了敲门声。

    31

    我已好久没有见到萍香了。自从上一次在她的院子里碰到父亲之后,一种没法说清的自尊和隐隐的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清楚的东西使我从此以后拒绝从她的门口行走。于是,那条道路再没有任何现实的意义。它的消失就像早晨时的梦幻一样发出淡淡的光,尽管如此,我经常将这个女人跟我父亲联系起来,因为父亲的那次撒谎我记忆犹新。现在,萍香就在门外,她的面孔显得有些幽暗,在沉静中露出淡淡的微笑:“川边,是你在家。”我一边将她让进门来,一边告诉她我父亲在院子里喝中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极快的速度告诉她有关父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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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炫目灿烂的阳光中抬起头来。他的脸似乎被覆盖的阳光压迫着失去了弹性,种种疾病的痛苦折磨着他,他抬头看着萍香向自己走来时的心情是那么混淆难辨,充满着因长久的身体不适而造成的迷惘和对于这个女人的思念以及多种多样的恐怖,在这乏味的上午扩散开去。我给萍香端去一把椅子,刚想踅身而去,萍香便拉住我的手臂说:“川边,你留在这里,我一会儿就离开。”萍香穿着一件厚重的大衣,我总觉得那件沉甸甸的黑色大衣就像一件祭披一样发出冷漠和不祥的信号,萍香看着父亲没有一点血色的手指轻声说:“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好的,我没想到拖了这么长时间……我想,这些中药大概也没用,在我的家乡有一名手艺奇妙的针灸医生……”父亲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萍香抽出一条手绢刚想去擦父亲衣服上的血渍,这时,母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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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永远记得这幅情景:萍香的手骤然在空中停止,而那条白色手绢像一束花朵一样由于遇到了寒冷的风飘落在地……母亲的脚步声发出的威严终于使我感觉到父亲与萍香之间的悲剧和翻滚的浪涛。萍香站了起来像一片纤小而发出微薄光芒的树叶一样在母亲目光的注视下离去了。父亲接着又是一阵咳嗽,母亲扑过去抱住父亲的头颈:“你不能见这婊子,对吗?她身上的邪气会使你的病情加重……这婊子……”父亲的气息是那么弱小,在母亲的声音中,父亲似乎倒了下去。

    34

    当我和母亲将父亲扶到卧室中躺下时,她轻声对我说:“川边,我们出去,让你父亲好好睡一觉。”我和母亲来到院子里,萍香的那条白手绢被风吹得一起一伏。母亲仇恨地盯了它一会儿,嘱咐我说:“川边,你把那婊子的东西扔到厕所里去。”我站在风里久久地注视那条手绢,它就像一束雪白的玫瑰,在苍茫的暮色中将被黑暗瓦解于寒冷和久远的大风中。母亲的声音又一次在院子里升起。“你听到没有,把那婊子的东西扔到厕所里去。”我走过去,弯下腰拾起那手绢,我去了一趟厕所,我将那手绢藏进我的衣袋里,然后从容地走了出来。母亲的神色松弛了一些,她一边为火炉通着风,一边对我说:“你父亲就是被这女人气病的,这女人是个妖精,你父亲自从认识了她后就病了,今后她要再来看你父亲,你不要让她进门来。”母亲将弯起的腰挺直,她看了我一眼然后颓然坐在椅子上,她的目光起起伏伏,哀哀怨怨。

    35

    我常常想,母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另一些秘密。在那些个冰封季节的星期日,我再没有情绪去画店画画。我像母亲一样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几何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母亲总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的全部注意力就是那只火炉和冒着药气的罐子。她照看着它们,剪得短短的头发下的脖颈已经有好几条清晰的皱纹。我母亲的衰老速度虽然没有父亲那样迅速,但是,毫无疑问父亲的疾病加速了母亲的衰老。尽管我意识到衰老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但我仍然为这种人的局限性而悲伤。我仔细地回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她似乎总是剪着短发,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她短发下的脖颈是那么白,那么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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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有过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画面,有一次太阳很炎热,父亲替母亲在阳光下洗头发,母亲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我也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小手去玩母亲头上的洗发泡沫,我和父亲的双手不时地碰撞在一起,在整个的记忆中,那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没有一点儿阴影,看不到母亲和父亲争吵的时期,然而,这种时光珍贵而又短暂。

    37

    我正看着一个几何图形时,我的同学昆风敲开了我家的门,他隔着一条门缝神秘地对我说:“川边,你知道不知道……”我慌忙从门缝里退到门外,昆风拉着我的手就走,“川边,凌子娇已经跟人私奔走了,明天我们的数学课没人上。怎么样,去我爷爷的梨园吧,我爷爷守着一片山上的梨园,虽然现在没梨吃,但是我们可以去捕一只野兔,然后架在火上烤着吃。”“凌子娇跟谁私奔了?”“哎呀,你问这干吗?这事情与我们没关系,凌子娇私奔了才好呢!我们可以重新换一个数学老师。不过凌子娇真够有胆量的,她丈夫五大三粗,她还是跟一个拉小提琴的人私奔了。”我没有言语,我想起那位小巧玲珑的数学老师,讲课时总是要伸长全部的手臂画一个图形,当图形画好时,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她太累,我盯着她细小的身材,真希望她长高一些。而她竟然有勇气跟人私奔,我不由得对她的行动感到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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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风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最好的同学,他的爷爷奶奶均在乡下,他跟母亲一起住在永北城里。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后几个月就死了。他的继父跟他母亲生了一个女孩,叫小兰。昆风的小妹现在上小学五年级,十岁。她的腰上拖着两根很粗的辫子,昆风经常带着他的妹妹去鱼塘垂钓。每逢星期天的下午,他总是在腰上斜背着一个竹篓来到我的画店,后面跟着他一蹦一跳的妹妹,竹篓里放着一条或两条鱼,昆风总是乐滋滋地向我展现他的捕捞品,而他的妹妹却在我的画店里走来走去,眨着双眼看着墙壁上的画像。

    39

    昆风的爷爷在山头下面,也就是离永北城十五公里的田野上有一大片梨园。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守着梨园过着极其平静的生活,我和昆风到达梨园时,昆风的爷爷正清理沟道,当春天降临的时候,护城河里的水将被引进梨园,用以灌溉经历了一场冬天的衰败的树木。我们从稀疏的草丛中望过去,在一片突起的沃土上面,在红色土质的地平线尽头,有一片凋零了全部树叶的果园,便是梨园。昆风的爷爷是一位有硬朗身材的老人,他给我的印象可以活一百岁。当一道宽宽的阳光已经逐步扩展开来的时候,老爷爷的脸上荡漾着仁慈的微笑。昆风对着老爷爷耳语了一阵,然后高兴地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很清楚这种暗号,它暗示着一个机会已经到来。果然过了没多久,老爷爷带我们回去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他从墙壁上取下那管小型猎枪。

    40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将去草丛中追踪一只兔子。红色的草幔在迎风飞舞,它是隐藏兔子的最好屏风,老爷爷悄悄告诉我们,兔子通常就在这些纤细的草丛中穿来穿去,它们在草丛中寻找食物,晒太阳、游戏、交配。于是,我们埋伏在红色草幔的外围地段,目光警惕地监视着那片像野草莓一样耀眼的草丛,昆风轻声地告诉我:“看我爷爷的,今天我们一定能捕到一只兔子。”

    41

    我听着寒冷的风声伏在草地上——这种最初的对一只小兔子的追踪使我以后经常回忆到昆风爷爷的那管猎枪,以及昆风的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和昆风同时参与了那场战争,那谜一般的南方战役。当我和昆风躺在那条河谷中时,我们时常回忆的就是那只被我们迅速捕猎的兔子。世事的沧桑,时光的经历和场景既零碎而又复杂,既无足轻重而又像梦境一般神秘;我们拥有的仅是发展某些供我们在疲惫时尽心尽情回忆的模糊的眷恋。那天下午,当那只丧失了洞察力的野兔被老爷爷的子弹击穿了双腿时,它奔跑的能力和野心骤然停止,当我们注视着它在草丛中痉挛的身体时,我感到了一种生命的终点和失败。我们拎着这只受伤的兔子回到梨园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那只兔子在黄昏时死去了,后来我们都没有最后看它的勇气,老爷爷将它埋在了一棵梨树下。

    42

    这天晚上我和昆风跟老爷爷睡在一块。在黑暗中我们听着老爷爷讲故事,后来睡梦到来,在梨园里的睡眠经过了一种铁锈色草叶的吹拂,它陷入了魔力,那无穷无尽的梨园的魔力几乎伴随着我的生命,它与我的命运紧密相连,在跟一个妇女的交往中,梨园代表着那位妇女,代表着惩罚、眷恋、异化,铭心刻骨的形象和诱惑中的苦难。它同时也代表着另一位妇女,她粉红色的血顺着护城河水流入梨园。

    43

    梨园之夜我的呼吸声是那么均匀。直到阳光和鸟语充满着这座梨园,我和昆风几乎是同时醒来的,这时候,老爷爷已经在梨园中干活了。当我们向这位守园人告别的时候,我血液的热量是滚烫的,我好像预感到了无数年后在这片梨园,各种各样的肉体的纠缠和体力的耗损、美妙而沉重的无法计算的时间——而我将是在那残酷岁月中一个不厌其烦地经历着生活变化的主人公。我望着老爷爷身后的那条沟渠,它的产生就像跟一种血液的流淌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老爷爷嘱咐我们春天的时候再来,那时候飘满了梨花的香味,对于这位老人来说:他的梨园永远是一些朴素的花园和梦想的延伸。

    44

    数学老师凌子娇确实跟人私奔了。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满脸的阴云正像皱纹一样严密地控制着面庞,她摇了摇头说:“哎,这个年头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事情也太多了。”私奔这个词那几天使我的全部思维停留在一条条充满隐私和爱情的路上,我想象着纤小美丽的凌子娇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越过灰蒙蒙的地平线,他们在旅途中终于搭上了一列火车,于是他们用全部时间安安静静地彼此拉着双手,互相倾诉;再下一站他们不知道该奔向哪里?他们费尽脑汁想起在某座城市一位失去多年联系的亲戚或朋友,于是他们便匆匆奔向那里;然而这并不是久留之地,因为亲戚和朋友疑问的目光令他们俩窘迫万分,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废墟的砖瓦上伫立着,在这里他们埋怨、亲吻、拥抱和争吵。这便是私奔在我的思绪中的方式,从某种我最惬意的浮想中来展现私奔的情景,它又是两双沉重的翅膀轻盈地升上天顶,尘埃中的荆棘离他们越来越远。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然而,它仅仅是一种过于理想的方式,因而只能属于梦想,归之于我们的睡梦。

    45

    昆风没有太多地把凌子娇的逃离当作一回事,他好像很快又跟随着新来的数学老师的声音进入了深邃的公式和精确的计算之中。我问他赞不赞赏凌子娇的敢作敢为,昆风抬起头来轻声说:“这是凌子娇的个人生活范畴中的勇气和力量,对我而言,她是应该私奔的。”然后便又埋下头做他的数学作业去了。

    46

    凌子娇的私奔事件在很长的时间内使我久久不能够安静下来。我对私奔的兴趣点在于,第一,它使我第一次看到爱情作为一种人的需要确实超出了生活规范中的道德准则;第二,私奔的快乐就是一次冒险的旅行,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激情洋溢的旅行;第三,凌子娇为什么跟这个男人私奔,而这个男人又为什么要携带一个娇小的女人私奔,这种秘密就像一口池塘中的水波那样清澈而又激昂,晦涩而又辛酸。我长久地在夜的黑暗中不能摆脱这个情景,凌子娇娇小的脚一路风尘,一路疲倦,那个带领凌子娇私奔的男人总站在一处阴影的阳光下等着这个女人。私奔事件的发生使我在那一年的成长被某种梦幻和魔法所困惑,女人与男人的关系既阴郁又遥远。我好像坐在那片墓地的山顶上,观看着一棵落叶殆尽的大树外面变化无常的故事。

    47

    我好久没有去父亲的画店了,星期六下午我便从学校直接来到了画店,我刚进去不久,就看见萍香径直朝我的画店奔来,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怖,害怕见到这个妇女的恐怖一旦上升后便伴随着以后的生活,然而,渴望见到这个女人的心情却在未来的日子里含混着这种经久不散的恐怖愈发的强烈;这个妇女几乎充斥了我的全部苦难和生活,她出现的频率和场景总是在一种特殊的气氛中。不过,我永远也弄不懂,为什么一看见她,我就像听到一种拍翼的声音,随后感受到微微发亮的柔软的羽毛落下来。

    48

    现在萍香站在我的对面,她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川边,你父亲不会活太长时间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你父亲被装进一口棺材,不过,那好像是春天,满树的梨花在开,白色的花朵下面,很多人为你父亲操办丧事。川边,我感到那些白色的梨花在一阵一阵的绽开,就像一些白色的泡沫一样紧紧地覆盖住你父亲的棺材……”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的面孔似乎在攀越一条树篱,一直在翻越树篱之上的荆棘。这包含着她湿润的眸子,我又看见那些羽毛,细长的羽毛飘落在她的脖颈上。她嘘出一口气:“川边,梨花开放的时候,就是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父亲的生命危在旦夕,还是美丽的春天景色的到来。

    49

    她看着窗外,她似乎又一直在叙述梦。在另一场梦境之中出现的事物,有一只猫去咬它们,她紧紧追赶,有一只老鼠去啃噬它们,她重新再去追赶——最后她告诉我在梦的结尾中原来一只老鼠和一只老鼠追赶的都是它们交融在一起的异同的影子和声音。这时候我笑了起来,她自己却没有笑,一丝冷冷的忧怨从她的嘴角散发出来,她突然问我一些实在的问题,父亲是不是还在喝那些熏鼻子的中药啦是不是还在口吐鲜血等等,最后她说:“你应该阻止你的母亲再给你父亲烧中药了,你父亲的时间不多了,让他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不然,他到死嘴里都会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50

    说完这话她准备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那条白手绢,她临出门时回眸看了我一眼问我:“川边,你是不是上高中了,班里有你这么高身材的男学生吗?哎,你父亲年轻时一定没你漂亮。”她的身影盘旋在屋外的石板小路上,宛如一团黑亮的影子在移动,渐渐地她便走到大街上去了。沉寂倏然到来,这是从哪里来的沉寂。石板小路上终于走来了一位画肖像的小姑娘,这便是昆风的妹妹小兰,她穿着粉红的衣服,像雨滴一样在蔚蓝的云层下面走着,昆风几天前就告诉我,小兰要来画张肖像。我看着她走到屋里来,似乎像花朵融入这金灿灿、绿茸茸的世界,这时候我的心情开始愉快起来了。

    51

    母亲在一天早晨突然告诉我春天降临了。她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便加大声音说:“川边,你只会读书,读书读呆了。你抬起头看一看,我们家的梨树开花了。春天到了,我估计你父亲的病一挨过冬天就会好一些,在春天,万物充满生机,那些度过冬天的老人到了春天又可以放心地活上一年……”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走到那棵大梨树下睁大双眼看着那些已经绽放的梨花。白色的梨花被春风吹拂着,院子里渐渐有了一些香味,早餐过后,母亲又将火炉提到院子里,当她刚想将一包中药倒进罐里时,我对母亲说能不能停停,让父亲嗅嗅春天的味儿。母亲固执地说:“你父亲不能停药,他靠这药活下去。”我说:“但是,春天到来了,母亲。”“春天到了也得让你父亲养病喝药。”“母亲,这药味飘上去,就没有春天了。”母亲盯了我一眼,愠怒地说:“谁教会你说这种晦气话的。”

    52

    火炉里炽热的火苗上升后不久药罐的药气便神秘地飘散,我看到烟雾直奔那些洁白的梨花,渗透到梨花的上空然后便消失了。我母亲扶着父亲来到了院子里坐下,我父亲的双眼突然间变得那么明亮,母亲告诉他春天到来了,家里的梨树开花了。我的呼吸声是那么急促,因为我想起了萍香的话语,父亲将在一个梨树开花的时节死去。母亲将一碗中药端到父亲手里,父亲却猛然地推开了它,他的神色异常,他说从此以后不需要再服这中药了。父亲说完这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气,双眼再次发出明亮的光芒,就在这时候我已经感到我父亲快要到祖母去的那个地方去了。

    53

    这天半夜,我的父亲在一阵虚弱之中结束了他白天在院子里的回光返照之后去世了。母亲显得出乎意料的宁静,她拉着我的手啜泣着说:“你父亲去得很轻松。”我和母亲日夜守在父亲身边,似乎守候着一种十分美妙的忧伤,从长夜里蒸发着如烟雾与尘埃一般多的厚重而不可放弃的忧伤变得一片纯净。痛苦已经被清澈的夜晚,被来自窗外的春天的气息淹没了。夜晚将我和母亲这两个生者的躯体被疲劳联系在一起,母亲将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就这样从此看到了提供我们休憩的各种各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安慰之地和退隐处。

    54

    第二天凌晨,敲开家门的人是萍香,她的脸上有一种肃穆的哀伤,这个习惯做梦的女人似乎在昨天夜里看到了我父亲的死去,因而她的装束笼罩在黑裙的之声中,她来到母亲身边,两个女人对视着,似乎昔日的嫉恨已经融化,母亲的双眼变得柔和起来——她们俩都失眠了一夜,一个是守着父亲的遗体,另一个则是用全部的身心感受到父亲已经离开人世的焦躁不安和恐怖。此时此刻,她们的双眼变得秩序井然,两个女人不同的忧伤扩大和增加了凌晨时的肃穆气氛。我默然地看着她们,听从她们的吩咐,我是父亲与两个女人之间一种更加危险的信号,这几乎在无数年中布满了我的血管。

    55

    父亲的葬礼几乎全是由两个女人主持的,棺柩代表着父亲日后的睡眠之屋宇,从大地上的土质和潮湿的天体运动中,我的父亲将睡在其中吸取养分。听不到哭声,我的母亲意识到了她毕生恐惧的事情已经到来,她早已作好了准备。她惟一的力量是相信死亡的永恒之处,死亡已经在以往的日子里教会了我的母亲去送走死者。而与父亲有着不解之谜的另一个女人,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态是那样的飘逸,她的爱情,她的身体都环绕着死者进入的世界,因而,她显得那么美,那么的优雅而孱弱。我之所以敢于注视她们,是因为我相信我的生命在漫长的日子里将会注入她们的身体,一个是在孕育中用血液养育了我,另一个则是用血液让我疯狂。

    56

    父亲的棺柩被一辆小马车运到那片墓地,我久久凝视着那些隆起的旧墓地和新坟,新旧之间的交替简朴、透明,以捉摸不到的、无形无实体的力量推动着时间的过渡。死亡从此以后使用一幅幅图画改变着我的一生,它最初却是从这片躺着我亲爱的人,祖母、燕奶奶、父亲的地方开始的。我从那时候就敢于注视着一个又一个新墓——摆脱死亡的范围,摆脱这块静止的没有实体、没有形状的死的空间。在我看来,这些散发着皮肤腐烂的墓地,袒露无余地将我们无法表述的生命的终点表达出来,其目的是为了使生者生活得超脱而沉醉。我抚摸着父亲的头躺下的地方,父亲已经看不到我的面庞,看不到我手上的泥土和春天的梨花开放。“他摆脱了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然后又摆脱他自身。”告别的时候将来临,我最后一个离开了父亲躺下的那片墓地。

    57

    春天已经降临,满坡的梨花盛开。绿色的松树慢慢地被针叶压弯了身子。这条路,这条有风吹拂着绿色茎条的道路,昆风陪我走到后面,暗黑色的石壁耸立于某个路口,大自然的一切坚毅而清醒。昆风沉默地走在我身边,他的缄默帮助我消除疲劳。我母亲和葬仪中人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昆风说:“走吧,川边。”就在这个下午,在永北城的政府门口贴了一张红纸,好多年轻人在那里议论纷纷。我知道,征兵工作即将开始了。

    58

    春天,整个春天都在倾斜和困惑之中进行着,我的母亲总是坐在夜风凉爽的院子里,很晚很晚才去睡觉,在白天到来的时候,她则望着朵朵白云的逶迤飘散而出神。久而久之,我母亲变得异常的平静。梨花开过之后,春天就没有了,小院里吹拂着的果树趋于成长阶段的气息,一个漫无边际的夜晚过去,白昼紧随着到来,很快就嗅到了草木葱绿和候鸟啼鸣的初夏。世界的剧变和宇宙的神秘使我经常独自一人想入非非。但是,炎热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夏天,夏天,永北城的夏天,日光强烈,根深蒂固的一朵朵郁悒的白云在穿巡。

    59

    昆风在夏天恋爱了。十八岁的恋爱奥妙无穷,他和同班同学小娟是在第一场夏雨到来时开始进入角色的。小娟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孩。她和昆风走在校园那条洒满落日的路上时,她长到腰肢的乌黑辫子使人想到辫子解散之后一种深黑色的健康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胛,滑过她那纤细的肩膀。他们俩喜欢迎着落日辉映的那条小路去散步,校园外的田野上开满了野花,长满了青草。昆风的恋爱很简单,由散步到眺望风景线上的远方;由于一场雨水,两人的衣服湿透,然后满怀希望将梦幻扩散到形象之中,然后拥抱,在落日散尽之后的小路上回归的时候第一次拥抱对方。

    卷一(下)

    60

    昆风的妹妹小兰有一次跑到画店里对我说,现在她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时间带她去钓鱼了,每到星期天,昆风就跑得无影无踪,她叫我带她去外面玩。我问她到底去哪里玩,她想了想说:“我们去爷爷的梨园,好吗?”我看着她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说:“好吧!那么我们就去你爷爷的梨园。”小兰高兴地走过来搂住我的脖颈:“你比我哥哥好,长大了我嫁给你。”小兰的这句话具有一种宿命的色彩,它像是从时间中散发出来的,又像是她身体中镶嵌好的一个梦,很多年后,小兰果然做了我的妻子。很多年后,我们互相吸啜着、尝试着婚姻的喜悦和阴影。

    61

    老爷爷的梨园现在生机茂盛,很多野花的花瓣张开,小兰在梨园中跑来跑去地采撷花朵。这个女孩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她暗含在我看见过的光明和阴影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每看到她的背影,我就会想象几年以后,她长得像萍香一样高,衣裙里面也会散发出一阵清香,她将像成熟的果实自由而轻盈地展现在世界面前。我为什么总是将萍香与她对比……我抬起头来,小兰的短裙淹没在野花之中。

    62

    当我看到那片过去我们追寻兔子的草幔时,我忍不住走进去,红色的草幔现在变成一片绿油油的青草,我把目光投向绿海的深处,一阵欢快的呻吟声突然随风飘来,我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昆风和小娟紧紧拥抱着,赤裸着,滚动着……我的全身由于这种强烈的刺激正在发生着无数的变化。首先是我的血管开始膨胀,它将我的血液烧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在阳光和青草之间,小娟那屈起的臀部正高高地隆起,小娟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女孩子稚气和无法抵抗的渴望在梨园上空呻吟着。

    63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悄然地离开了那片草地,然后四处寻找小兰,我那时的目光悲哀、迷惘,我说:“小兰,快回去吧!我们快回家去吧!”我拉着小兰的手,这时我觉得我似乎拉着这个小女孩向着两条河流游去,在一次行动中向着这两条河流盲目而汹涌地游动着。我被我自己的血液的滚烫所激荡着,我好像觉得我的身体在寂寞地寻找方向和源头。那天下午,我下体的阳具第一次挺硬地在沉闷的夏天企图逃离我的身体,于是,我拉着女孩小兰的手拼命地奔跑,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奔跑。

    64

    女孩小兰不住地哀求我:“我跑不动了,我已经跑不动了……我已经不能跑了。”我听不见这哀求的声音,我的心听不到这哀求的声音。我拉着她的小手像中了魔一样在炎热的乡间小路上奔跑。我继续闭上双眼、力图把这无垠的旷野间的炎热驱赶,力图将那一幅在绿草中交媾的情景保留、贮存、遗忘,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阵眩晕变为剧烈的红色向我袭来,我和小兰一块倒了下去。

    65

    小兰喘着气说:“我跑不动了,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非要奔跑。”小兰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流着眼泪在看我,在委屈和疲惫之中仔细观察着我。后来,我的双眼紧闭着;再后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们躺在一条小路上,小路两边的庄稼拍打着我们的面颊。过了很久,我们的身体开始凉爽起来之后,小兰看着天空说:“我们回家吧!”

    66

    这次梨园之行使我久久不能平静。我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走在小兰的前面。我的目光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不停地移动。已经过去的时间突然像完整的风景重又展现在我的面前,不过经过那次奔跑之后,我的全身已经放松。对于目前的我来说,那片昆风和小娟交媾的草地具有一种光辉灿烂的明确的已完成的形式。他们的爱情和故事已经显示出时间的结构,每根芳草都朴素动人,每当想起这些我的面颊上好像飞舞着美丽的蝴蝶。因为某种原因,因为我们始终跟随着行动和意外的无能为力的失败,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67

    我指的这个时刻暗示着我一生最危险的爱情已经在啃噬着我的耳朵和双眼。我回到我母亲的身旁,这时候我喜欢母亲身上的平静,它使我的行为经过有意识的沉淀;我喜欢陪同我的母亲坐在院子里,天气、夏季的雨水、我所熟悉的家具构成了我与母亲直接对话的道具,母亲说:“川边,你像你父亲一样游移不定。”

    68

    游移不定好像是我未来的一种生活方式,好像是一种我自己的天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内容。我是游移不定的,因为我身上具备了一切弱点,母亲在我一生的历程中,指出了我致命的弱点,即使在我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的双眼也在母亲指出的这种弱点中奔驰。而此刻,我开始可以朦胧地分辨事物了,我分辨出了母亲的目光震撼着我日后的生活,我将用我生命中足够的时间证明母亲指出我弱点的这种睿智,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儿子最虚无的评判。

    69

    母亲接着说:“川边,你要开始去接触女人了。你该知道这是一个男人新生活的开始。母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担忧。”我问道:“母亲,你为我担忧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身体中的奇异变化,我摸摸自己变得干燥的脸庞,我想起我开始失眠的夜晚,就像我端详着一只成熟的果实会联想到果实的味道和流出的甜汁一样愉快而渴望着某种奇怪的刺激。我听到母亲告诉我:“川边,女人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放荡而又善良,聪明而又愚蠢,美妙而又虚伪。”

    70

    这是一种什么语言,我母亲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带有总结性质的言辞。母亲说完后,天便慢慢地黑下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令我惊讶万分的语言像水珠般散落在黑暗幽静的形体上。最后剩下我一人独自坐在椅子上。女人,我想起永北城里的一群群妇女,她们似乎在虚空的舞台上各自舞蹈,我看得见像小兰这样的女孩,嘴里散发出薄荷香味,而像萍香这样的女子好像总是从幽暗的地平线上向你踽踽走来,还有像一位老妇提着一壶泉水沿着街道的墙角缓慢地走到小巷中去。我还想起那些手织袜子的女人,带着惊讶的怜悯的目光环绕着一切,直到精疲力竭、怀着一种隐约的忿怒,带着惊愕而又束手无策的感情——然后迅速而缓慢地老去。难道这就是女人,结果是——我的头脑进入了蜷缩、垂下、半萎靡的状态。后来,我似乎梦到阳具和女人的器官,我还梦到一群细小的蚂蚁的队伍。

    71

    那个危险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我这个很少做梦的人却在一天夜里梦到了一片浓密的巢穴,它就像标志着花纹的图案稠密相连,使我进入一道道树篱,进入了那神秘不可逾越的泉水,那口深邃的池塘。我在梦中似乎在努力抛弃我身体中沉重或累赘的东西,在抛弃它们的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醒我,喊醒我的睡梦。

    72

    就在第二天的早晨,一个声音越过我的背影进入我的耳畔,这声音跟昨天夜里喊醒我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女人来临了,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好像刚刚穿越过挡在前面的一排排障碍,她的两腮红润、灼热,闪烁着热烈的欲念,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我就理解了她的全部意思。她站在一辆辆装满水果的小马车之间,在永北城,果园里的人总是用小马车将他们生产的水果拉到集市上出售,红红绿绿的水果中有柿子、芒果、梨、石榴等品种。她戴着一顶油绿色的草帽向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嘴形和牙齿捏造着诱惑的开端,以后她同样是用这性感的嘴捏造着活生生的事实。这显然比婚姻的风险更具刺激性,随后她来到我身边,询问了一些我最近的情况,我看着那张令我困惑、激动的嘴张开又收拢,像一朵绽放的溢满春情的花朵,或者说像一口美丽的陷阱。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着这张隐没在欲念中的脸,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双腿、脊背和心脏渐渐地颤栗着,她说:“下午到我那里来。”我坚决地说:“我带你到梨园去。”

    73

    天空蓝得可怕,是那种令人眩晕的深蓝色。没有一朵白云,连风也没有。我走在前面,萍香跟在后面,她的裙子太长总被路上的刺蔓挡住。她走得很匆忙也很含糊,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她去梨园。我想着那种画面——交媾的场景,青草荡漾着,一种激情和沉郁荡漾着,我不知为何昆风和小娟交媾的情景那么使我冲动,因而,只有找到那片有梨园的草地,把事情的全部重新再现。萍香追上来喘着气问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指了指梨园深处的那片油绿色的地方,高声说:“你看不到吗?那片梨园的草地。”这时她仰起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没有云彩的蔚蓝色天空,她那浓黑的发髻由于奔跑已经松开,黑发垂在肩上。

    74

    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丁点声音,梨园里的草地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萍香的长发披在肩上,那只紫色的发卡斜插进头发深处,她抬起头来看我,我只是记得她的身体,起初是由脖颈和肩头开始,这个女人丢开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抛开了粉红色的乳罩,刹那间这个女子的全部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她跪在草地上,我轻轻蹲下去,草幔覆盖住我们的头发,我抚摸的双手从现在开始,在这个女人光洁的皮肤上滑动,她那合拢的大腿的轮廓和她那温润、丰满的双乳以及发亮的、结实、性感的腹部,组成一条浑然天成的曲线。她的手臂温柔地勾着我的颈项,让我从她殷红的唇中吮吸蜜一样的甘露。这时绿草和着微风轻轻拂动,送来一阵阵清凉。她柔软的手在我腹部摸索着寻找那在四肢中奔流的东西,此时此刻,我悲哀地闭上双眼,任随这个成熟的女人第一次帮助我摆脱,沉醉,溅射,然后使我们浑身湿透。我们的身体在一瞬间撞击、放松、血液沸腾,她的腿在绿草丛中重新弯曲起来,我碰到了她那神秘莫测的女人的全部奥秘所在……75

    后来我们的头并排着躺在草丛中,她的双眼像是要进入遥远的云朵中去,看那不可知的每一点灰尘的逃离,看那淡紫色的花冠交织在太阳的上空,看那夏日的树叶在风声中加深、变黄……她那乌黑的睫毛眨动着,眼中溢满温情和遐想。

    76

    “川边,你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她开始说话,“我从前仅仅将你当做一个少年,当做你父亲的儿子。”我突然打断她的声音:“那么,我父亲是你的什么人?”我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发出这种字音时,我们彼此都鼓起勇气承受着草地上空的一场梦,一个幻象,承受着我们躯体中分离和抗拒的东西——最忧愁的事物,承受着这真实中的界限,真实中细微的灰尘,承受着感官和心灵全部欲望得到的混乱、窘困和恐怖。我坐起来,低头看着被我们抛在草丛中的衬衣、裤衩和袜子鞋子的颜色;她那油绿色的草帽在草丛中,就像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冠。我回过头来看着她侧卧的身子,看着这充满诱惑的肌肤、茶褐色的乳头,以及嘴唇柔美的线条……我发现萍香的呼吸正在作一次无穷尽的分裂,或者是逃离。

    77

    梨园,这就是溶解、沉没、藏身、沿着我的脊背像有一种东西向上爬、向上生长的梨园。从那以后,这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我和萍香的幽居之地。当密集的绿草和荒芜的野草纠缠着我的手和脚时,我实际上已经无法摆脱这种自己淹没自己的浪潮,我越来越成为这种生活方式的进入者和实践者,我不断地重复着这种生活,重复着我父亲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生活。这时候,我想到我的父亲,我在父亲的遗物中寻找他生活的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些秘密。有一天,我正在收拾我父亲遗物的柜子时翻看一本本画集,父亲绘过的肖像册,我翻拂着,在一股岁月的香气中,我翻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像,我能从这些画像中嗅到她们皮肤上的所有馨香。这时候,我的母亲走了进来。她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看了看我说:“川边,你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跟你一样喜欢女人。”母亲诡秘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那棵紫藤树上,“你父亲非常吸引女人,我从开始嫁给他的那天起,我就感觉到你父亲在不断地背叛我……”母亲的嘴角挂着一种消除了时间和忧郁的微笑,“有一点很清楚,你父亲实际上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被许多女人爱过;有一点也很清楚,他跟女人无论怎样纠缠不休,他都没有离开这个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就把你高高举在头顶,他称你就是他的骨头,你就是他的血液,你就是他的遥远的道路。”

    78

    母亲用手整理一下夹着短发的发卡,面对着我的目光又继续说下去:“母亲阻挡不了,或者说是决定不了你的任何道路。然而,我还是有一种担心,你太像你父亲了,你跟你父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窗外的紫藤花被一阵微风吹过,有几朵花瓣正被吹落下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我的父亲,我的忧愁随着母亲声音的结束变得那样凝重,一种虚弱从我的脚心上升,我想起祖母讲的一个梦,一个男孩走在大路上,他先是遇到一个盲人,后来又遇到一个跛子,再后来他遇到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再后来他发现那是一口井,他自己的身影投在井水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感到很可怕。

    79

    看到紫藤花瓣一点一点掉下去时,我的母亲出去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不断地提醒我,我的轮廓已经开始像父亲了,那么,父亲的生活是不是非要在我的身上重现,我合上了那本肖像集子,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拒绝了父亲的幻象在我的身影中再现……然而,我的局限在于我们面对一种诱惑总是迎着诱惑上去。比如,对待一个女人的目光,或者看到一口极为优美的陷阱;看到我们梦想中虚假的一个场面,里面伫立着一群幽灵,奔走着一匹受伤的马,墙壁上挂着一个幽灵的长袍,散发着香气。

    80

    母亲总是呆在院子里,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对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感情与日俱增,那只从前熬过父亲中药的火炉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被母亲置放于墙角。我总是不知如何向母亲讲述一些我碰到的新鲜事,实际上任何事情到了母亲这里已经变得不新鲜。黄昏可怕的蚊子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母亲就说:“夏天蚊子太多了。”然后她便听着那忽高忽低的蚊虫声进入了冥想,我看到母亲的背影,耳边残留着一片嗡嗡的声音。

    81

    昆风在那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要跟我商量报名参军的事宜时,我正从萍香家里出来,他截住我,看了看那幢二层楼的房屋,轻声说:“我已经等了你许久了。”他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秘密。我抬起头来,萍香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知道,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我的出现,使她的生活在极其微弱而神秘的气氛中将被推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遥远之中,它混乱的程度有如烟雾缭绕的黄昏中互相碰撞的风筝,而它清晰的地方却又令我们想起秋天的午后我们投入池塘中的身影。

    82

    我和昆风那天黄昏散步到了护城河堤上,我们俩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商议过我们存留在世间——短暂的一瞬间的前景。在对于未来的等待中,军营的生活吸引着我们,穿军装时的那种荣誉感和威严感就像淙淙的护城河的水流具体地呈现出来。我和昆风坐在河堤的岸边,将各自的双腿垂放在堤岸上,不久之后这种眺望中的黄昏景象再一次在我们各自的记忆中奔涌,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次严肃的——眺望,它的方位和度量使我们年轻的体内充满了青春的激动,它那黄昏中越来越深的暮色,就像我们听到了远方的另一条河流的水汩汩而行。

    83

    这时候河堤两岸已经没有人了。寂静,在等待之中的寂静的水流声伴随着初秋的凉意向我们的双腿袭来。昆风站起来,我依然坐着,因而他说话的声音好像一颗子弹射出后的快感的回声,他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了枪,你喜欢枪吗?川边,那真带劲,我好像已经看到了那宽广的射击场……”

    84

    谈到了枪,我和昆风的神经变得膨胀起来。我首先想到了一位上校的手枪,这是我祖母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位上校很可能是祖母年轻时代的一位情人。在关于枪的刺激中,祖母的声音响彻耳畔:“小川边,上校的腰间总是有一支乌黑锃亮的左轮手枪,有一次我好奇极了,将上校的手枪轻轻拿过来,上校隔着院子的篱笆看到了我的举动,他刚刚说出:放下。我手里的枪已经射出了子弹。那颗子弹穿过了一颗高大的杨树。好险啦,小川边,那天要是射人可要出流血的事件。”我记得我曾经问过祖母,上校现在在哪里?祖母抬起头轻声说:“在台湾。”对于一支枪的幻想此时此刻穿越了暮色。

    85

    我们散步在回家的路上,秋夜的星星在寂寥的空中闪亮。我和昆风已经决定——报名参军。我看着昆风高大的身材,想象着他穿上军装的模样……这种宿命的、巨大无比的选择使我和昆风必然要在一场流血的战争中成为英雄、残废者、实践者。护城河的水向西流去,流向我熟悉的那片梨园,流向另一些村庄的边缘。走到大街上我们快要分手时,我记得昆风的脸闪烁着激情、相互的理解、对一种新鲜事物的长久的渴念。

    86

    我接下来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母亲商量参军的事情。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看着阴晦的天空,当她听说这件事后猛然回过头来,我发现母亲的白发较之以前更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阵的颤栗。母亲端详了我一会儿,轻声说:“川边,你不害怕死,对吗,我的儿子。”我的内心又是一阵痉挛。母亲抬起头来,像观察一种被死亡映现的风景:“不过,你去参军也好,到外面走走,长久在这个镇子里呆着,也没有什么出息。”我担心的最后一道关卡被我母亲果断的声音冲破了。

    87

    萍香注视着我的额头,然后又快速地看着夜色:“川边,你晚上总是不能够留下来。”“不能。”我回答得很果断。“为了你母亲,对吗?”我在一种妩媚而温情的声音中下楼后逃之夭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萍香身边过夜,这种习性一直旋转到后来。很可能这是一种隐藏在我自身血液之中的蔑视——对于肉欲生活的最早反叛,我不能设想整个夜晚躺在萍香身边,当持续的激情飞快地过去,我的身子渐渐冰冷,我不能设想在循序渐进到来的一种阴冷的夜色中——我到底是厌倦这个女人,还是应该再次拥抱她。耀眼的星空深邃地注视着我的前额,抚摩着我表现出来的逃跑,抚摩一种贯穿着我矛盾中风化和剥蚀的语言,当群鸟飞翔在白昼的蔚蓝色地平线上,我仍然像个孩子,注视着永北城的每一棵树木以及鱼贯而行的人们。

    88

    萍香的丈夫正从外省做生意回来,他矮小的个子拎着一只非常陈旧的箱子。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似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忽略了他跟周围,以及跟这个女人的关系,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将他放置在永北城的环境里。当我走在街道上看见这个人的身影时,我才想到了萍香的婚姻生活。

    89

    昆风和我报了名便参加体检,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尽快地离开永北城——我想到一个想象的、看不到的地方去。深秋的小城镇里总是缠绕着一种落叶般凄厉的阴影,在这个时期,我开始听到一些衰老的人死去,还不断地听到另一些世俗生活中美妙的故事,饱含着阳光和落叶的时间总是使我的眺望受到各种各样的阻碍。在体检后的日子里,我慵懒而消沉,翻看着旧课本以及父亲的一些藏书,等待着通知书。

    90

    当通知书到来的时候,我正在帮助我的母亲打扫墙头上的蜘蛛网络。每年这个时候我的母亲总是站在院子里,她的双手举着一只长长的扫帚,戴着草帽的头颈高高仰起来,我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去,一层层玲珑的灰色蜘蛛网盘踞在每一个檐角的屋梁之间,它们清晰流畅的线条飘散着呼之欲出的蜘蛛的行踪。正在这时候,昆风来到了院子里,向我宣布了我久盼中的消息。

    91

    当时我正凝望着那一层层黑灰色的蛛网,它们犹如黄昏时分一个年迈的人嘴里吐出的丝丝缕缕的气息那样一丝不苟而又漫不经心。一个蜘蛛正沿着蛛网的外围蠕动着,它试图逃离那片若隐若现的网络,逃离自己亲手编织的一根根随风而上的蛛线……昆风手里的那张粉红色的通知单在那天下午呈现在蛛网的下面,他举着那张我日夜等待的纸片,我从凳子上看到了昆风那张喜形于色的面庞,我趁机举起长扫帚摧毁了那个蜘蛛的巢穴,一根蛛线飘落下来,蜘蛛在凌乱的蛛线上逃离了它苦心造就的世界。母亲开口叫道:“蜘蛛跑了,蜘蛛将会跑到另外的地方去,这个讨厌的蜘蛛。”母亲的声音流露出一种遗憾。

    92

    远处的白云飘在秋天的树上和红色屋檐的上空,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才感到她的儿子将在不久之后离去。母亲在以后的无数天里观察着气候的变化,在秋虫低吟、满目凋零的景况下,母亲看到了不久之后我家庭院中的凄婉景象。她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收拾着我行程中的大大小小物件,判断着我日后生活的速度和旅程中的遥远背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一种巨大的悲悯——对母亲的怜爱。她那逐渐衰老的身躯遭受着对于离别的惆怅,秋日的阳光笼罩着她的身影,我望见母亲在未来的日子里思念着我的眼神,我似乎能感受到孤寂的母亲那在夜里轻微的呜咽之声,伴着永北城空寂的夜色悄悄地伸远,就像在辽远的地方,在风声鹤唳的触摸中奔跑着的银色兔子一样不住地发出光芒。

    93

    通知喜报一夜之间就贴满了永北城的大街小巷——这一年的征兵充斥着居民们的生活区域,在飘曳不休的落叶声中我看到老老少少都站在喜报通知单下面——这一时刻我体内殷红的血液不住地上升,我不知道这是喜悦还是紧张。萍香从人群中走出来叫住了我,她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漂亮,她洁白的脖颈上坠着一大串珠子项链,她似乎从隐蔽了很久的位置上向我走来,我在体内流淌的殷红血液之中再次感受到了那一种悠久的声音,以往的一切突然之间变得紊乱不堪,纵横交错的血液为之倾荡不息,除了她脖颈上那串项链的金属色彩,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贫乏而枯燥的城镇生活已使我的目光变得呆滞,我渴望迅速逃离这块地方,包括逃离萍香炽热的目光,逃离混乱而使我异常激动的想像力。正在这时候小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使我在飘摇之中的躯体得以松弛,使我能以一种微笑面对着秋日阳光下的场面,面对着那群会展现种种猥亵之辞的妇女们的舌头,面对着那群明察秋毫的穿着肥大服装的老人们的目光。也正是这时候,我发现小兰突然脱颖成一位妙龄少女,她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

    94

    我在逃离那个成熟女人的同时,却又向着这位少女的芬芳移动,在我跟小兰讲话时,萍香便消失了。我一边盯着小兰的目光,一边看着那位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她那修长的身影映衬在那群妇女们之中显得更加柔软而丰腴,她从妇女们中间顺着丝绸的拂动远去。我对此无比虚弱,小兰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目光显然还不能透过这种暧昧的背景看到一个传说——那种永不腐烂的传说,如泣如诉,在永北城的风中呜咽不息,她的目光显然不能穿透我虚弱的影子,一种转瞬即逝的虚幻中不寒而栗的影子。我的面孔在不住地发烧,但是,我仍然看到了眼前这位羞涩的少女,她的脸开始红起来。

    95

    小兰必定会成为另一种妇女形象,她的面孔和手指那么潮湿,柳叶似的弯眉下掩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眼,从那以后,这个少女的形象伴随着我的军营生活,伴随着战争,这位少女必定要成为我的妻子。我和小兰走出了人群,她告诉我,昆风正四处找我,在不远处的小兰一家的住宅里面,我看见了昆风的恋人小娟,连日来,他们俩难分难舍,随着出发日期的逼近,这位被水果和蔬菜、阳光和风雨滋润过的姑娘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诉说的忧伤。为了让昆风有更多的时间伴随着小娟,我从未去打扰过这对恋人。他们站在风中飘零的落叶中诉说着感情,诉说着巨大的、将要面临的离别生活。

    96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独自穿巡在永北城的大街小巷,穿巡在店铺重叠,手工艺人垒建的每一间小阁楼中,同时也漫不经心地穿巡在酒幌林立的地方,看醉态百出的众生相如何在人间置身于闪闪烁烁、残缺不全的阴影之中,听着他们嘴中的俚语,一幅幅生活图景在秋风中低回漫卷。我的叙述声在翻拂着这部史书,由秋季的淫雨和梦幻的游荡所装帧入册的这部小城镇的史书——给予我睡眠的全部景象,它们在腐烂的一级级台阶上伫立,进入泥泞的远方,每一阵余音缭绕的情景此起彼伏,世代相传的风俗和故事互相镶嵌——我在里面看见了逃亡的人们,在虚弱的夕照中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那遥不可及的朝霞中的幻想,这是一种负重累累的游戏——我永远是这游戏中的一部分,它属于游戏中的距离和原则,这时,我觉得黑夜深不可测,它正在游戏中灼痛着我的腹部,烟雾缭绕,游戏中一边是炫耀,一边却是遮掩。我不能想象在很多年以后,让永恒的死与出生联结这个游戏时,谁替我去出生,谁又替我去死。于是,我的房间里充满着刺鼻的气息,我想起种种拙劣的魔法在室内四散,我望着紫藤树枝上的月夜朦胧,在下着秋雨的时候,从院子里飘来一股渗透到人体里的潮气。

    97

    我和萍香第二次进入梨园的时间是我行将离开永北城的一天。这个从未生育过的女人的躯体到处是热烈的欲望,使我想起两种事情——渊源和命运交叉的路口。我抚摸着她的腹部,望着她在芳香中酣睡的双眼,永远流畅的线条。她紧闭着双眼在说话:“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皮肤的温暖使她的身体更加灼热。“你会想我吗?过了多年以后,你还会要我吗?”我抬起头来,她恍若置身于一种阴晦的天色中,她眼里的忧伤使她的皮肤突然变得冰凉。

    98

    这个妇女的躯体从忧伤中上升,给我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那令我着迷的眩晕的忧郁的香气久久地渗入我的体内。我看着一只只凌空飞舞的蝴蝶,看着鸟雀们在一个晦冥的天地中飞翔,栖息,想起一个个猝然长逝的人的名字和他们生前活动的世界。这个妇女站起来伴随着我在秋草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99

    她的躯体在秋风中伫立,气息流遍梨园中心,这个无懈可击的女人的内核,不知道为什么,在缜密、严谨的秋草中丰富,美妙,蛰伏在我的体内。风不停止地翕动着,吹拂的草木阐释着我与这个女人漫长的关系,它秘密地震荡着时间的内容、不可更改的传述。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在草木中举步的过程,她那丰腴、光彩动人的手臂随着宽大的丝绸衣衫在摆动,我叙述的这个妇女使我想起我父亲的一部分生活,他在与这个女人的短暂联系中展现了巨大的欢乐,在生命之前的床笫之欢中,他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女人皮肤上始终荡漾着的忧郁的香气。“川边,你一定想到了你的父亲。”她突然回过头来告诉我。我暗自惊叹,稍后隐约感到一丝沉重和莫名的畏惧,这个敏感的女人使我又一次渴望逃离她的身心,逃离她那锐利而柔和的羁绊。

    100

    启程的那天秋雨肆虐,母亲的脸上镌刻着离别的感伤。她将我送到那支队伍之中,我看到我的母亲撑着黑雨伞向我挥动着双手,在送别的人群中我还看到了萍香,她双手攥紧那把紫色的雨伞,我还看到了小兰、小娟。然后我们上了一辆大卡车,在秋雨中期待着另一种生活。奔驰的车轮在泥泞中前进。我和昆风坐在车尾望着秋雨中越来越变得模糊的城镇,望着消逝在视野中的护城河的流水。于是,我看到了我父亲年轻的模样。

    卷二

    1

    三年之后我和昆风重新回到了永北城,这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我和昆风站在永北城的城郊,护城河岸边的片片良田和稀疏的大楼矗立着,由于是午后,一片阒无一人的空旷,我们俩就像面对失散多年的一些古老的书页,穿过风中的地方,我和昆风背着简易的行装,昆风的右手撑着一只精致的拐杖,用惟一的一只左腿缓慢地前行。我们走过了一段废弃的河流的坞口处时,从一片沉寂的麦田中忽然腾飞起一群候鸟,鸟群在重重阴影中飞翔如空中轻盈的羽毛。昆风的双眼凝视着视野中紫色的光芒和稀释的春天水流——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个伤痕累累的身心,看不到一个精神颓败的退伍军人的沮丧。我们默默地交换着目光,体验着归回故乡的复杂心情。当我们从郊外进入城镇时,一群午睡而起的妇女们看见了我们,她们之中有我的母亲,有昆风的母亲,有萍香、小兰、小娟,这是一群聚在一起准备去参加庙会的妇女,她们带着惊诧的目光迎接着我们的到来。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倾诉的忧伤,我在她们爱怜的目光中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火焰和浓烟之中挣扎。

    2

    到处都是妇女们的目光,我的母亲从人群中走上来,她碰倒了一只只准备赶庙会用的提篮,里面的经幡和纸币像风中的风筝突然飘起来,我母亲拥抱我的力量使我的双眼潮湿。我伸出双手似乎在四处漫卷的一种失修的客栈里抚摸沉寂萧条的风貌。无孔不入的战争的气息仍然在我的眼前升腾,我嗅到了那无休无止的暴雨和流弹形的苍黄色暗堡。母亲的手仿佛已经触抚到我躯体中暗潜过十二颗流弹的地方,那凸凹不平的起伏的肌肉洋溢着我参与战争的每一天每一日的经历。母亲语无伦次,她似乎已经在以往冗长的梦境中看到了她儿子眼角的那道伤疤,证明了她的许多预言。

    3

    萍香的双眼越过玫瑰色的雾向我飘来,虽然她一直身居在外,没有进入我的身影,我仍然看到了她绿色的丝绸衣裙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散发着清香。我就像一个多年来一直流落、隐匿在弯曲时光中的人,当我从无边无际的远方归回,她难以平静的心灵在阴郁的现实中重现,这个一生穿裙子的女人,她成熟的身体和目光再次浮现出令我眩晕的迹象。

    4

    经过了整个春天的休憩之后,我已基本安顿下来。昆风住进了他爷爷的那片梨园,他爷爷去世之后,梨园就在空寂中颤鸣,直到新的守园人昆风住进去。而我又将去父亲的画店重操旧业,这基本上是我跟昆风在退役时共同选择的生活。对此,我们俩都用极其平静的态度去对待这一切。

    5

    我的画店被我重新布置了一番,我更换了昔日的门廊。我抚摸着墙壁上飞旋的蜘蛛网重新感受到了不胜细诉的时光的恐怖,从饰着古老墙纸的天花板顶上,从那道小型窗户的温馨中,我的目光消耗掉所有的记忆,用来赋予它新的精神和闪烁的意义。当泥瓦匠和木匠为我修缮房屋时,我站在水泥和一堆堆原始而无忧无虑的木材中间,我似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我想到父亲以及一个个进入这扇门的生者和死者,少女和男人,我想着他们呼吸的节奏和步伐的变换,青春的容貌和衰老的线条。我看到石灰水刷白的墙壁,艺人们用银灰色的墙纸贴上去,我看到了那雕花的窗户和门檐上的符号,我还嗅到了一股茉莉型的花香。

    6

    我迎来了许多的客人。在我的画店里——我看着他们各自的轮廓,我使用笔的能力从未下降,这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丢弃父亲遗留给我的这门手艺,在我经历过的那场战争期间,我曾经为我的战友们在短暂的空隙中绘过数千张肖像。我注意到了许多少女的变化,其中引起我兴趣的就是昆风的胞妹小兰。

    7

    我重新为她绘肖像的那天上午,窗外飘着小雨,在这样抒情的空间中我的铅笔声和细雨的声音忧郁地交织在一起。小兰的下颌微微地扬起来,她脸上清澈的线条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笔尖,在这一根根线条里,我开始感到了花粉的气息正在滋养着我的目光,我走过去,抬起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下颌,也就是在这刻,我肯定了这个少女将是我要娶的女子。细雨的声音帮助我在勾勒线条的女子肖像奥妙无穷,在完成之后,我走到窗口看着吹拂在空中的雨丝。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终于使我转过身来,我走到那个带着花粉气的少女面前向她宣布我的请求:“你肯嫁给我吗?小兰。”

    8

    自从那个细雨的上午过去之后,我就想着婚姻的问题,当一种又一种郁悒的夜色淹没在窗口时,我无法排除躯体中的寂寞,在某种意识的支持下我终于决定将我的这种需求,以及对于婚姻生活的渴望告诉我的母亲。

    9

    “你想好要娶谁了吗?”母亲问道。我说我想娶昆风的小妹小兰,母亲回忆了半天说:“那是一个好女子,没有邪气的好姑娘。川边,将她娶过来吧。”母亲一边打扫着院子里的落花,一边说:“但是,有一点母亲得跟你挑明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不准继续跟那妖精女人来往。”母亲看着我迷惑的目光又补充道:“妖精女人就是萍香,你听不到吗?城里的人都叫她妖精,她诱拐过许多男人,当然也包括你父亲和你。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将进入婚姻生活,你得对那个娶来做新娘的女子负责。”母亲将落叶扫到墙边后便直起腰来:“川边,选一个日子,我们将那女子迎过来吧。”

    10

    结婚的日子在永北城是一桩极其严肃的事情,它充满了喜庆的色彩,因而我的母亲忙着请人为我整装新房,还请算命先生为我占卜吉利的日子,我的婚姻大事使母亲突然之间变得步伐轻盈,脸上刻满了喜悦的激情。大概因为我是母亲惟一的儿子,她肩负着我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这就是婚姻。我没有办法阻止母亲不这样做,她忙忙碌碌,还请木工架上梯子掏空了瓦檐上鸟巢的鸟粪。母亲指着一堆堆陈积多年的鸟粪对我说:“有一种说法,在结婚之日必须清理干净家宅中一切飞翔之物的粪便,这样婚姻生活才有可能稳定,才能白头到老。”我站在母亲身边,抬头看着那架高大的梯子,木工的手不住地伸进一个鸟巢深处,然后掏出来一把又一把已经变质的鸟粪,我似乎看见一只只候鸟飞进去筑巢,孕育一只只雏形的小生命。于是,那一天,院子里四处是散落的鸟粪,木工掏空了鸟粪后走下梯子对母亲说:“你放心,所有的鸟巢都没有鸟粪了。”我接着问道:“那么,鸟巢还在吗?”木工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母亲笑了起来说:“我儿子是担心从此以后候鸟没有鸟巢了。”

    11

    我来到了梨园,我准备将娶小兰为妻的决定告诉昆风。我已经多年没有来梨园,这座朴素乡村的梨园在迅速降临的暮霭中显得深不可及,隐约可辨的一棵棵高大的梨树挂满了果子,我走到梨园的小路上,它使我肉体的温热获得一种释放。昆风正坐在房屋前面的石凳上抽烟,他从在战争中失去右腿的那一天开始便保持着长久的缄默。如今,这座乡村的梨园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名永恒的沉默者,他不对知鸟唱歌,他不为喑哑而悲伤的歌者解除郁悒,他已经丢弃了热情的哀伤,他的血液大量地渗入遥远的事物之中,此刻,他的面孔结合着黑夜的到来,从他嘴里喷出的烟圈经历着他躯体所经历过的全部体验。也就是我起身来梨园之前,我的母亲才告诉我,昆风原来的恋人已经远嫁了,假如这是一个事实,那么,昆风将怎样对待它。

    12

    我们谈到了小娟,昆风平静地说:“她已经远嫁他乡,我希望她这样。”接着在极端的黑夜中他将那只烟头狠狠吸了最后一口,我看到那已烧到手指的烟蒂正冒着最后的火光,一点点红色映照着他有三条伤疤的面庞,他接着说:“这样的时候,我尤其怀念那场战争中的雨季,你知道吗,川边,当我第一次进入密林排除潜藏的地雷时,那是我头一次保持冷静,并全神贯注地受着机智和热情的控制……小虎头被地雷炸死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那些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我们在死马和烧毁的卡车中间穿行,川边,这些战斗使我失去了右腿……这是应该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死人,不溃散成云烟。所以,愿时间给予我回想旧日子的勇气……你不是要娶小兰吗?我同意,我的小妹几年前就暗恋着你。”他好像闭起双眼在说话,黑夜在我眼中变成紫黑色的花瓣,到处是树篱间颤动的阴影。

    13

    我想起昆风受伤的那一天,他被两名战友拖进深深的密林,然后我们搀扶着他在荆棘丛生的山岗上,在湿漉漉的原始丛林中跛行。这种画面经常展现在我的眼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向我叙述着那段历史的光芒。最重要的一点:那段历史使我们的生命经历了死亡、大炮、战车、士兵、流弹、马匹和秘密的暗堡,它们凝聚在神圣的事物之中,在这种叙述的画面中,我们有幸活下来……每当这时我会想起罗兰·巴特的名言:“要是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在这种叙述的画面中,一种较远的往返交叉的东西正穿越生命的历险,就像这座昆风守候的梨园一样凝视自己画出的草图。

    14

    疯子丫丫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已经获悉了关于她的许多传闻。出入我画店的人们总是在我的铅笔声展现零零落落的线条时,他们便开始传播一些永北城里的新鲜事。好长时间,他们的话题都没有离开这样一个女人——疯子丫丫的行踪和故事。由此我便在一片混乱之中看见一个清晰的影子,她好像从漫长的流沙中向我走来,她走入每一种环境,她的身后便会展现一片橘红色的背景;有时她刚出入在一片灰色的水泥土的地面上,她经常赤着双脚,她的视域、触觉、感受、听觉均已全部麻木,就像冰封在雪山上的一具完整的身体。久而久之,我便熟悉她那高高的前额,熟悉她那苗条的身影。

    15

    丫丫出现在护城河的堤岸上时我正随同小兰散步归来。她坐在堤岸的一块石头上,远远看去,她穿着的那件粉红色衣裳就像一团粉红的火焰在明朗洁净的晚霞中拂动。“那就是疯子丫丫。”小兰告诉我,然后她便紧紧地偎依着我并告诉我:“尽管她不会伤害人,我还是有些怕她。”疯子丫丫的头高高地仰起,嘴唇张开着,她似乎在用前额触摸遥不可及的天空,像传说中的一样,她面部最有特征的便是那片宽阔的额头,模糊的晚霞中的斑点洒在她的鼻翼之间,她的身体似乎在吮吸着空气,她的全神贯注使她看上去像一个被告者。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钟,然后我和小兰沿着河堤走进了那越来越深的棕褐色的夕阳之中。

    16

    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在永北城的传说中一个不顾廉耻,活得心满意足,跟动物一样的物体,从她的衣服里散发出淫荡——无休无止的被男人践踏,筋疲力尽地遭受到唾弃、污辱的气息。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的存在——使人们茶余饭后有了话题,也使人们膨胀的阴暗面和男女交配中引以为荣的俚语得以流传。而我始终不渝地脱离开那种带有一股股酸馊味的、令人恶心的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的命名方式,在我对丫丫的一瞥中,我曾看到了她颜色黯淡的前额上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有着令人心酸的信号,它在一条狭长的灰色木板上跳来跳去——这就是疯子丫丫的命运和苦难。

    17

    一只聒噪不休的乌鸦飞旋在河域的上空,丫丫正在河水里洗脚,她不时地抬起头来,透过明朗的天空,透过一支举行葬礼的人们缓缓飘拂的白色经幡——看到云彩深处的影子。母亲又一次将这幅图景描述给我听,母亲的仁慈在对这个女人的叙述中一一展现出来,她说疯子丫丫是一个流浪的女子,没有谁知道她从哪里来,有一天早晨卖食盐的店主打开门时,发现她蜷曲着身子睡在柜台下面,于是永北城便成为疯子丫丫的归宿之处,她辨别着早晨和黑夜,在迷途难返的日日夜夜中往来于大街小巷,她身上的气息总是携带着浓郁的花香,有些人说,她从前可能是制造香料者的女儿,也可能是某座花园中孕育出来的女人,还有人说她的母亲在与别人交媾时梦到了鲜花的露水洒落在子宫里——因而她的女儿才带着一身香气来到世界。母亲讲到这里,她的双眼变得湿润起来,她说丫丫的母亲肯定在四处寻找女儿。

    18

    我的婚期越来越近,石灰水的清香充斥着整个院子,檀香木的家具发出一股情意绵绵的气息。母亲料理完了我婚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宜之后,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就盼着将新娘子迎进屋了。”母亲又说了一句:“这件事完成之后,我就是死也瞑目了。”母亲闭上了双眼,我这才发现母亲的面孔那么苍白,她喘息了一下说道:“别那么看着我,川边,母亲要活很长时间。”

    19

    母亲说:“你父亲娶我的时候也正是你父亲离世的那个日子,院子里的梨花开放,白色的梨花代表着一种吉兆也代表着我跟你父亲的婚姻会经历种种的劫难,嫉恨……我记得那天早晨,我起得那么早,坐在梳妆台前等候着你父亲家的迎亲队伍,你的姥姥对我说:‘别那么着急,沉住气,日子长着哪,你要跟那男人从此厮守一辈子,哎,到后花园中看看吧!别忘了你出嫁的日子是春天。’我就是在那个日子嫁到这院子里的。如今,你将同样娶一个女子来,像你父亲一样。”

    20

    择偶的时期已经过去,从此以后我对女性的选择将建立于婚姻的约束中。它的意义就是使我服从于这个顶端上形成的一圈又一圈螺旋状的卷花;服从于这道戒严深重的大门在写满符号的地方填上我的名字,填上我与婚姻生活息息相关的均衡而疲倦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在婚姻的头一天,我猛然被一场噩梦所惊醒,我看见自己被许多女人乳白色的身影紧紧围攻,她们高耸的乳房正在互相威吓、谩骂、诅咒,我还看到她们扬起青黑的头发向着我摸索着,踉跄而来,她们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字音,她们追问我带她们去哪里?于是,我看见我与她们颠簸在一条寒冷的路上。这路上我突然瞥见一件宽大的黑袍,它在呼啸的风中像风帆那样饱满地张开,迅速裹紧了我们的身子……醒来之后,我看着在黑暗中交替出现的星辰,除了我的身体之外,我试图回避什么,像回避痉挛而麻痹的我对黑夜盲目的观望。

    21

    新娘所显现的光芒使我沉醉,她端坐在檀香木的座椅上,我一直都在隔着鲜花和人群听她那微微喘息的声音,她做新娘时的皮肤完全和精致娇美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在透明的空气中,她那凝脂如玉的粉面轮廓,令人想起青草、泉水、树叶、果汁、草莓。她那精心蓄起的指甲涂着永北城传统的红色——这是用一种野生花朵包扎在手指尖上,只需过一夜,鲜红的颜色便浸透指甲。新娘的喜悦好像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我们偶尔碰到的一瞥中,透露出她荡漾于婚姻的热爱之情。

    22

    就在这时我透过粉红色的帷幕,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是萍香。她迎着我的目光向我走来,在屋顶中缤纷如云的鲜花点缀下,萍香似乎经过了酒色的熏染,她好像从一条撒满焚毁的花瓣的小路而来,又似从池塘中洗沐上岸一样明澈,她的声音低沉无比:“川边,你的新娘子今天是最美的人,你好像有些走神,你的目光兴奋异常,又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我不由自主地与她走到客厅的窗前,她望着微微抖动的树叶,好像突然之间选择了第二种说话的方式,她表达的声音是这样的:“我在出嫁的那一日我的祖母很早的时候就来到我的屋里,她的声音我此刻都能全部感受到:‘萍香,过了很久以后你就会知道,世事如烟,我经历了八十多年的白天和黑夜,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最清晰的就是我爱过的,或者说是我永远眷恋的那个男人。’当时我并不知道祖母在我即将出嫁时对我说过的这番话的含义,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告诉我。”母亲在叫唤我,我知道母亲是有意打断我与萍香的谈话,她的双眼阻止着我们的接触。

    23

    新婚的夜晚,我久久地面对着小兰,然而,当我拥抱她时,我总是想着萍香的身影拂动在客厅的窗口,她手里举着一只晶莹的酒杯,声音像丝一般绵柔,她似乎想告诉我许多事情,首先是窗外的树叶清爽地吹拂着,在这忧郁的空气中,这个女人想告诉我飞奔疾驰的路上,一种可靠的东西和另一种不可靠的东西,她的声音似乎想努力亲手抚摸我的惊愕,我空虚而无聊的面具。我继续在想,她的声音希望经久不息地回荡在我清醒的日子里和空荡荡的睡眠深处,回荡在我死气沉沉的、乱哄哄的视野之外的地方和墙壁不断老化的剥蚀声中,这就是她在我耳边不断地留着一个影子的原因。

    24

    小兰布满水珠的身体散发出草根的气息,我努力想象这个女人的躯体在以前都是在干些什么,她就像一块精心保存好的玉石第一次将自己呈现出来,从出现细毛的腋下到柔软如丝的下体细毛处,她大腿上的皮肤那么洁白。我闭上双眼享受着这个女人给予我的清澈无比的泉水。

    25

    从酣睡中醒来时,小兰站在我床边说:“疯子丫丫昨天夜晚就睡在门前,她手里抓着许多花瓣,看样子怪可怜的,她到处睡觉,几乎每天都要换一个地方。”我懒洋洋地起床,小兰的声音无非是给这个宁静的早晨带来一种响声和一个我无法知道的细节。现在,这个在我身边停留了一个夜晚的女人用脉脉含情的双眼看着我,她对那个女人的怜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传播给了我,然而,在那天早晨我并没有多少兴趣同她谈论这件事情。我当时站在井栏边洗脸,我觉得同这个女人度过的夜晚使我周身渗透着一种清洗不尽的气息,我似乎在一缕缕的香气中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到一道道藩篱上流血的玫瑰中——想像我母亲分娩时的巨大疼痛。

    26

    我试图将对小兰的那种激情保存在我家院里的梨树的茂盛中,因此,我用大部分时间相伴着小兰,我们坐在梨树下面,看着一堵堵风雨中坚固的墙壁,小兰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怀孕了。当我知道这个信号时,我禁不住抬起头来看着这位栖身于我的女子,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腹部在增大,小兰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和一块花布,她神秘地告诉我,她要为这个小生命亲自裁剪一件小衣服。她的声音在我家院里的阳光中跳跃,她将那块有小蜻蜓飞舞的花布展开在院里的石桌上,有那么一会儿,她停留了几秒钟,我在震惊中看着这个女人因怀孕而显得安详的面容,我突然想到了屋檐上的巢穴,每一只鸟雀在其中孵化着另一只漂泊不定的小鸟,而且一到傍晚,它们就安静地呆在里面,我甚至想起了每一只鸟儿的温润的粪便,它像沙砾那么细小。

    27

    随着小兰身孕的增长,我的母亲却在有一天昏暗的暮色中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母亲独自在卧室中咳嗽,我来到门口时感受到母亲的声带里呼吸沉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暮色中我终于看清楚母亲正面对着窗口,她的脊背抽搐的幅度很大。我走到母亲身边,母亲用一种很多年培养出来的安详的神态对我说:“川边,没有什么,好像跟你父亲的病症一模一样,总是像含着沙子一样咳嗽。”母亲在这个阴沉沉的黄昏终于倒下了。

    28

    我寻遍了永北城有名的老中医为母亲抓回了三十多服中药。当那天下午院里的中药气息飘进母亲的屋里时,她叫唤我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川边,赶快将火炉灭了,我清楚我的病症,我已经在你父亲生病时,闻腻了这种药草的味道,再说,它是治不好这种病症的。”我来到屋里,想竭力说服母亲,但是母亲看穿了我的用心,她的声音是那样烦躁:“你听见了吗?儿子,赶快将中药的罐子给我打碎,然后扶我到院子里去看看天空。”“母亲,只要有耐心,老中医说只要有耐心。”“什么老中医,我只相信天命,人要走的时候什么也留不住你。我的儿子,别站在那儿,快来扶我起床。”

    29

    我扶着母亲的手臂步向庭院,这种感觉就像我多年前搀扶着父亲的手臂一样,浓厚血液中干枯的气息从母亲的嘴里散发出来,在这个燥热的下午,母亲的身体异常的沉重,她将全部身体偎依在我的手臂上才缓慢地挪开一步又一步。在阳光的炽热中,母亲的脸向上移动,她的手指轻轻松开,她不断地重复着,也许她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离阳光中斑驳的色彩是那么遥远。她呼吸的节奏就像一阵落叶在风中的上升与垂落一样。最后母亲紧盯着墙壁上那块被阳光照耀着的斑驳的地方,母亲就这样猝然闭上双眼,永远的不再醒来了。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垂靠在椅子上的头,母亲的神态像一个孩子。

    30

    母亲的头垂在我的手臂上,微风轻抚着她稀疏的头发,四周悄然无声。我似乎抱着我的母亲趟过湿漉漉的草地,走过堆放着尘埃和中草药的那片山坡,走过那些陈旧的家具和墙垣中残缺破损的需要不断翻新的屋顶,走过烟囱里袅袅升起的地平线的外缘地域,然后我抱着母亲送她疲惫的身体回到老家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抱着我母亲走一段路的念头就已经产生,我想为母亲静静地在路上说很多话,然后这些声音被风吹走,吹到有大片的矮树林、野栗树、小毛榉、玫瑰的山岗上去。此时此刻我伸出手来抚摸着母亲已经变得冰冷的前额。在这前额上仍然充满着焦灼和不安,充满着母亲的尊严和一个妇女可亲可敬的天性。

    31

    母亲安葬后不久的一天,我来到梨园看望昆风。在松软的土地上,香草布满了树篱间深邃的地带,渺茫的气候中伫立着昆风,我刚想叫出声来,只见一个女子正从昆风的屋里走来,她的手边挽云髻边整理着衣衫,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梨树下他们坐下后,彼此的手抚摩着对方,在渺茫的气候中我看清了这个女子的轮廓,她正是小娟。飞散的花絮已经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一种难以驱散的对于这种爱情的激动和伤感使我退出梨园。

    32

    在撤退的路上,我像以往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辆小马车上运载着孵化的鸡雏、猪崽,车轮旋转在干燥的尘埃之中,吆喝的赶车人的鞭子声在空中飞扬,步行着的村民们走在热烈的阳光之下,他们用麦秸编织的草帽抵抗着烈日的气氛。我看到疯子丫丫正在一条蜂拥着人群的集市上走着,她披在肩头的乱发就像一蓬生长在山岗上的野草,她嘴里斜插着一根麦秸悄然无声地走在人群里面——她的面孔潮湿而又红润,是一种被阳光长久照射的黝红色;她的注意力有时候在一匹又一匹的马背上停留,有时候在人群的头顶挣扎,在她的目光之中,最引起我注意的则是她的迟疑和无法穿越的恐怖感,在人群的里面她突然消失了,我想她肯定被一种迁徙的风向引向前方,引向不同的地方。

    33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有关这个女子的上述描写之后的夜晚,我由于画一幅行将寿终正寝的肖像进入了深夜,然后我就住在了画店里。熄灯后不久,一阵暴雨敲打着窗户,我想起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当我推开门时,我发现疯子丫丫躺在门口,她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蜷缩起来的身子在一道闪电的辉映下显得那么冰冷和迟钝——即使在这样的雷雨之夜她仍睡得那样酣畅。对于一个女子的怜悯,对于长夜的种种拒斥和期待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疯子丫丫,当又一道雷电迎面而来时,我已经抱起了她来到我的画店。

    34

    她躺在我的床上,身体发出母亲讲述过的一种幽香。慵倦的四肢,就像在一片灰蒙蒙的草地中展开的变形的事物。她睡得那么昏沉,我脱去她的外衣,怜悯和某种期待使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她的体味一直延伸到我的呼吸深处,我将她的身子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想让她躺得尽量舒服一些,她的双唇好像是幽灵们用来发出咒语的地方,我几乎能听到那些咒语就像难以察觉的金黄色的水平线,又像花朵一样一放一收,这个女人此刻仿佛在透明的水中无忧无虑地沉睡。

    35

    我一直坐在身边看着她皮肤的神秘莫测,想象这个女人的双腿、器官和手上的戒指。当翻滚在窗外的雷电和骤雨掩藏了长夜的寂静时,我找到了她身子中柔软的地方,我在黑夜中寻求,希冀——在每一阵雷电中,我看见我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中痛苦地前行,没有任何方向,我只是在怜悯中痛苦地前行。

    36

    我意识到这件事的过程中——有一个由来已久的重大秘密,这就是我对这个女人的怜悯。我躺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身体发出的一种种禁忌的美丽符咒,一切在她身边经历的令人尴尬不安的秘密都似乎在这些美丽符咒中沉陷;尽管我愿意在她入睡时拥抱她那冰冷的带着迟钝却流淌着泉水的身体,但是我仍然惧怕她身上的光芒——从美丽的符咒中发出的对我行为的审判和唾弃。因而我对她的怜悯在黎明将到时变得那样落魄颓丧——我迅速地起床,为了一个虚荣的罪恶的驱使将这个女子抱起来重新放到了屋檐下。

    37

    这种情形的来临和消逝使我那天夜里一直站在冰冷的由她身子余留的香气中徘徊不止。我听到了雨水溅湿她身子的节奏声,我听到了她的血液流淌的速度。在所有我碰到的女人中惟一使我感到真正的痛苦折磨的就是这个女人。我跟这个女子短暂的关系使我蹊跷,使我的心中弥漫着漫天的乌云——她是那样的渴望死亡,当我在她体内时,我感到了这个女子已经死去。

    38

    “川边,昨天夜里我害怕得要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雨是那么大,那么大。”当我回到家时,我听到了小兰自从嫁我之后的第一次抱怨声,是的,雨是那么大,雨仍然下个不停。我听着小兰的抱怨声,听着这样的声音响彻在雨水里:“川边,我可能快要生了,我已经感觉到他在里面挣扎,他要出来,他要到这雨水里来。”一个生命要出来,要来触摸雨水,触摸世间的许多秘密,辨别雨水潜在的不安和焦虑,依照一个固定不变的方式,一个生命将要冲破种种障碍看见空气,雨水,简单的游戏法则,我突然感觉到这个生命已经来到我身边,他伸出小手触摸到了我周围的雨水,我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看着我的妻子,看着她的脸颊呈现出母性的等待,平静,深远,带着一种随风飘散的渴望在捉摸,在浅蓝色的远方游动。

    39

    三天后,我的儿子出生在一个凌晨积着小雾的日子,我呆在接生婆身边,看着她那诡秘的双手从缥缈的巢穴中托起了我的儿子,小兰嘶喊的声音在冗长的时光靠岸,她的声音同儿子的哭啼似乎都淹没于殷红的血液之中。接生婆的黑色绸衣在这个凌晨帮助我穿行和经历一个生命栖息、出现、来到温暖世间的进程,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儿子的面庞,我感到了体内毫不间歇的搏动声。小兰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接生婆抱起儿子来到她的身边,室内滋长着一股股分娩的气息,它令人窒息,又令人感到血流如注般的透彻。儿子躺在小兰的身边,小兰的双眼安静地小憩了,她似乎进入了人与世界井然有序的水面上,她在运行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梦到了她的儿子,这时,儿子使她迎接着晨曦和朝露。

    40

    儿子降临于世,他躺在褐色结构的摇篮中,阳光使他睁不开双眼,我想到我的婴儿时期,它在我母亲预定的光芒中代替着有趣的游戏,我一次又一次地躺在祖母的怀中,我必须长大,后来我便长大。儿子将同我记忆中的我的婴儿时期一样看见白天黑夜的面貌,看见每一根草尖的露水,看见混乱中一个又一个异想天开的游戏。

    41

    儿子的天地使我紧张、恐怖而压抑,我经常呆在画店里面,在一根根墨黑色的线条中区别、阅读、品尝,度过白昼中的每一日。我的那间在闹市中的画店经常在暮色降临的时候会陷入疑惑之中,我一次又一次的听着从某处阁楼上传来凄鸣的二胡声和箫声,这些用乐器搅动着死气沉沉的暮色之光的人们,他们似乎在浩渺的宇宙中抑制着腐朽和灰色蝙蝠的飞翔声,耽于这种带有颓废特征的音质变化幅度。我倚在门口,怀抱着双手在飘着沉睡气息的昏聩之中想着一个又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想着我儿子的嘴和女人们渗透出来的孱弱的气息。这段毫无起伏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42

    我的技术毫无进展,但它却像古老传统习俗一样吸引着永北城的老老少少,它似乎隐藏着这座小城镇的人们心中最深奥的一面,在墙壁上的镜框里呈现出一张自己的画像,用来解释各自内心的玄机,就像面对着内心的污秽和内心的纯洁一样,他们喜欢在某种时刻沉湎在自己的面孔之中,让热情和沮丧得到充分的检验。因而,我从未有空闲的机会,我每天面对的是不同的面孔。他们给我带来的乐趣是这样一种东西,我可以在线条的声音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他们焦虑的事情和欢悦的情形,就像使我看到一件十分易碎的古董,置放在缥缈的凭栏上,一阵风吹来,它将化为碎片。很多事情我都是糊里糊涂地听见,然后慢慢地忘记,只有这件事情在人们传播之时,通过一触而溃的神经向我涌来。

    43

    我的铅笔在空中折断,他们正在描述着那场景:疯子丫丫每天下午都抱着一个婴儿在护城河里洗澡,最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刚分娩不久,疯子丫丫抱着一团血红色的东西来到护城河里,她的身上血流如注,她将一个婴儿举起来走进河水里……我感到那冷冰冰的包围着我的重大事件终于降临了。我一边削着铅笔,在这忐忑不安的时间里,我的眼前疾速地飘过一股股鲜红色的流水,我看见丫丫赤裸着流血的双腿站在河水里……这种现实比噩梦更加汹涌,它在一连串的咒语中反反复复地到来,蓦地,我感到了一股血液正从手指尖冒出,锋利的刀片在这种寒冷的现实中割破了我的手指。我摔下铅笔和刀片奔出了门外。这是我惟一真实的一次行动,我的身影越过移动的人和物向着护城河奔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我跑到了护城河,我看见了传说中的情景。

    44

    她坐在河边的水里,怀里的婴儿此刻藏在她的腹下,她正用手为婴儿擦洗着身子,婴儿的头部不停地发抖颤动,也像中了魔似的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异样的语言,婴儿被她用一个180度的幅度举起来,那个孩子呈现出红棕色,由于着了冰水,孩子的皮肤在分解,变质。婴儿的小脑袋在蓝天中晃动……我就这样站在堤岸,看着疯子丫丫举起孩子又放下去,似乎等待着一种完全的沐浴,为她的婴儿沐浴,她颈部散发出的香气在堤岸上流溢,我轻轻走下堤岸,来到她的身后,我想看看那孩子,那个婴儿的鼻、眼、嘴、小手……一幅早年的父母为我照的相片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个婴儿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45

    “川边,过去呀,你干吗不走过去,川边。”萍香就站在我刚才站过的那地方,她的出现穿透了我的整个后背,我感到她的目光使我此刻的心绪一落千丈,她的声音的回响将我完全凿空,将我的五脏六肺都展现在外,我刚才对丫丫和婴儿的复杂心情已荡然无存。我回过头来,这个锐利的女人的到来,意味着我全部的怜悯和掩饰不住的隐秘被戳穿,这个女人对我的了解就像一名出神入化的老中医在脉象中看到一副躯体彻底地失败一样,看到细菌在干涸的血液中穿行,蚀空着一个将死的人。她抬起头来对我说:“川边,你这人罪孽深重。”我突然说出一句令我恐怖万分的话:“这一切都是从你多年前引诱我的时候开始的。”这句话攫住了我的内心也同时使萍香的面颊变得一片苍白。她从来没有这样在我面前溃败过,多少年来在我记忆中的她的形象突然不堪忍受,功亏一篑。我走到了河堤上,当我正准备离开时,疯子丫丫抱着婴孩也同时走上堤岸来,她目不斜视,在她的双眼里已经看不到世人活着的狼狈相,她怀抱着婴孩迅速从堤岸的阳光下消失了。此刻,我就像居住在空洞的墓穴里,这一天的情形使我的生活态度进入一种僵硬的转折之中。

    46

    又是一个下暴雨的夜晚,我正在熟睡中,小兰推醒我说:“川边,疯子丫丫就睡在门外,这么大的雨,她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我想把她叫进屋来,你说这样做行吗?”我问几点钟了,小兰说已经过半夜了。我说那我去画店睡吧,你把她叫进屋来。我想,我要快快地走,我要快快地走,再过一会儿,疯子丫丫就将抱着那婴孩进屋来了,我要快走。我想,我是逃走,我现在是逃走,从看见那婴孩的那天,我就在整日整夜地逃走。我想,这种逃走的残忍和懦弱没有道德观念和仁慈之心,我的躯体已被内心的隐秘渗透,完全渗透,这种罪孽感监禁着我的双腿,我必须一步一步地逃走,从记忆中,从火中,欲望的迷信和一圈圈赌徒的嘴脸中逃走。我打开了门,好大的雨,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便奔逃在暴雨之中。

    47

    多年的往事在这个暴雨之夜重演,我不知道为什么奔跑到了萍香的家门,当我在一阵暴雨之中敲开她的门时,萍香将我迅速地从暴雨中拉进屋去,她看着全身哆嗦不止的我没有半句言语。这个奇怪的暴雨之夜,萍香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体会着体香和暴雨的倾盆声幽闭在两个躯体的边缘之中,我像躺在女性的骨盆中,身体慢慢地放松之后,我感到她的双手仍然在紧紧地拥抱着我。

    48

    “川边,我感到疯子丫丫和那孩子都快要死了。”第二天凌晨,萍香一醒来就告诉我这句话。我盯着红色的天花板上的一种粗厚、深色的木质纹路,想象着多年前在画店里萍香对父亲死亡的预言。想象着这个妇女的身影出现在宽阔的河堤上……她的每一句话由雨滴中的冷空气中传来,每次传来都平行地陈列在窗口,而我此刻像藏在一面密封的镜子里面,我感到了我的躯体在腐烂,这首先是从昨天的暴风雨夜开始,由于一种奔逃的欲望,我已感受不到萍香荡漾在我体内的快感。零零落落的雨滴声再次重现着萍香预言的语感,它像一种褐、灰、白羽毛纷纷散落在我的面颊上。“你听见了,疯子丫丫和那婴孩快要死了……她们两人必死在雨中,被水淹死。”萍香好像是为了让我听清楚这个事实,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从床上起来,我来到窗口,攥紧萍香的双手,发出了我的全部怨气:“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为什么老叮咛他们的死亡,你难道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死去?”萍香的面颊上被一阵疲惫不堪的慵倦气息所笼罩,她用全部的愤怒看着我,扬起手掴了我一耳光,然后大声说:“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

    49

    “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我像一匹从风雨中奔来的马浑身湿透来到大街上,在我的眼前永北城像满布着汹涌的灰色泡沫,屋檐、小店和路径在这泡沫中浮游,我所受到的惩罚被这个女人的预言沉郁地环绕着,我清晰地记得我来到家门口时看见小兰从院里夺门而出:“川边,你昨夜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疯子丫丫将她的孩子抛进了护城河里,那孩子在暴雨之夜被淹死,有可能被河水冲到梨园去了。”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

    50

    在梨园的一条细长的渠沟里,昆风从水中的淤泥中捞起了那个婴孩。当我到来时,昆风已经挖好了一个坑准备掩埋那孩子。“停下来。”我的声音是那么粗暴,在这个飘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气息和残留着雨滴的午后,昆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51

    “孩子早死了,你知道吗?”昆风轻声告诉我。弥漫着的草木清香带来了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忧伤,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无法承受的重量像巨石般向我压来,那孩子躺在一片绿草中赤裸裸地面对着天空和树木,面对着宁静的凝滞的空气和雨后的柔和焦虑。我托起那孩子将他放进泥土里,这个孩子简洁得像一根草,明朗得像一阵雀鸟的啼鸣。泥土很快覆盖住了那孩子的全身,苍翠如黛的梨园又恢复了它的宁静。昆风走在前面,他的沉默使我如同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延续在草丛和衰朽不堪的一根根空心树桩上,最后在一只空洞的果心中弱不禁风地颤抖着。

    52

    为了避开永北城里的每一个人,避开萍香准确的预言,避开她说出一个又一个征兆时的目光,我隐居在梨园,在一种不安宁的期待中同昆风追忆着许多诱人的在永北城外发生的故事。我和他操起工具,享受着做一名园工的短暂快乐。昆风的双手熟练地掌握着工具,他已经熟悉每一棵树上多余的枝桠,他能够在一棵表面上看去很健康的树心发现隐藏在其中的虫蛹。当我重新经过那婴儿的坟茔时,我被自己纷乱的心思一次次地弄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死亡的惊恐布满了我的毛孔,我想到了那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那个到处是暴风雨冲刷的漆黑夜幕中孕育的婴孩,从疯子丫丫身上的气味中不幸地降临于世又淹没于水波的纹理之中,我想到了我的罪孽,顷刻间,我站在一片疯狂生长的梨园中向昆风倾诉了这一切。

    53

    天渐渐黑下去,我和昆风坐在院子里。我们彼此已经没有任何一句话语。过了一会儿,昆风说:“前面好像有杀人的声音,你听见了吗?川边。”“没有。”我摇摇头。昆风说:“我经常听到夜里有杀人的声音传来,无穷无尽地传来。这并不是幻梦,从我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就在夜里不断地听到这种声音,在这杀人的声音里有我的声音,我原来很害怕,我曾经赤着脚站在窗口看着夜晚的发光体,但是我听不清楚,我听到的是一阵阵在风中吹拂的无法估量的嘈杂声,展现无数忧伤的迷迷蒙蒙的呼吸声。川边,几天前我曾经在梨园发现过一具尸体,她是一位妇女,看得出来她是自杀的,因为她静脉中的血浸透了草地,而她的身躯已经干涸。我站在她的身旁,那时候我听不到任何杀人的声音,梨园是那么安静,我无法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死亡是一桩欺骗我们智慧的事端,我们无法知道人为什么要死去,就像我看到那个婴孩一样,他的面庞被流水所分割……无论如何,川边,我们的一切和死亡的联系是那么紧。”

    54

    无论如何死亡是必须的,我像一个将死去的人一样在残缺的各种坍塌声中想着死亡这件事情。永北城里流传的各种各样丧命的事端透彻得使我加重了恐怖,我甚至嗅到了尸骨的气息深入进皮肉的底处。我儿子的哭声一遍又一遍均衡地传来,在夜晚和早晨的云层中,他的哭声和笑声都在蔓延着我未能预料的一切。但是,什么是我未能预料的?在我身上,在这座小城还有什么是我要接触的、归罪于我、淹没于我体内的河流呢?我想去问问萍香,这个女人的气息是一种天赋,它像蔓延在墙壁之中的黑影,可以使我看到黑影呈现在白日的阳光下——抵达一座秘密的屋宇。

    55

    “我要被他杀死的,川边。”萍香正在打扫房间里的灰尘,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这样告诉我。“被谁杀死?”“被我的丈夫。”“对了,我想问问你,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我走到房间的木板上,手里抽着一支烟,从我嘴里发出的这种戏谑的语言让我感到开心,这本不是我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语,然而,在这个女人身边,我的声音可以从这特有的空间中过滤出去,使我身上的罪恶的念头达到一种释放。当我恍惚地来到阳台上时,我听到萍香告诉我:“也许我知道他会杀死我,嫁给一个人,无非是等待着有一天让这个人杀死你。”“荒唐。”我说了一句就想下楼去,萍香叫住了我,高声说道:“你难道不相信我会被这个人杀死?”“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死你。”

    56

    我最后一次看到萍香是我说完上面这句话后回过头来,我看到萍香手里举着那把黄色的扫帚,上面环绕的蛛网使我想到了我母亲在我结婚之前清理蛛网的那一天,阳光,蛛网的线头,梨树的花朵,飘曳不休的万物的挣扎。她的双眼徒劳地想告诉我,那个人想杀死她是真实的,那个人就要杀死她了。

    57

    我告诉你,别跟我继续讲杀人的事情了,我来你这里不是想让你告诉我谁会杀人的。你为什么永远都在讲别人的死,而且还讲自己的死,我告诉你,我并不想死去,我不想太早的死去,我还想活着,谁杀死谁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一口气讲完了上述话。萍香紧紧地握住扫帚,由于停留的时间太长,我看见一个蜘蛛正从扫帚的把柄上往萍香的手臂攀延上升。我突然恶毒地说了一句告诉她:“你就像你手臂上的那只蜘蛛正在纠缠着你自己和别人。”

    58

    萍香被她丈夫杀死的那天夜里,是我一生中失眠得最厉害的一夜,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飘荡不休的风声似乎要把整个屋子掀起来,我在一股股从窗外飘来的刺鼻的酸味中烦躁不安地僵硬,沉重地辗转不眠。第二天早晨小兰摇着我的肩膀说:“川边,你快起来,你知道谁死了吗?”

    59

    这件死案牵动了永北城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陆陆续续地拥向萍香住的小楼。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我看到一把血淋淋的刀斜插在萍香的胸口上,没有一滴鲜血流在床单上,血液早已凝固在萍香的心脏。归根结蒂,这是一个被杀死的人,她已经毫不累赘、毫无沉重地死去。我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个中心,这个人体将到达我们活着的每一个无法到达的地方。凶手的面目使我想到了刺猬,毛蓬蓬的刺猬。在很久以后,有朋友从行刑场上传消息给我,这个矮小的男人在最后的几分钟内告诉人们:“我之所以杀死这个女人,是因为每天夜晚我躺下去都会梦到她跟其他男人淫逸之欢时的情景,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这一切,然而,现在我已经轻松了,我将不再梦见这个美丽和淫荡的女人。”

    60

    一个女人就这样消失,使我惊异的是萍香为什么知道她自己会被杀死,她为什么会知道许多人的末日之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萍香屋宇的四周,对这个女人的眷恋之情是那样强烈,我想再一次坐在她的对面,听她诡秘的声音宣布着一种即将废弃的生命,在流程之中永远结束的生命。我感到这个女人的离去使我在永北城的存在显得更加虚无,在过去的无数年中,她像暗藏在岁月史上的一个轮盘,不停地帮助我旋转着、分辨着,帮助我的罪愆在一种终久不散的阴影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她的死去,无疑是剥夺了我在凄厉的轮盘之间秘密地眺望,通过我眷恋她的颤栗而诡谲的企盼,我仿佛又看见她冲着我莞尔一笑时唤醒我欲望的柔情,以及用低沉的声音提醒我:“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

    61

    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萍香就像看见她的死期一样看见了我被死亡所纠缠的短暂时光,在更多的时候我停止了一切操作之事,冥想着我在惊慌之余走进了一条漫长的河流的故事。永北城的人对于萍香的死和那个矮小男人的杀人事件持一种怜悯和嘲笑的态度,在怜悯中他们已经用极大的理解力宽恕了这个多少年来过着淫逸生活的妇女,在怜悯中他们会一次又一次谈论这个妇女的美和积满肉体的欲望。而他们的嘲笑大都是对那个凶手而言,这个男人是无能的,他的可悲显示在他的梦幻中,同时显示在那把刀刃下。

    62

    疯子丫丫却没有死去,她在不久之前的一场过于漫长的冰雹的白昼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看见她在冰雹之中奔跑在护城河上,有人却在忧郁的黄昏看着天边说疯子丫丫跟着马帮从山岗上消失了,还有人说她在那场冰雹之中被灰蒙蒙的天际间的云彩卷走了。小兰怀抱着我的儿子用一种女人共有的仁慈之情告诉我: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怜了。而这时候我已经准备行装,我想悄悄地离开永北城。在永北城的人们经历了那场恐怖的冰雹之后,我发现很多屋宇破败不堪,仿佛即将倒塌,而最令人惊恐的是护城河两岸的大片农田——它带给我一种刺耳的声音,惊悸和惶恐无休无止地缭绕着天际。

    63

    我在离开永北城的头一天又去看望了昆风。我不敢走进去,在梨园的风声里我找到了昆风修剪枝桠的地方,他的两手正在一棵梨树之间停留,我知道自己是来告别的,然而却没有告别的勇气。我已经看到了昆风的脚、拐杖、手臂和头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空气是那么清冷,一棵又一棵的梨树忽然之间隔开了昆风。

    64

    不久之后我便逃离了永北城,没有谁知道我的离去。我的行动是在一个半夜——当时我住在画店里,在寂静到来的时候我便提着一只最小的箱子,拐出了夜色浓郁、星空灿烂的街道。夜色是那么香、那么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半夜逃离永北城,逃离我的亲人们生息的地方,逃离我的妻子、儿子生活的地方。

    65

    在一座南方的火车站,面对盘旋在上空的飞机和奔驰在路面上的火车、汽车,我感到茫然。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唱越剧的小女孩把我带到了她的家,她说我提着箱子在火车站盯着对面那座电信大楼的模样使她熟悉了我的全部禀性。我住在她父亲的楼上,她家的房屋宽敞明亮,似乎可以住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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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俩喝着咖啡站在走廊上眺望着城市的夜景时,她轻声说:“我要带你去看我的祖母,她是我最为钦佩的人,她唱了一生的戏,现在她孤独地住在她的旧宅里,她喜欢回忆,可以这样说她现在靠回忆生活下去。”这个女孩叫小君,她又说:“你好像总在一直赶路,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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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她祖母时,这位老人正坐在一把旧藤椅上看一张报纸,她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小君说:“祖母,我给你带来一位从遥远地方来的朋友。”老祖母放下报纸轻声说:“哦,小君,我真羡慕你。”“为什么祖母?”“哎,我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客人。他是一个神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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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同小君一块看着老人。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我记忆中的几位妇女形象奔涌而来,她们的具体体现就是贯穿于一种前额和嘴唇,贯穿于她们体内的全部气息和清香的魅力。就是此刻,我对她们的眷恋是如此强烈,直到浮现她们布衣上的羽毛,丝绸上飘曳的若明若暗的景象,我才被惊醒,世事如烟的现实让我品尝着杯子里那种香味扑鼻的龙井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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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君在一个雨后的黄昏爱上了我。当她站在潮湿的走廊里像清风一般诉说着这种爱意时,我的眼前仍然贯穿着记忆中的那些妇女形象,因而我的手抚摸她的面颊时是那么寒凉。现在,我得撤离,我得离开小君,爱情使我恐怖,爱情像黑暗里的阴影一样使我颤抖。我得重新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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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了,小伙子。”小君的老祖母指着前面的藤椅说:“坐在那儿吧,小伙子。”我的神情一定有些慌乱,这可能是因为我即将撤离这座城市,而在早晨,小君在出门时曾告诉我:“等着我,我们下午去登山,你会喜欢那座山的,它可能与你的故乡相连接。”而现在,我来告诉这位老祖母,无非是在这座城市做一件最后的事情。我竭力保持沉静,我只想在这位妇女身边最后耽留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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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路上,我想起萍香的那双眼睛,我越是深入,我身上对于充满激情和温情的回忆便滋长在我的血液里。我常常想,是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唇安排了变化万端的欢乐和来路不明的地方;我常常想,她用什么力量跟我的命运结合在一块,在奔跑的速度里——对于这个女人,我们从有令人惊异的彩虹前开始观望,从此出发,经过一条条过分欢乐的道路,经过一条条疑惑不解的道路,到达我一生最后的阶段。她手纹里的火焰指明了我的去处,在那座最远的隐蔽之处,我将用生命实现这个女人的最后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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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伙子,过来,请为我捶捶肩膀,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现在,我走近老祖母,我来到她的身后,我的双手在她的肩膀寻找穴位,我要为这位老妇女捶肩按摩,然后离开此地。“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老祖母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我的双手触摸到了她的皮肤和她的骨头,在这最微观的局部里,我的双手像波浪般起伏不息,集中在她身体的某种僵死、衰亡的痛苦中。对这一切,我很了解,我了解这位妇女在回忆中期待的事情。“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三十多年,这记述着这位妇女生活的躯体聚拢、充满了欲望,伸长的欲望在凋零的盆腔里慢慢地干枯。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她需要我给予她什么帮助,帮助她回忆什么,因为她确实太老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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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认识的那一年,是一个玫瑰季节,有众多的玫瑰,鲜红的玫瑰,那个小伙子有一双像你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我们幽会时他来到我的身后,跟你现在站着的位置一样,他将手伸进我的后颈里……”这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的声音再次传来:“小伙子,与多年以前有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是一个少女,我的脖颈飘着玫瑰花香,这是与我幽会的那个小伙子告诉我的,我的脖颈飘着玫瑰花香……”我闭上了双眼,我感到了一张嘴,掉光了牙齿的嘴唇,一场梦和记忆,悲凉的看不见它的脉络和声音,我只是感受到了一张嘴,藏在疾呼声中的一种幻想之间——在玫瑰的荆棘里,在虚构的玫瑰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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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有一些沉溺于感伤记忆中的女人喜欢的花朵——这种花的颜色和形状使我害怕,使我不敢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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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满我头脑和神经和整个意念的是撤离,或者说是逃跑。在上述意义中——我是在一朵又一朵虚构的玫瑰中逃跑。现在,老人抬起了她那凄惨悲凉的头,她似乎在死亡的彼岸抬起她那衰老不堪的脖子告诉我什么,她现在想说些什么。现在,我必须走了,当我转身时,她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地传来:“小伙子,你还会来吗?”“祝你长寿,老祖母。”她的双眼在霎时间是那么明亮,明亮得就像少女的眼睛。她说:“小伙子,给我带一束有露水的玫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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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妇女的最后一句话使我的内心感到溃散和失败。我就这样慌慌张张地撤离了这座城市,我搭上火车,任随列车在遥远的轨道上轰鸣,到达一个站又一个站,我的面孔被扭曲,在镜子里我看到一副失败者的嘴脸,我的牙齿和脸上的线条好像是在解体之中趋于死亡,我不断地回忆着这位妇女的最后一句话,它使我经历的一切事物,经历的一切女人在解体之中蚀空。玫瑰的香气在于此地:它纷纷扬扬地飘零,使一切事物归于矛盾和汪洋,它泡沫般的性质使我不能继续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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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不需要再去经历,我的体验和生存的现实达到了结尾的程度,走进了结尾的时间。有关玫瑰、妇女、美德和欲望,老祖母的最后一句话在鸟雀飞翔之空震荡、上升,时间的轮转达到了悲剧的最高峰。我来到一片荒漠,我躺在一层层的沙砾里,浮云向天空飘去。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的感官布满了干枯的荒草。现在,我眺望着浮云向天空飘去:“这是一出剧,一种仪式。这是一个现实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他的生死将被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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