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者-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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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只要说“是”或是“不”,除此之外,你说的任何多余的话,都是出自魔鬼之口。——摘自《马太福音》

    1

    我看见那尸体浮现在河边上时,也就是娇女拎着一只浅蓝色的小包悄悄奔逃婚姻的午后。她被我的尖叫,一阵从喉咙急促发出来的尖叫所吸引。她回过头向我跑来。我赤裸着身子在堤岸上环抱着双手,当时我的面色一定非常恐怖,她甩开包迅速地抓住我的手。炎热的阳光覆盖着河堤,在一片水草纠缠的沙滩上她看见了那具尸体。她紧紧地抱住我的手臂嘴里发出一阵急切的、由于奔逃而疲惫的喘息声。

    2

    二十岁的娇女就这样结束了她奔逃的路程,我将她带回了家。母亲在我苍白的描述之后看着娇女说:“姑娘,你从哪里来?”娇女摇摇头,轻声说:“很远很远……”“你想逃到哪里去?”娇女摇了摇头,母亲看了看我说:“音子,愣着干吗?快给娇女拿件换洗的衣服。然后给娇女弄点东西吃,她一定饿坏了。”我走到母亲身旁,轻声问道,是不是不让娇女走了?母亲立刻用一种生硬的目光狠狠盯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

    3

    母亲迷蒙蒙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天气轻声说:“娇女,你跟音子今后共住一间屋,白天跟我去绣花铺子里学手艺。”娇女此刻换上了一套她包里的衣服,母亲盯着娇女衣服上的花朵双眼突然明亮起来:“这花是谁绣的?娇女?”“我自己绣的。”娇女的衣服袖口和衣领上镶嵌着几朵精致的粉红色花朵,母亲显然已经看出娇女的出手不凡,她在飘动的烈焰和花粉的香气中高兴起来:“娇女,从此以后你就不要四处奔逃了。”

    4

    娇女的脸上荡漾着一种羞涩的喜悦,她走到即将出门的母亲身旁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儿。当母亲出去后,她按住自己的心跳,紧闭上双眼。我看到了一个向我讲述委婉心绪的女子。她的双手纤长洁白,乌黑的发辫垂直在修长的身躯上,她突然拉住我的手:“音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与你有缘分。”

    5

    缘分这个字眼在我十六岁的耳畔回响,它像一种肆意编造的故事一样滋养和复制着我变幻无穷的梦,我当时目视着院子里那群栖居在银杏树密叶中避暑的鸟雀,时间的成熟积满了树叶的沙沙沙的声响。娇女的目光却在惊慌和旅程之后的短暂小憩之间停顿。此刻,她的缄默深深感染了我,我能够在这个炎热的白昼中看到娇女奔逃过的许许多多的路程。于是,我将她带进小屋,在我的床对面为她铺了一张床,娇女从此就睡在我对面。这间屋子自此就回荡着一缕缕娇女身上奇异的体香。

    6

    她的体香是一种斑斓的树叶与花瓣交混的气息。那天夜里,当疲倦的娇女进入睡梦后,我久久地闻着散发在屋内的香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在屋内的香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气息源自一个年轻妇女最秘密的器官,它敞开又遮蔽,在成长的散失中类似胚胎中深深包裹着的内核。娇女均匀的呼吸在那个夜晚永驻——我跟娇女同室后她睡得最香甜的夜。娇女用睡眠迎来了黎明后的第一缕朝霞,她醒来后静静地告诉我:“我终于没有梦到我奔逃的那场婚姻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口摇曳的树叶:“你的家真好啊。”

    7

    母亲将哥哥英良的电报递给我说:“音子,英良要回家住一段日子,今天你跟娇女一块去火车站接接你哥。”这消息简直就像兀然挂上天空的一条彩虹。要晓得好多年没有看见英良了,大概十年了吧!他是在我六岁时离开小镇去一所享有盛誉的音乐学院上学的,毕业以后便留在了那座城市。我只记得多年前,我还在这座小镇时,手里总握住一只忧伤的笛子,他的双手是那么脆弱,喜欢坐在黄昏的树下,望着纷乱的树叶练笛。更多的时候,英良则握笛跑到护城河那片有野栗树吹拂的地方去。一身旧式学生装,围一条灰色的围巾,形象很像一位沉浸在笛音中的、带着一管笛子游移不定、无家可归的艺人。

    8

    英良寄来过几张照片,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他已经由昔日的那位弱不经风的少年成长为一位英俊男人。他确实英俊,曾有一幅照片上他的双手斜插在风衣里,面对一个带石阶的平台,双眼虚掩,似乎刚刚从一段笛声的迷蒙中醒过神来。

    9

    我和娇女搭上一辆小马车去二十里外的那家坐落在一片丘陵之中的小型火车站,这条道路是小镇惟一的通向外边的道路,去火车站,去邻县和有渡轮的州府,然后去省城去外省,去首都,都得走这条路。对于我这样的年龄的女人,这条道路成为我学生生涯惟一可以幻想的路线。我幻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从这条道路去火车站,去一座有很多汽车和学校的地方上学。

    10

    娇女默默地望着远方,这一刻她那样美,又那么迷惑。在她的身影置于一辆小马车奔驰的路上时,她似乎又涉足了那一条奔逃的路,又看见了只有她自己经历过的一些景象:不断闪烁着诡秘色彩的房屋,失之交臂的某条河流的环境,一个悬念中严密而又无法到达的舞台。她怀抱双手的形象,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为忧郁的女子。小马车缓慢地行驶着,到达火车站时,我看见我的哥哥英良拎着一只皮箱正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材颀长,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衣使他看上去显得比实际的年龄要稍稍大一些。

    11

    我和娇女来到英良的身边,我希望英良很快认出我来。我凭着某种呼唤看见英良的双眼,他那带着晦涩记忆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我身上。我想,时间可以改变粉末、言语和时光的踪迹,然而,时间此刻终于停留在这座火车站。我嗅到了丘陵四周起伏的、隐身其后的夏天草蔓的绿色气息。英良的目光停在娇女身上。我告诉他,她是娇女。英良的目光仍然直视着,发出的问话有些含糊:“娇女?音子你是说她的名字叫娇女……?”一辆火车的引擎声滚滚而来,我们三人来到小马车旁。身后,那越来越遥远的火车声驰过了丘陵。

    12

    母亲携带娇女去绣花店的那天上午,从英良的屋子里传来一阵阵飘荡不息的笛音,它在异常宁静的空气中盘旋上升,犹如翅膀正穿越小镇上一层层腐烂的气息。这是英良回家后我听到的第一次笛音。透过稀疏的树叶的拂动,我看见娇女手腕上两只银手镯的亮光,以及她与母亲出门时的响声。与此同时,我好像看见娇女被笛声吸引的那一瞬间,她长长的脖颈缓缓转动,像是要迅速看见笛音跳过障碍,越过这个早晨的那一串音符。但是,母亲的右手碰了她一下,于是我看见母亲清醒地带着一个女子走出了门外。从某种可靠的本能可以证明娇女从此之后将被我的母亲拉进那间发出沉闷回声的、由外祖母遗留的绣花店中去。她将陪伴我的母亲,开始一种小镇手艺人最朴素的生涯。

    13

    我能够在最枯燥乏味的记忆中,一遍遍仔细地回忆那间在小镇最热闹的街道上的绣花店,从无论哪个位置看上去,它都是小镇历史的标志之一,它帮助小镇上的男男女女遵从婚姻的习俗,从窗帘到婚床上的大大小小的用品,无一不凝固、飘荡着我母亲这样一位妇女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我曾经多次站在母亲的身旁,看着她那尖尖的手指,从年轻的时候手指飘动的丝线的牵动,到岁月的嬗递母亲手指的年轮日复一日的增长,那双虚幻的手指上变化万千的最古老的线的废弃、跳动。然而,我却没有任何兴趣对母亲手指一次次跳跃的火花般的丝线上作一次行动的选择,我从来就没有一次产生过做一个绣花女人的欲望。这或许正是我与母亲的距离,或许也是我跟小镇的冲突。娇女却不一样,她原来就具有绣花的天赋。我想起她衣服上花朵的图案,在这个除了回荡着笛声之外的上午,我看见了阳光照耀在院子里的墙壁上。

    14

    英良的笛声在一阵暖洋洋的风吹树叶的声音中悄然停下。这天上午我跟哥哥英良作了一次漫长的谈话,这是我们离别之后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庭院中的湿润之气感染着英良,他的脸颊由于追忆或诉说显得有些变形。我们谈到了多年前父亲逝世的那个夜晚,往昔的记忆猝然展现在眼前,院子里似乎又重现昔日火炉上那只白昼黑夜冒着热气的药罐,它熏蒸着我父亲无精打采的身体。浓郁的草药气息使父亲干燥的呼吸声变成一种晕眩的象征。我记得少年的英良在难以言说的氛围中一边为父亲熬着草药,一边却藏匿在后院的那堵满是青苔起伏的围墙下,用最晦暗的心情吹奏出呼啸而去的笛声。

    15

    英良坐在我对面。这个沿着小镇凌乱的废墟寻觅记忆的人,他那紧闭的嘴像在张望着,悲哀地盯着一座无法全面回忆、无法进一步阐述的房屋。斑驳迷离的往事已经随风远去,只有他手里还握着那管笛子。我想起英良十年前离开小镇的头天晚上,他领着我走过一片布满白色鸟粪的地方,那段路程足足有百米,厚厚的鸟粪显示着鸟类空茫遥远的飞翔过程。英良在鸟类的中央停下来,他似乎面临着一触即逝的一种梦游方式。他那双少年的双手突然深入鸟粪。就在这时候,一群来自北方的候鸟在我们头顶交织成一种飞翔的图案。英良用一种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音子,我要回家收拾东西去,明天一早我要离开这里。”

    16

    英良在谈话快要结束时问起了娇女。我讲起了与这位逃避婚姻的女子的相遇,英良听得很认真。后来突然告诉我:“娇女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

    17

    不久,我的暑假生活结束了,开学的时候,美术老师风物在街上碰到了我。他是我初中到高中的美术老师。这位单身年轻人总是独往独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碰到他的目光。现在,他用一种我曾经惧怕的目光看着我说:“音子,你不是要学画素描吗?整个假期我感觉你会来,但是你并没有来。”街道上所有的人们和车辆都在用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重复着,他们在废弃的声音和慵倦消沉的生活中试图抓住一切事物的核心。我抬头看着风物那双期待我说话的眼睛,像有一层密不透风的东西在接近我的背脊,我注视着街道前面的那面飘动不息的镶着红色的“绣花店”三个字,我突然不明白那是什么。

    18

    风物的双眼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因此,我便顺从了这种默认。当天下午我就敲开了他紧挨着河滩的那间小屋,我被安置在那张惟一的椅子上。这是学校住宅区一座最幽闭的小院,几十棵茂盛的大树撑开了一片蓝天,几堵坍塌之中的旧式围墙挡不住那条河水的流淌声。风物好像正潜游在一片腐殖的树叶中午睡,我的到来使他异常惊讶。他从一只木箱中取出几十幅炭笔素描。这天下午他的情绪就像一幅幅丝丝缕缕、惘然若失的炭笔画。我小心地翻看着素描中带着沮丧之气的人物速写和风景画,天气显得格外的干燥。风物站在一旁,很快我便嗅到他身上那浓郁的玄想和沉重的色彩。

    19

    这天晚上我开始画素描。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她的脚步和衣响使我回过头来。面对着母亲大惑不解的神态,我重新抓住了那支铅笔。娇女很晚才回来。我在屋内听到了她跟英良说话。

    20

    又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初秋的细雨溅湿了每条小路,我在迷蒙中看见英良撑着伞进了绣花店。这几天活计太多,娇女一直忙到深夜才归。同时,我也撑着雨伞沿着小路去找风物。我开始进入十七岁,从第一场秋雨叩击着西风中的落叶时,我就进入了这样一个年龄。在小镇笼罩着金灿灿的落叶时,我就奔向风物的小屋,风物在我生日那天蕴含着强烈的喜悦,在灰蒙蒙的曙光出现时,我说:“我十七岁了。”我对我的老师说。一种强烈的、难以名状的需要使我催促风物带我作一次短暂的散步,“到护城河去走走,怎么样?”“音子,你知道那条撒满鸟粪的路吗?”“是的。”我与英良曾经在那条小路停留,观看着干涸、凋萎、枯竭的鸟粪,而群鸟依旧在头顶滑翔。

    二

    21

    就在这一天我发现一个秘密,那条小路已被英良找到了。我和风物越过小河到达小路起点时,幽暗的小路上站着一个吹着笛子的青年,他白色的衣裤跟小路上白色的鸟粪交织在一起,他吹出的笛音朝着一个方向,在宽阔、阴暗、延伸很长的小路上飘荡而去。笛声和候鸟的飞翔在空气中持久地旋荡着。我和风物伫立在那里,看着英良,看着一个吹奏者用笛声支持着鸟飞翔的节奏,我在琢磨,英良为什么喜欢这条撒满鸟粪的小路?就在这时,我听到笛音中出现一些毫无意义的、像是跳动着羽毛和双翼的、无忧无虑的音符,不停地重复。风物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拉住了我,他聆听着回过身来:“音子,别去惊扰你哥哥。”

    22

    母亲在一场恣肆不休的暴雨后突然卧床不起。她在潮湿的秋瑟声中一遍遍地叫唤着:“娇女,娇女。”娇女来到母亲的卧室,她将一束紫藤花插在花瓶中。母亲说,她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身体不适的症状,她梦到了父亲墓畔的那块香榛林里生长的蓝色小花,还梦到父亲在一口池塘深处叫唤母亲的名字。娇女坐在母亲身旁,手放在母亲手上说:“我记得外婆说过一个民间乡郎,他能祛除各种各样的疾病。”

    23

    娇女与英良出发去寻那位民间乡郎,尽管很匆忙,我看见英良还是带上了那管笛子,它斜插在英良的包中。笛子在这天拂晓像一支红褐色的箭,通过狭窄得一片灰红朝着天空伫望。娇女走得很匆忙,英良跟在身后。母亲的声音在卧室里响:“娇女,娇女,你用不着再去寻那乡郎。”我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中已经没有多少生机盎然的火焰在跳动,我悄声对母亲说:“他们已经上路了,母亲,我想,他们请来的一定是位医术高明的乡郎。”母亲让我将窗户全部敞开,她已经喘息不止。

    24

    整个夜晚我都守着母亲。半夜之后,母亲似乎有了些精神,她望着墙上的那面镜子说:“音子,妈妈也许不能照顾你们了,有一件事我得托付给你。”母亲颓丧和酸涩的气息变成一种慌乱,像在藤蔓缠绕的密林中艰难穿行。她昔日洞察一切的双眼显出犹豫和惶恐,犹如面对着一个惊悸不定的漫长的梦幻。“音子,如果妈妈走了,你一定要帮助妈妈阻止娇女与英良在一起。”

    25

    母亲的话使我在那天半夜看到一场黎明的降临,我还看到了母亲洞察的那个秘密的到来。然而,我同时还看到了母亲神志恍惚地流下一行行泪水。在不知不觉之中她终于睡着了。在梦中,她还在大声疾呼:“英良,放下她,快跑,快跑!”

    26

    母亲在催促英良离开小镇。我在想,英良肯定是要走的,英良并不属于小镇。我从门缝中看出去,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地飘然而下,我竭力避开母亲洞察的那场难以说明的秘密,我看到了母亲在黎明时睁开的双眼,她的目光移离了阴郁的氛围,她在等待娇女和英良的归来。这个细雨吹拂的早晨我来到院中,我站在银杏树下,细雨纷纷扬扬,类似一种鹅毛脆弱地在冥冥之中供我想象和决定命运。一种不能改变的预感已经深深地覆盖住我:我的母亲很可能在这个细雨中离开我们。在靠近小镇的庙宇的一个角隅,住着一位很老的人,我现在想起来,她是那么苍老,她经常闭上双眼听着树叶年复一年悲悯地凋零。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经常问自己,她为什么活得那么长?为什么活得那么老?

    27

    当娇女与英良领着那位年轻的乡郎风尘仆仆走进母亲的卧室时,我已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声。年轻的乡郎在一片阒寂的空气中号过母亲的脉搏,摇了摇头。母亲在这个最寒凉的黄昏再没有醒来,当时,屋外的细雨在银杏树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它类似英良那阴郁而苍白的飘荡的笛音。娇女的手始终放在母亲的手上,我看见她的热泪散发出一股咸涩的忧伤。

    28

    父亲的墓畔又增加了一座新墓。我伫立在葬仪之后的山岗,风物陪同我在细雨中久久地伫立。连他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也伴随我们感到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死亡常常使我不知所措。由于众多的原因,小镇每一场葬礼我都加入。母亲曾告诉我:“送送他们吧,音子,他们需要你们这样一些年轻的孩子目送他们进入另一个世界。”然而,死亡来得这么快,仅仅须臾之间就可以湮没一个曾经跟我们朝夕相伴的人。湮没一个人气息的灿烂。我冰冷的手被风物握着。我看见娇女与英良也撑着一把黑雨伞,朝我们缓缓走来,娇女的手握着一束鲜花。

    29

    他们同时站在母亲和父亲的墓前,娇女分别将鲜花插在泥土里,呼啸的秋雨沉积在一片隐约可见的死者们安卧的广阔无垠的地方。而我们同时朝着最远的树篱望去,在那里,有一匹黑色的马仍然悠闲地吃草。那匹马,那匹瘦骨嶙峋、凄惨悲凉、并不健康的马呈现在幽暗的小树林之外。它在逆来顺受中嘲笑我们。

    30

    娇女那双纤长的手插完了最后一朵花,我们离开了墓地。英良的头不住地转过去,他那苍白的面庞在黑色的头发衬托下显得更加悲郁。一群人又一群人来到山坡上放牧,他们戴着竹帽,以遮挡这无休止的雨水。

    31

    母亲的猝然逝去使我们都无法适应漫无边际的夜晚的降临。季节进入了深秋,我们三个人茫然面对着无声无息的时间。英良偶尔拿起笛子,不知道为什么,在笛音的逶迤中我总感到英良像是在一层层的蜘蛛网中辨别着风向。有一天我突然询问起他归去的时间,英良站在母亲卧室的走廊上迟疑而又果断地告诉我:“还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我要将你带出这座小镇。”

    32

    母亲去世以后,娇女便认识了小镇上开花店的女子故穗。我看见她们两人形影不离。近些日子娇女在为故穗忙着婚嫁的活计。故穗将结婚,她的未婚夫就是小镇上那位会拉二胡的男人——他叫安江。我经常看见他在一些昏暗的夜晚手携着一把二胡到茶馆中和朋友们聚会。安江在故穗认识娇女的同时便也走进了娇女的生活中。这是一种不幸的开端。我第一次看见安江在绣花店门口跟娇女说话时,我总有一种惶惑的担忧。虽然我看不清娇女的脸,但我却看见了安江的目光。在耀眼的阳光下他仍然把目光投向娇女的身影。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饱含着一个男人的种种期待,它就像一首回荡在旷风中的一种模糊而虚幻的歌曲的旋律。

    33

    我想让这种旋律骤然止住,或者让它中断。也许是我很小的时候耳朵里灌满了小镇上发生的太多恩恩怨怨的故事,我时常在那些充满暧昧和忧郁的故事情节中挣扎,故事中的男男女女早已在时光的烟雨之中隐遁、消失,然而,他们却使我过早地学会了辨别各种各样的气氛,从而在其中看到隐藏的一种故事的开端。因而我不想让一泓泉水似的娇女陷入那些旧时代的故事之中。

    34

    我来到他们中间。娇女的嘴唇从来没有这么鲜红。她抬起头来对安江说了声告别的话,然后拉着我的手进了绣花店。她告诉我,昨天下午安江领着她去一家茶馆聚会,茶馆里来了不少小镇上的艺人,她说安江的二胡演奏得真好。我问故穗去了没有。娇女拿起绣花架,一边绣花一边对我说:“故穗去她外婆家了,她说结婚前要跟外婆住一些日子。”娇女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说安江长得漂亮不漂亮?”她的头微微抬起来,她洁白的下巴在轻轻摆动,她好像并不需要我回答,她的目光看着玻璃窗外粉红色的阳光,看着一根根细弱的蜘蛛丝。

    35

    娇女纤细的肩膀随着那根蜘蛛丝在摆动,她放下花架来到窗前。她的身上潜游着一种蜘蛛丝一般的心事,虽然娇女沉静的面容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我走上去提醒娇女:“安江什么时候跟故穗结婚?”娇女好像从冗长的思绪中被我拉回来,她轻轻伸展了一下手臂懒洋洋地对我说:“快了,秋天过后他们便办婚事。”娇女指指桌上的一堆完工的活计:“这就是我为他们结婚绣的东西。”

    36

    我铺开那堆丝绸,第一次仔细地观赏娇女的绣花手艺。这堆不同颜色的丝绸集中了娇女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对婚嫁生活的全部想像力。这种艳丽的花朵,飞禽的翅膀,抽象而具体。她的想像力宛如划动在水面的一双手臂。这堆散发出炽热火焰的绣制品使我想起了母亲的那双手和她一生所作的预言,母亲曾在很多年前告诉我:“我不会比绣出的那些鲜花死得更美丽,我的死将是一个燃尽的黄昏。音子,你的母亲绣完了人间全部的花朵,所以她的死将是暗淡的。”

    37

    而娇女绣制的花朵忧郁而鲜艳,她好像在力图将自己熔于各种幽暗的光焰。这些使人进入激动和温馨的每一小片图案,准确地进入那个神秘的世界——婚姻的场景。然而,娇女根本没有想到,这堆婚俗生活的帷幕中的美,日日夜夜消耗着娇女绣制的艺术品,最后却将娇女推到了那场婚姻之中。几个月之后,娇女成为安江的新婚妻子,而这场婚姻变故却又将娇女拉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在我看来,娇女的双手呈现了一种深红色的巨大火焰,这些欢乐和忧郁的火焰将在相互的碰撞中化为灰烬。

    38

    尽管如此,娇女与安江的接触却愈加频繁,这段时间,娇女经常很晚才回。英良总是在我独自望着窗外的空隙中默默地来到我身边,终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激动对我说:“音子,我想将娇女同时带出去。”我疑惑不定地盯着英良的目光:“你疯了,哥哥。”“音子,我喜欢娇女。”“可她并不属于你的世界。”“那她属于什么样的世界?”“她永远属于她的绣花店。”我感到英良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突然说出一句令我激动、嫉恨的话语:“音子,你为什么害怕娇女?”说完这句话英良便出去了。我听到了英良在院子里高声告诉我:“晚上别等我们回来吃晚饭,我要带娇女去河滩上走走。”

    39

    然而,不久英良就独自回来了。他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马上我又听到了笛音。我觉得,笛声像是在英良弯曲的身体中飘来飘去,它淹没着像褐色鸟群这样一类飞翔的东西,我总觉得英良正在时间交替中睁着茫然的双眼。除了我,没有谁能帮助英良逃离这种阴沉的局面。我来到英良的门口,轻声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娇女?”英良粗暴地打断了我:“你为什么老盯着我,为什么跟娇女过不去?”母亲临近死亡的目光使我在一霎间恢复了力量,我用一种连我自己也无法弄清楚的声音告诉他:“母亲让我帮助你离开娇女。”

    40

    娇女并没有在绣花店,晚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娇女仍没有回来,绣花店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我找遍每一家茶店也没有寻到娇女的踪迹。我来到护城河岸,夕阳的余辉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线的每一段丘陵和田野上。我看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场面,娇女正与安江站在一片被寒风吹拂的荒草滩上,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在草地上躺了下去。最后陷落于沉寂之中的草幔之中,使我仅仅看到草棵的激烈晃动。我忙用双手蒙住眼。几只鸟仍然在零零落落飞翔着,飞得那么低,我能听到它们的拍翼声和嗅到它们身上的异味。后来我一口气跑到风物那里,将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后来我留神谛听,好像仍然听到夕阳中鸟群奔赴巢穴的拍翼声。

    三

    41

    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家,空虚、惊恐以及沉沉的睡眠紧紧地罩住我,我蜷缩在风物的床上盖着一床毛毯睡着了。就在这夜,我的哥哥英良四处寻找我和娇女,他寻遍了所有的潜藏梦幻者的角隅和护城河的两岸。当我第二天拂晓出现在英良面前时,他正睁着一双布满了倦意和疯狂的双眼望着冬天降临的第一个早晨。

    42

    娇女也同时出现在英良的面前。她经过一场赤身裸体的爱情沐浴,经历了一个特殊的夜晚,这个女人越来越美。与此同时,她让自己的两片嘴唇,透出玫瑰花瓣的颜色,也许并不是她本身——而是那美丽的,体验了淫逸之欢乐,带着玫瑰汁和露水的、尖锐而丰盈的嘴在轻轻地转动。我在这个早晨听到那声音:“我要嫁人了,我要结婚了,我告诉你们,我们要结婚了。”

    43

    她的话语似乎没有结束,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我看见英良的脸色在变,人在后退。他被一种坚硬的、穿不进去的墙壁紧紧挡住。他眼里出现了冷漠和伤害,同呼啸而来的娇女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交融在一堆严密无边的困境和矛盾之中。他那带着惊愕、忧郁的表情公然地脱口而出:“娇女,你是不是在说胡话,你昨晚到底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娶你的这个人不该是别人,而是我。”

    44

    我清楚地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透过隐秘的颤动发出一种极微弱的声音,一种撕裂的响声。娇女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白,经过那场夕阳之中的爱情,这个女人现在静止不动,越来越模糊的感伤使她的身体越来越下坠。有一种东西,也许是她从未想过的东西逐渐占有了她,侵袭了她,把她禁锢。无言的沉郁使娇女在晕眩之中倒了下去,她慢慢地朝着那团阴影倒了下去。

    45

    娇女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击垮了,她面对着难以捉摸、无法抵御的现实终于卧床不起。好像她与一种混淆的景物单独相处。她躺在床上,空气从敞开的窗户进入她的嘴巴吸入体内。英良端过来一碗中药。他不知从哪里抓来了几十服草药,自从娇女卧病的那一瞬间,英良就开始了生火熬药。我坐在娇女身边,草药的气息随寒风飘飘而来。娇女的手指像隔着层层的寒冷触着草药里绿色的根须,她不住地说:“我要喝到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46

    安江敲开门带着一束鲜花出现在院子里时,我正伸出双手为娇女的面颊进行按摩,这是祖母教会我的减轻疲劳的办法。我记得那年的冬天我突然感到恶心紧张,我的祖母伸出十指顺着我的面颊找到几十处穴位,祖母说人的命根子与穴位畅通一气。娇女睁开双眼聆听着院子里的声音。我感到她的身子正在进入那璀璨闪烁的时刻,她的双眼好像在一秒钟内经过了泉水的洗濯,那僵直的身体渐渐溶解。我听到了她屏住呼吸时的惊喜,她在说:“是他,是安江来了!”现在我目睹了这个妇女汹涌澎湃的血液,这血液使她在浓密的呼吸声中变得生机盎然。

    47

    自此,我便看到了安江在娇女心中的无法取代的位置。我来到院子里,英良正用扇子扇着炉子的火苗,额上布满了浓厚的阴云。我告诉英良别那样沮丧,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他望了我一眼将扇子递给我:“音子,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刚才进屋来的这男人?”我告诉英良,他是我们小镇的二胡手。英良点点头说:“娇女正是被他的二胡声诱走的。”

    48

    哥哥英良仿佛在一夜间变得那么焦灼不安,他现在白天黑夜地呆在卧室中吹奏笛子,他的笛声使得娇女斜卧在空旷的黑暗中,我经常听见娇女在梦境中一些含含糊糊的呼唤声。我来到英良的卧室,告诉英良他的笛声已经使娇女不能休息好,英良的面孔像积满了尘封的蛛网,他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像一个傻子?”自那以后,英良的笛音便消失了。有一天他收拾好了行装对我说:“音子,我要走。”娇女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娇女手中的药碗砰地掉在地上。那天下午,我们的院子随着一阵凄厉的西北风飘来一阵小雪。

    49

    英良瘦长的身子在雪花中良久伫立,他知道有一双眼睛透过墙壁在凝视着自己。正在这时,安江拎着一袋草药闯进了院子。英良与安江的目光久久地对视着,怜悯和敌视使得他们互相都很冷漠。但久而久之,他们俩在院子里相遇时可以进行一种既乏味又无聊的无关痛痒的谈话了。在这种时刻,他们接近的同一话题便是娇女。那个躺在卧室中患着莫名其妙的疾患的女子使得他们共同注意态度文雅,举止有礼。他们谈到了天气中的小雪和乐器中的相互交流,彼此配合谐调。在一些乏味无聊的无关痛痒的话语里,他们彼此都找到了关于那个女子的另一些秘密。

    50

    我不知道娇女的身体为什么那么柔弱,不堪一击,她似乎是在英良和安江的爱情之中默念着窗外景物的变化。当她觉得身体越来越寒冷时,我察觉到那苍白的血管似乎已经不能接近英良和安江这两个男人的目光,她的承受力不如一根飘拂的蜘蛛丝,她嗅着草药在身体中消散不去的气息,常常将双眼深深地闭上。英良和安江分别为她守夜,陪着那盏昏暗的灯光。

    51

    在我去找风物的路上,我与一辆小马车相遇。一个女人背对着我,满面风尘地望着街道上过往的行人。她身穿鲜艳的大衣,她那明亮的双眼越过人群,充满了深深的眷念。我认出来了这个女子便是故穗。“音子”,故穗从小马车上下来,她的声音甜得就像草莓汁。我头一回跟这位来花店的女子对视着,她说:“音子,娇女在家吗?我请她绣的东西不知有没有绣好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告诉她那堆婚嫁的东西早已绣好的欲望,上面布满了娇女的全部心迹和手指的灵活,“是的,我在娇女的店里看到过,娇女已经全部绣完了,你可以结婚了。”

    52

    说完我便离开了故穗,我走得那么地匆忙。我想起小镇上男男女女结婚的日子,街道上飘满了五彩缤纷的彩纸,粉红色的花瓣由一位少女从街头撒向街尾,撒在新娘和新郎的身上。我总觉得那些花瓣是不可以随处抛掷的,否则,它将像流水般淹没快乐和明净的日子,淹没这些男男女女联姻的新生活。然而此刻,我却希望尽快看到故穗和安江的婚礼,我希望可怜的娇女逃离这场忧郁的梦境。

    53

    “音子,娇女是无法逃离这场梦境的。”风物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由于抗拒和惶恐开始扭曲的面孔:“音子,你为什么要闯入他们的生活中去,这是一种最古老的风俗,你不过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我和风物沿着河流缓慢地向前走着,是啊,我不过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然而,我的视线像起伏的扇面拂动的轻微风向,它促使我在扇面中轻轻地摇摆。当我们走回小镇时,我差点撞在了故穗的身上,她用愠怒的目光看着我:“音子,娇女在哪里?她破坏了我的婚期。”她没等我回答便匆匆而去。

    54

    从这个女人脸上,我看到了一种不幸的阴影。我告别了风物,想在故穗找到娇女前同娇女好好谈一谈,但是故穗已先我而到了。我只听到两个女人的谈话。使人感到奇怪的是,故穗满脸的忿怒已经消失,她望着床上的娇女轻声说:“我们女人千万不能自己倒下去。”娇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幽怨也没有笑容:“故穗,我的病快要好了,我的病快要好了,明天我就会站起来。”“我听安江说他要娶你为妻,你愿意嫁给他吗?”

    55

    我端着一碗熬好的草药迅速走到她们之间,坐在娇女对面,嘱咐娇女将药喝下去。我的声音就像落在一层层疏密有致的树叶中,被窗外的风卷走了。娇女压根儿没有反应,她那痉挛而扭曲的头颈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无边无际的疑虑和怯弱。她竭力想坐起来,我帮助她用枕头垫好身子。这时,我嗅见娇女的气息散发出草药的清香,她突然微笑着对我说:“音子,医生是不是说我明天就可以结束喝药的历史了?”

    56

    后来,两个女人久久地对视着。许多事情都出人意料地改变着此情此景中的气氛。当英良的笛音随着药味飘入两个女人的耳里时,她们的面容都显出湿润,她们的嘴唇轻轻嚅动,带着原始的混沌进入无边无际的笛音中去,就像她们脖子上缀满花朵的围巾在寒冷的空间讲着另一种故事。在英良出其不意送来的笛音中,她们忘记了女人之间最危险的对立。很久之后,她们才抬起头来,同时感到了窗外丝丝缕缕的小雪在风的呼啸中飘落。

    57

    第二天早晨娇女奇迹般地从床上站起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看清这种惊人的现实,娇女穿了她来到小镇后自己绣制的一件水红色上衣。这件绣满丝线的衣服使娇女焕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生气,她久久地站在镜子前面,眼里流露出恐怖和忧虑过去之后的欣慰。她来到院子里的银杏树下,这时我看到娇女的脸上有一层细微的涟漪,“你要到哪里去,娇女?”我唤住了向门外走去的娇女。她回过头来轻声说:“我可以去告诉安江,娶我的时刻已经到了。”她继续向门外走去,她那修长的腿仿佛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上轻轻飘忽。

    58

    英良听到娇女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就像一只慌乱奔跑的兔子,他站在院子里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焦灼和绝望问我:“音子,娇女是不是疯了,她为什么非要嫁给那个拉二胡的男人?”英良的眼中布满深深的绝望:“有没有一种办法让她回来?”我用一种冷冷的声音说:“英良,你应该离开小镇了,你为什么跟这里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你并不属于小镇……”“够了,够了,音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这种话?”

    59

    英良像被击败的兔子,浑身颤抖地告诉我:“音子,你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我肯定比拉二胡的男人更适合娇女。”“英良,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故穗原来是那个拉二胡的未婚妻。”“音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英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突然害怕这目光的逼视,但我却用一种异常镇静的声音安慰自己,我是在帮助娇女,帮助这个奔逃着婚姻又陷入迷途的女子,因为我预感到两个男人都不会给娇女带来幸福。

    60

    我去寻找娇女,我总认为娇女能够从床榻上爬起来,绝对是一种想见安江的欲望支配着她,那么,找到了安江自然就会看见娇女。二胡手安江的小楼立在石砖围成的院子里,墙上攀满了干枯的藤蔓。安江正端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发呆,他像隔着一层幕帷般地看着我的到来:“音子。”他站起来领我到一间散发出石灰水和油漆气味的房间说:“娇女,快出来,音子来了。”我听到娇女叫唤:“音子,快来帮帮我的忙。”我走进里屋,娇女正抱着那堆她亲手绣好的婚嫁之物,她站在窗口似乎向着门外进来的第一个观望者叙述她最重要的一句话:“这就是我和安江结婚的新房,我们要结婚了。”

    四

    61

    娇女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女,我发誓,你将受到惩罚。”故穗手里举着一把剪刀,她那控制不住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夺过娇女怀抱中的东西,用剪刀边绞边跺着脚:“你这臭女人,不害臊,我让你嫁人,我让你嫁人……我让你嫁人……”晶亮的剪刀仿佛在废除一堆无用的、累赘的、贻笑千年的东西,她的声音咬牙切齿,闪烁着寒冷的光芒。所有婚嫁之物突然变成一堆残破的东西。故穗将剪刀摔向衣橱,她那尖利的声音伴随着玻璃的碎片吞食着麻痹的感官。在这清澈明亮的冬天的白昼,碎片和包围在女人之间的沉重的分裂感就像旧时代的那些故事令人失望地再现了……62

    安江冲进屋将故穗拉出去。故穗掴了二胡手一记耳光,高声说:“我要去死。”

    63

    暮色之中娇女重新来到绣花店。我陪着她点燃了烛台,白天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妨碍娇女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她专心致志地将双手埋在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线中,告诉我:“音子,现在我要花时间绣制我自己的一份结婚的礼物,过去的那份并不属于我,所以它们必然会被撕碎。”我补充道:“娇女,你不害怕故穗杀了你?”娇女的双手迅速地跃过一堆丝线,将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宛如面对着一个温暖平静的夜晚,她的嘴唇不再有草药的味道,而是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她为什么要杀我?”她的声音在一团团轻盈的湿气中流淌而来。

    64

    现在夜幕完全下垂,娇女手中的那些红色丝线在暗夜中微微发亮。这个妇女生活的开端,包含着不可宣布的辛酸和疯狂的梦境,我感觉到这个妇女生活的全部力量,对于我这样年轻的目击者来说,这个妇女的全部梦境都在筹划着一个具体而又充满新生活的遥远的未来,那便是婚姻。在这种原则里,婚姻有可能去到一片宽阔而弥漫着泉水、一场赌注、一次惊慌失措的拥抱以及在鸟雀啼鸣的樊篱之中互相吸啜的场面。我记得母亲有一年手指着山岗的那一排排褐红色的樊篱曾经回答过我的提问:“音子,傻姑娘,婚姻嘛,婚姻就像前面的那一排排围起来的樊篱。”如今,母亲的声音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帮助我理解娇女以疯狂的热情接近的那场婚姻生活。我看着娇女,将母亲的原话告诉娇女:“婚姻嘛,婚姻就像前面的那一排排围起来的樊篱。”娇女的绣花针刺伤了她的手,她用嘴吸吮着手指上的鲜血:“音子,你刚才说什么?”

    65

    自那以后,我仿佛总感到娇女跟一群啼鸟飞进一排又一排树枝之中,前面是浮云和稀疏的水平线,再前面是鲜红色的挂满荆棘的樊篱。有一天夜晚我又梦到了这种情景,我看见娇女的绣花针一次又一次地扎伤了她的双手。娇女站在樊篱中告诉我,婚姻就是鲜红的樊篱,婚姻就是鲜红色的樊篱。我从梦境中醒来想叫醒娇女,可我发现,娇女并没有在床上。从此以后,娇女经常在半夜消失。

    66

    经过了漫长的冬天之后,小镇终于迎来了春天。当春风吹拂着窗外的树叶,使其胚芽在恍惚中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息时,我发现了另一个秘密,英良身边经常走着另一个小镇的女子,那便是开花店的女子故穗。

    67

    故穗的到来总是像一层无声无息的空气从我的视线中一滑而过。春天到过之后,她的花店便像一种陈列精美,飘曳着斑斓,气味悠悠的小花园。有一天我路过这里,听见英良的笛声从夕阳流泻的空气中飘至每一条大街小巷,他的音符犹如正在窃窃私语之中的鸟群,其散落飘拂的过程可以使一个睡眠惺忪的人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我想,英良的笛音自此之后将在一系列陈列而古老的反复抚摩之中穿越蝉翼般敏感的女人的嗅觉。我站在街道上,英良的笛声使我感受到一段缠绵悱恻的,令我惊惧万分的思绪正在随风而去。我似乎已经看到,那个端坐在花店的女人,她的嘴唇犹如一只精美的瓷质器皿。在安江与她的婚期夭折的日子里,她身上飘着鲜花和肌肤的香气,“我要去死。”她发出了这声音,我回忆着她那饱含欲望和雨水的身体,在她疲倦和伤心的日子里,英良正在某种遗漏的笛声中向她靠近。

    68

    我看到英良和故穗走过残留着冬日黄昏的小镇街道。英良右手拿着笛,左手挽着故穗的臂。一段斜坡上,常常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像游丝般静静地游动着,穿过护城河外的水沟和小路,穿过磨坊主的窥视和晦暗的早春的寒冷。所有的人都在一些春风吹拂的时间里,听到了闪闪烁烁于英良手指间的笛音,他频繁更换地点,在遥远的空寂中吹奏着。

    69

    娇女拉住我的手要去绣花店看她的结婚礼物。现在,她的气色像一面镜子中冉冉上升的朝霞。绣花店的铁丝上挂满了绣着鲜花的枕套、窗帘、桌布、睡衣……我感到这些柔软的丝绸中飘动着娇女空荡、苍白的气息。她突然站在那面白色的丝绸窗帘下咳嗽起来,我看见她用手帕挡住嘴唇,她的衣裙随着咳嗽在摆动不息……就在这时,我看见她手心的手帕上有一股鲜红的血弥漫而出!娇女走到窗口的阳光下看了看手帕,面庞痉挛了。当我走到她身边拍着她咳嗽的后颈时,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珠那么白,似有一种昏沉的魔力使她受到一种无法看见的东西的液化。她说:“奇怪得很,音子,这几天我怎么老在咳嗽时吐血。”她闭上双眼,我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她的脖颈一起一伏:“音子,别告诉任何人我在吐血,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吐血。”她张大嘴唇,我突然发现她现在就像一尾暗潜于地下河流中的鱼。她的嘴唇在无言地要求我,要求我将她发生的这一切藏进那秘密的地下河流深处,“为什么?娇女,这是为什么?”霎时,她那娇嫩的脸是那么苍白,她一个深呼吸,双眼发出一种冷光:“音子,我要结婚,我不能让任何事阻碍我结婚。”

    70

    娇女就要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出嫁了。她端坐在卧室中,今天是她一生中做新娘的日子。昨天傍晚,我陪着她去那片树篱围成的山坡上散步,她看着那些伸展在天际间的树篱,被红色的夕阳不动声息地移动着。看着透出春天芳香的梨树和苹果枝的树篱相互交替和重叠,娇女默默地沉思。继而带我走进树篱,直到夜幕降临,她才拉着我从山坡走出来。她突然说:“我真害怕,我真害怕!”

    71

    我站在娇女身后为她梳理长发。与此同时我带着一种惊愕想,这个妇女装束完毕施上脂粉之后将到哪里去?她穿上新装后又上哪里去?娇女坐着的身体镇静而又小心翼翼。我给她头上插上花朵,我及时地、秘密地帮助这个一心做新娘的女子实现自己的梦境。她站在镜子前面,久久地端详着自己。我清晰地记得她面对镜子说出一句话:“音子,我怎么今天一点也不漂亮?”

    72

    她的沮丧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美貌丧失信心,尽管我为她涂上了厚厚的脂粉,但仍然看得出她眼圈上下由于失眠、紧张、幸福,也许是疾患留下不可弥补的乌黑的痕迹。也许她看到了更为恐怖的阴影,它们就像娇女幼年时看到那场疾病猛烈地袭击自己的母亲,使她美貌过人的母亲终于死于那场无穷无尽的贫血之中。也许迷惑和忧伤使娇女早已看到了自己的那个阴沉的夜晚,看到她的衣裙将被风卷走,卷进春天的夜晚那场粉红色的灰烬深处去。

    73

    迎亲的人们已经来到门口,一辆披满鲜花和飘带的小马车将要将娇女带到另一个地方。她看了我一眼便默默地朝着那辆小马车走去。几位身穿粉红色衣服的少女扶她上车。她身穿那套不知绣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长裙。绿色的丝绸长裙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像一匹细长的丝带,将她紧紧地裹进去。她抬起一只脚跨上了马车的梯口,然后小马车的轮轴进入了旋转之中,进入了街道。

    74

    我目送这个妇女进入迎亲的队伍之中。小马车要驰出护城河,绕河一圈才能进入婚姻的家庭。我进入喜气洋洋的人们中间,春天的护城河岸缓慢地驰行着一辆小马车,赶车的吆喝声震过空气中的馨香。女人们三五成群,她们的裙衣在新娘的小马车后面拂动。走在最后的是开花店的女子故穗。她的脚步轻盈而又凝重。这位小镇妇女不堪抚摩的心事,就像这年春天的一种模糊不清的梦境,在空气中翩然飞动。

    75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想接近走在队伍后面的这位年轻的妇女。我悄悄地溜到她身边。她收回那双游移在树干上的双眼,对我轻盈地一笑。我拉住她的手掌,她的手同我的手心一样纤巧、柔软、湿润。她的服装是那么艳丽。她矜持地抬起头来,我开始随着她的目光在前面的那片山坡上移动,那片红褐色的樊篱开始摆脱漫长而空虚的冬日景象,它们似乎在冷漠的大地上开始变绿,母亲的声音和娇女的形象模糊地飘过,“音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那片樊篱的。”故穗用一种轻微的声音重复道:“有那么一天你会远走高飞的。”她离开了我,她置身在那片越来越近的又越来越远的樊篱之间,置身于满身忧郁的香气中。我迷惑地看着她在不知不觉中离开迎亲的队伍。

    76

    她最后回过头告诉我:“英良在那片樊篱之中的一条小路上吹奏笛子,你听见了吗?我要到他那个地方去。”丝绸长裙没能掩饰住她一起一伏的胸部,她高耸的乳房涌满了奇怪的欲念和血液的脆弱性,涌满了春天中旺盛的草叶和清澈的露水。她迅速地脱离了我们的队伍,脱离了另一个女人幸福的一天,摆脱了曾经使她沉重、嫉妒、僵硬、精疲力竭的东西。

    77

    当小马车驰进围墙里的庭院时,我也趁机溜走了。风物站在一家出售旧家具的门前等我。风物伸手抚摸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告诉他今天是娇女出嫁的日子,他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他在街头看见了新娘。风物与我经过一家结满蜘蛛网的大院,他告诉我,里面的男主人在那年冬天的冰雹中死了,而女主人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这幢房子,“她会到哪里去呢?”我问道。风物漫不经心地说:“天知道哩。”

    78

    风物突然站住了:“音子,我带你去我家看看怎么样?”他的神色有些异样,我从未去过风物的家,我去的只是他学校的小屋。他看着我的脸色有些焦虑的疲倦,便又说道:“我们不去了,我给你讲讲我的母亲和父亲吧。”

    79

    “他们住在一幢旧式庭院中,在小镇的西边,你可能很少去那里。但是,你看见过那里傍晚时分的落日,我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居住在那里,至今仍然住在里面。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的第二天,我父亲的双眼就被一场意外的事故弄瞎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彻底失去了光明。父亲对母亲说:‘你走吧!’我曾经在一些沉闷的午夜听见父亲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父亲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缄默之中度过,母亲习惯了父亲的声音,久而久之,父亲大概是被自己的声音弄得疲倦了,他变得沉默了。我的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从我开始有了记忆的时候,母亲就用一种叙述的声音跟我的父亲说话,在母亲的声音里我知道了没有蜘蛛网飘拂的许多故事,母亲将一些死亡和灾难叙述得那样美,我在揣摸着母亲的声音时总是忍不住从窗洞里窥视母亲的神态,年轻丰腴的母亲那上翘的嘴唇的曲线被一层雾覆盖,此时此刻我发现母亲是那么空虚。终于有一天她的嘴唇在叙述中突然陷入了睡意和忧愁之中,母亲离开了父亲独自出门走了。过了很多年以后母亲才回来,她将我的衣物抱到寄宿学校说:‘儿子,你就在外面读书吧,没有事情尽量少回家来。’母亲的目光想在舒缓的时间中为我荡涤尽我跟盲人父亲生活的一切记忆。我满足了母亲的这个要求,在绵延的生命中我久久地凝视着黑暗。音子,如今,我的母亲已经是一位两鬓斑白的妇女,她伴随我的父亲度着剩下的时光。我告诉你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什么事我们都无力阻住,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伸出柔软而冰冷的双手窒息我们的呼吸器官。今后无论你到哪里去,都需要用勇气和耐心面对这一切。”

    80

    “那么,倘若有一天我嫁给你呢?”面对风物那双无比空洞的双眼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风物拉着我的手进入一条巷道,他轻声说:“那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他衰竭地拉着我的双手穿过小巷。我知道他刚才叙述父亲的故事时情绪被弄得很疲倦,我抽出双手说:“我想回去了,风物。”他说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我武断地模仿他刚才的声音:“那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五

    81

    我的双手虚怯地从他手中抽出。一位驼背的老妇从我们身旁经过,我注视着她的身影沿着一道道褐色和黄色交映的墙壁下面缓慢地移动。另一个人擦身而过,我嗅见了他身上那种带有深色污渍的气味。但是很快,一阵春天的风吹来了,我转过身离开了那双正在犹豫之中的眼睛,现在我可以逃避、忍耐,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切。

    82

    在最早的时候,一本父亲遗留在世间的爱不释手的书曾经深深地使我难以忘怀,在《约翰福音》里我读过这样的声音:“片刻之后,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时隔不久,我们还会相逢。”在《马太福音》里我仍然听到这样的话:“你们是多么幸运!目能视,耳能听。我敢肯定,你们比许多先知和圣贤幸运,他们想听你们所听,见你们所见,但均未如愿。”在《马太福音》里的另一节中我闭上双眼重温道:“身负重担、疲惫不堪的人,快来跟随我吧。我会使你得到休息。”我记得,我是在眺望那位小镇上的高龄者的葬仪中重温《马太福音》中的这段话的:“但是,所有坚持到底的人都得到拯救。当你在这个城市中受到迫害,就逃到另一个城市去。我向你们保证,在你们还没有走遍所有的以色列城镇之前,人子就会降临。”而此刻,我的双眼是这么清澈,我还看到无数年前我阅读中的前景:“……当嫩枝吐绿、新叶初发时,你们就会知道夏天即将来临。同样道理,你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你会知道这个时刻即将来临,应作好迎接的准备。”我突然想起母亲的墓地,毗邻处即是父亲的旧墓,死亡在较长的时间里不断变化,不停地在变形。

    83

    这天晚上我独自住在父亲遗留的这个古色古香的庭院里。娇女婚嫁的鞭炮,黄昏时还簌簌颤栗于春天温暖的空气中,簌簌颤栗的同时也在纷纷扬扬绽放的树梢上凝重消失。晚上娇女又奇怪地进入我的梦中。她的毛孔张开在一片红棕色的鹅毛中,她的四肢安然地撞击着那些墙壁,她的皮肤散发出血液的腥味。我在梦境中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流血,血液纤细如丝,从嘴唇、鼻孔、器官中辐射而出。我似乎还听见她那哀伤的呻吟,她的躯体似乎在等待着一种可怕的宣布,她那乳白色的双腿虚弱地挣扎着,想摆脱自己喷溅的血液,她似乎害怕自己被自己的血液淹死……84

    凌晨,一种残酷的情景在我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使我在敲开二胡手安江家的大门时我的双唇碰到了一种十分尖锐的颤栗。安江默默地将我引到娇女的卧室。她平静地躺在床上,面颊上似乎笼罩着一轮残月。我嗅到了梦境中那股血腥味,它冲着我的鼻孔而来,并让我看到了床单上凝固着的大片大片的血痕。娇女是在昨晚贺喜的人们散去之后开始感到身体不适的。安江告诉我,娇女守候着夜的最后钟声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朝外喷溅着血液,她惊恐地呼唤着新郎安江,身体也渐渐地由温暖变得冰冷,“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整个夜晚她都这样呼唤着新郎手中的那只杯子。新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坏了,他对蜷缩在血液中的娇女说,你坚持一会我去找医生。娇女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娇女血液如注,沉重的阴云覆盖着她苍白如雪的面颊,嘴唇在眩晕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梦呓。

    85

    安江寻医去了。我坐在娇女身边。她的双唇嚅动着,似乎一直处于干渴之中。我喂了她一些水后她富于忍耐的面孔产生了春天早晨的效果。流血奇怪而突然地止住了。但弥漫于卧室的血腥越来越强烈地扑来,使她的嘴重新嚅动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地扶着她的手臂站起来,一步步挪向小院。她的呼吸开始顺畅起来,早晨的风轻轻拂动着她的丝绸长裙,发出一阵阵令我心碎的声音。

    86

    我取来一把竹椅让她坐下,只见她单薄的肩膀在丝绸的褶皱下痉挛着抖动着。我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娇女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默默仰望远处。这个动作一直伴随着娇女。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这样缄默地眺望着远方。我意识到娇女一定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一定感到母亲正在死命地拽紧她的手臂。

    87

    那位医生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眼神闪烁着诡秘和肃穆。他嘱咐我将娇女扶到卧室去,“帮她脱掉所有衣服。”医生果断而坚决地说:“我要检查她的全身。”娇女抬头看了看医生,从竹椅上站起来,“你是医生吗?”她的问话结结巴巴,她盯着他,双唇微启,把手插进自己长长的乱发。我扶她进了卧室,她将长发用带子束起来。立时一个光洁、宽敞的前额显出来,不过仍然显得负担沉重,好像她在用前额抵御着全部的恐怖。但恐怖仅仅是一种加重前额负担的冲击物,一种物质中高高在上的颤动。

    88

    我按医生的吩咐帮她脱衣。她绝望地看了我一眼,试图唤醒自己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存在的东西,它们似乎应该是阳光中皮肤的层次,窗台上插花瓶中惟一的一朵玫瑰,其次是自己的每一块血脉下面潜游的难以忍受的永恒的变奏。此刻,她站在卧室中,似乎站在斜坡的边缘,站在那排樊篱中潮湿的粘土中。没有什么更多的衣服可以脱下,她仅仅穿着那套迎亲时穿的绿色长裙,她正在使自己的裸体更加完整,她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因此她迅速地让我帮她脱去那件柔软得像一团羽毛的丝绸长裙,也因此她并没有感到自己在完全裸露。她的胸罩也是绣了花的,黑色的小小的胸罩,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戴在女人的乳房上最精致的东西。乳房敞开了,那条黑色的胸罩被她轻轻解下,这时我扶她躺在床上。她躺下了,屏住呼吸慢慢地闭上双眼,似乎躺在浅紫色的花瓣中。她的腿修长地伸入花蕊绽开的地平线,而她的头抵达着花枝的根须。

    89

    医生和安江一块走进屋来,医生穿上了白色的外衣,戴上了白色的帽子,他在房间里喷洒过一股令嗓子冷凉的药水后便来到娇女身边,“帮助我将灯打开。”他吩咐道。全部的灯光一一敞亮之后,他便用一种玲珑的器具在娇女的身上来回撞击,我听到娇女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器具发出的冷光在移动,在碰压,在冷光中识辨着娇女的顽疾。后来,他伸出双手在娇女的躯体上抚摩着,双手朝着不同的位置移动,娇女的呻吟声停止了,她的躯体在医生的抚摸下变得安静。

    90

    后来,娇女似乎睡着了。医生将安江叫到院子里。我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医生的嘴唇在动,但听不到声音。两个男人的眼睛带着谜一样的色彩,安江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他避开医生的眼神,看得出来他要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医生准备离开了,安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医生,能不能用草药……”医生点点头说:“试一试吧!我们全面地试一试。”医生朝着门外走去,我克制着自己的焦虑来到院子里,安江将双手插进衣袋里在院里走了两圈后对我说:“音子,你不要离开娇女,我去找中医要几服中药。”

    91

    娇女一觉醒来,重新嗅到了院子里飘着的草药气味。她翻了翻身,匀细呼吸着。也许是虚弱,也许是医生帮她注射了镇静剂,娇女又进入了睡眠。看来一切都显得平静。安江坐在火炉边,也那么正常。我却感到一种可怕的压抑,我看到了一种操纵着一切、安排着一切的可怕征兆。娇女此刻睡着了,然而我不敢想象她醒来以后会怎么样。在睡眠中她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一只药罐坐在炉火中,提炼着一碗苦涩的药液。娇女在这个热情洋溢的春天,在这个新婚的季节,身体却负担了沉重的阴晦。它像一张无情的巨网撒在尘埃之中,将把一个妇女的血液蚀空。

    92

    那些日子是我的学校生活紧张的最后时刻,我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每天去嗅扑面而来的草药味。为了专注于读书,老师要求我们搬到学校去住。这样我和我的校友们过着一种阅读加背诵的生活,我还要抽时间画画。我的画技在风物的帮助下很有进展,风物甚至说:“音子,你是一个很有绘画天才的女子。”他又说下去:“离开小镇吧,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你是说小镇并不属于我,那它属于什么人呢?”“它属于婚姻、生育、维系旧时代的记忆,它属于那些瞑目之后埋在山坡上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和那些死者……”“你是说我死后不能埋在山坡上……”“音子,你还不会死,你的生命太漫长了,我已感觉到你将在今后的某一个早晨离开这里,离开小镇。”“那就是说你某一天娶的女子并不是我。”随着我和风物之间的沉默,我又走出学校。我惦念这些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的事物,包括那片红色的樊篱,包括走进樊篱中的娇女,包括那条撒满鸟粪的路上英良的笛声,还有美丽的故穗那双忧怨无边的双眼。我的眷念这么多,就像证实我永远不能离开阳光和空气以及那些窒息我、流动着的哀歌一样。它们主宰着我的双眼,正像一个人说的那样:一只脚踏入旁征博引之中,一只脚踏入妖术之中,或者更确切地、不加隐喻地说,踏入富于同情的妖术之中,具体地说,这种妖术就是设想自己的思想渗入到某个人的内心深处。

    93

    在这条道路我似乎走了许久,这段沿着河堤通向地平线的道路——它可以通向一个乡村温泉,也可以通向那片盛产菠萝蜜的好地方,还可以通向墓地。多少年来,护城河的堤岸蒙受着树叶的喧嚣和撒谎的事件,它的故事占领了僵死的真理和倾覆的变化,它就像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躺在夕阳之下,怀揣着迷茫而无限的欲望。它总是观望着,而它知道通往前面的、通往永恒的魔法的惟一途径便是通往一个最悲哀的深处。我抬起头来,想象使自己消融在春天河流的流速中。

    94

    而他们并不希望死亡,是窒息的沉闷之气使他们接近死亡。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娇女与安江居住的门外,而疾病总是面对死亡,他们焦躁地忍受着疾病,这是一种除了活下去之外的惟一一种等待。我举起手来,我身上虚弱的力气使我摆脱不了紧张、怯懦、痛苦,但是我仍然要见到娇女。

    95

    娇女与故穗坐在院子里,她们俩都同时斜靠在椅子上,我在那种时候看到了两个女人的影子以及她们从出生以后面对的一种最难以表述的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是谁在说话,有时候是娇女,有时候是故穗,她们俩的长发从椅子的后背垂下如瀑,几乎接触到温暖的春风。她们的声音已似乎投射到了远方,投射到了风中呜咽的一个又一个奔逃者的形象和狂奔的树枝,她们俩在追忆许多故事中的风光,包括美丽而易碎的瓷器淹没了呼吸的器官,沿途失修的窗户飘出浓厚的炊烟和薄雾;包括另一些代表古老的格局和令女人们不寒而栗的男人的身影,她们甚至讲到了跟男人交媾时的欢愉和双重抚摸中疑虑重重的背景和忧伤。

    96

    后来她们终于看见了站在墙壁的藤蔓下的我看着两个虚幻的女人的形象,她们同时从竹椅上立起身来,叫出了我的名字。

    97

    故穗站起来朝旁边的火炉看了看,刚才我没有嗅到满院子回荡的草药之气。由于药煨的时间太长,药罐已散出一些焦味,故穗往药罐加了一些水。娇女睁大双眼看着火焰,有几分神经质地说:“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了,我的母亲当初也是坐在故乡的院子里,我为她煨着草药,她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梳着那稀疏的长发,还总是说:‘这些草药使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次我离开了一会,她就将药罐和火炉抛进粪坑里了……”娇女突然用手按住胸口:“我又嗅到了那股粪便的味道,给我一只盆,我要呕吐了。”

    98

    娇女呕出了半盆浓浓的草药,她抱怨地指着盆里的呕吐物说:“这全是一堆粪便,你们将火炉和药罐抛进粪坑里去。”她的目光疯狂而凄厉地逼视着我和故穗的脸。故穗提着那只火炉走了。娇女这才好像丢开了一件十分荒唐的心事,重新坐在椅子上,夹杂着恐怖也夹杂着忧虑叹了一口气。

    99

    医生重又出现在娇女身边。此刻娇女正闭眸小憩。医生观看着娇女的面庞,看着娇女飘着草药气味的苍白的嘴唇,那强烈地抗拒着疾病的痛苦和草药的嘴唇。他把娇女的右手轻轻地摊开,观看着手中的纹路和血质的颜色。他就像在一种四季飘溢的气息中洞察附在某病体之上的秘诀,而这是一种忌讳的秘诀。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那种有增无减的毒素正弥漫向娇女的全身。当医生留下几包西药准备离开时,我尾随他走了出去。

    100

    医生的身上同样漫溢着一股浓烈的西药味道。我和她站在古铜色的大钟下面。他的视域随着钟摆向前急行。我们周围,是小镇惟一显得开阔的广场,左侧是一座有长长历史的电影院,右侧则是青砖垒成的城墙。医生显然在思忖怎样回答我提出的关于娇女疾患的问题,许久我才听到他缓慢的声音:“娇女的生死是她个人的事情,她很可能明天死去,也有可能不死,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呢?”

    六

    101

    医生的双眼是那么冷酷。我刚想说话,却见镇里那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操起了那根粗大结实的绳子,老人攥紧了麻绳,钟声响彻云霄。我看着那架经历了生锈、积垢、时间和风雨的钟在老人的力量中冲出异常的速度,宣告白昼过去和黄昏来临。敲钟人望望前面参差不齐的房屋,他抛开麻绳,从一片渺无人烟的开始腐烂的草丛中走过去。拐过砖屋,进入了一种确实的暮色,然后消失了。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望着我说:“我已经在这座小镇做了十年医生,十年前我回到小镇时我医治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未婚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病得那么厉害。我眼睁睁地看她在一片灰暗的残屑中挣扎,每天望着她的身子躺在一种散发乙醚气味的黑暗中……我相信我无力医治她失控的血液和被毒素蚀空的内心,但我仍然寄希望于堆集如山的用于推迟死亡的药品和手术器具,尽管它们像神秘的匣子和陷阱。生命于我们是那么短暂,从不受我们支配,而我们活着时总竭力到达生命最远处……”“后来,你的未婚妻去哪里了?”我问,“她死的时候,身体内已经滴血不剩,因此她在最后时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对我说:‘帮助我死去吧!?’”

    102

    英良最近总是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卧室中。一遍又一遍地吹奏那曲拂动着蒙蒙细雨的乐曲,仿佛随同娇女的疾患进入了一种最为苍白的光景,为此,我想跟他仔细谈谈娇女,谈谈故穗,谈谈这座小镇。这确实是一个有着细雨吹拂的春天的晚上,我记得我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窗外无声的春雨使英良的笛音飘得很远,一种怅然若失充斥着小屋。

    103

    我那一次见到娇女是在火车站,你告诉我她叫娇女。后来我见她每天随同母亲去那间绣花店。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音子。自从看见她以后,我就仿佛进入一种漫无止境的彷徨和等待之中。母亲看出我的渴望,她曾经对我说,那一天她从花店出来找到了那条小路,当时我手里握着笛子,望着空旷的路面,母亲的脚步是那样轻,她踏着一层层的树叶到我身边。母亲这样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儿子,你需要娇女,你像中了邪一样需要娇女。我当时紧紧握着笛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母亲继续说,儿子,听母亲的话,忘记这个女人,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镇静地说,娇女决不会随你的笛音去远方,娇女快死了。母亲看着我那张分崩离析的面孔说,我们镇里的那位老人,她什么都能看见,她能看出你的心事,我请那位老人预测你与娇女的前景,老婆婆闭着双眼说,让你的儿子远走高飞吧!这女子不能被他带走,不能伴他去走更远的路,这女子的体内已经积满了病菌,这女子会在一个春天的晚上死去。离开她吧!别惊扰她最后的梦境。母亲走后我看着这条灰色的小路,我凝视着越来越稀释的空气,看着母亲的声音被空气淹没,我就像在一段笛音的激扬中清洗这复杂而隐秘的意境和氛围。那管炙手可热的笛后来改变了焦躁的风格,变得平缓、安详,叙述着我眼里的那个娇女的全部形象。

    104

    我在英良的声音结束后突然问自己也问英良:“那么,娇女会死吧?她难道真要死?她那么年轻?”我想起了医生的未婚妻,我想起殷红的血流从娇女的器官中溅落、弥漫开时,娇女那双蒙受毁灭的眼睛看着窗孔,她会希望自己死去吗?

    105

    我最后一次见到娇女是在一个被阴郁的冷气弥漫着的星期五。这一天娇女躺在床上,安江正给她换床单。我再一次嗅到了那天清晨的血腥味,我听到了安江的声音:“娇女昨晚又流血了,现在刚刚止住,她虚弱极了。”娇女听见我的脚步声她轻声唤我过去,我坐到她的身边。娇女此刻的面庞就像镶嵌在一个瓷器中央的苍白的画像,像一个虚幻的女人正与一片云雾遭遇。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的故乡遍布着丛生的青藤和花木,每年的大部分季节我都要与伙伴们坐在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的地方绣花、讲故事。那时候我听到不少故事。在青藤和花木的后面有一口井,关于这口井有许多传说,我们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故事,坐在井栏边缘想象那个跳井的女孩,想象她已变成了鬼……”

    106

    娇女又一次睡着了。她睡得是那么安静,直到冗长的中午的到来,她才睁开双眼对我说:“我已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扶我到院里走走吧。”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她说:“我好像听见了英良的笛声,他是不是又在那条有鸟粪的小路上吹笛?我曾经悄悄地坐在附近的小树林中听过英良的笛声,它就像从深山流出来的泉水一样……那天下午他的笛声使得归巢的鸟儿在树林间迷失了方向,我还记得鸟儿从树梢上擦身而过的声音,真好听啊!”

    107

    娇女的双眼霎时间明亮起来,那种明亮使我感到可怕。因为我听祖母说过人至将死,总会回光返照。我看着娇女的身影倚在椅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感伤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明确、令人不安的可怕的东西正在袭来。就像我站在一片山坡地一个死角上,紧盯着沉寂中那个迅速倒下的人。

    108

    娇女自杀的那夜,小镇上的人都在诱人的春夜中做梦,包括二胡手安江。他忽略了这个女人面对着鲜红色的雾幔选择的最后结局。实际上,半夜之后娇女的器官又在流血,她用被子掩住身体以免血腥味充斥卧室,然后她摸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锋利的水果刀。她当时的心情一定非常沉静,因为当她割破全身的几条重要的血管时,位置都很准确,而且是一刀即断。当安江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时,已是拂晓,他叫了一声娇女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

    109

    娇女在春天的早晨流空了最后一滴血,血液淹没了她苍白的躯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令人骇然震惊的死亡,鲜红色的血液凝固了娇女的手臂、长腿。球形的乳房上戳了个洞,血液倾巢而出。她脖颈上的几根细细的血管还似乎轻轻颤栗于晨风之中。因失血变得透明的皮肤此刻是那么安静,全然没有呻吟,痛苦,悲哀,迷惘,以及热情。当我用块雪白的丝绸盖她时,英良轻声说:“让我看看她。”

    110

    英良伸出颤栗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和眼睑。他的手此刻似乎掌握着这个令他心碎的女人的死亡之谜,掌握着她短暂生命中那些春天芳香的山树篱中的恐怖和欢乐,也掌握着她光洁的前额淹没于一朵又一朵绣制的花朵中的喜悦。他睁大着双眼看着死去的女人。

    111

    娇女的葬礼是在上午举行的。参加葬礼的人群,聚满了那片开阔的广场。当敲钟人拉响麻绳宣布葬礼开始时,人们睁大双眼凝望着死者毁灭自己的那个世界。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评价这个女人的死和她短暂的生命。我试图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医生,在安葬队伍的后面我看见他。他一身黑衣使他显得更加阴郁。他觉察到我的目光,来到我身边。我们都想开始说第一句话。安葬队伍经过那片樊篱时,我告诉医生娇女生前最喜欢来这里散步,她喜欢仰看樊篱中的花朵和荆棘。

    112

    医生说:“如果谁不从这里经过,如果谁不喜欢仰看这片樊篱,并且走进去,走到香气扑人的地方去看荆棘,那么,他们就是一个不死的人。然而,世上是没有不死的人存在的。”医生又说:“我也经常去里面,我曾经在里面恋爱、读书,在里面睡午觉。”

    113

    又到那片墓地。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从未来过这里。春天的墓地长满了绿色的小草,苹果树、核桃树相继开花。棺柩落入坑里时,人们眼前一片模糊,所有为娇女祈祷的嘴唇都变得灰白。医生搀扶着我,他见我身体一直颤栗,轻声说:“别到前面去,你就站在这里,别到前面去。”

    114

    无数年过去之后我和哥哥英良生活在一座四季大雾弥漫,但四季如春的城市里。我们经常坐在一起回忆着那座小镇。那座小镇上仍然生活着另一些我们熟悉和眷念的人们。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英良为什么在离开小镇时没有带走那个美丽的花店女主人故穗。我终于在一个安谧的日子向英良提出了疑问。

    115

    “音子,当娇女决心要嫁给安江时,我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碰到了故穗。当时她站在护城河边想跳河,我拉住了她。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一种不同于娇女的气息。在一种相同的寂寞中,我们相爱了。然而,在娇女自杀之后,在我将笛子放入娇女的棺柩之后,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重新嗅到了娇女身上的那股体息,它是这么强烈,以致阻止了我向另外的女人靠近。还记得我们悄悄离开小镇的那天早晨吗?在火车站,我看见了故穗,她站在一片草丛中,在火车启动时向我挥手……当时,我并没有告诉故穗我们离去的时间……这个敏感的女人。”“她像那些鲜花一样美丽。”“是的,这些妇女,她们的体息将伴随我在今后的时间中生活下去。”“包括娇女的体息吗?”英良凝望窗外驰过的列车:“我第一次用手接触娇女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然而,我的手是那么灼热,她的气息使我永远想起一种令我难忘的芬芳。”

    116

    而我的观望却没有结束,它抵达那座由红色樊篱围成的南方小镇,有一些活着的人生活在里面,有一些死去的人躺在墓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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