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午夜敲门时犹豫了几分钟,漫长小车上的旅程使我一直在昏暗中不知所措,离开家的五年缩小扩大了精练的弦琴,使我写完家的地址终于赶回家的门口时一阵茫然。这座古老的小镇被低矮房屋所环绕的典型家园美丽苍凉。我家的门牌斜插在无数矮房子的中间,显得安全,稳固的棕色大门磨光了它的原初本色,在我脚下是四方形的石板拼叠成细长细长的小巷。我犹豫的原因大多是因为那些最明亮和灰暗的日夜漂泊中——家的名字是彻头彻尾的歌曲。当我终于抬起手敲门时我的额头扭动起来,当我的母亲为我打开门时,她平静的凝视让我在几秒钟内无法正视我的母亲,像无法辨认字迹模糊的石头的生命。为了另一种结合夜与夜的语言游戏,那惟一的游戏让我从强烈的雾中冒出我的指尖:我们年岁越长,对于眼前最亲近的东西便激动不安。血缘关系一直是我身上流淌得最顽固的河流,每一次丧钟接近耳鸣时那股殷红的血从脚下贯穿到我的肉体。母亲实际上没有多少变化,母亲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碰到的神情最忧郁然而从不细诉痛苦的人。我和母亲经历了一番空洞而荒凉的凝视之后来到客厅。对于我们,那些忘却了的东西是苦难中的垃圾那些铭记下来的东西是最纯净的真谛。母亲将我房间的钥匙交给我,告诉我那里面一直没有人住。然后母亲将我的房门打开,我立即嗅到一股从未嗅到的气味:“母亲,这房间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味道。”“可能是你父亲的味道,你父亲临离世界之前他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要睡在你的房间。”“父亲逝世了吗?母亲。”母亲的目光暗淡下去又浮上来:“我没有告诉你。”母亲为我铺开床单用她的手抚平床单上的疼痛,她就像接待一个十分遥远的亲人而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苍白的嘴唇始终想说什么,看见我站在那里母亲对我说:“睡吧!不要想那些死去的人。”
母亲在沉静中没有脚步声就消失在我的房间之外了。它们在寥寥无几的星空中隐现了一下又一下,组成的那些容貌使我禁止不住颤抖。很难想像呈递的白纸上面爬满什么样的蜘蛛,更加难以想像的是那种惋惜时光的东西竟然使我在回家的第一夜就恐怖起来。我甚至不敢呼吸不敢大口呼吸一下没有鸟儿飞动的夜中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回忆,没有奔跑便没有了时间的秩序。现在,我盯着室内每一件东西,我的书像一堆彩色的废墟居住在四面墙下,这些书使我的眼睛闪亮起来,介于那种许多不同类型的野兽般的绝望和兴旺时期,我抽出一本书竟然是《圣经》。那些密密麻麻的巡游的颂词形成了血腥的痕迹。没有读任何一行字我就发出命令:“你睡下吧!今夜从四面八方围住你的宠爱你的是《圣经》。你睡下吧!”
然后,我掀开被子上床后又嗅到了那股父亲身上的味道。我闭上双眼:父亲在一间空空洞洞的房子里跟我对话。
“广远,你知道我从未爱过你的母亲。”
“我不知道这件事,父亲。”
“我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我的儿子。”
“父亲,我不明白你跟母亲生活的三十多年。”
“广远……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
“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我醒来后回忆这段梦里的对话时周身滚烫,眼前浮生着一片片的骨骼我后来一定从那些残骨中游过去了。因为我再次进入梦时没有梦见什么,我只看见了蓝色的海。除此之外,海边没人没风没海鸥没有沙滩。
当我沉浸在空幻的局面中又一次醒来时,母亲站在我的身边。她的美丽使我意识到这是回到了老家,躺在老家的床上。母亲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前额:“睡好了么,广远?”
夜已散尽。窗前的晨光到达我的手掌,我从那张温暖的床上起来,吹着口哨。
我告诉母亲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梦见父亲了。母亲端着盘子出来,盘子里盛着正冒热气的烤饼。母亲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顾往厨房里走,第二次端上来的是一大碗有树叶香味的油茶,我再次告诉母亲:“我梦见父亲了。”
正在我说着话时,我看见我的小妹平子从外面回来。我看着平子穿着一身连衣裙忧郁地昂着头从那道棕色的门里走了进来,她穿的连衣裙的颜色是纯粹的黑颜色,直到平子走到我跟前时我才明白一个事实:我的小妹已经长成像紫丁香一样忧郁一样蔓生着极乐鸟的声音在黄昏到夜晚这段时期无限漂亮的女人。她出落成了典型的女人——从少女到妇人是一个过渡时期。平子抬起头看见了我,她的声音从嘴唇里亲切地飘扬出来时:我看到了她的牙齿,雪白地排列着一组音乐。
平子挨着我坐下,我一直用一种抚爱观察她的前额。我想起那个同我妹妹的前额一样光洁宽广的女人来。然而,我控制了这种情绪。
第二天:绕过去看见那只鸟
阳光照耀着我家小院的时候,平子端了两把竹椅叫我跟她在一棵绿橄榄树下聊天。平子首先坐在那里幽默得像一个始终怀抱橄榄树的神话女人。我从屋子出来穿着我那件流浪时每天穿的红色短衫,遇到平子的目光时平子叫我过去。我听着她在遥远和缥缈之中告诉我一些我出走之后发生的故事。那些消息非常平淡,当我问起辛纳时平子用更平淡的语气告诉我:“她结婚了。”
“她为什么要结婚?”我的声音刚喊出就让我感到地不痛快。后来,我站起来抓断了一条橄榄枝,我嚼着一片叶子感到涩得像从阴暗地道里流出来的钱币。
“她还画画么?”在这个瞬间我对辛纳的兴趣使我惊异。
“画。”平子将手放在发黄的竹椅上,微微侧转身告诉我:“你应该去看看辛纳,在这座该死的小镇只有辛纳爱过你。”
“我应该去看看辛纳么?”我走到平子的身边,显然不知如何办。
“你也爱过辛纳,对么?”
于是,我没有回答。乘着这个长久的空隙走出去了。我来到小镇的中心沿着那条四方街这里多年来一直是最热闹的地方,在街的中央一群老媪在卖新鲜的花,从我小时候每天路过这里去上学的时候,每天早晨都有老媪叫唤着卖花。她们掉了牙齿的声音在人群里绵延不尽“卖花,最新鲜的玫瑰,茶花,卖花哟”。我最初并不喜欢那些花,事实上十岁至十五岁我都毫不注意她们手里抱着的那些鲜花。直到那个对我来说——最初迷人的早晨,我进入十六岁的某一天早晨,那个小镇上最清爽的女孩从灰青色的四方街踩着斜照的阳光走到那群老媪前面时我才发现——这条街的生动美丽。那个早晨我看着她,她显然不会看见我,她买了一束白玫瑰花便消失了。以后的任何一个早晨我都看见这个女孩走到老媪身边取走一束白玫瑰花。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男人同她并肩来取白玫瑰花。这个男人在隐隐约约中我感到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扬子。他们急匆匆从四方街消失后我感到一阵空旷一阵无法透明起来的焦躁随之在我身上来回流窜。
“广远。”
这个声音蹒跚到我身边时很快清亮起来。我在他们的头顶中在那些苍白的光线中看到了辛纳,她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穿一身显然是自己设计的布裙走到我身边。
“回来了!”辛纳的呼吸浸透了那束白玫瑰花的雪白灿烂。
“回来了。”我看着这个丰满起来的女人在小镇的石板上婷婷玉立,她那水的流淌的声音水的透明的皮肤使我回到从前。
“你结婚了?”
“结婚了。”
“还想出去流浪么?”
“我不知道。”
“到我家来坐坐吧!什么时候都行。”
“我还不知道你的丈夫是谁?”
“当然是扬子。他去外省美术学院进修去了。”
“那好吧!我晚上来找你。”
辛纳消失之后我才想起来我从家里出来正是要去找辛纳的。于是,我跟在辛纳的身后跟着她的影子向她的家走去。这种时刻,恍若有一些形状古怪的手指着前面,告诉我在那里!在哪里?就在那里!你眼睛注视的地方!在哪里?就在那里你脚步行走的远方!在哪里?在那里,就在那里顺着你的影子而去的地方!在哪里?就在那里在栩栩如生的眼睛里。
在我跟着辛纳的影子行走的时候我经过一座小楼,这是本镇最奇特的楼,我当然记得除此之外是因为这楼上住着我的好友西影。西影是我认为最能够写出锈迹斑斑的诗的惟一诗人。我听凭脚在下面行走的方向的牵引来到了这座小楼站在门外敲西影的门。
平子坐在里面。西影对我的到来并不惊奇,好像是平子告诉了西影我回来了。我刚刚进门就触到了里面那种不安宁的气氛。他们俩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容争辩的傲气,即使将地板钉满尸布他们俩人也不会从那种傲气中低下头看看血迹斑斑的人形。
“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我走了。现在,我意识到这是中午。热气上升使我进入了夏天。现在,我极想去护城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就像我的少年时代一样。来到那条河边时,河道上没有一个人,这正是我盼望的情景。我在河道上取出一支烟,烟从喉咙里出来我在烟里看着这条始终干净的河——流淌着树叶的河流。脱完衣服跳入水中使我很快进入了一种期望得到的快感之中。从河水到河水,从我的游动到水的游动,全都是一种水的运动。我很快想到当年我与西影在这条河水里游泳的情景来:
我们一直在那条围绕着小镇的护城河水里练习时间的关系,小时候我们在夏天裸着躯体游到堤岸上晒着已知的梦未知的梦。我们俩渐渐长到了一定的年龄,体外发出的象征证明我们要依赖于更多的深远、弘富的条件进入另一种无始无终的偶然的路上去。我们注意到了每一年总有仪葬沿着护城河水流淌,那些举行仪葬的人们穿着白色的上衣拉着翠绿色的挽联。西影说:“有一天,我们也是被仪葬的人。”我说:“不对,可能是我们先仪葬我们的父亲母亲。”西影说:“不管怎样,我会死在你们的前面。”我说:“你是骄傲你会独立地死在我们的前面才这样痴人说梦地期待一个死。”西影忧郁起来感动地说:“也许我们谁都不会先死去。但我们会死于健康。”
“你瞧,辛纳游过来了。”
辛纳从上游飘着她的手臂、头发、脖颈下来,托着她的脊背上的亮光阴影游了下来。
“你们俩人晒太阳啊!”
辛纳到了堤岸,她的皮肤上溅满了水珠,长得可以舞蹈的手臂让我耿耿于怀。
西影裸着上身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河堤。他高大的线条使我突然望着辛纳手臂上的水珠忧伤起来。
我对着那场黄昏对着辛纳后来我们进入那一望无际的散发着麦田味的田野。绿意盎然的风吹着我们湿润的皮肤,这个最初的女人解开紧紧裹着乳房的蓝色带子时我隐隐看见母亲的身影……就是说当我和辛纳躺在一片麦田中间时,我在辽阔的天空下面看见另一片麦田里传来母亲的呻吟。最初,我刚刚用变得柔情的手臂抚摸着那条蓝色带子紧紧束起来的脊背,麦浪吹送过来的呻吟使我的手突然停住……我倾听着那种除我之外任何人也无法听到的呻吟声逐渐消失……“广远,”辛纳躺在我的身边用手臂摇摇我。
眼前是广袤得悲哀起来的天空,群星灿烂的宇宙。我热切地渴望它的冷漠流到额头来。当我们从那片麦田回到家的时候我第一个印象就是母亲坐在竹椅上绕毛线的姿势:母亲镇静地坐在那把竹椅上,她的眼睛除了那团毛线之外,别无他物。父亲坐在对面的竹椅上喝着凉茶。我要告诉你们:我的母亲确实是我们这座小镇独一无二的美人。
那天夜下,我躺在床上后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永远的错误:因为我想起了那条辛纳身上的蓝色带子。时间似乎不是我的守候的时间,时间的丧失正是对另一种时间的遥控。除我之外,没有人把它称作时间逝去的黑夜…… 第三夜:嘴里的泡沫以及雨夜
黄昏以后就下起雨来。母亲站在屋檐下面汲雨,细小的雨粒砸在青瓦上。我听了一会雨的孤独落到大地上的不言而喻的流淌,抓了一把伞出了门。这把伞刚一撑开我就被它那紫色的迷惊叹,雨洒在伞上的声音使我突然产生暧昧的忧郁。紫光辉映我的头发,证实我被紫光照耀着去那条我最熟悉的路上。谁也无法支配我们究竟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判断出来的那些图像,到底是人的影子还是幻像。我就这样站在辛纳的面前,左手拎着那把紫色雨伞,辛纳坐在窗口的形象吞噬着嘴里无法闭合的语言。她站起来去找什么,拖着她设计的布裙,这个夏的黄昏,跟所有的夏的黄昏一模一样。平淡起来的水来了,我就畅饮着水里我指纹上的一条条纹路,而一条条纹路到底在哪里?在纹路诞生的地方?我只顾看那只杯子我的纹路,杯子向地上抛去,地上多了一片碎玻璃。
“烫手了么?”辛纳问。
“这是第几只杯子?”
“第三只。”
灯灭了。我与辛纳又回到从前的黑暗中,我们总是隔开一些灰尘讲一些很久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们有一种对阴影的特殊热爱。我好久没有看见辛纳抱着手臂的微笑了,她坐在我对面那只黑色的沙发上,玲珑小巧的身子被宽大的布裙斜裹着,使你眼睛的距离感加强,穿插在那一块块白的血中,红的黑中,蓝的水中,像是面对一个坐在石阶上的偶像,那一瞬间,我突然被辛纳身上披到腰下的长发所形成的畸形的黑所目击,在那里曾经是我们畸形的游荡不息的夜晚天空,游荡不息的睡梦的血在1983年的夏天我们站在四方街的空间,午夜的小镇正沿着一种虚幻的岁月悄悄散发出它们苍白的血迹。当我告诉辛纳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这座小镇时辛纳的泪水从闪亮的睫毛下在密集成群的多年的如痴如醉中洒入我的衣袖,我紧紧将辛纳藏在我的手臂中,她的身子抽搐着让我想到某一个夜晚她坍塌的模样。在我将她藏在我手臂的时刻,我看见一只灰色的小猫从四方街的那边轻轻而来,那只猫的腿纤细坚韧,迈着小步悠悠然然地散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从前面逼近,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带着一阵凉风,它的声音从异样的腥气横生的四方街上穿过去后突然又转回来沿着四方街旋转如风,在它旋转的中间躺着那只猫,然后摩托车掉转身驰出了小巷。它的声音消失不久,另一种声音像是从天堂漆黑的小径摸索着一根波涛如风的缆绳,一个老人出现在四方街中,他的拐杖在石板上簇拥着寂静的声音,那个老人走到那只死去的猫的身旁,然后他将猫研究了一分钟,用他的拐杖将那只猫挑起来,那根拐杖挑着那只银灰色的小猫就像挑着一面旗子——仪葬的灰旗。那个老人将他拐杖上的小猫带到一座矮墙下面,他在那里默站了几分钟,然后慢慢走了。我一直看着这个局面,当辛纳从我手臂中出来时,我问她看到了没有。
“那只猫,它死了。”辛纳的眼睛突然安静下来。
“你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
“午夜是死的季节。”
“你如果死,你会死在什么时候?”
“死在午夜。”
“你呢?”
“你知道我从来不想死。”
“但你总有一天会死呀。”
“你希望我死么?”
“你也希望我死么?”
辛纳将长长的黑发放进手中喊醒了我的回忆:“广远,你肯定想到了那只猫。”她那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撼动我,那使我与她无数次从护城河水上岸躺进那片麦田的时候;那使我们俩爬到小镇那片血红的山岗在那里望着荆棘丛生的遥远以及蔚蓝得让你紧紧闭合洁白牙齿间的欢呼,我都从来没有进入这样的温馨。
我走过去抱起辛纳将她玲珑的身体放在她翅膀凋零的颤抖声中。我对她说:“再继续下去,别放我走呵!辛纳,再继续下一次。你听见外面的雨声了么?仔细听听沿着小镇密密麻麻的雨水呵!或许明天早晨我就死了——别放开我,我真是太累太累你知道我的流浪么?那些云真太高太洁白了那些沙漠我在沙漠上遇到了一个女人。辛纳,再继续下去吧!望着那些倾斜的线条别睁开眼睛别睁开啊,辛纳——辛纳!真棒呵!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这个黑暗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广远,广远,我又看见了那只灰色的死猫。”平静展直双臂覆盖着我们的前额。
“我也看见了那只死猫。”
“还下雨吗?”
“还在下雨。”
“雨水太多了。”
“是啊!雨太大了。”
第四天:同母亲坐在橄榄树下
太阳出来后,我才从辛纳家里归回。母亲坐在橄榄树下织毛线,她看到我回来后马上将手里的毛线放下去,我走到母亲身边坐在竹椅上。一夜的雨水洗净了天空,空气鲜美得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呼吸。
“吃早点吗?”
“我不饿,母亲。”
“昨晚睡在哪里?”
“在朋友家。”
“你见到辛纳了吗?”
“见到了。”
“她嫁给了那个美术老师。”
“是啊!她嫁给了扬子。”
“你全都知道。”
“我全都知道。”
“你昨晚去辛纳家去了。”
“……”
“我看见你去的。”
“你看见了,母亲?”
“我跟着你出去就看见了。”
“为什么?母亲。”
“我不允许你被这小镇的女人吞噬。”
“她们不会吞噬我。”
“她们会杀了你,广远。”
“……”
“广远……”
“杀了我也没关系,母亲。”
我仰躺在竹椅上,消失了的白昼出现了许多的蜘蛛,让我用手整理蜘蛛在形成网后遁逃而去的影子,起初,我用幻想布置这张网,因为母亲的声音为我的这张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意,我仰躺在竹椅上闭上眼睛想像鸦雀无声的空寂:在一张银灰色网里,我先是将一个头放进去我用鼻子闻着里面有蜘蛛在很久以前经过迷漫留下来的蜘蛛气味,它们稳健而有节奏地抚摸到了我的第一根头发接着抚摸我的第二根头发在第十根头发里蜘蛛怜悯起我头发上的漆黑它摊平那团萧瑟已久的寒凉让我的身子垂直进去,我就站到了那张幕布一样的网中。这时节那种丰满的天空告诉我:住在里面走出来,你都需要天空的健康。我就住在了里面,晚上走出来,在一个散步的地方我看见了我的躯体。我仰躺在竹椅上想像我构思的网中一个缺陷:我既然能够从那张网里出出进进,那么,我的肉体休息的地方是哪里?
我睁开眼睛用手抛去了这张虚构的网。母亲仍然端坐在阳光下矜持而熟练地织着那些线。我知道母亲现在的心绪肯定不安、忧虑。我决定缓和一下气氛让我的母亲轻松一些,真正轻松起来,但我刚决定做这件事就感到是多么艰难,因为我一下子就看到母亲的脸上罩着一种我看不清楚的含混迟疑的光,这些光使我变得无处逃遁。但我决定,我再次决定要使母亲慢慢轻松起来。
“母亲……”
“你要说些什么,广远?”
“我想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父亲的墓地看看,我想,坟上肯定长了不少草。”
“你很爱你父亲,广远?”
“是的。我也爱你,母亲。”
“你并不爱我,广远。”
“为什么这么说,母亲。”
“你如果爱我,你就不会去找那些女人。”
“母亲……这是另一回事。”
“广远,你不知道你的母亲多么孤寂吗?”
“母亲,我知道。但我也孤寂……”
“我是说……”
“你是说让我仅仅爱你一人,对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找那些女人?”
“母亲!”
“……”
“我找那些女人是因为我喜欢她们。就像你当初喜欢父亲一样……”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的父亲。”
“但你肯定喜欢过其他人……”
“广远……”
“母亲。你不用告诉我什么。”
我站起来。徒劳,太徒劳了。空气里的忧郁紧紧地毫不犹豫地就主宰了它们应该主宰的一切,包括这一次我与母亲的谈论也如此。我疲倦地站起来但我又不忍心马上离开坐在橄榄树下的母亲,我站起来在母亲身边走来走去,有一种什么东西让我不能离去也不能坐下来。我困了,彻底的困倦。
然后,我再次坐下来,看着母亲的手在那些彩色的毛线中荡来荡去。橄榄树如同梦魇一般摇下来一片片叶子,风不大,风衔着夏天的浓重而炎热濒临额际。
母亲坐在暗淡中坐在橄榄树的风中,如果我肯稍稍抚摸一下记忆我肯定会回忆起关于母亲的许多流动的衣服。然而,困倦,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如此困倦。
我又一次闭上双眼,从母亲身边逃走,在那些淡淡的微笑中困倦下去。
第五夜:沉湎的图景
天黑下来以后我就插上了门坐在窗前。下午开始我就深感无聊,我好像一直没有见到平子,我在她房间里坐了半小时,抽了五支烟,平子的房间全依靠蓝色围困那些忧郁。我极想见见平子,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实际上我回家这么几天很少跟平子在一起。平子房间里很潮湿,在湿润中坐着站起来都弥漫着平子的气息。半小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晚饭是我和母亲俩人吃。我问母亲是不是平子经常不在家里吃饭,母亲说更多时候在学校,星期六,星期天大都在家里。我这才想起平子的职业,平子从师范院校毕业后就在小镇的中学当音乐老师。
黑下来的天空我坐在窗前看着黑夜潜流在皮肤里,我没开灯,我需要在这个夏夜没有生机没有想像没有记忆的坐一会儿。母亲敲门问我这么早就睡了,我告诉母亲有些困所以就睡了。坐到十一点钟,我麻木起来后打开了台灯,这时我想躺在床上松弛我的神经,掀开被子时我又闻到了刚回到家的第一夜父亲身上的气味。我将手放在头上枕着我的头:我开始想念父亲。
这个晚上我很轻易地就想起了父亲的形象。他年轻时代可能英俊过,我是从他青年时代的照片上发现的。忘记的却什么都忘记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客厅里吵架,他们没有发现我回家,因为我一直站在客厅的门外听他们在吵些什么。
父亲:“你应该知道这些。”
母亲:“我知道得比你要多得多。”
父亲:“孩子们都大了。”
母亲:“我知道如何去爱他们。”
父亲:“你太简单,你太简单。”
母亲:“我最不该做的事情恰好我做了。”
父亲:“你不该做的事情是嫁给我。”
母亲:“我们这个家迟早要完。”
父亲:“你希望这个家完。”
母亲:“在我们都死后这个家才会兴旺起来。”
我记得母亲最后一句话让我听了很难受,我很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那以后家里不再发生什么!但有一种隐隐的我无法说清的东西告诉我的感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家里要发生什么。最后直到我长成青年离家出走的那一年也没发生什么。父亲母亲身上始终有光,慰藉我们每天醒来的时辰。
好啦!不想父亲了。我将被子拉到肩头来抗拒着父亲留下的气息。现在,我叙述着那件梦境,我记忆里承受的有关父亲的东西实在太少,但非常奇怪的是父亲总喜欢在梦境中与我谈心。这天晚上,我与父亲坐在一个很灰的台阶上,父亲穿一身碧绿的衣服连鞋子都是碧绿的颜色。我则穿一套棕色的衣服,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又犯病了,广远。”
“父亲,你感到不舒服?”
“前面的景色是什么?广远。”
“是小镇的早晨。”
“再前面是什么啊!好像是你的母亲。”
“母亲没在前面。最前面就是一片大雾。”
“大雾的颜色呢!我老了,什么都看不清。”
“大雾的颜色是白色的……”
“你说大雾的颜色是白色的么?”
“一点也没错,纯粹白色的雾挡在前面。”
“广远,那你都想干些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想干了!父亲!”
“在那么多人里面,你什么也不想干了。”
“父亲,我们回家去吧!母亲在家等急了。”
“广远,我们刚刚出来啊!坐一会儿吧!”
“再坐下去就有人上来了。”
“你害怕那些人上台阶么?”
“你冷吗?父亲。”
“真有些冷啊!我不该穿绿衣服来。”
“那回去吧!”
“等会儿吧!等那些人上来我们就下去。”
我们就抱着手臂坐到天黑下去。没有谁上这个台阶来,直到午夜也没有人来临。父亲就睡去了。我摇了摇父亲怎么也无法摇醒他。
天亮了。母亲在门外敲门,告诉我起床吃早点。
第六天:星期六的时间
任何激情都隐去了它们的危险,吃饭,睡觉再起来迎接从小镇传来的鼓噪声以及那些膝盖上缠满的衰老之病。我很多时间都在看我写出来的字,一排排汉语伸进我的手臂在汉语里水落石出的寓言告诫我再睡下去吧!于是,我就继续睡觉,嚼着那些饭粒中的恶心,同时也嚼着穿过无数烟尘时我的疲倦,厌倦。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我连出门的欲望都没有连上那条去护城河游泳的激情都没有。我最富有的是看着我的影子走来走去。这当中母亲常常奇怪地边织毛线边用目光洗涤我的影子,只要我发现母亲的目光在洗涤我的影子我就背转身去,将脊背留给母亲。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母亲也心满意足地织着毛线,她的快感所有夏天的快感或许就是看着她的儿子围着母亲的影子散步。我突然悟到了这一点,就像一位阅世颇深的人一样证明了一点点东西,就在那时我痛苦得不知所措。
“广远,你最近没写书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一股股浊音中回旋了无数次突然清脆起来让你在静静的橄榄树下散步时看见了一条狭长的黑暗浑圆地强大起来。
我盼望有人从那边棕色的大门里走进来。盼望无论是谁,只要他来到我的身边站在我影子的前面破坏母亲给我留下的空间感。谁都没有来,在这个世界,谁?无论他们是谁都在恻隐之心中度过一天一夜。无论他们是谁都有力量和漫长的日子挥霍快乐的权力。所以,期待别人来到我的身边——简直是妄想。
我又坐到了母亲的对面看我的母亲在橄榄树下突然微笑起来。
“广远,气候好一点你就写书吧!哪儿也不要去!别再去找那些女人。”母亲说话的动态一直那么饱满,我将头仰在竹椅上,看着天。
平子的脚步声来临时我仍然在看着那团云彩。母亲去做午饭了,平子便坐在母亲坐过的竹椅上。
我们坐着彼此都没有话语。平子看着垂下来的橄榄枝休息着她的眼睛,一股股热气在空中任意穿巡,我麻木、迟钝、没有锐气、疲倦,这种时刻是渴望噩梦结果的时刻,我突然期待一种不祥的东西到来,简单而没有秩序的来,到我的手心来出落它的残酷,补偿这些连死亡也不会恐怖的脸颊上奇怪的冷漠。
冷漠。消失了,包括什么:是不是还有那些喷泉般忧郁的血液,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厌倦了,哥哥。”
平子睁开双眼聚集着全部的我接触不到的寒冷温情的血缘——看透了我的骨头。
“我不知道这样下去……”
“你终有一天又会走的。”
“我不想走。”
“哥哥,看见辛纳了。”
“看见了。”
“还喜欢她。”
“喜欢。”
“去找她吧!”
“母亲不高兴我去找辛纳。”
“母亲害怕辛纳夺走了你。”
“……”
“哥哥,去找她吧!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晚饭后,欣赏着小镇上走来走去的人群到了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这些我已经陌生的人认识我的人都从我肩旁滚滚而去,他们的面庞上有灰色、粉色、黄色、褐色、绿色的灰,他们溜达在每一个长一点、宽一点、窄一点的大街、小巷、胡同里。我有一个愿望:这是我突然上升的愿望——我要在这些人群中散步。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听见他们的语言在每一片瓦片上飞在每一片落满尘土的人声中飞。一种快感裹挟着他们飞的速度压迫我的两肩,我很希望碰到一个我稍稍熟悉的人同他们一块儿走下去,缓慢地走,消极地走,无聊地走,落后地走,除了走仍是走。在这种向往中,我看到前面有一匹马正缓缓地扬着蹄,它的橐橐声在人群中充满了频促的旋律,但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一匹马——一匹黑色的马,几乎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前面的马他们身后的马他们中间的马他们外边的马。我注意到马出现是一件偶然的事,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它,很可能它确实是偶然出现的一匹马。然后,我跟着这匹马,我跟着这匹从小巷出来的黑色的马来到了小镇的田野上,马走到一片草洼里躺下去,横卧在一片草上的这匹马睁着双眼孤单地望着远方。我坐在马的周围看着马。马长鸣了一声接着又长鸣了三声,天就渐渐被黑色弥漫了。
我躺下去在马的周围没有看见任何人。
第七夜:关于一匹马想到的事情
当她躺在一片金黄色沙漠中揉着我的头发时,从她波涛一样的声音中我听清楚了她告诉我在世界上她最喜欢马。我听清楚以后她就站起来离开了我穿上她那身黄色的长裙,她腰间的黄色带子随风起舞。她又继续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马。我说你喜欢马是因为你是人不能像马那样长鸣不能像马那样奔驰不能像马那样分裂自己。她打断我的声音告诉我:我喜欢马是因为马能够一匹一匹的来一匹一匹的去。她的黄色带子仍在随风起舞,我躺在沙漠上看着那根腰带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她转回来又告诉我: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马喜欢马一匹一匹的来又一匹一匹的去好多好多的马他们在草地上在尘土里走来走去跑来跑去有十匹马就能够建立一个小小的家园有一百匹马就能够让马奔驰起来你想像这些一匹一匹的马走路的情景奔跑起来的情景你闭上双眼就会看到一匹一匹的马来了来到你的眼前。
她吻我。问我看见马了没有。
我告诉她我没有看见马。
我吻她,我告诉她其实我爱马我爱的始终是一匹失败的马。
她跪在沙漠上的影子激动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怀抱欲望的女人。
当我们再次从紧紧拥抱中松开双手时,她告诉我:我们如此疯狂地从一个世界漂泊到另一个世界是因为我们“始终是一匹失败的马”。
那是我流浪途中碰到的一个喜欢一匹马一匹马的女人。
我从小镇田野上的草地上站起来时发现那匹黑马已经没有了。星星已经将冷冷的光垂直在每一片树叶中,成群的黑暗的寂静携带我的脚趾行走起来。进入小镇的街道,看见了西影的小楼,他的小楼在夜中显得深不可测,我又站在他的门口举起了手敲门。西影将我看了几分钟,他房间里的烟雾混合着酒精在萦绕回荡。他用一个淡绿色的酒杯盛满了白色的酒让我一口喝下去。我喝完了那杯浓度不轻的白酒。
“有一匹马一匹奔跑的黑马刚刚从我楼下跑过去。”
“一匹奔跑的马?”
“我很奇怪这匹马为什么独自奔跑。”
“一匹失败的马。”
“广远,我想让平子成为我的妻子。”
“你们在相爱?”
“我一直喜欢她。”
“我不知道。”
“她已经有身孕。”
“……”
“刚才,就在那匹马经过我的窗下时我明白过来了:我要死在这里。”
“那匹失败的马。”
我的心绪复杂起来。西影又递给我一杯酒,西影背靠着墙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他手中的酒杯。他几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在他床边堆集的书扇动着屋子里沉闷的空气,西影打开了窗户,一阵风过来将他桌上的诗稿吹到楼板上,西影无动于衷,我拣起一张张雪白的纸在里面哀鸣着灼热的玻璃磁性的神秘,它的上升或者下降的速度使我保持的冷漠蠕动起来。我在一张纸上读着这样的诗句:
人来了!人来到了楼下墙下门下
人来了!喊着疲倦一个一个出巢
人来了!惊醒我们离开尘土的时间
人来了!父亲母亲们早已跌入深渊
人来了!一颗一颗泪水沉默起来
人来了!人就离开马离开天空离开黑暗
“广远,听见没有,那匹黑马的马蹄声?”
我和西影爬在窗户上看楼下的风景。我们都没有看见那匹马——但听见了马的声音。
第八天:构思小说
直到如今我都记得不断在我耳边延续的漆黑陪着我从西影的小楼出来以后我走回家的路上所思考的事情就是这篇小说的人物他们在小镇出生长大衰老便紧随他们痉挛的手指在一个像春天一样的早晨或许这座小镇将完全成为废墟成为风琴下面的一个深邃的休止符然而这些人物究竟是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的联系是什么却是我期待的感觉我走到大街上这样凉爽的风我是这一次感受接踵而至的银灰色飞到我的额际一切真太典型太乏味太远太近我怎么就碰不到一个熟悉的人跟我走一条路我们的话语积攒着轻轻的疼痛轻轻的痛一旦降临而我们就分开奔跑像那匹黑色的马一样莫名其妙的走啊跑啊走起来跑起来回家去回到家里去吧许多安详的东西将如期降临在家里当你听到母亲猝不设及的使你不安呕吐你就写小说吧想想母亲之外的那些遥远背景当你感到回归是一种厌倦那么虚构一种意义一种别致的道理说服你自己的懦怯也同时试着说服别人帮助别人在夏夜的清风中经历那些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声。
假如死了一个人明天早晨在那条卖花的四方街有一个女人因为爱情的原因用汽油浇在身上用一根火柴就点燃了火焰你被那火焰所撼动……“谁,是谁在焚身?”
我设想了这样一个早晨,可眼下是深夜,我一直在沿着回家的路回家。
我远远看见一个人从墙那边来,他几乎是用肩膀擦着墙行走。我走上前是一个睡着了的人,他就那样靠着墙睡着了,我伸出手拐了拐他的衣袖这个人一动不动。我奇怪得很我叫了他一声他仍然一动不动。我有些恐惧又一次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冰凉如雪。我不相信他死了喊醒了小镇的老人小孩。我最后从小镇上的小孩们脸上看到了他的衰老。我又一次从小镇的老人身上相信了这些老人终要死去。
我没有碰到这样一个情景。
我相信我碰不到这样的时间。
我要回到家去想想这些天我到底在干些什么?这是我一生的状态我必须虚构一些和谐的日子宁静的日子温柔的日子。
我在小镇上行走,小镇正处置一种膨胀一种方兴未艾的东西。它所有的矮房子、矮树、矮人、矮灯、矮墙都在休息。所以,我知道我只有一条路——回家。
门已经关上了,我是从矮墙上攀过去的。母亲大约估计我不会回家了。
我觉得橄榄树下坐着一个人。我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坐在对面想跟这个人聊一聊什么。我听声音好像是一个小镇上的人——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老人。
“你坐在这儿啊!”我问他。他就抬起头来看着我:“想跟我说说什么吗?”我点点头。我们就开始了对话。
“你一直生活在这小镇上么?”
“是啊!”
“哪儿也没去?”
“是啊!”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你母亲的儿子。”
“你认识我母亲。”
“她年轻时是小镇的美人。”
“你年轻时追过我母亲么?”
“当然。”
“后来呢?”
“你母亲嫁人了。”
“你也老了。”
“是啊!”
老人也走了。实际上我面对的是一个无,一场空白,一点积极的遐想。这对于我是否重要我并不知道,由此,我坐在那里一直揉着我的手指骨骼,那种饱满的恍惚又使我在恍惚之中听见了父亲在院子里散步的脚步声。我相信每一个夜晚都将逝去,但我在这里坐在我老家的橄榄树下,树影婆娑,凉风川流,许多事物迷住了我静止的想像:父亲从前是小镇上的小学教师——教图画。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最大遗传就是让我憔悴万分又欣喜陶醉。父亲最迷人的地方是独自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他流动着一双永远无奈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们长大。父亲为什么要那么急匆匆死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思考过而是刚刚思考就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父亲的墓地我很想去看看因为在父亲的墓地上我或许会听父亲告诉我点事情。父亲的模样我不知为什么很快忘记了好像父亲的个子不高但脊背宽广。
天亮的时候我坐在家里。母亲起床了,我听见她的脚步踏着一种孤单,她看见我坐在椅子上困惑的动作便走过来。
“昨天夜晚我一直梦见墓地。”
母亲拢了拢头发,没有一根白发的头发。她忧郁地自言自语。我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她一直对着上空祈祷。
第九夜:在房子里叙述故事
我想念起辛纳来。这件事情刚刚萌芽就让我回忆关于我与辛纳的往事。实际上那些过去的每一天并不都充满了辉煌,然而,在这小镇上除辛纳之外我确实没对任何女人产生过兴趣。辛纳比我要大五岁我是在某一天上午在辛纳去四方街买白玫瑰回家的路上跟着辛纳到她家的。我现在三十多岁,我坐在辛纳的房间里,我已经坐了半小时辛纳仍未归回。十八岁那年我的锐气猛然增添我决心要跟着辛纳的影子。我跟着二十三岁的辛纳来到她的家。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全部的变迁。那天我站在辛纳家的小院我满脸灼热地告诉辛纳——你是我们这座小镇上走来走去的女人。辛纳用一种亲切无比的目光接受了我这句话,她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小镇上有你这么一个少年。当时一种难言的滋味悄然渗入我的喉咙我接下去说的这句话让我和辛纳都吃了一惊——你总有一天会看见我是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辛纳看着我的目光仍然那么亲切无比——你可以爱我,真的。你要是现在有一个十八岁的年龄肯定会相信我当初是多么激动。
“广远,你来了好久了吗?”
辛纳从里屋带着一股油画颜料味出来,模模糊糊的身影上面始终没有摆脱那种凉爽的震荡,她仿佛从我停滞的光亮中出来对于我存在于屋内的躯体是一种温暖。
“我正回忆第一次追踪到这里的时候。”
辛纳笑了。她的笑同多年前一样亲切无比,她坐下来。
“好多天没见到你了。”
“我也有好多天没见你了。”
“家里的人都好么?”
“还行。”
“你母亲好么?”
“你是指什么?”
“什么都包括。”
“母亲总是母亲。”
“你父亲逝世的时候,你母亲披着从头到脚的白衣,走到仪葬队的最前面,当时,你母亲美丽极了。她越是忧愁的时候就越加美丽。你母亲走在最前面,在后面跟着长长的人流,我也在里面。当时,我真是无法想像你母亲身上的耐力。她目光笔直,望着你父亲的路线,很多人都哭了。可我看见你母亲没掉一滴泪……”
“你喜欢我母亲么?”
“我希望你慢慢爱上你的母亲。”
“你知道我现在不爱她,对么?”
“你谁都不爱。”
“连你我也不爱么?”
“你根本不会爱我。”
“为什么?”
“你要我告诉你么?”
“你想告诉我。”
“我并不想告诉你。”
“那么说,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我不想告诉你。”
“你要我走么?”
“……”
“广远,你早该走了。”
“离开家,重新离开这座小镇?”
“你必须清楚,这座小镇不属于你,而你也不需要小镇。”
“我不走。”
“……”
“辛纳,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走。决不走。”
我去开门我走到院子里时才知道这是一个傍晚。天空将观赏这些微小的变化,无尽的唏嘘颤抖着在这朴素的愿望和细小的僵化中一个个的人,他们的环境、幻想,发展着他们的夜晚。
我点上一支烟从辛纳的家走出去,外面的天空突然恐惧起来。辛纳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辛纳的目光微微沉醉地游戏着我的目光。我想将她揽在怀里沿着这座小镇走一夜,我非常想在她的呼吸中呼吸新奇的天空。
“回去吧!广远!”
“为什么要回去?”
太忧郁了!那种我消灭不了的忧郁此时却吞噬了我的情绪,我离开了辛纳我顺着傍晚的风带着我的精神崩溃回到了贫乏当中。这时我看见平子与西影的背影,他们的背影在一条胡同里踽踽穿行。我避开他们俩人的影子沿着另一条道走出去,不过,我累极了。多年来我根本弄不清楚我活着意味着什么?我的家我们的小镇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无法遏止我的情绪不在流动的空气中靠近灯光昏暗的小镇。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在干些什么,她肯定在这个夏夜又独自坐在橄榄树下纳凉。我突然非常害怕这个简单极了的事实放在我眼前。每天只要想到我母亲坐在橄榄树的身影我就忍不住颤抖,这个原因导致我在许多时候都变得惶恐不安。我一直不愿多多证明它是为了什么?因为我害怕它。我害怕这个有条不紊的东西,这个属于妨碍我又无法清楚的东西。
夜,切碎了那一条条隙缝。
第十天:同母亲站在一片树叶中间
我们去看那座山岗。母亲背着一个小巧的绿色竹篓,里面放满了许多精致的东西。它们将送给父亲的灵魂。昨天晚上我归回后,母亲确实坐在那棵橄榄树下默默地随手编织毛线,我迟疑着走到她身边时她像是从一场久远的回忆中出来,她身上梦游着一种命运般的秩序,时高时低的字母侵蚀着她睫毛的幽黑,由于我的到来母亲显示出明确的表情:疲惫的眼睛突然睁开,好像她一直在祷文中迈着脚步一步步趋近布满夜色的文字,那虔诚的脸庞仍然有皱痕轻轻地分享母亲某种凄凉的痛苦。我第一次发现母亲身上噩梦一般的美妙阴郁,寒冷。她步履艰难的每一步包括她自怨自艾的沉默都四处散落,就仿佛夏夜的雨水一滴又一滴地迷住我们的内心一样,我在此时此刻意识到我是那么爱我母亲虔诚的脸庞。当那种沉默变得亲切渺茫起来,休憩和滚烫的泪水一起奴役了我的神经,我走近我的母亲对她说:“母亲,你肯定很怀念父亲。”我隐约看见母亲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她清静闲暇中达到的镇静:“广远,你父亲其实走得太早了。我应该告诉他一些事情,但我还没有告诉他,他就走了。”母亲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那种牢固的新奇而形成的秘密在母亲的脸上除了禁锢之外还有摧毁。
“广远,明天我们俩去你父亲的墓地上看看。”
“你很想念父亲?”
“广远,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坐会儿。”
我就回到房间里在缓慢发展的忧郁中坐在我的床上隔着玻璃望着橄榄树下母亲暗淡的影子。在没有开灯的黑暗中,一个又一个的错觉使我又回忆起那一望无际的麦田中那片母亲的呻吟以及在其中荡漾的许多关于母亲的故事。我屏息静听外面清凉的风声,在交相辉映的记忆里我在幻想在金色的尘埃中奔跑。我渐渐进入睡眠后在那苦涩的双唇之间我的幻想一定像母亲坐在橄榄树下身上斜坡的那片银色那样缥缈。直到母亲在凌晨喊醒我——“母亲,天亮了,是吗?”
母亲背着那只绿色的竹篓,我们往那片山岗走去。我们是如何走出小镇的我弄不清楚,也许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出门的,现在太阳刚刚倾注着广博的薄雾轻松地洒在我们头顶。
母亲的形象完全在她自己的范围中,她已忘记身边走着她——三十多岁的儿子。她几乎是悄悄地走着,任意穿行在那些红色的斜坡和绿树中,她那莫名其妙的脚步变成一种幽灵似的声音。但每一步都掩盖着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全部的痛苦以及锐利的古老的祷文。
母亲身上的阳光使我感到漫长的黑暗已经潜伏在她身上。这仅仅是我的预感,一片白色的预感,我不知道这预感用在母亲身上适合不适合?当母亲用无限温情的手臂指着前面的小树林告诉我那就是父亲的墓地时我被母亲那种泰然自若、安详的柔美深深震撼了。
“你父亲就躺在那片树林里。”
母亲走在前面,我一步一步跟着她从威仪而明亮的阳光中走上去。
“你父亲就躺在那里。”
母亲指给我看一座漂亮而精致的墓。于是,顺着母亲的手臂我看到了银灰色的石头垒成的一个小小的墓辉煌地插入大地,插入天空。它经过雨水经过太阳的覆盖已经在它的中央长出了一片青青爽爽的野草,那片草透明纤细,使我宛如看到一根根的针沉重而忧伤地拒绝花朵、拒绝血红色的天空的注视。
母亲放下那个竹篓从里面取出一包包留有她痕迹的果实放在父亲的墓碑下面,然后,她点起一束墨蓝色的香草放在红色的尘埃中,她那祈祷般的手势攫取我的平稳使我突然心跳起来。刮起了风,那呼啸声是一种白色的皱纹从我身上一片片蜷来又消失又扑面而来……飞来一排排乌鸦扑动它们整齐的翅膀舒展着阴森而准确无误的黑翅膀进入我的声音中,这些乌鸦发出轰鸣企图驱赶我们这硕大无比的力量,心灵,这悲痛冷漠的人的弱点。我被这群乌鸦的翅膀完完全全诱惑,完完全全战胜,完完全全击败,在酷热植物茂密的山岗,这片树林,这片没有了心脏跳动的地方,我抑制不住身上顽固不化的悲哀。围绕这片林子,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这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呜咽声。我走到母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墓地。我看见母亲双手掩住面庞,母亲那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渗到手臂上,流到半死半活的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我出生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泪水在浓密的记忆里我根本没有看见过我母亲在我面前流过泪。
于是,我想让她继续流完那些泪水。
我站起来。我想让我的母亲单独呆一会儿,让她流完那些泪水。
“广远,回来。”
母亲的声音从未那么威严地射击着我的灵魂。
“广远,回来,到我的身边来。”
于是,我转回身,来到母亲身边,母亲仍然坐在那片草地上。
“广远,坐下来,我要告诉你父亲一些事情,我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就这样我坐下来。
“实际上我这一生爱的惟一一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你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就在你父亲同我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晚上,我看见在一条小巷你父亲与他喜欢的一个女人告别的情景,那一夜,月光清凉,你父亲同那个女人走着……在这之前你父亲正跟这个女人相爱,我夺走了你的父亲,因为你父亲风流的个性,你就是在我们俩未婚前就怀孕的孩子,后来,我在那个夜晚看见了你父亲同那个情人在一起的情景,我忍受不了这种东西,我发誓要惩罚你的父亲。婚后不久我就同另外一些曾经喜欢过我的男人在一起,我要折磨你的父亲……”
母亲起伏的声音在山岗上回响。联系起那种遥远的沉沦,在母亲的声音中我悄悄站了起来。我想还是离开的好,让母亲的声音单独留给父亲。
夕阳下山的时刻,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俩人从那片红色的山岗走下去时我告诉母亲:
“母亲,太阳该下山了。在这里看那座小镇真是十分美丽。我饿了。母亲。”
风流进我的衣袖,流到我的额前,一只鸟飞来了。
那只蓝鸟又飞走了。
第十一夜:加入黑暗的秘诀
西影坐在我们家的橄榄树下等待平子。我觉得对于西影这个人物叙述得太少,我无法将少年时期的西影反映在这篇小说中。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必要重复那么多历史,而没有必要重复的原因是我跟西影见面的机会太少,即使见面了我们也没有深入地谈些什么。现在,西影坐在母亲坐的竹椅上麻木地看着天空。
“你还没有看够这小镇的天空么?”我坐在西影的对面,看着西影悬挂在晚风中的头颅。
“我没有想过这问题。”
“你想永远留在这小镇。”
“我想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的爷爷奶奶母亲父亲都消失在这座小镇,他们是使你生活在这座小镇的基础感情。但我不知道世界那么大你难道就不想出去,在另外的城市和小镇里写你的诗歌。”
“广远,我们家族遗留给我的那座小楼从本质上固定了我。它们比全世界的诱惑更加吸引着我。不对,不该这么讲,但我要怎样说清楚这件事,广远?”
“用不着说清楚它。”
“但我须找到一个理由让我活下去。”
“西影,你是不是拒绝着这座小镇。”
“我抗拒我的麻木和勇气。”
“你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弄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小镇活下去。”
“你想弄清楚这些道理?”
“广远,我将在这里写诗歌,养育儿子,相爱,并且做父亲。”
“……”
“但我相信我会很快死去。”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匹马么?”
“记得。”
“马的出现是一种失败的死的预兆。”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预兆,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很绝望。”
“西影,你得挺住,因为平子需要你。”
“我总希望那匹马继续出现,哪怕是一个瞬间。”
“它不会出现了。”
“是的,它不会出现了。”
“平子要回来了。”
“我想也是。”
就这样,平子确实回来了。悠悠的夜色在垂死的天空下虚幻着我们的目光。
我们看见的一切是我们没有看见的一切,洋溢着我们体内散发的属于夜空的情绪在更大程度上属于我们深藏的秘密。我有些烦乱,平子一下子就看见了我身上一根一根颤动不安的骨头。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
“你说我该去哪里?”
“去外面。”
“到什么地方?”
仿佛没有语言可以表达了。我站起来,这种时候我习惯站起来。我站起来时想到今天母亲脸上的倦容,这才发觉从晚饭后一直没看到母亲,我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创造了一个奇迹。因为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在饭后就躺在床上的习惯。她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我推开门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她床边,隔着漆黑慢慢渗入我眼睛的是母亲那深陷在漆黑中的眼睛。
“母亲,你不舒服?”
“广远,没什么,只不过有些累……”
“要我陪你么?”
“坐坐吧!”
“我把灯打开,行吗?”
“别开灯。就这样,我喜欢这样。”
“母亲,你声音沙哑,你哭了。”
我的手向着母亲的脸轻轻而去,那些冰冷的泪松散开来的泪闪着磷光弥漫着我的手,几乎是空空的,什么都是空空的,我抚摸到的泪水也是空空的,空空的……空空的。
“母亲……母亲……”
“广远,你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坐会儿吧!”
“平子回来了么?”
“她跟西影在橄榄树下。”
“她要嫁给西影,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嫁给他就好了。”
“她会嫁给他的。”
“广远,我想了好久,你还是走吧!”
“母亲。”
“我知道你会走的。”
“母亲。”
“我可能也快走了。”
“母亲。”
“广远,我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我的心脏一直都不完整。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想法,我也快走了。”
“母亲。”
“你相信吗?”
“母亲。”
第十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一直陪母亲,她非常累。最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离开她来到橄榄树下,平子跟西影也走了,一个无限的静夜有簌簌声响起催眠着我的任何一根神经。当我终于睡去时就进入了一个空前未有的梦境:我们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父亲也来了,穿着很多的衣服,父亲走在那些人中。我见到父亲后他又跟我对话了:
“广远,你母亲要走了。”
“母亲要去哪里?”
“你不要问了!广远。”
“母亲是同你一起走么?”
“当然是我们俩一块走。”
“父亲……”
“你母亲进入梦境了。”
“你是说母亲在做梦?”
“你母亲做完梦就走了。”
“我去看看她吧!”
“太晚了,广远。”
“你看见一只黑鸟了么?”
“看见了,广远。”
“父亲,这只黑鸟刚刚从我耳边飞过去。”
“你看见黑鸟了?”
“是的,我看见它了。”
“我要走了,儿子。”
“我们的话还没有结束呢。”
“你的母亲在外边等我。”
父亲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我们家的橄榄树上悬挂起一块白色的布,那只鸟又飞回来了。那只黑鸟飞在那棵橄榄树上不停地叫着什么。它身上的羽毛纷纷扬扬,每一片羽毛突然化为黑色的树叶在空中飞来飞去,渐渐的我家的院子上空全是一片片黑色的树叶,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片树叶……等到我翻过身来的时候才发现太阳正在我的窗户上面升起。
“哥哥,快起来。”平子在外面敲门,平子从来不会这样敲门。这声音从门外传来像一股股凛冽的寒风表达着一种恐怖的东西。
我打开门平子跑进来抱住我的两肩,从她的呼吸声中我看到了一个情景。
“哥哥,母亲死了。”
母亲的身体已经清冷下去。她平静地躺在那张床上,面庞上仍然藏着那么多隐秘的心愿,我将手放在母亲的额头上,她的安宁使我的手禁不住飞翔起来,离开这片凄凉安宁的树叶离开这片缺少鸟鸣的世界,我的手飞了起来:我真正离开了这种潮湿枯萎的情景,穿过整片整片的墙壁,瞧着一群一群人的头发上阴沉的晦暗朝着那朵黄色的花蕾走去。我陷进那块石头中,避开了窗户上巨大的黑窟窿……朝着那个荒唐的屋顶走去……黑色的鸟一只接着一只卷在屋顶上空的阳光中,在黑鸟的翅膀下一群一群的人来了。我咬着冷冷的牙迎接着一片一片的布挂在屋檐挂在橄榄树上,这些白色的一片一片的布挂起了阳光悬挂起太阳的嗡鸣声以及纷扰的人群声音。母亲的死是一个奇怪的谜,她属于自然死亡,离遥远的疾病以及遥远的聒噪和痛苦的灾难都很远。是沉寂的墙壁挡住了一切。
母亲属于自然死亡,她想走了所以就走了。就是说母亲知道自己去的那个地方,它盘旋着风轻轻地吹拂着母亲的鼻息:我去了。母亲说,然后,她就走了。
当然,医生断定是死于心脏病。这是一个很熟悉母亲的大夫,他说母亲的心率太快,母亲实际上经常去医院看病。有可能是那天夜晚母亲很激动很平静,更有可能是母亲做了一个速度很快而情景又恐怖紧张的梦——梦将母亲带走了。
我相信母亲的死与她那天去父亲的墓地有关。我们家族的许多宿命充分显示出来:母亲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只有他们离开人世这个家才会兴旺起来。这是一句多年的话,但代表了母亲的宿命。
在这场丧事中,突然来了那么多人。使我奇怪的是有些人竟是从外地奔丧而来的,他们几乎都是男人跟母亲年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举着丧旗,头上扎着白色的带子,走在仪葬队伍的最前面。我相信这是母亲一生的情人们。
母亲的躯体从此栖居在父亲的身旁。几天前母亲曾经带领我来踏墓扫墓祭墓,时间太快了。我看着那群乌鸦从远方飞来,它们在母亲的新墓上铺盖着一层层黑色的羽毛。母亲的情人们是最后离开墓地的,同我们一样,他们离开时都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那一群一群的黑鸟。我想起西影早年的一首诗:
这座时间和岁月的花园上空
忧伤富裕,凋零一只鸟一只黑鸟
为了不离开家所驻足的地方
再往前就是共同的命运
穿上黑得入迷的衣服去祈祷
学会在不期而遇的时间中祈祷
为了认准那确实是一场幕落
第十三夜:我们的祈祷
又一场暴雨将我的心态染得像雨中的橄榄树那样安详,披着水的姿容的橄榄树怀抱着水淋淋的树叶,目睹了刚刚逝水如叶的生与死,还目睹了一种兴衰与家史的情趣、苦难。这是一棵古典、自然、安置了我幻想、父辈们幻想的树。我至今都不明白,我们家的任何人坐在这棵树下时,倾听这融合着黑暗与透明的白昼到来时,他们细诉的是什么?等待的是什么?他们观赏的又是什么?我现在坐下来,座位的另一边已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曾经用短暂而丰饶的一生坐在这棵树下,在父亲在世之前,她曾经与父亲对坐。而父亲归入天堂之后,是母亲用大部分的时间围膝而坐。这样一棵简单、苍凉、植物中的一棵树它吸收自己又发展了自己。我坐下来后不久,一双温暖的手轻轻从背后绕过来抱住我的头,我闻到了她身上清爽的气息,这种气息现在濒临是多么重要,它几乎图解了我的悲哀,真正渗透骨头的悲哀。她抱着我的头久久地用脸颊贴紧我右边的脸,那气息便扑面而来,我在这微小的气息中闭上双眼。进入麻木而柔软的精神中,依赖着她身上清爽的气息。
“广远,你说句什么话吧!”
我睁开了双眼,阳光照在我疲乏不堪的脸上,追逐着阳光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出现的那匹马,闪过眼前使我更好的集中思维回想那匹马,我意识到我的缄默毫无理性。摆脱一切,然而,我需要摆脱的东西是什么?那匹马越来越束缚我,束缚着我此时此刻的目光。究竟什么才是跳动的时间,火焰的时间,人的时间,我害怕我枯槁下去,就此萎缩成为一片废墟、一具尸体……“广远,你想些什么?”
我讨厌这黑糊糊的声音,隙缝里面流出来的声音、阴暗的声音……不,也许不是这样,最简单的就是我刚刚在想什么,还未想出什么,就被人打断了,那么我还会想什么?我仇恨的就是这个打断了我想法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纯粹女人的声音。我站起来放开那双清爽的手臂缭绕,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到心灵的痛苦已经被某种东西切碎。
“广远,你得挺住。”
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温暖地回响起来,一片橄榄叶落下来,擦着我的脖颈完全自由地落下来,太难摆脱了,这熟悉的温暖。它几乎跟另一种情绪同时脱离,使我伫立在几秒钟前的怯懦以及沉思和回忆的灵性中。
火焰的散尽预告着缥缈在火焰中的虚无将重新回来。太阳逝去。黑暗垂直在我们的额前,辛纳从那间蕴含着父亲气息的房间走进去时,我们都被一种死亡的光瓦笼罩,久久逼近裸露的精粹的寓言。
“广远,到我家里去吧!”
她的肩膀晃动起来,使我忍不住抱住她那激荡着青春和血红的恐怖的小巧玲珑的肩膀。
“辛纳,别害怕,这里死亡已经过去。”
“广远,你还走么?”
“你要我走么?”
“扬子明天就要回来了。”
“他该放假了,对么?”
“等到他回来,我将很难见到你。”
“你爱扬子……”
“当初是因为你走了,我才嫁给扬子,你知道,他在你之前认识我,他一直都爱我……”
“辛纳,我并没有说你不该嫁给扬子。”
“广远,你走吧!”
“……”
“……”
“辛纳,你今天晚上回去吧!”
我被凄凉的冷酷所紧紧攫住了。它造成了这间小屋中巨大的悲怆,从我喉咙中呼出一口口死气沉沉的气,我剧烈地告诉辛纳叫她回去我需要独自一人坐在这黑暗中。对啊,这太重要了我需要独自一人坐在这里的黑暗中,我需要一个人守着家园——怀抱这夜的形体享受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滋味。
辛纳无声无息地离去,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淡漠的余绪久久震慑着家里的境界,我将我的门敞开从我的门步向母亲的门又步向平子的门还步向几间空空的门步向院子里的橄榄树。通过这样的关系我的灵魂逐渐平安起来,就在这时,下半夜到来,平子回来了,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面前。
“哥哥,我知道你不会睡。”
“辛纳刚走。”
“是你让她走的。”
“你怎么知道。”
“哥哥,除了辛纳之外,你还遇见过其他女人么?”
“我遇见过一个女人,是我刚刚从家里走出去后在大沙漠碰到的。后来,她怀孕了,等我第二年在外省碰到她时,她生下了那孩子。”
“你不想跟她生活在一起?”
“平子,每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都喜欢跟她们生活在一起,然而,最后我又走了。”
“这是一种宿命。”
“那个女人喜欢马,我也喜欢。她现在带着我们的儿子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没嫁人。”
“她不会嫁人。”
“你回家后,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喜欢这座小镇,充满我一切记忆的小镇。”
“是这座古镇帮助你暂时忘记外面的一切,我们的母亲每天坐在橄榄树下祈祷,她的声音无形无影,多年来我总是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
“无论我们的父辈如何,我都爱他们。”
“是啊,哥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祈祷。”
“你现在祈祷什么呢?平子。”
“你现在祈祷什么呢?哥哥。”
第十四天:遗传的生命
天又下着雨,我从护城河水中游泳归回,健康的疾病使我蓦地想到了辛纳,我不知其然,由于震颤过去的平静使我来到她的家门口时,嘴里依然蹒跚出一串串微妙的叹息。当我步入她的院子时,辛纳正买花回来,她手里拿着那束洁白的玫瑰花。现在,她手里的白玫瑰对我是一个谜。就是说,辛纳为什么一年复一年地去买白玫瑰?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就把它送回它应该去的地方了。我甚至觉得刚才的想法是多么荒谬。“为什么”这样的问题本来就毫无道理,有时候这种道理简单明了,但它不能用语言简单化。这就是天空下面有众多人类生活的理由。
我笑了。
我本来想跟辛纳说点什么。但我相信我面对辛纳时会百无聊赖地转过身走出去。于是,趁辛纳没有发现我时我又走了。手指发着高烧,酷热的腐败气味随着风灌进脊背,胃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声响?是非常恼人的咝咝声,或许是一种跟踪命运流浪的武器,使我恢复平衡,上升又下降又上升。我猜想我现在的面容正在飘浮,总之,我飘浮在望而生厌的前面,在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还不知道怎样办。
这一天我不想回到家里去,不想坐在橄榄树下继续看见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我想摆脱那种斑斑痕迹的故事。
我走到四方街,卖花的老媪们都已消失,她们早就卖完了花,但在另外一个地方站着另一个老媪,她也在卖花。我掏出几个崭新的银色钱币放在老媪的手心,我挑选了几朵白色的玫瑰花。
就在这一刹那我意识到这束花是为辛纳而买的,通过一条小巷时我将花交给一个小男孩,他认识辛纳,我请他将这束花亲自送到辛纳手中。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便翩翩而去,他清澈的双眼几乎没有出现一丝疑问,我被这种情趣感动不息。
到了西影的小楼,我就眺望窗外,后来,我睡了。我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进入睡眠,当西影见到我时,他便命令我马上睡觉。而我总算做到了,我躺在西影的小楼,在湿漉漉的小雨声中安然而睡。我什么人也没有梦到,没有梦到父亲,母亲,这对于我是很少达到的睡眠,因为,我的梦总是迷惑睡眠,每一个睡眠都隐现出一个一个的梦,一场一场的对话。而今天的睡眠缺少任何梦的消息。我从中午睡到了夜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马的奔跑声,我掀开被子,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西影,那匹马又回来了。”
“广远,你快躺下,那匹马听说早迁徙出了这座小镇,它从那天夜晚消失之后就走远了。”
“是谁告诉你那匹马走远了。”
“我在梦中看见过那匹马,它在一条河边饮水……”
“那是护城河……”
“不对,那条河的两边是辽阔的原野。”
“西影,你果真看到了那匹马?”
“是的,昨天晚上我看到了那匹马。”
“除了马还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么,你相信你看到的是一匹马?”
“我相信。”
“西影,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裸着手臂站在西影的楼上,靠着一道窗口。嘴里抽着西影的烟,我想到那个遥远的女人她手里的孩子向往什么?接着我的眼底升起一片一片挺拔茁壮的麦苗,我默默倾听着麦田里面红色的呼吸以及蓝色的呻吟……那些时间膨胀起来,迅速变大:我看到我们小镇的每条小巷像木刻一样试图啼啸又啭鸣在死亡的忧郁中……死亡,这个字眼使我不寒而栗,偶尔从这个事实中排列成一种象形的祷文,我想看清这种祷文,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西影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西影的几行诗:
我的眼前的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
某一种家的联系就是死亡
有一种天空的欲望就是死亡
只有一种形象永远上升
那是帮助你祈祷的双手
第十五夜:走出家园的祈祷
我绕过小镇的路去那条我从前去过的路口在那黄灰飞腾的地方等车。虽然黎明高踞着,但薄暮的夜仍未散尽最后的黑暗,我将去哪里?就在昨天黄昏我还在我的院子里喝酒,来了许多我的朋友,辛纳,扬子,西影,还有许多我在这篇小说中没有讲述的名字。我喝醉了酒,我对着橄榄树举杯在橄榄树下砸碎了杯子,辛纳不顾扬子的在场她走到我身边抢走了我的第二个杯子,我看见她将我满满一杯酒畅饮而下,犹如畅饮太阳升起时血腥的树叶;平子一直抱着手臂坐在橄榄树下欣赏着这些碎片的声音欣赏着我孤单的背影;西影看着这个情景,看着这个没有结果的情景,幽静得像一只冷冷的狼。
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的人都走了。辛纳是最后一个离开橄榄树的人,她走到我身边,我眼里的辛纳仿佛我祷文中的一首祷词,她带着那种滚滚而来的呼吸。
“广远,我知道你要走了。那个小男孩将那束白玫瑰交给我时,我就知道你要走了。”
我已经被打入冷宫,我的呼吸在一群一群的黑暗中陷入深渊。
我想起西影的诗:
我们眼前的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
某一种家的联系就是死亡
有一种天空的欲望就是死亡
只有一种形象永远上升
那是帮助你祈祷的双手
它们在你的右臂上悬挂着黑暗
它们在你的左臂上制造着道路
这是惟一的你看见的祈祷
帮助你越过死亡,到达死亡的早晨
下半夜我在飘荡着父亲与母亲气息的房间出出进进,然后,我重新来到橄榄树下。这时,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我叫平子跟西影一块回去。辛纳看了看我然后也走了,这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潮湿的雨季,归回家园的短暂时光,发生了什么?我有时不得不想想这些事情,就像人面对一面镜子,起初是看着镜子,慢慢的就看着镜子里的人。我认为这是我的意义,想想我的事情就是我某种生活的意义。无法回避,我们家里挟裹着母亲,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早就该知道这座小镇,协调着飞鸟和死鱼的小镇,每天供应新鲜花朵的小镇,悸跳着老人们的心脏以及年轻一代情欲的小镇……我应该知道这一切。应该想到有这样一个杳无一人的夜晚我坐在这棵橄榄树下。没有月亮,雨后的半夜,我独自一人渴望着一种真正的宁静到来。
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当我从那间充满父亲气味的房间走出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母亲的门。那道门敞开着,神奇的黑暗慢慢地航行着……祈祷是什么?我用硕大的天空仰望我的祈祷。
不知道,我该走了:母亲,父亲。不知道:平子、西影,不知道:辛纳。我该走了。
我将去哪里?首先,我将去看看那个居住在这个地球上的遥远的女人——她怀抱的儿子。除此之外,我将去哪里?
我远远看见前面的路口站着一匹马。当我走到路口时,漫长的日子又降临,透明的白雾禁止着前面的一切。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看见那匹马到看不见那匹马都是一种错误。
那座小镇已经消失在大雾中。
真的吗?我想这是真的,那座小镇已经消失在大雾之中。就是说母亲们,父亲们,平子,辛纳,西影他们都已消失。我估计这是真的。
消失之后,我看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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