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皮箱置入小旅馆的登记台下面,然后环顾着四周,但没有一个人。气候、季节、声音、颜色、昏暗、亮光、风雨全都奔涌而来,她麻木地接受着这些信息。她的皮箱像一块长方形的黑色匣子围绕着她腿部的线条,皮箱的质地意味着使用者的时间——少量的浮尘覆盖着皮质的纹理。这时过道上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回过头来,从过道上走来的那个人对她点点头,问她是不是要住宿。她疲倦地点点头后问道:“能洗澡吗,师傅?”“洗澡?”“我刚下火车。”“哦,能洗澡,不过要到八点半以后,在二楼有一间公用女浴室。”“是公用的,很多人在一起洗对吗?”“是的,我们这儿只有这条件,不过,现在住宿的旅客不多。”
她掏出证件递给登记台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看了看说:“我去过你生活的那座城市。”她点点头,希望服务员快点帮助她登记完毕。“你能住几天?”“看着瞧吧,我刚下火车。”“好吧,先给你开一天晚上的发票,你住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房,有电视和风扇,有小阳台……”“就是缺少浴室。”她看见服务员在注册本上填上了她的名字,她看着自己的名字被那双粗糙无比的手扭动着,用汉字写下的两团阴影。“你叫苏修,我记得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也叫苏修。”
很多人都这样对她说过,很多人都说苏修这个名字是他们朋友的姓名,是消失了的朋友中的名字,是现在朋友中的名字,是一种影响他们记忆和身体,甚至会影响他们的心灵的名字。苏修对服务员笑了笑从服务员手中拿到钥匙,当她弯下身子提皮箱时,她感到一阵轻松,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打开走廊尽头的那间小屋,她想透过下午的阳光站在阳台上看看这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她的第二个强烈愿望就是想尽快地洗一个热水浴,她从童年时代就喜欢洗澡,她喜欢水,她记得那一年春天,十八岁的春天,她的双眼在短暂的春天里开始迷惑起来,苏修脱去鞋子,将双脚放在河水里。这是一条苏修出生地的河流。越过河堤的地平线,她看见一匹马在树篱中出现,那匹白色的马躯体始终保持着平衡,它的前蹄轻盈地迈出,后蹄缓慢地跟上。苏修的目光越过马的脊背向着那烟的远景望去,她依稀看到一些粉红色的点在树林中扩散。苏修伸展着脖颈,河水缓慢地流淌着,苏修粉红色的脚趾被清澈的河水拍击着。河堤上的小路像一根根笔直的线,展现在她的周围。苏修想,这些小路有可能通往远处更远的藩篱,谁知道呢?苏修看见小河岸上的鸣镇的那位医生的儿子正拿着垂钓工具向着河堤走来。十八岁的苏修想了半天才想起医生的儿子名叫江林。而他的父亲——那位享有声誉的老中医的名字叫江烟,江林好像是江烟惟一的儿子。
苏修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股股紫藤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刚才想到了那条河。
那条河已经被她一次次忘记了,然而,每当她接触水中的身影时,她就会回忆那条河。当时,苏修双脚摩擦着,一边在水里拍击着幽沉的水浪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河堤那边走来的江烟的儿子江林。
他似乎在笼罩着阴影的影子中行走,他边走边看着河水里漂动的一些叶片,那些颜色焦枯的叶片是河堤上游的人们扔掉的。江林穿着丝绸的上衣,颜色是白色的。苏修知道江林是鸣镇的美男子,他一直在外地求学,少年时他的父亲就将江林送出去,鸣镇的人们传说江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有很多生活的隐私,他将儿子江林送走,无非是好让自己的私人生活不受阻碍。
苏修曾经随同母亲去江烟的诊所看过病。那是鸣镇惟一的中医诊所,因而它显得十分独特,一座古老的庭院中飘出许多种药草的清香,院里的石礅上用竹篱晾晒着川芎、山药、土茯苓、紫柴胡、苦参等药材,这是苏修当时知道的惟一几种草药,那位伴随着鸣镇的风风雨雨的医生正坐在他的诊所里,他的桌上摆着一把绘有云雀的扇子。扇面扑展开伴随着主人的沉寂。
苏修站在阳台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打开门时会嗅到紫藤树的香气,她看到了阳台对面的那家小小的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紫藤树,花朵点缀着小院,洋溢着芬芳。苏修仍然在回忆中进入多年前江烟的那座诊所:江烟的目光是游移的,他好像跟母亲很熟悉;他的目光从游移中到达母亲的眼帘深处。这段时间是凝聚的,他仿佛在母亲的眸子中获取某种信号。母亲用轻柔的声音说明了来意,那是苏修十五岁的时候,她的腹部一阵阵隐痛,她隐瞒了好长时间才告诉母亲,母亲发现了女儿脸上的变化,她便攥紧苏修的手来到了江烟的诊所,她服用了一剂由江烟开的中药之后,腹部的疼痛便消失了。至今她仍然记得那位目光幽沉的医生江烟,他的目光目送着母亲的身影,仿佛目送着密集的扑面而来的香气纵横消散,霎时间化为鸟雀啼鸣的前兆,他那宽广的前额是十五岁的苏修迄今为止看见过的最为失散的一部书籍。
江林来到了少女苏修的身边,苏修仰起头来看着这个手里拿着垂钓工具的男人的面孔,他的面庞是模糊的,犹如在一片雾幔之中缓慢移动的一幅画,从那以后少女苏修从未看见过江林的面孔清晰过。
江林对少女苏修微笑着,他的微笑正像被风吹拂着的河水中的一圈圈褶裥中的透明的颜色,他伫立在河堤上看了看苏修的鞋子又看了看她的辫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苏修的那双浮动在河水中的脚踝上。
苏修被紫藤花的香气笼罩着,她看到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然而,苏修此刻的记忆却仍然在那条河堤上,那双脚踝是典型的少女的脚,它纤巧的曲线在难以察觉的水浪中汇合着,由于水质的清晰度,脚上的血脉清晰地展现在江林的眼里,他的目光是颤栗的,当他看到少女苏修脚上的血脉后目光就开始颤栗,在他眼里的少女苏修仿佛应该有一条安然无恙的河流供她游泳。
江林突升这个念头后便随着河堤上吹来的一阵风离开了那个将赤脚放在河水里的少女,他手中的钓钩一直到了河流的最上游时才被投入水中,那里水深湍急,当他坐在河堤上时,目光仍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寻找着那个点,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吹拂在风中的一片一片小树林。垂钓者那天中午没有钓到一条鱼,在他的目光交织在河堤上的阳光中时,似乎仍然在那双少女赤裸在水中之脚的血脉中穿越。
他眺望少女苏修的时刻,苏修已经穿上了鞋子,她穿鞋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河堤。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她看到的无非是空气中隐约闪烁着的春天朦胧的颜色。
苏修沿着河堤回到鸣镇时,她看到了一位俏丽万分的女子正在向一位店主打听钓鱼的路线,苏修经过她的身边时嗅到了一种浓郁的香气,她穿一身淡绿色的长裙,布料细腻,裙裾被风吹拂使她的修长的腿露出来,显得楚楚动人。苏修判断这是一位外地女子,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位穿淡绿色长裙的女子身上,这时与苏修要好的女友燕子走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喏,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老中医的儿子带回来的未婚妻。”“你是说那位美男子?”“是呀,就是那位美男子,我听我姐说鸣镇的漂亮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中医的儿子。”“漂亮,我没有看出他的漂亮。”“你见到他了?”
庭院中的紫藤花香使苏修的头有些晕眩,香气使一位妇女的身躯变得更加迷惑,香气在严格的意义上讲是一种直接吸入气管的液体。苏修仍然看着那棵庭院中的树,多年前的那种情景仍然清晰如空气,它是一种可以震荡树叶和风的蝴蝶。
当时,苏修抬起头来时看到自己的母亲正从大街上经过,母亲的步履复杂而愉快,面庞上洋溢着一种春天的光晕。
而苏修与少女燕子的对话同样混沌而清晰,它是日速成长的少女蓬勃发展的历史中的对话。“苏修,你是在哪里见到那位美男子的?”燕子扬起头企图获取这条线索。“在河堤上……”“你去河堤上干什么去了?”“我经常上河堤上去,我喜欢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河水很清,我坐在河堤上,将双脚放在水里,好凉快。”“这么说,你就是在河堤上看到那美男子的?”“哦,我是在河堤上看到他的……他手里拿着垂钓……哦,刚才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子也许就是去找他的……她好像在问垂钓的方向。”
燕子说:“他们是回家来结婚的,结婚后就可能不离开鸣镇了。老中医要让美男子继承父业。你说,那女子能留在鸣镇吗?”苏修说:“不好说,她可能会留下来。”燕子说:“她留下来不是太委屈了吗?”苏修说:“如果她离开同样也会委屈她。”燕子说:“总之,我看那女子呆不长。”苏修说:“不好说,我母亲说世间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燕子说:“管她留还是走,跟我们没关系,快毕业了,毕业后我们干什么呢?”“干什么?”“苏修,你是想跟你母亲经营小商店,还是想出去做事?”
苏修愕然张开了嘴又紧闭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我真是不知道。”两个少女边说边走,态度模棱两可,带着悠闲者的神气,全身裹在春天的气息中,在她们的旁边是那些走在鸣镇的街道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些人身穿染织过的衣服,相继带着有增无减的那种麻木的神情和郁郁寡欢的傲慢姿态穿巡在人群和小巷之中。
到一条十字路口两人便分手了。燕子朝着东边的那片角隅走去时又回过头说了一句:“苏修,你如果去河堤时我们两人一块去。”苏修看着燕子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林立的旧式房屋的交叉之中才径直奔向自己的家。母亲没有在家里,苏修掏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钥匙并没有在身上,钥匙丢在河堤上了,苏修想起来她坐在河堤上时便将手中的那串钥匙放在她戏水的那座河堤的台阶上了。
她感到有些心烦,这都是那串钥匙造成的。踅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肚子有些饿,太阳照耀着她的身影,苏修的花格子衬衣显得十分亮堂,而她身后的那根辫子更显得油亮油亮。
苏修绕开了鸣镇繁杂的街道,来到了通往河堤的那条小路上。她碰到了几个男同学,他们是从地平线那边的小树林里回来的,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们让苏修看他们在小树林中捕获的胜利品时显得很得意。苏修看了一会鸟笼中的那几只孤立无援的小鸟后有些伤感,她说为什么要将这些可爱的小鸟囚禁起来,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凡子,少年凡子对苏修说他们让鸟在鸟笼中呆几天就把它们送回小树林。凡子是苏修的好朋友,他比苏修年长两岁,但个头很高,浓密的黑发修剪得很整齐。苏修看了凡子一眼说这些鸟儿实在是怪可怜的,凡子说你要是不高兴,我们现在就把鸟儿送回到小树林去,凡子的伙伴们也表示同意,决定将鸟儿送回去。
苏修望着几个少年拎着那只鸟笼朝着低低的、明亮的云彩走去。苏修似乎听见鸟雀啼鸣的声音从遥远的小树林中传来,那几位少年的身影逐渐地远了。
二
她迈开了步子,走得既缓慢又懒散,她的前面是那条难以磨灭的携带着水浪和阳光的河流,这条河叫护城河。前面有两个身影正在向苏修走来。现在,他们的身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近,他们的身影互相呼唤,似乎与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交混在一起。苏修看清楚了那男的白色丝绸衣服像激越的风正在吹拂着身边的那个女子,而那位全身裹在绿色套裙中的女人,她的目光抬起来,苏修看到了一种从未看见过的时而呻吟哀怨,时而温柔委婉的目光。他们已经近在咫尺,江林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修的脸上,他再一次微笑着向十八岁的少女苏修点点头。而那女子的目光在苏修的脸上停留了一刹那,然后便移开了。时间沉寂得带有一种干燥的气息,他们终于擦肩而过了。苏修走了很远很远后重新回过头来,她想重新看见他们的背影,抑或是为了证明那位老中医的儿子是一位美男子,抑或是为了证明女子是江林的未婚妻。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好奇,苏修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隐没了后苏修重新来到她戏水的地方,钥匙安然无恙地放在石阶上,她拿起被阳光晒得灼热的钥匙,那群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告诉她鸟儿已经在透明的翅翼声中飞到小树林中去了。
苏修已经从阳台又回到了卧室,她看见墙壁之中挂着一面陈旧的镜子,她的面庞起初是浮在镜子的外缘的金属框子上,后来镜子像一张既透明又不透光的薄膜将苏修的头部置于其中,她没有看到在镜子中她那显得松弛的下颏,她的脑子里涂改着刚才记忆中那群鸟儿的颜色,然而,这时香气在干燥的风中继续飘来,宛如多年以前她亲眼看见的一个蜘蛛在短暂的一夜之间迅速织满的一个多边形的网——盖满了一层墙壁的另一面。
她需要去洗澡,她非常渴望黄昏的洗澡水,使她身体的皮肤环绕着轮廓模糊的月亮。她此刻开始想象月亮,她突然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拥有一片十分澄丽,月光柔和的沙滩。“苏修,快把我的旅行图找出来。”江林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你又在那里愣着什么,我已经说过‘婚姻关系不是缔结的而是商定的’。”“你说什么?”苏修用手掌拍死了一个蚊子,她的目光使她看上去显得心不在焉,她似乎面对一种嘴唇的蠕动时在竭力地想听清楚一种风的声音。
洗澡水的温度使她有些不适,她喜欢用温热的水洗沐,而不喜欢让皮肤感到颤动的水,温热的水会使她昏昏欲睡,她洗沐就是想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女浴室,有七八个水龙头,是淋浴,墙壁上的镜子就像是一道道小窗户,苏修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面庞,她的面庞占据了整整一面镜子,她听见隔壁的男浴室有水与人的声音相互交织,他们似乎在嬉笑,他们的声音中伴杂着一句句类似洗澡水一样的湿润温热的俚语。苏修的嘴角掠过一种精细繁杂的微笑,似乎像她正在脱下的有花边皱褶的裙裾,她现在已经脱去了全部的衣服,她将那些折叠起的衣服放在墙角的一个凳子上,这是她认为最干净的位置,她不习惯在这样的浴室洗沐,但是,她现在需要洗澡水的声音,刚才她用手指轻轻接触了一下水的温度,水确实太灼热了一些,但是没有关系,有水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这是她头一次在这样大的浴室洗沐。她真希望没有一个人会进来,这间浴室只属于她,属于她匆匆奔赴这座城市,在火车站的旁边进入的一家旅馆,让自己的身体休憩时的一种小小的期待。她的嘴边又重新出现一种嘲讽似的笑意,这时她突然听见过道上传来女人的笑声和拖鞋的声音,接着是她们的开门声,苏修的目光沮丧地闭上,所以,那种独自占据这间浴室的小小的愿望纯属枉然。她抬起头来,走进这间浴室的是三位少女,她们的年龄大概在十八岁左右。苏修来到水龙头下面,她将手臂曲起在胸前,这是她洗澡时的第一姿势,从少女时代就开始,那是在一座名为腾冲的温泉之城,江林携带她出发,那是江林婚姻生活后的第二个春天。第一个春天开始时苏修在鸣镇的河堤相遇了江林和他的未婚妻,没过多久,他们的婚姻生活便拉开序幕;第二个春天开始时,正像燕子跟苏修那段观望他们未来生活的前景时所预言的那样,江林的妻子忍受不了鸣镇的寂寞,独自一人回娘家的城市去了。江林开始在他经常垂钓的河堤上重新发现了少女苏修的身影。他坐在她的身边开始跟少女苏修一起眺望着远处的那片小树林。在一个灰的早晨他带着苏修来到了一座小站。他对苏修说:“你这么喜欢水我带你到腾冲温泉去洗澡。”腾冲的地热温泉水一年四季环绕着那座小城,江林和苏修来到露天游泳池,江林让苏修穿上一件水红色的游泳衣,然后他们共同跃入了水池。在水中游了几分钟后苏修站在水池边,将手臂曲抱在胸前,她的身体和面庞上挂满了水珠,江林来到她的身边,他的双眼所看到的这位少女是一位惶惶不安的少女,江林不顾一切地想:她是一位惶惶不安的少女,她的惶惶不安是因为她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她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谁。
她是一位难以按照气候和时间的规律——或按照他所想的生活规律和妇女的命运的规律——去行走的一位少女。这样,她身上的那种惶惶不安便变得让人想去接受她,吸掉、融化或者去安慰她。江林带着苏修在黄昏的温泉小城散步,他依然穿着他一生最喜欢穿的丝绸衬衣,苏修站在他的身边,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温泉小城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分不清那些人的身份。走了很远很远后江林将苏修带回旅馆,晚上就寝时江林开始拥抱少女苏修。她的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她嗅到了丝绸上衣中散发的气息,他们背对着灯光亲吻,灯光斜照着他们的阴影。
浴室里很快变成灰的一片,蒸气弥漫着苏修的视线,但是,她仍然看见了几位少女,她看见她们相继都披着黑漆漆的头发,她们的身影在令人丧气的黯淡光的衬托下显得楚楚动人,一阵艰涩的空气在整个浴室中悄悄地穿巡着,刺激着她的鼻孔,她开始给身体上香皂,玫瑰香型的香皂顺着她的皮肤移动着,现在,她终于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这种传统的、伴随她多年的香气笼罩着,那天晚上,江林就是用一块带有玫瑰香型的香皂为她洗沐身体,江林的手就像他身穿的丝绸上衣一样细腻,后来她感到一种昏昏欲睡的东西袭来……现在,她继续用手接触着香皂的泡沫,整个浴室中只有她的香气,她想这是因为蒸气隔开了那些少女的气息。
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带上门,她刚才是从澡堂的蒸气弥漫中趿着拖鞋走出房间的。她来到过道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前面摆动,他显然刚从澡堂出来,手里提着一条毛巾,只穿着一条短裤。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透过寂静的走廊上的玻璃窗看着移动的人影和潮湿的光线。她来到自己的门口,她把钥匙取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些冷,她想去外面喝一杯什么东西,这些毛病都是江林为她制造的,江林无论带她客居何处,总是说:你是不是有些冷,或者问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你是不是感到有些热,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然后他们便会出现在寂静的酒吧间,他们会在那里呆上很久,喝上一杯热茶或者啤酒。江林在酒吧间的时候神情总显得游移不定,他的双手伏在桌子上,他的目光似乎在想象着一个旅游者不慌不忙的漫步的身影或者倾听一座古建筑之外的另一个陌生人的眼睛、声音、笑容,他们的自由度和他们的一些重要行踪。
苏修穿戴完毕拉开门,她看到对面的另一个男人也正准备出门。他穿着灰色的衬衣,拉上门的姿势就像彻底告别一种飘荡着昔日景象的旧生活。他对苏修点点头,他点头纯属是一种礼貌,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亲切的问候。由于他们关门的速度几乎是同时的,而且两人都准备通过走道到外面去,所以,此刻他们的身影似乎结束了漫长无垠的一天,他们同时来到了旅店的门外。
“你想到哪里去?”他首先问她。因为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浮动的人群,他们都同时意识到了这是离火车站最近的旅店,所以,要安排人来人往是艰难的。“我口渴得厉害,我想去喝一杯。”
苏修说完便径直向着左边的那条伸向市中心的大街走去。她喜欢步行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经过很长时间,步行的状态会改变她的姿势,在街道上从一种姿态换到另一种姿态,街道上的声音嘶鸣,时而激越,时而温柔委婉,是江林将她带入街道,那些古老的、笔直的、弯曲的、宽的、窄的街道,江林带着她经过各种各样的房屋,有高的,有亮的,有暗的房屋,后来江林终于在一座中型城市买到一幢房屋,两层楼的房屋栏杆对着一条街道,江林将苏修安置在此处,并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会不断地来看你。那时候苏修已经跟随江林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来到南方,他们不断地更换地点和背景同居。江林和苏修经常站在陌生城市的人群中,他们毫不知道在他们中间滋生着一种迅速的和转瞬即逝的历史。江林总是透过城市的滚滚烟尘对苏修说,你知道这一切都不容易,我的妻子和父亲都不知道我们的这一切。苏修说你的妻子很漂亮,很漂亮。江林点上一支烟说,她跟我刚认识的时候确实很漂亮,我在中医学院上学时认识了她,这些年她老得很快,我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开始衰老的,我很害怕面对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苏修的嘴角感到一阵苦涩。他们终于到了一座城市,江林掏出钥匙对苏修说,你不能那样走神,你还年轻。现在我要将一幢房子送给你。苏修的视线投向高耸的市中心大楼,她的双眼此刻充满了猜疑与激动。江林将苏修的旅行包背到自己肩上,抚摸着她的双肩说,这些年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不停地漂泊,现在我要把你藏进这座小楼中,你是我的女人。如果没有鸣镇的那座诊所我就会跟你住在这里,每天伴随着你,然而,苏修,那座诊所是由我的祖父遗留下来的。我父亲用一生的时间证明它是一座不会溃败的诊所,你都看到了,鸣镇的老百姓都喜欢它,我不离开这座诊所还有另一种原因。苏修问是不是你的婚姻。江林突然说我也不知道。苏修感到自认识江林以来这是她听到的最为虚弱的一句话。苏修和江林来到了那幢房屋之中,江林打开一道又一道门对苏修说:它们是属于你的,在这里你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江林脱去外套站在阳台上眺望着一百米之外的那口大烟囱,他转身对苏修说惟一不好的就是那口烟囱。第二天江林将钥匙交给苏修说我已经出来好久了,父亲太老了,他已经不能准确地为病人诊断疾患的根源,所以,我必须离开这里。苏修,原谅我。江林搭上了那趟南去的火车,苏修站在月台上,滚动的车轮开始模糊起来。那一夜,她又梦见了鸣镇的那条伸向远方的河堤,以及江林垂钓的鱼具,她还梦到江林与他的妻子站在风中,在梦中他妻子的面庞上拂动着一条条细细的裂痕。这是一个十分不愉快的梦。
苏修感到一阵疲倦,首先是双腿,苏修想母亲从前曾告诉过她,当一个人感到双腿疲倦时,某种衰老已经开始蚕食他们体内的血液。苏修走进一座公园深处,那里出现一片露天啤酒场。她的胃感到一种控制不住的渴望,她希望手中捧着一大杯鲜啤酒。多年来,她不住地饮这种遍及全身血脉的液体。
三
江林有一次曾看到了她堆集在院里的一大堆啤酒瓶然后对她说,你不该喝这么多的啤酒。苏修说喝酒是一种需要。有一次,苏修说我想跟你回鸣镇去看看。江林说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回去。苏修问为什么,江林说叫你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好吗?苏修从冰柜里取出一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她感到黑夜从来没有那样的冰冷,她的手中握着冰冷的杯子。她看着坐在暗影中的江林。他的肌肤和富有血脉的身体此时此刻掩盖着一种隐约的嘲讽和轻蔑。苏修说,我要回去看看我的母亲和朋友,你知道燕子吗?江林站起来说,我已经很累了,我先睡了。
苏修手中握着杯子,服务小姐不住地走过来帮助她斟酒,她摇摇头说你去忙吧,我会自己来。
我自己来,她将杯子斟满后望着黑夜上升,她发现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在黑夜中注视着她,这种注视使她感到来自一种诧异、惊讶的感觉,来自黑夜中散发的一层薄膜与真实的重量之间的差异,来自空气中微微上升的那一片片难以置信的轻盈的羽毛的环绕——既不可能接近它的可悲的脆弱性,又不可能相互凝视的虚假的透明度中的形象和声音。
那双目光一直在接近她。在她的手与手之间捧着的那个杯子中来回地游动。苏修将目光抬起来试图避开那道目光,然而在这个夏天之夜那道目光仍然在接近她迷惑的前额,她感到前额的中心放着一部分羽毛和绒毛,风从公园深处吹来,她感到那目光越来越近,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想站起来离开但却发现他就坐在她身边,他手里举着一只杯子。
他告诉她他本来没有一个人独自饮酒的习惯,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苏修看着一层层黑暗,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她仔细地听他说下去,他说我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过去我经常来这座公园,其目的是为了恋爱,我和我的女朋友一次次地坐在这片露天啤酒场,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我却是永远的顾客。苏修的脑海中出现了江林的身影,在三十多年的历程中,在整个的妇女生活中江林是惟一跟她做过爱的男人,每当她面对陌生男人时,她记忆中惟一清晰的就是跟随江林四处寻找旅馆的日子。现在,坐在身边的这个喝啤酒的男人跟她说话,她对男人生活的想象力是有限度的,她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听懂他的话,但他仍在说,后来苏修隐隐约约感到他仍然是一个单身男子,他的恋爱对象跟他没有缘分。说到这里时,苏修已经喝完了所有的酒,她感到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必须回旅馆去了。她问他几点钟了,他看了看表说已经午夜两点半钟了。她感到暗暗吃了一惊。
苏修站起来,那男人也同她一块站起来。苏修不知道怎么办,在登记台上她看到过关门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钟,过时不候。那么,她今晚是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座旅馆去了。他对她说:“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跟我母亲住在一块。”苏修想这也是一个办法,总不能在街头流浪。他们在呈现着黑夜夜幕的灯光下行走,苏修一直沉默着。
通过一小片缀满霓虹灯的广场,他们来到一座桥梁中心,他对苏修说:你叫我奇,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苏修笑了笑,叫了声奇。后来他们来到了奇的房间里,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屋,奇打开灯光说你可以随便些,苏修说你母亲跟你一块住?奇说刚才我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没有跟母亲一块住。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早些年我跟姐姐一块生活,后来姐姐出嫁了,我就自己住。奇又说他的姐姐嫁到一座名叫鸣镇的地方去了——嫁给了一个诊所的医生,奇说,“我姐姐嫁的那个男子实际上诱拐了我的姐姐,要不然我姐姐不会跟随他去遥远的小镇,实际上,她是很矛盾的,我姐姐根本不适应小镇的生活,她经常从鸣镇逃回来——我看见她拎着一只箱子,她的生命就消耗在来来回回的路上,往返于那座小镇与城市之间。”奇的这几句话是苏修惟一听清楚的一番话,她感到喉咙很干燥,奇倒了一杯水给她说,然而我的姐姐已经很疲倦了,这些年她老得那么快,她总说到了自己的衰老,有一次她对我说女人的青春实在太短暂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站在灰蒙蒙的拂晓中,姐姐站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她身上背着那只包准备回鸣镇去,她说鸣镇是她回去的地方,她最后会死于鸣镇。我听着姐姐的声音,我嘴里吮啜着一根青草,看着姐姐的面孔,我说别这样姐姐,你因为那个爱你的人去鸣镇,我总觉得你是值得的。后来我看见姐姐的身影通往去火车站的路上——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象那个叫鸣镇的地方。奇说到这里发现苏修的面孔变得复杂至极。
鸣镇就像被苏修废黜的一块地方,苏修随手拿出一本书翻阅,她的双眼并没有停留在那本印有中国汉字的书上,在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紧书的上角时,奇的声音已经全部消失,鸣镇的那些布满星辰的街道犹如手上的皱纹和血管奇异地隆起,皱纹中藏着血管,血管之中潜伏着皱纹。奇的姐姐呈现在鸣镇的网络之中,苏修再次看见那个身着绿色长裙的女子。鸣镇对于奇是一个谜,他观察到了姐姐远嫁他乡中的情景,但是奇不会想象到鸣镇作为一座小镇已经彻底环绕着他的姐姐——一个在朦胧的婚姻生活中碰运气的妇女;一个富于想象的、在灰蒙蒙的拂晓或一个春日阳光灿烂的清晨为自己不断地提供屋顶和围墙的妇女;一个决心将自己的赌注投掷于精力耗竭、消极被动的面容上的妇女。
苏修惟一的目的是看清在婚宴的那天上午江林到底在哪里?她应该十分清楚这个穿白色丝绸衬衫的男人已被安置在那座散发着典型草药气息的住宅里面。母亲不住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提醒她说:你不能往里面去,新郎就在里面。苏修挣脱母亲的手来到后院,这时,从她脚边斜穿过去一只老鼠,巨大的欢宴声随风而来,苏修惟一的目的是要看一眼即将做新郎的江林,这个愿望从吹拂着灰尘和转瞬即逝的目光中到来,她摆脱了母亲和燕子的目光,她像寒冷中突然奔逃的一只燕子沿着模糊的空间和沉寂发白的景物飞翔,她的翅膀不住地撞击着粉红色喜宴中的花朵。她来到了新郎的后院,她看到新郎正站在窗前在可怕的幽闭的寂静中望着窗外那圈废弃的铁灰色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块金属、一块石板、一段生锈的烟囱管道。新郎的胸前用别针插着一朵小小的红色绢花,新郎后来一直在跟苏修私奔的日子里不住地重复着这句显然不是他能够总结、概括的精彩之句:但这些婚姻关系不是缔结的而是商定的。她不断地摇头,否定这句话,他的目光微微地起伏波动:你不相信,苏修?在他们说话的地方大都是一些空寂无人的场面,比如,在一片冬日阳光照耀的草地,他们到达草地上,绿色的草地明净地代替了他们密密麻麻的心事和旅途的疲困,江林忍受着苏修的叙述,他知道她必须完成叙述的全部,苏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她看见江林婚宴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
苏修说:问题不在婚姻里面。那些问题是你必须接受的。江林说:你是说我必须接受惩罚和罪孽。苏修说:不过归根结底,问题还依然存在。
他们坐在那块草地上,苏修又说,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想让自己听到这句话:当然尽管问题还存在,可是我们已经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我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某种纽带。苏修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种种奇异的感觉,她对江林说: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嫉妒。我并没有嫉妒。江林正躺在草地上,他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只虫在爬行,那只虫的身体蠕动着,一种无处不在的阴影中的色调笼罩着江林的身体。苏修趴在江林身边说:那只虫爬得真慢。好像变天了。接下来是骤雨,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仍然趴在草地上。或者也许不是这样:而是相互在雨中逃遁,那天晚上他们竭力想逃到避雨的地方去,逃到草地的外面去,他们想不能被这场没完没了的骤雨淹死,他们非常明白这场骤雨至少要下几个小时,起码也要到半夜才能停止。他们在雨中感到了奔逃的快感——逃离一场骤雨的轻盈。这种奔逃方式启发着苏修后来的生活,她渐渐明白过来,要想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必须抬起头来,第二只脚迅疾跟上,潜入到一个姿势又一个姿势之中,最好是像一只有强烈的警觉的狗那样面对一个篱笆和台阶,快速地奔跑,跑到一片有车辙轨迹中的地方去——这就叫奔逃,急急忙忙地投入用生命活力加固的那个地方去——那地方叫道路。
他们来到一条路上,在道路的远方是一座著名的小镇,小小的旅店消隐在杨树之中的尽头,宛如用密码书写的有节奏的声音来自路上的黄昏,风在江林宽阔的面颊上留下痕迹。路上的人们撑着雨伞,只有他们两人在雨中行走,就像携带着一种雨季中从来有的不可避免的瑕疵。苏修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迷惘,前面的旅店在召唤着她,等着她——仿佛是展现在记忆幻影中的一部分。江林说你饿不饿,苏修?她凝视着路旁的那家小吃店,门口的石板上有一位撑着雨伞卖小报的老人,老人的嘴唇紧闭着,就像保守着一个被字迹涂黑的秘密。苏修已经好久没有读到小报了,她有每天读报的习惯,当她面对一张崭新的报纸时,她感到她的手在仔细地抚摸着一行行铅字,在报纸中堆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标题,它们被揭穿、被充满怀疑主义的双眼揉皱。江林带着她来到那家小店,苏修掏出两角人民币跟老人买了一张小报,老人在雨中对苏修笑了笑,眼光却显得毫无生气。江林站在小店的门口看着这一幕,看着一个全身被骤雨淋湿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苏修坐在小店时才看清这是一张两个月前的旧报纸,她阅读过这张报纸的全部内容。于是她将报纸置于一旁,看着窗外的那老人仍然撑着一把旧雨伞,站在雨中。江林说,这是一座生活在十六世纪的小镇,这里的人们过着极为悠闲的生活,所有的信息到达这里都很缓慢。苏修没有说话,她看见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正在自己的衣袋里掏硬币,他将掏出的硬币放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了数,然后递给卖报老人,总共递了三次。江林将旧报纸推向一边说:报上每天都有交换或出借的房屋,还有法律的消息以及干尸和骨骼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苏修听到江林的后一句话时很快没有了胃口,她感到微微的恶心,她侧过脸去看着冬日的这场骤雨,店主人端来一盆火炉让他们烘烤着淋湿的衣服,苏修用手接触着温暖的火焰,江林伸出手想触摸她的指尖,她将手轻轻地收回,一种平静、瑟缩和伤心的抗议,她说:你知道我昨天夜里梦见了什么?她突然否定自己想把那场梦告诉江林的意愿。她想:我还是头一次梦到自己的嫁妆乱七八糟地陈列在结婚礼物之中,正当我看见一张花纹锦缎的床安置在卧室中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听着敲门声暗自猜想,这是谁来打扰我的梦,干涉我的生活?这是谁在我的梦境中提醒我有人敲门。苏修重新将手伸出来,她感到巨大的恶心,此时此刻她的面容上挂着拒绝的、坚定不移的东西。她扬起头对江林说:实际上你有时候展现在我面前时像一只狼、一头野兽。
四
他们的分歧从此时此刻便开始了,就像一种千篇一律的波涛汹涌后的沉寂。当他们那天夜里返回旅店的路上,他们行走在一条有着浓密的杨树叶覆盖的小径上,因而使他们的黑影也变得一片浓密,他们宛如被紧紧裹在黑色的披风之中,忧愁而寒冷的夜晚平静地展开,那天夜里他们各自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冷淡态度,它从身体的分裂中上升。然而天快亮时,他们同样在重复着以往的方式,就像重复着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游戏,同样的厌恶,同样的亲切。江林说:我们该出发了,苏修。她正在窗前用两手围着那根紫黑色的丝绸围巾,这是江林送她的礼物,江林总是喜欢丝绸的东西,就像喜欢在秋天中怀着忧虑混乱的心绪时听着一个人对自己诉说,但诉说者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像一匹无限地飘曳的丝绸,一匹十分漫长的丝绸。“我们到哪里去?”苏修回过头来,紫黑色的丝绸围巾犹如秋天空中紫翅椋鸟的飞翔,她的双眼漆黑,这是失眠的缘故,她最近总是失眠得十分厉害。他正在收拾东西,完毕之后他在自己的衣袋里寻找烟盒,当他点燃一支烟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苏修伫立在窗口,他的烟缕缭绕着房屋,使他看不清楚窗口的那个女人,他只是感觉到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一位少女,她在缓慢之中开始成熟,她就像一只从窗口飞进来的紫色的鸟。
奇站起来对她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到我朋友家去住,就在附近不远,明天早上我就回来。奇的声音来自现实环境中的个体,因而使苏修感到一种记忆及时间的转换。她看着奇准备离开的身影,奇正在穿一件外衣,苏修心里想:我的记忆丧失了,我不再回忆。奇对苏修说了一句告别的话便走了。
每靠近一座陌生的房屋便会使苏修全身沐浴在一种言语、空气、墙壁和脚步的氛围中,她准备睡了,一切都静了下来,过去,昨天以及未来的东西都不再打扰她。窗帘已经放下来,黑夜悬在窗中央,桌上的台灯使奇的卧室进入安谧之中。
有人敲门,苏修以为是奇回来取东西,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女人,她是奇的姐姐,她是江林的妻子雯。
雯用一双潮湿而疲倦的双眼看着苏修,然而她显然已经认不出这是那个在河堤上与她相遇的少女。十多年过去了,何况在江林与雯的婚宴后不久苏修就离开了鸣镇。在三月底的那个春天的上午江林带着苏修出发去腾冲。从那以后苏修就永远离开了鸣镇,从那以后少女苏修消失于一个春天,除了她的母亲知道苏修的下落之外就是江林,其余的人都以为少女苏修跟着一位带镜子的魔鬼走了。(这来自鸣镇世世代代留传的故事,一位带镜子的魔鬼总是出现在一些漂亮处女的身后,当他用镜子照一照处女的后影,处女就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走。)当江林与苏修见面时,苏修总要问鸣镇的人们是不是已经遗忘她,关于她的消失有些什么说法等等。江林在阳光变得越来越弱的时候看着苏修提着一把锃亮的铜茶壶往杯子里沏茶,他看着苏修纤细的手指细心地抚着茶壶的边缘,一缕十分明亮的光线在幽暗中闪烁在苏修的手背上,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碰到你的好朋友燕子,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终于有一天燕子在一条狭窄的街道挡住我,小声地问道:你将苏修藏到哪里去了。我说:你想想看,苏修会到哪里去?燕子说:我在问你呢?我说:你真的想知道吗?燕子说:你如果不想告诉我就算了。说完燕子便走了。我很纳闷,燕子怎么会知道我将你带出鸣镇的。苏修听完将那把铜茶壶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说:她当然会知道。燕子当然会知道。
然而这位眼前的妇女并不知道苏修,雯已经是一位快进入中年的妇女。安·比尔斯在自编的《魔鬼辞典》中这样概括女人的意义:一种经常生活在男人附近的动物,它具有一种易于被驯化的基本特点。很多老派的动物学家称赞说:这种发育不全的动物在从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获得了一种驯顺的品质。但是后世的动物学家对那种隐居生活一无所知,他们否认女人的这种驯良的美德并声称:像在开天辟地时那样,女人现在又怒吼了。在所有的牺牲品之中,这一类是分布最广的,她遍至印度的道德海滩。女人动物轻盈而优雅,美国女人尤其如此,她不管拿到什么都会滥读一气,还能教会她不说话。雯径直进入客厅,她把苏修当作是弟弟奇的朋友,因而显得比较随便。她蹬去高跟鞋穿上拖鞋,端起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她说:我打搅你睡觉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半夜归来。我不知道。事情整个的弄糟了,被我弄糟了。苏修冷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她说话,她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地注视着她,她那长长的脖颈从前一定像玉石一样光洁美丽,她似乎可以嗅见无数年前在河堤上从她那柔软光滑的颈子散溢出的香气。多年前雯还是一位恋爱之中的少女,正在准备着嫁妆的,幻想着婚姻生活的年轻的少女。雯说:我是乘火车而来的,你不知道那个小站,哦,当初我为什么固执地选择那个小镇,你没有去过那座小镇,它像谜一样拴住我,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太晚了。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是的,你可能是奇的新朋友,他没有告诉你我的一切。我的生活最早是出现了那个男人,然后又出现了一座小镇,地图上最小的一座小镇,像一只蚂蚁蠕动着决定了我的婚姻,决定了我跟那个人一块走。他的家每天晾晒着草药,你看见过刚从山上挖回来的一篮篮草药吗?我一生嗅到的最浓郁的香气就是从他家的诊所中飘来的,这决定了那桩木已成舟、无法改变的婚姻。紧接着是他不断地离开又返回小镇,他每次离开小镇时我就坐在诊所里面送走一个又一个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雯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最近他的父亲去世,他的老父亲在离开人世时叫唤着他的名字,而我找到他时,他跟一位叫燕子的女人在一起。
苏修的心脏迅速地跳动着,她说:你说什么,你是说燕子。雯说:叫燕子的人很多,我指的是鸣镇的那位燕子,燕子在鸣镇开了一家药店。江林经常到她的店里去。
苏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奇的房间。雯的最后一句话使她感到了耻辱,雯说:掩埋老父亲不久江林与燕子都失踪了。燕子的药店锁着一把黑色的锁,我过去从来不问江林去哪里?这一次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认为事情已经很糟、很糟了。雯的神经质反映到嘴唇干硬的线条上,一个正在丧失美貌和青春的妇女的面庞,她没有力量阻止衰老的降临。江林跟苏修说过他不喜欢这种衰老,他从来就不喜欢反映到一根掌纹上的衰老。江林喜欢穿丝绸衣服,他喜欢皮肤、声音、脚步都像丝绸一样细腻的女人。雯为苏修提供的消息却让苏修感到突然的可怕,这个消息挑衅着她,压制着她的回忆。
苏修记得是这样离开的,雯讲到最后时已经很累,她在台灯的光亮下慢慢地闭上双眼,她似乎不愿意跟苏修继续口述她自己的一桩桩心事。苏修看着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在客厅里轻轻地飘浮,苏修悄然打开了门离开了奇的住宅。
一路上她经过了拂晓时的广场,这座城市的广场就像一大片向后飞逝的山岗,苏修的记忆力和对现实的感觉全都在随着那片向后飞逝的群山在变化,苏修想:江林现在正带着燕子在私奔,是啊,他们在私奔,带着我昔日的女朋友燕子在私奔。燕子迷惑了江林,燕子有着轻盈的身体和乌黑的秀发,燕子的嘴唇总是红红的,燕子就像我十多年前一样迷惑住了江林。苏修在广场上伫立了一会儿,她觉得整个广场就像一大片向后飞逝的群山,现在,江林正带着燕子在私奔,苏修想到了腾冲的温泉水池,她从前曾让自己少女的身体暴露在温泉的水池中,江林看着她,看着他为她买的那件水红色的游泳衣。现在,他们却相隔一大片向后飞逝的山岗,这一切苏修似乎曾经意识到了,当她决定这趟旅行时,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江林,起码有一个季节了,过去江林不是这样的,过去江林总是给苏修带来意外的幸福和喜悦。现在,江林正带着那个女子私奔,江林喜欢私奔,第一,私奔的快乐就是建立一种新的意义,它是反抗一种不能令人满意婚姻的赔偿,私奔者通常是带着对未来的展望——通常是一种令人生畏的东西。未来对于私奔者来说往往是一个不许进入的禁区,然而,私奔者总是亲自到场,证明私奔者是一些幸福的人;第二,私奔者制造着事件,这是一种偏离常规的,无法解释的行动或事件,私奔者沉湎于一个跟他制造事件的男人或女人的怀抱,这是一种音乐的怀抱,让私奔者蛰伏在自己的小窗里,与世隔绝地度过一段时光。第三,私奔者们总是带着最好的诱饵出发,这诱饵是美色,是肉欲,是闪烁的星空,是沉醉的深渊等等。
五
苏修经历过私奔者的全部过程,而此刻,那个曾经与他私奔的人正带着另一个妇女在私奔的路上。苏修决定去腾冲,去那片温泉,她有一个无法改变的计划迅速地遍及身体,它在这个有雾扩散的早晨渗入她的理智和生活之中,当她感到那片广场像一大片向后飞逝的群山时,这计划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使她得到了一种新的自由同时又进入新的羁绊之中。苏修决定回到那座火车站外的小旅馆去取东西,她旅程的下一站是腾冲,她为什么要去腾冲,这是因为她坚信那对私奔者正在腾冲的温泉中自由幸福地呼吸着空气,她想很快地站在一片石阶上观望那一对私奔者的身影,她为自己的这一计划感到高兴,她决定用这趟旅行去超过时间规定的某种限度,比如,江林与她私奔的那个时间、地点制造的一种被损坏的记忆,比如,当她不再是一名私奔者时她渴望旧地重游那座有温泉的小城,她要看一看江林与她真正疏远的因素到底在哪里?她必须进一步进入江林私奔事件背叛她自己的荒谬之处。苏修很清楚,她对逝去的一切感到无可抱怨,她当初曾经告诫自己,离他越远越好。而他在逝去的记忆中,包括那些街道、花园、餐馆、废墟的往昔中曾经寄托着无数梦想,她一次次地在十多年的岁月之中一劳永逸地跟随那个男人——她真正为私奔放弃一切地走在路上,她知道,对她来说,跟他在一起象征着真实,而真实是很可怕的——她慢慢明白在跟私奔者私奔的每一次路上渡过的任何一部分生活实际上根本与她无关,因此她渴望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观望私奔者的生活。
她已经来到了火车站外的那家衰败的旅店。她急急忙忙地奔赴自己的房间,收拾完毕之后她拎着自己的那只皮箱来到服务台,她看见昨天跟她说话的那位先生也在结账准备离开。苏修将皮箱放在登记台下面,那位先生看了苏修一眼对她说:你准备离开?苏修点点头,她突然听到一阵火车的引擎声,那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仿佛一遍一遍从她的身体中发出。她想离开这里是对的,她还是头一次感觉到火车的引擎声竟然是从自己的身体中发出来,这不是一种好兆头,所以得尽快离开这座城市,在时间的意义上这是一座江林的妻子出生过的城市。她的目光朝着服务员的头顶看去,她看到一排柜子上放着一大堆旧报纸,她一次次地对旧报纸感到敏感,它们之中的文字湮没着一条条的线索,就像细小的蛛丝卷入它们的模糊的影子之中。那位先生已经办好一切手续,他对苏修点点头,拎着一只箱子出去了。
苏修提着皮箱重新来到火车站,昨天她刚刚在这里下的火车——下火车时她感到这是一座十分陌生的城市,对于她来说没有痕迹,缺少暗藏在城市中的回忆。现在她终于知道江林为什么不带她来这座城市,原因是这是他妻子生活过的地方,江林不喜欢带她到婚姻的回忆之中去,她发现江林越来越讨厌自己的婚姻生活,最重要的是江林只适宜过一种相互靠近,和谐一致,没有盟约的生活,比如私奔。江林教会了苏修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私奔,他让苏修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之一——私奔的过程,同时在自觉的过程中又将千姿百态地把自身展示出来,这一切是具有时间的最脆弱的记忆的基础。
苏修合上钱夹子,她吁了一口气。现在她可以安然无恙地等上一小时。然后奔往那座南方城市的小城——腾冲温泉。她手里攥紧那张火车票。然后抬起头来,她看见一位老妇人走进候车室,她的脚步衰老不堪,她手里提着一个用手工编织的口袋。她选择了一把空无一人的椅子坐下去。苏修想:这是一个妇女生命的缩影,她过去肯定也容光灿烂,过去十年,二十年,一切的融洽和欢乐将随同时光消失,眼前的这位妇女她那疲惫的面容像一张网络,她似乎在缓慢地诅咒这趟旅程,这家乱糟糟的火车站,一切都是疲倦不安的。她那衰老的皮肤由于过分的松弛每次颤动都是一次诅咒。然而看起来,衰老是无法抗拒的,正像年轻时的美貌无法抗拒一样。苏修仿佛看见在更久以后的一个黄昏,也是这家火车站的候车室她提过无数次以前旅程携带的这只皮箱,皮箱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下去,已经到了必须扔去的时候,但她仍然提着那只皮箱,里面装满了过时的衣服,她的身影在扭曲变化,她睁着深色的失神的双眼坐下来,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她向自己频频微笑,每一次微笑都是对她经历的过往烟云的遐想,慰藉,她多么感谢那带着同情和怜悯的善良的微笑。苏修抬起头来,列车广播员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开往那座南方城市的火车现在已经进站了。她提取皮箱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漫不经心地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她想,我还不过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镜子中的那个女人刚刚才三十多岁,她发现自己似乎在喃喃自语,背诵一首长长的有韵律存在的诗歌,每背完一节便晃着双肩,证明自己刚刚三十多岁。她的高跟鞋在过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是江林最喜欢的白色,一双白颜色的高跟鞋暴露出来,就像掩盖着她那沮丧失望的心境。
因此,她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跟随江林的每一次充满激情的私奔生活,那是在另一家火车站,苏修发现自己的鞋子突然断了,江林说:你怎么老是看你脚上的鞋,苏修,那姿势并不好看。苏修抬起头来,她感到一种无法诉说的委屈,她噘起嘴没有说话,十三个小时的火车生活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想:生活就是这样,他和她之间久而久之总是被一些难以忍受的芝麻小事纠缠不清。这就是那个在河堤上相遇的青年,当时她年仅十八岁。
火车奔驰着,不知时间是几点了,苏修不愿意看表,她不喜欢具体的时间。但她必须知道列车几点进入腾冲站,那是一个很小的站,好像才停留三分钟。为了回忆火车到达腾冲站的时间,现在她开始回忆那趟旅行。
私奔,那时候她并不知道私奔这个词,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激动,江林带上她,然后是接踵而来的车站,以及车站上的灯光、字牌、大钟,以及在车站上卖玉米棒的年轻姑娘们的倩影,江林的手紧紧地攥紧少女苏修,他惟恐苏修会突然在人群中消失,他们的身影显露在漫长的月台上,在人群中的灯光下逃遁着。江林说:我要带你出去,从第一次相遇时我就预感到了今天。苏修,现在你睡一会儿吧,靠着我的肩睡一会儿,到达腾冲城的时间是夜里三点半,我会叫醒你。苏修睁着睡意的双眼问道:三点半?三点半下车我们到哪里去住?江林轻声说:傻姑娘,那是一座旅游之城,旅店全日开放。
那么说是夜里三点半,到达腾冲城的时间是夜里三点半。这个时间——关于私奔者与地名时间使苏修记忆犹新,连同那次夜里的情景,空气中弥漫着很多人的气味,她的头倚在他肩上,头发的芬芳缭绕着他的鼻孔,他用手臂从后面抱着她的腰不住地说:你头发上的香气永远使你区别于任何女人。他又说:苏修,很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了父亲与你母亲的微妙关系。苏修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景,她说很多年前她并没有感觉到母亲与他父亲的暧昧关系,直到那次她生病,她才察觉到了他们目光频频相遇时的亲密。江林说:很早的时候,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的父亲逝世不久,我就看见你母亲跟我父亲在一起,那是鸣镇的火车站,我和同学去山坡上游玩回归,我在火车站上面的台阶上看见了你母亲和我父亲的身影。回到家后我看到了父亲留下的字条,他告诉我他去二十五里之外的山乡收集草药去了。苏修当时听着这个故事进入了梦乡,对于她来说母亲的故事已经不再新鲜,因为她已经替母亲幻想过母亲跟那位老中医的故事了。现在看来,母亲曾经无数次地私奔过,跟随着那位老中医,跟随着一种有节奏的、单调的激情、悲伤的车轮去私奔的路上。现在,母亲已经老了,老中医已经逝去,苏修感到自己的嘴唇在轻轻地张开,在无限度地张开,就像一部绘有象形符号的书籍,两种元素,阴与阳被一种失散的光芒环绕着,她感到她的嘴在发出亮光,渐渐地学会了成为别的东西,比如,成为一页白纸,里面带有两个圆圈的符号,比如成为一条鱼,从水的另一边游到水的反面,回到湿润的秘密的藏身之处去。
苏修在夜里三点半下了这趟火车,下站的旅客很少,好像总共只有四个人,有一对男女,另一个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后是苏修自己。四个人沿着空寂无人的月台向门口走去。年轻的小伙子一直走在苏修的身边,他不断地看苏修一眼然后又直视着那无垠的长夜。苏修想,他肯定是第一次来温泉,看来他是从地图上知道这个地点,然后沿着地名奔赴而来的。到了火车站门口,小伙子来到苏修身边说:需不需要我帮你提箱子。苏修笑了笑表示了谢意,他们很自然地走在一起,向着火车站的广场走去。苏修说,她知道一家旅店,环境不错。当他们走在路上时,苏修竭力在回忆当初江林带她去居住的那家旅馆。此时此刻,她忽略了她来温泉的全部计划,小伙子走在她身边,她想她必须回忆出那家旅店的位置,小伙子对这座温泉之城是陌生的,她刚才已经告诉了他,她知道一家旅店,但是她说那家旅店时仅仅知道一大幢红色的带有阳台的房屋却并不知道它安置在哪里。他们来到了马路中心,这是一条交叉路口,小伙子感觉到了苏修模糊的记忆,他说:不要紧,我们慢慢走,我经常回忆不起来住过的房子,还经常迷路。苏修说:人一生不知要住多少房子。小伙子说:你叫我根吧!我怎么叫你?苏修拎着黑色的皮箱站在另一条路口,她刚才的记忆中缀满了各种各样的房屋,象牙色的,紫红色,白色的;以及木头房,大理石房等等,十多年来,江林不停歇地带她穿巡在这些外省的房屋之中,留在记忆中的房屋就像一些交织着花缀的中国汉字,绕来绕去的曲线组成一行行的文字,用来拼成一个又一个的积木小方块,呈现在一种想象力之外。根的声音使她抹去了那些小方块环绕着的方向,她突然看到一幢被一圈色泽较浅的光晕环绕着的轮廓模糊的屋顶,她说:根,就是前面的那幢房屋,屋顶在白天是红色的,非常鲜明,你看到了吗?根。她回过头来时发现根在看着她,尽管黑夜深邃,她还是看到了根浓密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的那片前额,苏修好像从黑夜中呼吸到一种冰冷的散发气体。
六
他们来到了温泉旅店,他们登记了手续之后各自来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根说了声早上见,便提着他的旅行包走了。他的脚步随同夜的沉寂之声远去。
苏修来到阳台上,阵阵轻风拂面而来,首先得越过这道障碍,越过这种风的记忆——进入对面的那道阳台,进入那道门,银灰色天鹅绒落地窗帘下面苏修的第一次私奔生活。现在,也许江林就跟燕子住在里面,江林喜欢那间房子,他曾经说那间房子通风效果很好,睡在那间房子里就像躺在有草地河流的地方做梦一样。苏修脱去高跟鞋,她准备睡觉,她必须在第二天醒来时保持精力旺盛。这天晚上苏修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自始至终都在扮演着一个观望者,一个陷入困境之中的窥视者,当她站在一个高台上向下眺望时她看到了江林与燕子,燕子在水池中潜游,她的身体像一条美丽的蛇,她的面庞,包括她的肉体微微地动着,江林看着燕子的嘴唇,后来,她来到一些无生命的东西之外,在那里根在等着她,并对她说:昨晚你睡好了吗?苏修。
根敲门时恰好是梦境中根在对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根站在明亮的门外,苏修感到她的梦并没有结束,她的梦仍然在延长,就像交叉花园之中逆转的一条条小径,它们保存着宛如美丽的紫色幕上的褶裥。苏修请根进屋,她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完毕后对根说:你喜欢游泳吗?根说:这里的水吸引着我,我不知道这里的水是什么样的水。苏修说:当你的身体进到水中时,你就会感觉到这里的水与全世界的水都不一样。根说:你经常来这里?苏修说:这是第二次。根说: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苏修说:十多年前。根说:你在回忆。苏修说:我们走吧?根说:昨天晚上在月台上我就感觉到你在回忆,那是一种无法中断的回忆,在夜幕下包括你的皮箱都在一条模糊的景物中,在逝去的往事中帮助你回忆。因为我也在回忆,我才会感觉到你的回忆不时地掠过车灯,就像一根根彩色的饰带松散开来。我不知道如何去帮助你,就像别人无法帮助我回忆一样。
苏修与根来到温泉游泳池。根说:这里的水果然好,你看看水中的那些少女她们不受回忆的侵蚀,她们在水中多么愉快。现在,我们也下去吧。根说:你的记忆在阻碍你的行动。苏修说:我坐在堤上等你吧?我喜欢看别人游泳。她说着便把那顶宽大的草帽戴在头上,草帽几乎盖住了苏修的整个脸庞。根说:你这样很漂亮,我几乎看不到你的眼睛。苏修坐在一把白色的椅子上,等待着根。除此之外,她在等待着那对私奔者——江林与燕子的到来。
苏修的草帽压着她宽宽的前额,她宛如法国影片中的一位女主人公,在始终是雨水模糊的故事情节中一会儿出现在车站外面,望着一辆盖着大篷布的卡车在公路上的黄色水洼中穿行,一会儿却又到达海滩和一个陌生人面前,他们晒着日光浴,微微地打盹。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她却是整个影片中的女主人,出现在圣母院的灰色塔楼上,风吹拂着她的眼睛。苏修站起来,她决定到后面屋顶的那块台阶上去,那是修建者专为观赏者设计的露台,江林那年曾在水中游泳时不住地要她仰起头来看那位将整个身子伏在露台上的观赏者的面孔,江林说那妇女似乎不是在观赏游泳,而是在投入并窥视一场漆黑的长夜。
空空的露台只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和苏修二人。男孩的椅子旁斜放着两只拐杖,他的目光正在水池中穿巡,男孩在寻找他的妹妹与弟弟,或许是他的父母,男孩显然双腿残废,他不可能像一个自由人一样去游泳。苏修想:男孩只有十岁左右,他几乎没有沮丧,瞧,他那么专注,他也许很早就残废了,他已经有承受双脚的能力。苏修的草帽被风微微地吹拂着,风看来很大,因为草帽受到的压力她感受到了。现在,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男一女走进了游泳池,但那并不是江林和燕子,那个男人身穿黑色的风衣,而那女子全身鲜红,她似乎携带一片红色的鲜花,来到这片游泳池。整个游泳池感受到了这一对男女的降临,苏修想: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许他们很迷人。或许他们也是一对私奔者,在私奔者身上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光环笼罩着他们,苏修在与江林私奔的任何一种记忆中,她都感受到自己四处受到别人窥视,那些陌生人的眼睛总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有时候在商店里,公共汽车上,他们的目光试图想揭示和捕捉一对行迹匆匆的男女,他们怀着梦想、虚荣,无意义但难以磨灭的面孔,他们抛开公证书、婚书、契约等等的纸张,目的仅仅是为了一次小聚,为了一次短暂的被磨损的痕迹的记录。在她已有的私奔生活记录上,她感到私奔生活是由漫长的疲惫,陌生的旅店,火车站的灯光,风景点的阴影组成的一次次幽灵般的飘浮,他们曾在秋天滞闷的空气中穿越在长亭和短亭的昏暗阴影中,当时沉寂的气氛涌上来,如同幸福的夏天之夜,他们走进一家歌剧院,倾听着那充满忧伤的声音,而回去的路上,江林告诉她明天将回鸣镇,她才清醒地感到每一次私奔生活意味着更漫长的告别。现在,她看到了游泳池中的根,根穿着游泳裤向苏修挥挥手,根是一位清瘦的青年,他瘦长的身子扬起来,苏修笑了,她觉得跟根这样的青年在一起真有意思,她似乎忘记了寻找江林与燕子,她多么想到游泳池中去,与根一起让身体漂在柔软的水上,然而,她的回忆伴随着下面的那片人声鼎沸的圆形游泳池,她的眼中自始至终带着一种悲怆的神色,仿佛她还沉入一种回忆的困境。那天游泳上岸之后,江林带着她去吃晚饭,他们的体内散发着芬芳,他们各自谈论着对游泳的喜爱,苏修说水可以把人变成一尾鱼。江林高兴地笑着,那次晚餐两人都有很好的胃口,所以江林付给了餐馆的服务员双倍的价钱。旁边的那位小男孩好像刚刚发现苏修的在场,她与男孩相视一笑,男孩说:阿姨,你为什么不去游泳。苏修说:我有些累。她没有说她在回忆,她在回忆中等待那对私奔者。男孩说:我跟我的父母出来旅行。男孩说着叫苏修看那一对在游泳池的中央游泳的那对夫妇。男孩又说:每一次旅行我都在等他们,我坐在一个地方等着他们回来。等他们的同时我看到很多陌生人的面孔,但我不认识他们。根在水中叫了一声苏修,他示意苏修下水去,男孩问道:那叔叔是你的朋友吗?他在叫你,你应该去游泳。现在我认识你了,你游泳一定会游得很好,我真想看你在水中游泳。苏修感到男孩期待着她去游泳,她不能拒绝男孩的要求,她对男孩说:现在你等着我,几秒钟内我在水池中与你相见。苏修说完便告别了男孩来到了更衣室。她突然听到一种异常熟悉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那是江林的声音,江林对燕子说:燕子,燕子。他显然是在叫唤另一间更衣室里的燕子。这发生在一刹那间,也许是一秒钟的几分之一,苏修按住纽扣,她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她想起男孩那张期待的脸,男孩在等待着看她游泳。苏修穿上游泳衣,她刚才下完露台的台阶后在游泳池内的小商店买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她完全是为了那个男孩,她要让那男孩看到绿色。苏修来到了跳台上,到达水中她的身躯显得更长,在水中感到了根在叫她,根穿过水浪来到她身边。根的身体穿巡在水中时苏修看到了根的身体,他们并排着到达堤岸边时,苏修抬起头来,她寻找露台上那个男孩的身影,男孩找到了她,男孩在向她拼命挥手。根说:苏修,你在跟谁挥手。苏修说:一个刚认识的男孩。根说:你瞧,苏修,在你原来坐的那个位子上,现在有另一个观望者,她好像在看你,你认识那人吗?苏修?
七
苏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皮肤上有一种微细的难以察觉的标志着磨损的玫瑰花蕾般的东西在轻微地颤动。根说:苏修,我们上岸去吧,你好像很疲倦。苏修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我刚游了一圈,我还能继续游下去。苏修感到江林的双眼透过露台上的阳光正在凝视着自己,她感到除了面对那男孩的等待之外,她还面对着周围另一双眼神的窥视,江林发现了自己,苏修站在水中时就像感受到多年以前他们去到一座北方城市,两人在坚硬的雪道上散步时感受到的那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簌簌响声,当时,苏修与江林走出那片灰蒙蒙的寒冷地带时,她揉揉双眼,她的睫毛上挂满了雪花。此刻,四周似乎静极了,苏修的身体没有逃遁的办法,她与根交谈着,但是她根本没有听见根的声音,她想:那个人在注视着我,那个人在跟踪我的行迹,我得离开这里,水面上的波纹蜿蜒、蜷曲,苏修还想,也许燕子也在水中游泳,但我并不想见到燕子,燕子已经替代了我昨天的位置,燕子现在是一个私奔者,燕子的气息正在分裂着无数年前的那个同盟者,燕子现在也许正站在洁白的瓷砖墙边微笑,燕子的微笑对于江林来说是新鲜的,而我的微笑已经一览无余,就像那次凌晨三点钟江林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江林的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那样看着我。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美国香烟,由于对一种事态转化的失望,他手中的烟烧坏了他那件白色的丝绸上衣。苏修决定离开游泳池,根看透了她的虚弱,根说:我陪你上去。苏修想:他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另一副情景,这样的情景他想象过吧?苏修说着便扶着根赤裸的手臂顺着白色的瓷砖来到了堤岸。他和根出现在阳光覆盖的人群中,苏修赤着脚,她不时对根微笑着,她那修长的胳膊在轻轻颤动,两个人的影子走完了小径进入了更衣室的走廊。苏修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面,她眯着眼,打量着自己,瞧着自己湿漉漉的像一只水鸭。她用干毛巾擦干身子,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轻声告诉自己:既然他已经看到了一切,我必须让他看清楚另一种现实:眼前的事实是一堆厚厚的生锈的东西。她将不是十多年前那位在河堤上邂逅相遇的少女苏修,多少年来,他已经教会了她在两个薄如蝉翼的生命之间停留,教会了她在跳动的秒针下醒来,现在,她已经厌恶了他那荡漾着祖辈的草药气息的声音,她厌恶了他的手势,厌恶了那曾经使人头晕目眩的场景。苏修想:这一切都是他教会我的。我要让他看到这一切,我要让他窥视我的生活,透过一道道玻璃窗户,他和燕子的这次私奔将因为我的在场——失去全部意义。
苏修似乎看见了他站在一座阳台上解闷,空气清新,但他仍然感觉到很恼火,江林不高兴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模样,他的丝绸上衣包裹的身体被噩梦萦绕,有一次江林千里迢迢赶来与苏修相聚,他带来了一脸的沮丧和忧郁。苏修坐在他身边对他说,我不喜欢看你现在的模样。江林讲起那座诊所,讲起一个患心脏病的青年的死亡,江林说:他那么信赖我院子里的草药,年复一年地来到我的诊所,多年前我就知道医治他是一种多么渺茫的前景,但我仍然看着他来又送他去。苏修,在鸣镇不知你有没有去过那片古老的墓园,前几天,这位患心脏病的青年就掩埋在墓园下面。江林那天夜里抓着苏修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苏修感到他在做梦,他的梦多半是为了那个青年。第二天拂晓江林站在窗前,天空很阴暗,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偶尔有火车经过的声音,江林的面庞一阵苍白。苏修现在已经跟随根回到了旅店,根带她来到餐厅,两人坐在白色的桌子旁。
她感到口渴是因为她进餐厅时与一只迎风飞舞的蝴蝶相遇,那是一只鹅黄色的蝴蝶,飞翔的姿势像一张打开的金色扇面。苏修的记忆现在来到童年时代的学校,鸣镇小学的铜钟每天震荡着她的耳膜,那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尤其弥漫着校园空气的就是女教师岚的自杀,当时,由于鸣镇的司法干事生病,岚的尸体一直放在岚的卧室中,每天有无数的蝴蝶飞进岚的那间小屋。奇怪的是飞进去的蝴蝶后来都没有飞出来。等到清理岚的卧室时,岚的尸体被司法干事抬到铜钟下面的那块绿草坪上,司法干事一遍又一遍地目测着岚的双眼,苏修和鸣镇小学的学生全部站在周围,司法干事从岚的尸体上摘下一只又一只死去的蝴蝶自言自语地说:岚好像是一个女妖,好看的蝴蝶全部被她带走了。那位年轻的司法干事并没有查出岚自杀的任何线索。鸣镇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位敢于自杀的年轻的女教师,然而却没有忘记司法干事自言自语时的话语。包括苏修也没有忘记,她的记忆中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那位女教师的身影,她小巧玲珑,剪着短发,身穿白色短裙,圆口平布鞋。想起她来时苏修的记忆中飞满了美丽的蝴蝶,每一只蝴蝶都是一张扑动着随风而逝的晚霞的扇面。她感到蝴蝶们被“女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此刻,她似乎碰到了蝴蝶的粉末,她的嗓子干涩像蝴蝶从空中撒落的翼粉,根端给她一杯清澈发亮的葡萄酒。她刚将酒杯举起来便看到了江林带着燕子从旅店的灰色大门走了进来,他们从旋转楼梯口闪了进去。苏修喝了一口葡萄酒想:江林带着燕子住在我对面的那幢房子里。
这是因为私奔者是环绕着以往的痕迹旅行的,耽于其中快乐的寻求到无限安慰的人,苏修用尽了极大的努力才不使胃口败坏。根的双眼一直在表达着一种东西,他的双眼跟随苏修的视线前行,他看到的都是一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然而,他的目光却跟苏修的目光互为交叉在那道旋转楼道口,其中上楼的每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明澈可见,也不是暗不可察。根有时候有意在混淆的人群中虚构苏修的一些故事,但是故事中的苏修总是飘拂在一些重大的转折点上,“一个人越是难找,他就越可疑。”这时苏修用刀叉扬起一块牛排对根说:这是我品尝到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根的注意力突然像磁铁一样集中在那把举起的刀叉上,他说:我跟你一样感觉到这牛排好吃极了。我们再要一盘怎么样?苏修看了看盘子里面的牛排诡秘地一笑说:你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根说:我们明天离开温泉怎么样?苏修正往嘴里送第二块牛排,她说:你是不是已经住厌了这个地方。根没有说话却拿起了刀叉:现在我来品尝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是什么样的。不知不觉,昏暗的暮色已经慢慢地来临,苏修感到胃里翻卷着葡萄酒的泡沫,她和根走出餐厅,根扶着摇晃的苏修对她说:我小时候在我祖母的农庄里面每天都趴在草地上看我头顶盘旋飞翔的鸟群。苏修,当时,我的头一阵晕眩,因为鸟群的翅膀扑动时总是无法设想,鸟群们有时候整齐地飞翔着,有时候却有一些鸟儿从群体中返回原来的方向然后逆向飞翔,它们的飞翔姿势经常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飞起来。
这天半夜苏修的门被一双熟悉的手敲开,苏修打开门认出了是江林。苏修的脸上没有愤懑和任何表情,她抱着双手目视着江林的面孔,她想听他怎么跟她说第一句话,江林从衣柜里将苏修的皮箱衣物全部收拾好对苏修说:我们现在就走。这句话似乎是从赭石般带灰色脉纹的大理石柱子上突然发出来的,音律久久回荡,随之而来的是苏修感觉到的一种不可更改的逐渐加强的呼啸声弥漫在整个卧室,苏修就这样跟随着江林,犹如跟随着一支黑暗中的萨克斯乐管有节奏的音响,那极其微弱的音响在奔向火车站的那些黑暗中的树叶中扩散,他们的身影不久就在黑夜很远的天空的烘托下呈现出黑色的剪影。
在这次旅途中,江林突然发起了高烧,天亮时,他感到手背上有灼热的东西轻轻掠过,他张开眼睛对苏修说:我感到有一种火焰紧紧包围着我,苏修,让我们回到我们的房子里去。苏修知道他指的是他送给她的那幢房屋,坐落在深褐色的阳光之中。苏修用一块湿毛巾盖在江林的头上对他说:是的,我们将回到我们的房子里去。列车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穿过在凝固寒冷的空气中交替出现的绿色丘陵地带,苏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快要到那幢房子了,苏修似乎看见露出灯光的窗户,攀援在窗台上的玫瑰花使天空呈现粉红色。
终于到达了那座城市。苏修唤醒在高烧中昏迷不醒的江林,她告诉他:我们已经到家了。苏修扶起了江林,她还是头一次搀扶着一个男人沉重的身体。江林的身体就像火炉一样,大滴大滴的汗珠渗出他的前额,苏修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好不容易将江林扶出了出站口,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苏修身边,司机帮助苏修把江林扶到了车上。司机问苏修需不需要送医院,江林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他的身体似乎陷于一种无法复述的状态,但是苏修明白了江林的抗拒,江林不愿意到医院里去。也许是江林自己是医生,他不愿意让别人来医治自己的病。跑车穿过了一个个十字路口到达了苏修的那幢房子前停下,司机帮助苏修把江林架到了卧室中。司机下楼时对苏修说:他病得不轻,你还是要找一个医生来。
苏修将铜壶支在火炉上,半小时后,铜壶里的水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水蒸气腾起,紧随着铜壶里的水沸腾着,响声像一架风琴的声音从湿润的下端弥漫开去。苏修坐在江林的身边,她的手指停留在江林的前额上,然后随着灼热的地方移动着,她感到江林的前额此时此刻越往前越灼热,越来越灼热地使她的手指感到恐怖。她用一只手臂扶起江林,让江林躺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将一勺一勺的水喂进江林的嘴里。下午突然而来的大风吹开了窗户,灰色的窗帘卷起来,又吹下去,苏修望着窗外的阳光打了一会儿盹。然后江林的声音唤醒了她:苏修,苏修。她抬起头来睁开双眼,江林的双眼已经睁开,他拉起苏修的手对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昔日鸣镇的那条长堤,我还梦到了你坐在堤岸上,突然有洪水而来,我感到你快要从堤岸上掉下去了。
江林复述完这个梦后让苏修给他一页白纸和一支笔,他让苏修扶他坐起,苏修看见江林为自己在白纸上开了一服中药。江林将那页白纸递给苏修并对她说:你为我去中药铺子抓十服中药回来。此后的时间里,他们的住宅中便飘拂起中药的浓郁气息。然而苏修发现江林突然瘦得那么可怕,眼睛深凹,喉结异常地突起仿佛可以穿过皮肤,苏修扶着江林到楼下的院里散步,江林站在风中一次次地看着飘曳的枯叶和一个又一个的行人,他的双眼似乎在穿越一阵又一阵涡形的大风和饰有阴雨多云的天气预报的色谱,江林对苏修说:我不知道我体内患了什么病,苏修,也许我已经不能活太多时间了。我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跟你讲清楚,这是因为很多事情是我没法讲清楚的。我试图跟你讲清楚很多桩事情,包括我妻子和燕子,苏修,瞧,那是什么鸟,飞得那么高的是什么鸟?鸣镇有很多这样的鸟,这种鸟类在城市很少见到……苏修,你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鸣镇了。那座小镇是我认识你的地方,当时你坐在河堤上戏水……从那以后,江林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座小镇,回忆着小镇上劣质的酒味的颜色以及手工艺人绣制的一块块飘满店铺的枕巾。他还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一些有争议的人的姓氏以及他们家族之间飘沉在岁月中的故事。他们斜靠着窗户,回忆仿佛联接着漫长岁月中的另一端,纵横交错的铁路,黑烟弥漫的城郊、烟囱、火车厢同时也充满在回忆之中,苏修听着江林的声音,仿佛接连阅读着一封封密码电报,仿佛再一次跟随江林去旧地重游。
八
江林在回忆之中再没有醒来,苏修那天凌晨接触到了江林身体中的寒冷。那天早上没有风,苏修拉开窗帘,敞开窗户,她感觉到江林已经永远离开了她和他过去存在的那个回忆的世界,回忆的链条突然松散了,他与她回忆的那些地点中的花朵,那些被喷泉不断溅湿的花朵湿透了。苏修此刻没有一点儿恐怖,她决定将江林送回老家去,送回鸣镇的诊所去。她已经认不清现在是什么季节,从她提着皮箱出门的那一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搭上列车出门的时刻算起,似乎她已经历了无数季节。
苏修租了一辆柩车,上车的早晨,她裹在一件冰冷的大衣里,她昏昏欲睡。她坐在江林的身边,太阳升起,汽车驰出了城市,进入郊野,田野上薄雾渐渐消散。苏修望着司机的背影,他将按照她指的路线把他们送回到五百公里之外的那座小镇上去。柩车昼夜在公路上奔驰,她的面庞上有一种克制着的东西忽隐忽现,它就像蔓延在远方的莽丛无可区分,江林留下的记忆与她的身体成为一体,它仍一如往昔,完好无损。柩车到达鸣镇的时间是一个多雾的阴雨天的下午,柩车驱进了江林家族中留下的诊所,雯从阴雨中走出来,她似乎在黑暗中悄声自语,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司机帮助苏修将江林的遗体抬到院子里的那棵忍冬树下,苏修仰头看着漫天阴雨又俯下身来轻轻地看着江林的面庞,她请司机帮助她重新把江林的遗体抬到他后院的卧室中去,苏修想,那是一个间歇之地,一个空间,在这一期间雯一直尾随着江林的遗体,她认不出苏修就是那天晚上在弟弟奇的房间里跟她诉说往事的女子,她的全部注意力停了下来,环绕着那具僵硬的尸体,在寒冷的颤栗和微弱的事实的下面,允许那桩伴随了她无数年的可悲可喜的婚姻现在凝结成不可逆转的一瞬,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一瞬间的可悲可喜的一场戏剧的尾声,而且她是一位跟随婚姻生活由美而衰的妇女生活的证明者,她坐在江林的身边,犹如重温那次婚姻生活的拉开的序幕,她的幸福就在那序幕中到来,直到现在她仍然是一位幸福的人,因为她曾经是他的配偶,是他不死的、不知疲倦的那个契约书上的惟一的配偶。她不知道江林为什么突然而去,更不知道为什么由苏修护送回鸣镇,她所有的记忆力完全投入到那颤抖的、难以成眠的激情之中,现在,伴着那滴滴答答发出雨水喃喃声的天空下面,她微闭着双眼,她的呼吸平静,安详,像一个孩子,她在谛听着那种除了她自己看见,别人无法看见的阒寂,在这种阒寂里充满了她与一个死者达到的和谐,充满了他们婚姻生活最可怜、短暂的幸福。
此后他们将死者掩埋在他父亲的墓畔。掩埋死者的那一天,鸣镇的人排着长队护送着死者,他们与其说是去埋葬死者,不如说是去埋葬一个家族的最后历史,埋葬鸣镇一座诊所的岁月。苏修与母亲走在一起,在墓地上,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燕子,燕子穿着黑色的裙裾,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燕子已经变成了一位成熟的妇女,燕子从细雨中向苏修走来,她说:在温泉,江林突然在半夜消失了。当时,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是他的私奔者,我不适宜于跟随他四处漂泊……燕子后面的声音听不到了,她穿过细雨带着满身的雨水向远处走去。苏修站在墓地,母亲伴随着她直到黄昏降临才离开了江林家族中的一块块直冲云霄的碑林。
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她仍然对苏修说,离开鸣镇吧,修,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女子久留之地。苏修再一次来到那片河堤,就是这条河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在河堤上邂逅了另一个妇女,她就是雯。雯站在雨中举着一把伞,她的身体在缺乏睡眠的空气中微微地再一次地颤栗着,她说:几十年前我和江林在河堤上相遇过一位少女,她的身上发出玫瑰的清香,多少年来我一直回忆着那位少女,我曾经悄悄地在鸣镇的大街小巷寻找过她,但是她就像一首鸣镇最古老的民谣,她从来不在我的视野中出现,昨天晚上我又想起那位少女,她的身上仍然是那么芬芳,我似乎第一次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我想起江林自从那年春天相遇少女之后就在院子里栽满了玫瑰。我想那位少女一定跟江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修问道:那么你还准备去找她吗?
雯说:我要离开诊所了,过去我就预感到,总有一天要不我会死于鸣镇,要不我会离开鸣镇。那位少女现在已经化成了一首民谣,我会吟唱的民谣,我要走了。
雯回过头突然问道:我好像认识你,也好像见过你。有一点我还没有弄清楚,江林的灵柩为什么由你护送回来。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修的面庞上,苏修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越过雯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根提着一只箱子出现在河堤上。她默默地看着通过这条河堤敞开着的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根来到她身边。与此同时,雯撑着那把黑布雨伞从苏修身边擦肩而去。从那以后,苏修再没有相遇过这个女子。
根带着苏修离开鸣镇的那天早晨,她看见燕子的药店已经换成了时装首饰店,那天早晨是燕子开业的时候,鸣镇的人拎着鞭炮前来祝贺,燕子穿着大红的长裙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根带着苏修穿过轰轰烈烈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喧嚣声,苏修手里仍然提着那只古旧的黑色皮箱,她走在根的身边,除了严寒的天气之外,那是最平淡无奇的一个早晨。
根带着苏修来到了火车站,他们搭上了一列过往的火车,苏修问根,我们到哪里去,根微笑着对苏修说:你现在靠着我的肩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醒来你就会知道我们到达了哪里。第二天早晨根把苏修带到一座陌生的海滨城市,根说:这是最南边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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