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者-留下随波逐流的时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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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苏西第一次知道西西里酒吧的那一年才十二岁。那是一个深秋,苏西上学回家的路上目睹了西西里酒吧开业的全部情景,那可能是滇池旁边的这座小型城市在八十年代诞生的第一座酒吧。几位当时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迎接客人,苏西记得很清楚有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当时看了苏西一眼,那位很英俊的小伙子显然是西西里酒吧的老板,他的目光与年仅十二岁的苏西的眼睛相接触时总共才停留了一秒钟左右。然而那却是十二岁的苏西接触得最为长久的目光。苏西将手里的一颗花生糖放进嘴里时随后就听见开业的祝贺声。

    西西里酒吧面临南太桥畔,无论是白天还是长夜总有一些人轮流在桥畔散步,而西西里酒吧就像镶嵌在桥畔的一些音符。这座古朴的小酒吧在这座南方城市随同苏西这样的女孩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

    而在这期间苏西曾经离开过这座城市,在外省的那些时间里,她曾经无数次虚构过一座酒吧——原则上讲是一座小型房子,如果我们的生命负担着城市的街道、商店、人流的话,我们会经常带着烦恼、忧虑和焦躁的心情走进一座酒吧中去,里面的墙壁隔开了外面的世界,而酒吧中的音乐、美酒、咖啡,瓶中的玫瑰在这个世界中将变成你身体中不知不觉接受的东西,带来惊喜的抗衡——与你在此之前的每一个行动抗衡,它同时让你怀旧,没有一种伤感像在酒吧中的怀旧那样是可以融合成一个影子的。苏西在外省的酒吧中早已经历了一个时代给予她的那些噩梦般的负担和仅存于记忆中的若干片断。当她提着皮箱回到小时候那座城市时,她坚定地提醒自己应该到那记忆中的西西里酒吧去。而在这之前她曾经给她在这座城市的好朋友阿云写过信,她让阿云告诉她西西里酒吧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酒吧;阿云在信中告诉苏西,西西里酒吧有一架意大利钢琴,弹琴者就是西西里酒吧的老板。这仅是一个简单的信息,但她却看到了西西里酒吧的那位年轻的小伙子。许多年过去了,苏西已经由一位十二岁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三十岁的妇女。如果从她提着皮箱从火车站走出来的那瞬间辨别这位年轻女人的内心生活史,那是徒劳的。她身穿兔灰色的大衣,皮箱则是黑色的,她轻盈地迈开了步履,你无法丈量她的每一步承受的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到三十岁妇女的最真切最实在的负荷,它到底是在苏西的棕色皮鞋下面还是在她兔灰色的风衣下面——在那紧裹的肉体里难以置信的贮存着她赖以立足的全部信号,里面是她的骨头和丝网般的血脉,难道那就是苏西的秘密必须暴露的地方?没有人看见过这个女人从前的一点蛛丝马迹,她所有的生活方式都被她那双无助的眼神隐藏了。“无助的眼神”,这是苏西认识风度后不久风度告诉苏西的,不过这是这部小说写到中间后苏西才认识风度的。现在,苏西的生活中还没有出现风度,那个叫风度的年轻男人此刻正在另一座城市中策划他的大型广告业,他压根儿不会梦见有一个叫苏西的女人正提着一只漂亮的皮箱走出一座火车站。

    她那无助的眼神抬起来在火车站外面的那条交叉路口间回忆,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无数年了,那座从前记忆中的小型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伸向树阴深处的宽阔的马路意味着城市变得比记忆更加模糊,从这个意义上讲城市的变化就是依傍着人负载了历史的转瞬即逝的事物的核心,而这个核心到底是什么?苏西站在十字街心的马路上时想起了已死的罗诗的那种微笑,罗诗体验了从微笑到死亡的一种短暂的过程,在与罗诗的最后一次约会中罗诗带领苏西到那座城市最大的商业大厦去时,罗诗曾指着那些电梯抑郁地说:电梯带领我们走进物质世界的中心时同时也引领我们进入天堂。罗诗在五彩斑斓的商业大厦看到了天堂,这是说明罗诗是一个对自己有预言性的人,他看见了自己会死于某场车祸,在那次车祸中所有的人都保住了性命,安然无恙地存活在大气之中,只有罗诗死了——天堂之门只对罗诗敞开,对其余的人则是关闭的。生命的这种恐怖是否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体现出来,苏西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罗诗死去的那一天,自己从浴室中出来看到了当天的晚报,作为那张报纸的力量在那天傍晚几乎使苏西在沐浴后的身体中看到了自己堕落的情景。她离开那种可怕的死亡气息纠缠自己的城市完全是为了摆脱罗诗的死带来的恐怖。

    苏西站在路口选择了通向有很多法国梧桐的那条马路。她凭直觉顺着这条马路径直走下去朝左拐就是南太桥畔,而西西里酒吧就在桥畔向苏西展现了一幅图画。

    没有成为苏西梦境中的一个美丽的基点,因此那座酒吧只不过是苏西从十二岁那年携带进记忆中的一座房子,那个越过人群在她的眼神中停留了一个瞬间的男人的眼神仅仅是一种记忆——所以它只会成为一幅图画。

    冬天的风吹进大衣里去,苏西将皮箱换到左手中,一辆的士停在苏西身边,出租司机以为苏西换皮箱的那一瞬间是在向他招手,苏西抬起那双无助的眼神向司机摇了摇头。她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她又不喜欢打着的士到那座西西里酒吧中去。很多年来她习惯步行去跟一个人约会,步行着经过茫然无措的人流到达一座商店,从商店里出来,提包里装满自己购置的物品步行回到自己的住宅,由此,在苏西那里用脚行走的每一刻都是她经历的一个个美妙的过程。

    苏西拎着皮箱缓慢地在人行道上行走,她的身影就像一个外乡人,典型地说,是一个外省人正在这座城市寻找朋友的地址和亲戚的门牌。小时候苏西曾经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没有目的地行走,想起来只有那时候是真正天真无邪的,也只有那时候是真正随波逐流的。苏西有一天独自去看一部电影,名字就叫《随波逐流》,她记不清楚电影的内容,倒是被这个名字载入了一场遐思。

    随波逐流使她的思绪陷入了困境,她望着窗外的现代化楼层越升越高,她对自己说,人却越来越像细小的蚂蚁。小时候上图画课时她曾经完成过一组叫《蚂蚁王国》的作业,她仍然记得当时用彩色蜡笔涂抹时的情景。当时,教室外面飘着春季的细雨。她在绘画之前就看到了一群蚂蚁的洞,蚂蚁细小的身影跟着春雨的气息在冰冷的泥土中移动,那就是她用眼睛感受到的蚂蚁,浮游在冷冰冰的空气之中,直到视线中的蚂蚁越走越远,越变越小,在一种虚幻的潮湿的寂静中在远方隐没,她才开始画那群在作业本上留下黑色斑点的蚂蚁。现在,随波逐流使她意识到了那群蚂蚁似乎又从那冰冷的雨丝中移动到了街道上,在那里,在相隔很远的地方,蚂蚁来到了人群的脚下,那里有越开越高的现代化建筑物,它们在蔚蓝的云层中遵守着秩序,而蠕动的蚂蚁似的人群则要通过电梯才能到达楼的高层。

    苏西已经来到了南太桥畔,她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一座四季如春的城市,即使在冬天仍然有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来这里过冬。成群的鸥鸟在南太桥畔飞旋着。苏西将手中的皮箱置入桥畔栏杆下面,她仰起头来,她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看到有一只鸥鸟正向她的肩头飞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只鸥鸟已停留在了她肩头,她还从未用肩头承受过这么轻盈的飞翔之物,看得出来她的肩头有些颤栗,她想用手将鸥鸟捉住,但是她的手刚刚伸出来,那只鸥鸟就拍翅高飞了。苏西的眼里泛起一种像往常一样的含糊不清的忧郁,她抬起头来,她的双唇沉默地紧闭着,她已找不到那只刚才使她肩头颤栗的鸥鸟到底去了哪里。

    她垂下头来,一个人的声音几乎是在她触到湿润的冷空气的那一时刻飘移过来的,“小姐,你的皮箱被小偷拎走了。”

    苏西猛然在栏杆下面寻找皮箱,但是那只黑色皮箱已经不翼而飞。她茫然地抬起头来,那个对她说话的男人早已离去。她没有寻找那只皮箱,她显得有些奇怪的平静。那只皮箱里除了装有她的一些没有随时光废弃的衣物之外,还装着罗诗送给她的一只手镯和一部手稿,她虽然还没有给那部书命名,但是已经与出版社签订了合同。现在这些东西突然在一座桥畔丢失了,如果稍微做些努力完全可以找回它,比如,登报什么的。但是苏西没有采用任何一种方式去寻找自己那只黑色皮箱。

    那只黑色皮箱曾伴随苏西去过很多地方,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她除了曾漫游或旅行之外,更多的时间是住进旅馆开始写作,所以,苏西皮箱装满了她经历过的许多生活往事,忧郁地像雾气般在空气中环绕着她的时间。

    二

    现在,苏西的手中没有什么东西了,除了那件兔灰色的大衣被风扬起来时我们看到的是她那脆弱的脚,正在步下台阶之外,她几乎没有携带着任何东西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她将双手插进大衣袋里,她的右手触到了那把钥匙。她迅速想起一位叫洪峰的小说家在一本书上写道:“我所写过的书并没能把自己变得聪明和智慧,相反,我发现自己开始变得迟钝和脆弱。在这天凌晨,当我慢慢爬上楼梯,在黑暗中摸索到锁孔,当我拉开吱扭作响的房门时,我这样想:别去想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苏西掏出那把钥匙,她很清楚,这把钥匙可以带领她走进盘龙区那片古老的住宅区,那座母亲留给她的老房子已经静悄悄地封闭了许多年;她很清楚,当她用钥匙放进孔道时就会迅速地嗅到从房间里散发出来的霉灰气息,那些厚厚的灰覆盖住桌面和床铺,从卫生间里发出的寒冷气息将随同一阵阵霉味刺激着她的身体和鼻孔。

    但是,这是事实,她必须重新找到那片住宅区才能找到自己的房屋,如果活下去的话,这是最简单的方式。当然,苏西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这种方式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在很大的意义上来说她甚至害怕死亡。

    她似乎忘记了那桥畔的西西里酒吧存在,也许是她手中握着一把钥匙,也许是洪峰最后的那句“别去想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使那酒吧在此刻的环境中暂时消失了。她有一种欲望,想用这把钥匙打开那道门的欲望,她还特别想用鼻子去接触房间中那些霉迹斑斑的气息,那些气息弥漫着整座大楼,她在霉味中走来走去,好久以后才有勇气去打开每间房屋的窗户。她想,这座城市没有一个朋友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她实际上已经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们身旁。而他们在干些什么,那些少年时期的朋友现在到底怎样了。

    现在她已经走出了南太桥畔。

    过了很久以后她终于站在了那道门前,她伸出手摸了摸门上的灰尘,它们像一些干燥的叙述正在向它的主人叙述着岁月这种严峻的东西,苏西握着那把钥匙,母亲当年随同哥哥去国外居住时曾经告诫她:这座房屋太大了,苏西,有一天你会害怕的,你必须带一个好男人始终跟你居住一块,男人身上的阳刚之气会使你身体健康。

    苏西鼓足勇气将钥匙插进了孔道里,只需轻轻一转动,门就会打开,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是那么虚弱,竟然没有力量面对一道即将打开的门,她的双手仿佛正被自己紧紧地束缚着,钥匙从孔道中掉到了脚下,过了很久她弯下腰拾起那把钥匙打开了门。

    当她猛然将门关上时,她感觉到门的震动使屋顶的灰尘纷纷扬扬。

    房屋里陈年的灰尘跟外面的灰尘不一样,它是一种让你不断地焦躁不安的东西,当屋顶的灰尘纷纷而下时,苏西的面孔却挂满几乎察觉不到的惊讶和懊恼。因为她无法想到,屋顶上的灰尘到底是从哪里积蕴而来的,现在,她开始逼近了那些想象中的霉味,她开始从客厅步入书房和卧室,她甚至看到了一只老鼠从卧室的墙边穿梭而逃。

    房间里竟然有存活的老鼠,这也是苏西没有想到的。因为苏西不能设想老鼠会在没有食物的房间中生存下去——现在,她必须面对这一切,她打开了窗户,阳光很灿烂,她的心情开始有些平缓,她在窗口趴了很久,看着对面的那个阳台,有一个男人正在阳台上晾衣服。

    而她身边的霉味正弥漫而来,她想了想告诫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沮丧的,霉味反映出了一种艰涩的历史,它从家具中渗透出来,从床罩的花纹中反映出了这张床已经被床的主人遗忘了很久了,那张从前是母亲和父亲的床,随同他们婚姻生活的变异,最终变成了供时光摆布的东西,而现在这些旧家具象征着灰尘和浓密的霉味,再过些日子则象征着蛀虫及腐烂,无论多么永恒的事物总会有腐烂的那一天,何况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相结合的婚姻生活。那么,既然如此,苏西决定出卖这些旧家具,她可不愿在父母失败的婚床上睡觉,也不愿意在这些错落有序的旧式家具中走来走去,整天在昔日的朦胧回忆中生活。

    她返身下楼,她要去找那些流动的城市的街头巷尾专门收买旧家具的那些外省人尽快将旧家具从房屋中搬走。下楼时她突然想起了父亲,不知为什么,她对父亲的形象总是模糊的。最早的那些年,父亲和母亲在周末时总喜欢踩着清脆的华尔兹跳舞,他们的身影紧贴着的时光不过才几年,父亲便像一个梦游者很少归家。苏西曾在公园看见父亲跟一位年轻的女人坐在一条石椅上沉默地看着一片湖泊。最早的时候苏西曾坚固地认为就是公园中那片流动的湖泊隔开了母亲与父亲的距离,是那片湖泊的涟漪改变了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因而,只要看见有涟漪的水面,苏西就会背转身去,那一层层的波纹会令她恐怖。

    那或许是她接触到的第一种恐怖,由水中的涟漪引起的少女时期的恐怖后来通过场景和现实体现了出来,当她与第一个男朋友约会时面对的同样是一片湖泊,她显得心不在焉。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却由鞋尖传递到她的大脑神经,男朋友好奇地注意观察着她的全身,她撒腿便跑出了那个有湖泊的公园,那次约会由于那片湖泊中的涟漪而告吹。过了许久,她与男朋友第二次约会时,她再一次回忆起了那片细微的涟漪,她身上的颤栗再一次震动着她男朋友的视线,男朋友伸出双手抓住她的双手轻声说:“你千万别害怕,我除了跟你坐在一起之外,决不会妄想另外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她的颤栗转移了方向,她不知道男朋友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决不妄想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东西是什么?她认识到男朋友的声音里面已经有她未曾触及的东西,比如,她无法设想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因为身体膨胀而滋生的那种欲望,但是用欲望概括依然是抽象的。欲望到达的地方也是令苏西恍惚的,那时除了双手被一个异性朋友抓住之外,她还不能感受身体中央的诱饵,当男朋友猛然抓住她的手之外,而对自己的双手上面的另一双手,她并没有感受到它们之间真正的差别在哪里?有意思的是那双手放在她手背上时她的恐怖感慢慢消失了,她不知不觉地忘了记忆中那一层层的涟漪,她将那双手抓住,抓紧,绝不放松——她开始猛烈地抓住那双手产生的神奇魔力。

    三

    苏西此刻抬起了那双有些疲倦的双眼,没有疲倦是不可能的,她由那位对涟漪产生恐怖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能够让恐怖摆布的女人,准确地说是她跟日复一日的恐怖做游戏。恐怖对于现在的苏西来说早已是一种诱人的艺术。她开始寻找买旧家具的外省人,在一条马路上她挡着一位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说:“先生,你能告诉我哪条街上有买旧家具的外省人居住。”她的双眼凝视着那位中年男人,她喜欢面对这些早已过了青春期的男人们,那是因为她有勇气直视他们渐渐萎缩的丧失激情的面孔——这样她就会回想岁月这种东西在生活中一次次跌宕起伏之后影响到了人们的记忆力,身体和面孔之后展现的东西。

    “你是说你要出售旧家具?”

    “是的,我房间里的旧家具要全都出售。”

    “请问你出售的旧家具是十九世纪还是十六世纪的?”

    “我想大概是二十世纪初期的。”

    苏西与这个中年男人对话时,她感到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陌生男人没有回答她询问的那个问题。

    “我可以去看看你家里那些二十世纪初期的旧家具吗?”陌生男人说完这句话后很耐心地等着苏西的回答。

    苏西轻轻地摇了摇头:“除非你买下那些旧式家具。”

    “你认为我会拒绝。”

    “你当然会拒绝,因为那些旧式家具对你没有丝毫意义。”

    “如果我从你手中买下它们呢?”

    “那么你是在玩赌注。”

    “你说得对,我确实喜欢玩赌注,因为它给我带来刺激。”

    “你错了,我那些旧家具是不会给你带来新鲜刺激的。”

    苏西转身就想离开,但是陌生男人却挡住了她并对她说:“你不用再去找那些买旧家具的外省人,我就是一个外省人,我现在就想买下你全部的旧家具。”

    苏西轻声说:“好吧,我现在相信你就是那些喜欢流浪的并且靠买卖旧家具生活的外省人了。”

    但是一直到那天下午这个陌生男人开着一辆货车来搬走家具的那一时刻,苏西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尽管从一开始苏西就凝视着他的那张脸,然而,即使眼睛对着眼睛那张面孔在苏西的脑海中仍然是一张白纸,她无法抽出笔来添上任何线条。

    有一点苏西是坚定的,他决不是真正的靠买卖旧家具度日的外省人。他的步履坚实,他让几个小伙子从楼上将旧家具搬下去的那些时间中,他不时地用鼻孔闻了闻房间里的霉味,轻声说:“你打扫这些霉味得用好长时间。”

    苏西假装没有听见,她站在门口看着小伙子们挪动旧家具的情景,这时刻她感到有一道眼神穿越空气中的霉味投射到自己的面庞上。

    买旧家具的男人最后一个下楼梯,他将一叠早已准备好的人民币交给苏西时并没有说一句话,但在即将离去的时候他突然说:“如果你遇到麻烦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压在你书房中的玻璃板下面了。”

    他的眼神在苏西的眼里停留了几秒钟。父母的旧家具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的婚姻的证明被一辆货车将拉往别处,苏西不知道也没有情绪去想旧家具将被拉往什么地方去。

    苏西麻木地看着他跟自己告别,然后掩上门。现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苏西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想废弃旧生活的话,首先必须废弃旧生活中的环境,也就是从一些杯子开始废弃,包括衣物、家具、习惯和气味,抛弃的快乐就是残酷地撕碎那些带有记忆的东西。如今,父母的旧家具突然从这些房间里消失了,那场婚姻的痕迹随同旧家具中的密码已经被苏西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如果父母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在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的同时嘲弄生活的肮脏,就像演一场闹剧之后,剧院里留下的瓜果皮、烟头、花生壳、易拉罐一样。这么说婚姻到了后来,当婚姻交易已经濒临尽头时,婚姻的滋味是令人恶心的,是令人厌烦的持续的谎言和惟利是图的阻碍——就像发皱的烟纸早该等待着一个机会废弃了。

    苏西已经不喜欢房间里飘荡不息的霉味,她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根皮管,她操起那根皮管插在水龙头上,她的嘴角隐隐闪现出一丝笑意,急促的自来水管因长期没有被使用现在发出强大的声音,汹涌的水流迅速从水管中喷出,苏西趁机抓住黑色皮管的另一头,她用尽力量将皮管高高举起来,喷泉般的水流带着苏西张开的双唇,带着那双有些茫茫然的双眼射向墙壁和屋顶上那些飘浮的灰尘,身体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就这样,苏西渐渐嗅不到房间里的霉味了,她丢开沉重的皮管时已经疲倦不堪,她看着满身的水对自己说:我现在非常冷。她非常愉快,但衣服上尽是潮湿的霉味。

    她给家具公司打了电话,订购一套灰色的家具并请他们迅速送来,她用拖布擦干了房间里的水渍。过了一小时,家具公司的人敲开她的门时,她惊喜地看着那些设计简单而大方的家具,她想,她将始终生活在这些二十世纪末的家具之中,她从现在开始将与这些银灰色的家具一起呼吸赖以生存下去的每一种气息。

    那天晚上苏西来到了服装店为自己购置了几套衣服,在试穿一件白色的羊毛套裙时,苏西站在试衣镜旁边,随同服装店老板的赞美之声她突然产生一种十分虚幻的感觉,她从未发现自己这么漂亮过,也许是那种白颜色——在这之前,苏西从未穿过白颜色的衣服。

    白色使自己变得漂亮起来了,与此同时,白色使苏西产生的那种虚幻是那么遥远——在镜中到底看见了什么?

    “你从开始的时候就是那么漂亮。”那是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苏西并没有感到自己是漂亮的——而此刻,在虚幻间产生的寂静使苏西惊讶地感觉到镜子中的苏西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是自己的影子还是自己的敌人?

    苏西付了钱后回到了房间。房间里的所有霉味都消失了,苏西开始换衣服,在新家具的穿衣镜前,她再一次看着自己。

    在镜子中不存在着危险,只存在着虚幻,苏西将穿着这套新裙到十二岁时看见的那座西西里酒吧。

    从自己的住宅步行到西西里酒吧需要半小时——苏西在这段时间中碰到了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个熟人,草垠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当苏西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叫出了苏西的名字。

    苏西对这个同学的出现并没有产生惊喜之感,像跟其他朋友见面时一样握了握他的手,草垠的面孔有一种深深的倦意,他微笑着告诉苏西:“最近刚刚离了婚,离婚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时间。”苏西点点头,她不知道能告诉老同学一点自己的什么,对于她来说,既没有婚姻,也无须为离婚去打官司。草垠似乎有点匆忙,他告诉苏西还有一个约会,他得先走,他会找时间来看她。

    草垠说约会两个字时声音晦涩,苏西目送着他的背影时想:跟多年前那个草垠相比,他显得很慌乱,他的婚姻难道就像那张契约书一样并没有给他带来过一点点快乐。不论谁,都无法抗拒婚姻生活的诱惑,因为那是最危险的温馨的高峰,谁要是看不到这高峰就是天使和魔鬼,然而,天使和魔鬼在茫茫世界上稀罕得就像一道封闭起来的催眠迷咒。婚姻生活对于未婚者来说意味着一种幻想游戏——它证明人无法永远摆脱一座城堡的生活。不论谁,都无法抗争对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的厌倦,因为那同样是失去了幻想游戏的现实,谁要是还能坚持在丧失游戏方式的生活中保存婚姻状态的意志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逃避者。

    西西里酒吧闪烁的灯光在远处放射出来,使苏西的脚步变得慢慢的轻盈,酒吧将她置入一种音符之中,这种音符多年来一直使苏西感到隐现在西西里酒吧的灯光一定会像无法解释的前景般令她迷惑。

    迷惑——是一种令苏西感到精神兴奋而恍惚的东西,它就像高脚玻璃杯子里面的美酒,其目的是为了让举杯者的肉体带着醉意麻痹,将许多无法陈述的东西借此扬弃。苏西曾经为此扬弃过一次又一次的承诺,那些承诺是虚假的,因而让苏西沉重,所以,她必须扬弃,所以,借助于迷惑可以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也可以将事情做得支离破碎。

    当苏西走进西西里酒吧的那一刻,她迅速想起了那双曾经与自己的双眼相遇的眼睛,她在闪进门后那瞬间环视了小小的酒吧厅——这间房子大概只有二十平方米。

    她没有看到那位在她十二岁时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子——她坐在靠近钢琴的那张桌子前面,钢琴就像一张尘封多年的卡片,引导她的目光孤独地回首往事。这一时刻,她后来相遇到的那个叫风度的男子,他在同一天的这一时刻也在一座赌城中伸出双手,他的十指那么修长,那双手在交合时将一场赌注全部抵押,他身边站着一位惊慌失措而又漂亮的姑娘,那姑娘名叫蒙蒙,她几乎想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却没有叫出来,蒙蒙和风度走出赌城时,他们像以往一样走回到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之中去,蒙蒙说:“你又败在赌城中了。我不喜欢你去赌城,我真的不喜欢你去赌城。”

    风度没有听见蒙蒙的声音,在这个时刻他不会听到任何人的声音,而女人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就像蚊子在夏夜发出的嗡嗡声。

    女人的声音确实像蚊子,它们干扰你的思维和理智,比如现在风度就很厌烦蒙蒙那蚊子似的声音。

    他低声说:“你不要说话了。”

    蒙蒙说:“你想单独呆一会儿,对吗?”

    他抬起头来:“不错,我想单独度过这个夜晚。”

    蒙蒙走了,蒙蒙身上的香味长时间在他的房间中弥漫着,他想,女人身上的香味到底有什么秘密,他现在闭上双眼,不到五分钟,他已经忘记了那次区别强者还是弱者的赌博。他已经决定应该到南方去……    四

    苏西看到了钢琴旁边的一架电话,她想给阿云打电话,她应该让阿云尽快到西西里酒吧来,电话拨通后,阿云迅速叫出了苏西的名字,阿云问苏西现在在哪里,苏西握住话筒,她不知道如何告诉阿云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她曾经在许多陌生的城市、小镇给阿云打过电话,那时候,她握着话筒,透过窗外飘荡的烟雾给她中学时的同学叙述某一个时期的内心经历时,她将阿云当作返回她的梦境的一个伙伴,而现在,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在西西里酒吧,你现在可以到这里来吗?”“天哪,你在西西里酒吧……”阿云显然很惊诧,阿云的语气仿佛将多少年来苏西对西西里酒吧的那种等待全部一语道出。

    西西里酒吧——一座由白色的语言镶嵌的房子,苏西点燃一根烟,等待着阿云的出现。苏西跟女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她几乎不太习惯跟女人交往,在女人与女人之间仿佛相隔一些扇动的翅膀留下的余雾,女人几乎在相互拒绝欣赏彼此的美貌,然而,女人们却会看见彼此之间的孤独与凄凉的处境。在苏西与阿云之间却没有性别的阻隔,从小学到高中她们都是同桌——直到苏西离开这座城市,她们相互之间的关怀和呼唤便由信件和电话来完成。

    在苏西的全部记忆中,阿云是一个柔弱的女人,用她的逻辑推理,这类妇女通常是为爱情而活着。阿云在高中时曾经陷入她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结果竟然是单相思,结局自然是苍白的,阿云喜欢的那位活跃在篮球场上的男生并不认识阿云,直到阿云有一天看见这位篮球白马王子与另一女生一起看电影时,阿云的初恋梦才醒来,为此,她痛苦了很长时间。阿云的单相思带来的痛苦是迷人的,从那以后,在苏西的记忆中,阿云便开始带着一颗起伏动荡的心来往于男人与女人的风暴之中。阿云的第一次婚姻就像很多男人与女人的结合那么简单,阿云在大学校园中与他见面的第一天就发现自己竟然乖巧地跟着他去看电影,此后便是约会,诉说爱情的大学时光。阿云结婚的头一天跟苏西通长途电话时啜泣着说:“苏西,我现在发现我并不爱他,但我必须嫁给那个叫带克的人,他告诉我没有我他没法活下去……”

    婚姻的巧妙在于“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没有你我会死的”,这就是传播婚姻历史的最有效的说明书,婚前的男女对此声音提不出反对的呼吁,他们不会告诉对方“天啊,没有我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他们对盘桓在女人和男人上空的种种声音没有抵制的力量,可是,紧接着婚姻生活必须开始了,那幼稚的使两人难以承受的婚姻必然在生活的日复一日的境况中折腾、挣扎,最终一无所获,却无力自拔。

    苏西对婚姻没有多少渴望,似乎,那是一种难以置评的传说,当那些热衷于合为一体的信念最终从深陷其中的恐怖中看到另一种生活永无宁日之时的那一刻,苏西从频率过高的结婚和离婚中看到了婚姻的前景正像命运的代价既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可观,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倒霉。

    但是阿云的婚姻仍然持续了两年,这既是生活带给那位漂亮女人感念的产生和蔓延,同时也包括生活的虚妄的改变使婚姻生活不能携带质疑存在下去。阿云的恐怖开始于一个下着细雨的早晨,当阿云从上海出差回来后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嗅到了卧室中弥漫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暧昧气息,她放下提箱,丈夫便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她看到这个两年前用乞求目光看着她并向她求婚的男人此刻正用身体挡住她的目光和身体,因为他很清楚在卧室中有一场景将使这个早晨的灰蒙蒙的细雨更加直接地进入许多重大问题之中,一方面是视道德为累赘的真实世界,另一方面是用时间和婚姻的权利而承诺起来的另一个世界,两种空间的关系都是为了欢愉和直接在生活中粉墨登场,使种种生活的意义和生活的泡沫羞羞答答或毫无遮掩地进入欲望之中,并最终使其成为深渊或天堂。但是,阿云摆脱了带克的手臂和躯体,她冷漠而平静地奔往卧室——那位与带克合欢的女子早已被这个早晨灰蒙蒙的细雨所淹没,但是她在床上没法逃到一片大火和地窖中去,她用被子将身体和头全部蒙了起来,原因是她不肯在另一个女人面前露面。当阿云来到床边用手掀开被子的那一瞬间——阿云仅仅是为了看看床上的女子到底会是谁,她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这面孔随处可见——像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许多女人那样平常——这一切对于阿云来说就像是噩梦一场。阿云在那天下午拨通电话后将这个场景告诉苏西时使苏西在千里之外感受到了与生活相抵触的一种强大动力——这就是人们喜爱制造陷阱的一种堕落和屈辱中的快感。

    阿云与带克迅速解除了婚姻,尽管带克一次又一次地对阿云说:“我这样做并不是爱那个女人,我只是为了报复你与程柏的关系。”

    阿云冷冷地笑起来,程柏是阿云公司的厂长,她与程柏交往有多年,两人喜欢呆在一块,纯属是为了交流。阿云说:“好吧,为了你的这句话,我跟程柏从现在起就可以自由来往了。”那天下午,他们解除了婚姻。

    阿云在电话中的声音是轻快而沉重的,在这些声音的反复停顿和跳跃之中,苏西看到了阿云遵从或反叛旧生活的一种激情和疲倦,阿云说:“苏西,我刚刚解除婚姻,两年前我和带克在这家街道办事处登记时我还没有能力预感到我们俩这么快就会解除婚约,苏西……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自由了,我今后不会再跟男人结婚了。”而苏西握着话筒,她不知道怎么去告诉阿云,她想说的是一切都会照常运转下去,阿云有一天还会结婚的,结过婚的妇女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朝婚姻的大门走去,因为那是一种传统的运转,它有着一种悠久而长远的历史,也许是为了幸福,也许是为了摆脱疯狂的恐怖和寂寞。

    她抬起头来,阿云已经来了。

    但是直到如今阿云也没有嫁人,而这么多年阿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对苏西来说却是一个难猜的谜。

    从阿云的脸上苏西看到了疲惫、困惑、厌倦、烦闷、忧虑这样一些东西。阿云脱下大衣,她仍然像少女时候那样苗条,纤长的脖颈仿佛永远在仰起来想看清远处的那些交错的风景到底是波浪似的灰色长发还是波浪似的窗户。

    阿云说:“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到这座酒吧来,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对西西里酒吧有兴趣?”

    苏西笑起来:“我十二岁那年经过这条街道时,西西里酒吧刚刚开业。”

    阿云说:“当时你看见过拉德吗?”

    苏西问道:“谁是拉德?”

    阿云说:“拉德就是西西里酒吧的创始人,他现在已经创建了酒店,但是西西里酒吧仍然存在着,拉德是一位有味道的男人……”

    苏西说:“我对这座城市已经全面陌生——什么都陌生了,真快啊!”

    就在这一刻,西西里酒吧的钢琴声开始响了起来。苏西与阿云都没有说话,阿云开始抽烟,苏西看见过许多漂亮女人抽过烟,自己也在一些心情糟糕透顶的时候静悄悄地抽着烟,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像阿云这样的女人抽烟的姿态,她的烟圈一个接着一个从优雅的嘴巴里吐出来,而她的右手指仿佛紧夹着一种荒诞的可以随时爆响的易燃物——这种变化将阿云推向了钢琴曲的缓缓乐曲之中去。

    阿云这些年的生活跟带克想报复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紧密相连,他就是程柏。一个年轻女子跟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故事肯定会与无穷无尽的挣扎的矛盾有关系,在阿云与程柏认识的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恰好是阿云行将嫁给带克的时候,程柏曾为阿云的婚礼送来一只巨大的花篮,粉红色玫瑰花表示着他对阿云的某种很特别的感情。当时,带克曾在婚礼举行后带着妒忌的目光看着玫瑰花篮说:“男人送给女人玫瑰花是代表爱情。你明白这种意思吗?阿云!”阿云当时却轻声解释,程柏并没有带着任何超出友谊之外的东西对待自己,带克将一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时说:“阿云,你别那么简单,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没有友情只有爱情。”很显然,那天晚上,阿云看到了程柏送给自己的玫瑰花映现出了带克对程柏的嫉妒。

    五

    那时候,阿云还只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女子,她完全不知道带克对程柏的嫉妒应该从哪里结束。第二天她出门时碰到程柏,在程柏开始向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程柏眼里那种升腾起来的东西。她想起了带克那些带着妒忌的话,一个男人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没有纯粹的友情,只有爱情。

    但是,阿云喜欢看到程柏眼里那种升腾起来的东西,尽管那种东西令她迷惘,她从少女时期就喜欢男孩子用眼里湿润的东西看着自己,看到这些,除了有一种满足感外,更重要的是使她那一天充满了神秘和愉快。

    当阿云离婚后的第三天,程柏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外面吃饭,阿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

    过去程柏无数次与阿云单独用过餐,但是,从邀请者发出邀请到被邀请者答应邀请的整个过程都是愉快而朦胧的。他们坐在某一家餐厅的窗帘下面,酒杯、饭菜以及仅仅建立在一种平淡无奇的对于生活、杂事、轶闻的交流之中的用餐过程带给双方的都是微笑及误解。现在,这是阿云离婚后的一个日子,程柏在电话里的声音除了让阿云感到一种安慰之外,更重要的是给阿云带来了一种极其渴望的东西。

    这种渴望那时候还没有消极的成分,她还没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程柏的命运联系起来——渴望对于正离婚的阿云来说仅仅是一种想像力,与另一个喜欢跟她在一起用餐的男人的想像力充斥着她的全身。

    阿云从未那样精心地为自己也为别人打扮过,但是她同时陷入了困境,那就是对于程柏的热情邀请用餐的迷惑,她开始在行动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程柏在电话中的声音。

    “喂,是阿云吗?明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程柏等阿云答应之后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他是一位十分脆弱的男人,她极怕阿云会在一秒钟内改变主意,这显示了程柏对阿云的期盼,然而,这种期盼是令他不知所措的,因而,它使这次邀请显得匆忙而缺少头绪,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温馨也就十分淡泊。

    阿云跟苏西在酒吧外面分手的时刻已经到了,时间是十二点钟,苏西刚想对阿云说些什么,她突然嗅到一大股奇异的香味是从一对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西西里酒吧的门外果然有两个男人正紧贴着那棵被风吹落了树叶的梧桐树干,他们是一对同性恋者,个子单薄点的那个小伙子身穿长袜,上身穿一件短毛衣,而跟他亲热的却是一位十分高大的男子,他们的身子紧紧贴在一块,这是苏西一生中目睹的第几桩同性恋事件,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仔细瞧着那棵树上斑驳的身影,突然惊慌地感到似乎有一双手正在抓住肩头,而且她感到喉头有些痒,她蹲下去,她感到恶心——在十二点的夜风吹拂下,她试图将胃里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吐出来。阿云用手轻拍着她的背,阿云说,苏西,你是不是感冒了,她没有回答,她感到最关键的东西并不是那对同性恋者给她的身体内部带来的变化,而是在看见他们亲吻拥抱那一瞬间,她感到喉头有些痒,于是,她想呕吐。

    几秒钟后当她从地上站起来时,那对同性恋者早已走了,她努力克制着恶心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阿云说:“你看见了吗?那对同性恋者。”苏西没有回答,她看见地上吹拂着一个黑色的像泡沫一样膨胀的黑色食品袋,那只袋子正好吹到她的脚尖上,被她的脚尖挡住了。她有些辛酸,她想起来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城市是她的根,古往今来,人们对根的理解是故乡、传统文化、是饮食中的盐和水,是服饰中的转折时期,是车站外面那座古旧的寺院中的钟声,然而,在苏西这里,根也许就是梦魂萦绕的一种声音:这声音积存着太多的灰尘,在昏昏欲睡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唤醒了她。这就是苏西的根,穿插在具体的身体中央带着苏西的影子在每一种声响中移动。

    苏西与阿云告别之后她像进入一片混沌的时空之中,她确实走错了路,首先,那些街道是没有目的性质的一个避免泄露的密谋,它带领苏西的脚通向里面的一个故事,确定无疑,有些什么事情在率先等待着她,所以,她便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威严街就是一条极其复杂的布满网络的街道,在不到两公里长度的街面上店铺林立,白天,它是一条十分喧闹的集小贩、乞丐、浪人、吸毒者一体的街道,一到夜晚,冷冷清清,它在二十世纪末的黑暗中被抛掷在一边。

    现在,重要的是苏西竟然不知不觉走进了这条复杂的街道中央,几个身影突然在黑暗中逼近了她,一个狡猾地斜着眼睛的人轻声说:“小心点,你应该跟我们走一趟,否则,你今天没法活下去!”他说话的同时手臂已经紧硬地抵在苏西的脊背上。

    流氓集团,苏西已经辨别出了几个人邪恶的欲望,他们紧挨着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但是,苏西看到了几双充满欲望的眼睛,那欲望在一点点地撕碎她的外衣,试图将她推翻。

    苏西观察了周围,在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在移动,但那影子无视她的困境——因为那身影是朝前移动的,在二十米之外有一家店铺还亮着灯光,但是苏西知道还没等她叫出声来,她就会被这群人的拳头包围。

    就在这时候一辆轿车从前面开了进来,苏西透过惨淡的灯光看到的只是恐惧,在几秒钟前恐惧使她感觉到她将被这帮人带走,如果她还想活的话只有跟这些人走,他们也许会将她带到郊野去——直到计划付诸实现。

    然而,在她既不能喊叫也不能逃跑的时刻,那辆轿车竟然停在了她身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一个人强行拉进车里,轿车迅速地在威严街上奔驰,紧接着是另外一条街道,苏西透过夜晚的玻璃窗看到宽阔的马路、路灯和招牌。直到这时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目光注视着灯光,轿车将她送到了她的楼下,直到现在,她才听到那声音是那么熟悉。

    “好了,你可以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了。”

    苏西抬起头来,她看见了那个买走她全部家具的外省人已经为她将车门拉开。在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老人正在风中行走着,苏西想,那老人在这个夜晚仅仅想寻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个念头很快过去后,她不知道应该对救她的这个人说一句什么感激的话语。她已经走出了车外,她的双唇颤栗,但她没法表达,也许在威严街上的恐怖仍然使她无法解脱出来。

    “今天晚上多亏你帮助了我。”她显然没有习惯说救这个字眼。

    “问题是,”他终于说,“那么晚你竟然一个人独自在威严街上行走。”

    问题的中心在这里,苏西十二点竟然在一条深黑的街道中央行走。这个人提出了问题后又说:“你上楼去吧!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便拉上了车门,在他启动车辆时苏西终于停止了身体中那些恐怖的颤栗——这是苏西回到这座城市与一个陌生男人相遇时发生的两件事情。苏西目送着那辆轿车跑远,虽然她辨不清那辆轿车的颜色,但是从她的直觉上她想到那辆轿车似乎是灰色的。跟她相遇的人和事似乎都与灰颜色有关系。灰色——应该是一种会在生活的节奏中产生共鸣的颜色,如果它与四周的空气和物质交流的话,灰色的最大作用在于增添一种既不是伤感,也不是沉重的一种动机。

    苏西丧失的最根本的记忆就是——那个在十二岁时开西西里酒吧的年轻小伙子在时间中的另一种变化,即使是那个人来到她身边她也已经认不出来,而苏西来到这座城市相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这个宣称是外省人并买走她全部家具,在她被流氓围困时帮助她脱险的人就是西西里酒吧的创建人。而这个陌生男人更不知道十多年前西西里酒吧刚开业的那一天,在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眼里留下了一种深刻的记忆。

    而苏西当然不知道,从十二岁到三十多岁的岁月中,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她记忆中的那座酒吧依然存在。那个年轻的开创了这座城市八十年代早期的酒吧的男人无疑是男人中的最美俊的男人——她维护着这种记忆,是因为那个男人已经愈来愈模糊了。

    六

    她回到楼上时已经极为疲倦,她重新回到浴室去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而荒谬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身体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接触男人了。自从罗诗死后,她就没有任何欲望,与一个男人做爱时的快感似乎已经太早地消失了。

    现在,她用双手接触着自己的茶色乳头,是谁说过,做爱有益健康,但是,苏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男人在一起了。她的乳头过去似乎是潮湿而发亮的,罗诗跟她在一块时喜欢用嘴吮着那乳头,并闭上双眼,而苏西感觉到罗诗和众多的男人一样对待一个女人时似乎在梦幻中把这个女人当作母亲,更多的时候则又回到现实中来,于是他们会互相触摸着自己的肉体等待着天亮时彼此离开。

    苏西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身体,这时她认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自己分为几个层次,在不同的层次下面,她将用不同的疑问问自己,当然,那些问题都是极为可笑的,比如,她可以问自己:你如果跟一个男人做爱的话,你是需要他,还是爱他?你如果全身充满欲望的话,那么请回答我,这种欲望将你带到哪里去?

    如果欲望将你带到门口,那里有一位陌生男人等待着你,而当你发现他是同性恋,你愿意吗?

    苏西决定从浴室中回到卧室去,她终于再一次发现,欲望这种东西纯粹是一种来自身体之外的想像力。

    天亮时苏西听到对面的阳台上有一个人在吹萨克斯,这是一种她喜欢的乐器——尽管吹奏者的气息有些微弱,但是她仍然醒来了。

    她准备睡下去,那是因为睡眠是可以抑制想像力的有效方法之一。她害怕自己的想像力,一旦她的想像力开始上升,那是十分困扰人的事情,就像难受的流感会扰乱她的生活。在更多的时候她不需要想像力,让想像力见鬼去吧!苏西翻了一个身对自己说。但是,萨克斯传送的音乐还是使她的这个早晨醒来后的生活充满了忧虑,她现在发现,她迟迟不肯起床是害怕忧虑。

    忧虑。她对自己说,那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忧郁与忧虑是两回事,在忧郁中人看不到具体之物,忧郁是种疾病——仿佛将空气沉重地悬在空中,苏西在忧郁到来时可以去看朋友或者看看天气预报中的男主持人,那位三十多岁的北方男子永远在告诉你好天气或坏天气的时候给予你安静的一瞥。忧虑却是另外的事情,它负担着由于恶劣的天气和心情造成的损伤的记忆的全部代价和劫难。

    忧虑被那萨克斯管发出的乐曲高高地悬在一种无法看见的地方,苏西爬起来拉开窗帘,对面的阳台上果然有一位老人正在吹奏着萨克斯管,那男人大约六十多岁,他从前也许是什么乐团的职员,大概他已经习惯了在凌晨早起并且重操旧业,有一点也很重要,周围的居民一定习惯了在早晨醒来时倾听他那飘荡在空中的同一支乐曲。

    苏西趴在窗棂上,阳台上现在出现了第二个人——那可能是吹奏萨克斯管的老人的儿子,只见那个小伙子站在父亲身边,尽管相隔一段距离,苏西仍然感受到了那位年轻小伙子的气息,他好像在告诉父亲,他在说摇滚,他说父亲的萨克斯管已经没落了,现在的时代是摇滚的年代。他的老父亲轻轻地放下萨克斯管,苏西最明显的感觉就是他的动作是迟缓的,那是一种不依赖于激情的姿势,他将萨克斯管斜放在手臂中面对着儿子的挑衅,他似乎在说: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吹奏萨克斯,那时候你还在另一个世界。他说:“大山,你去干你的事情吧!”他的儿子叫大山,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小伙子。大山果然离开了父亲,他很快从阳台到了楼下,不知道为什么大山的形象使苏西感觉到了一种青春激荡后的浩瀚无边的潮汐。这种潮汐是她身上正在丧失的东西。大山冲到楼下后推出一辆黑色的摩托车,摩托车的引擎声在空中回响,苏西看见大山驾驶起摩托车冲出了公寓楼。

    这个环境令苏西十分陌生,她知道从今以后,窗外的人和风景将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她并不知道在这个早晨醒来,新的生活已经开始邀请她,在她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一个用绿色的信封发出的邀请书已经到了她手中。请柬中写道:我想邀请你到长春路26号来,注意,请到28楼的1号房间。没有留下姓名的一张请柬被苏西本能地拒绝了,她想,有可能是别人送错请柬了,信封上除了注明她的房间号码之外并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回到这座城市后第一件事就是迷惘,恢复那部已经丢失的手稿的迷惘。苏西现在却没有写作的兴趣,她对这座城市的兴趣显然要比写作一本书更加强烈。她将邀请书放在书桌上,那个吹萨克斯管的老人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苏西总结了这个早晨的一切体验后告诫自己:你如果永远站在这座阳台上是看不到生活的,比如,那个老人的儿子大山,他一定在一支乐队里面唱歌或者当贝司手,或者是一名舞者和鼓手,他的生活是激进的,而他的父亲却像那支萨克斯管发出的悠远的忧伤一样融进了回忆的生活。

    生活就是那支萨克斯管之外遥远的背景,而就在此刻,苏西决定今晚去见那个发出邀请的人。

    苏西不在乎邀请者是谁。如果他是一位男人,那他们在一起肯定有一场对话,与一位陌生男人开始对话时,苏西会感到时间将你推到一场从未发生的事实面前,过去她曾不止一次地面对这种事实,但那是苏西三十岁以前的生活,一个女人在三十岁以前是不会认识生活的,因为她们的生活有可能是张白纸,稍微有些颜色洒在上面,淡淡的——那是约会、恋爱、婚姻、生孩子的过程,而三十岁以后的女人生活才意味着与嗅觉、大脑、悟性和复杂有关系。

    苏西感到有些焦躁,今天晚上她将去约会,邀请者或许是一位男人,而他有可能会是谁呢?苏西猜想很多中学时代的同学,而她惟一没有猜到的一位男性就是昨晚送她回家的那个外省人。

    整个一天苏西在想着那个陌生男人,就像以往一些没有多少诗意的日子里会想到很多缤纷的故事一样。假如,邀请者是一位妇女,那么苏西同样会感到无地自容——与一个妇女坐在一块聊天的方式是具体的,她们通常会谈论时装、口红的颜色与男人相处时的尴尬等等,一些相处要好的女人甚至会相互谈论与男人做爱的经验。苏西在外省时碰到一位年轻女子,她直言不讳地告诉苏西,她跟许多男人做爱似乎跟同一个男人做爱一样,只有一个男人令她达到了高潮,她说:“那是真的,我无法与他的身体作最彻底的告别。”

    苏西抵达那条繁华的长春街道时碰到了一件事,使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参加陌生男人的邀请,那是一件令苏西恐怖的事件,在她步行经过长春街道的林阴小路时,一双手猛然抓住苏西的手臂说:“帮帮我,警察在追我。”苏西在路灯下认出来这正是早晨在对面的阳台上看见的吹奏萨克斯管的老人的儿子,他是玩摇滚的。苏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追他,更不知道他需要她帮助做些什么事。年轻人挽住苏西的手臂诚恳地说:“你如果肯帮助我就对我亲热些,仿佛我们是一对恋人。”苏西很快明白他是为了回避警察的追踪,正在这时三个警察追上来朝着一片密林追去了。过了很久年轻人才放开手臂并对苏西说:“很感谢你救了我。”苏西转过身来凝视着年轻人的面孔,他的头发留得很长,笔直而坚硬地披在肩头,使苏西有印象的是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他显然想向苏西解释刚才的事端,但当苏西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时,他已经将一件发生的事送回到过去的时间之中去了。苏西看得出来实际上他很虚弱,首先他置身在一个用语言无法解释自我的世界中,他回避警察的追踪是因为他在抗拒自我的虚弱。苏西并不想确切地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她明白——追踪者和逃避者都是为一桩隐私——这跟罪恶有关系,而罪恶则是肉体在泛滥,有时则是内心,它就像蔓延在罂粟丛中的火焰一样美丽而又残酷。年轻人陪同苏西走了一段路,本来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应该到告别的时候了。

    但就是在此刻年轻人突然告诉苏西:“我好像看见过你,我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你。”他想了想又说:“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刚刚搬到我们家对面的公寓里面?”他告诉苏西,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看见过她从楼上往楼下搬旧家具时的情景。

    “你把那些旧家具出售了,我觉得你很勇敢。”苏西笑起来,她想告诉年轻人,你要比我勇敢得多,当警察追踪你时,你可以摆脱他们。但她没有说出口。年轻人告诉苏西,他在一支摇滚乐队唱歌,他说:“我跟我的主唱手配合得很好。你就叫我大山吧,你想跟我去见约丁吗?约丁就是另一位主唱手,他租着房间住在郊外。”从那个时刻开始,苏西就不知道如何拒绝摇滚歌手大山的声音,这看来是一种影响着她身体的动力。

    七

    当大山将苏西带到约丁租住的那套住宅前面时,大山告诉苏西,约丁一直跟一个女孩住在一块。苏西没有说话,她感到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住在一块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他们在一起“是为相互温暖”。这句话是一句歌词,苏西听很多人唱过这支歌,而当她目睹周围的男男女女相互拥抱、亲吻、散步时的情景,她就会想起这句歌词来。

    开门的是约丁,大山敲门时只用两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门面,一张褐红色的油漆斑驳的门便发出声音,这跟大山的职业很悖离,苏西无法想象一个摇滚歌手敲门时是优雅而轻微的,她仿佛看见一片片鹅毛飞撞在门面上,那应该是声音小小的鸟或者什么,而大山却是一位用嗓子生存的人。

    门响起声音后,苏西听到一阵的声音,紧接着是约丁趿着拖鞋来到了门口,苏西看到一张慵倦的正投入在睡眠中的面孔,那张面孔毫无激情——仿佛正在一种时过境迁的冷漠中回忆到一只存放在玻璃瓶中的金橘的芳香,那淡淡的芳香使他睁开了双眼,但是他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外的两个人。

    大山指了指苏西想介绍给约丁,但是他的双唇动了动却叫不出来苏西的名字,苏西自我作了介绍。

    “苏西。”约丁用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很短地贴在某一个地方,苏西在约丁黯淡的房间里看到约丁就像一个依靠推算圆圈而生活的人,一圈又一圈,他站在圆圈之外被某种晕眩推动在不同的轨迹中运行。

    约丁租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是卧室,苏西的目光只看了卧室一眼就转移了视线,因为约丁感到了一种不安——所有的男人在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时都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从前的女朋友,所以约丁才会在一瞬间产生一种只有苏西才会看出来的不安,这种无意识滋生在一个男人面孔上的不安与他过去的生活状态是有距离的,在纯粹而真实的含义中每一个男人都不会将怀抱在胸前的某一个女人当作最后一个女人。同样,当约丁的目光迷惑在窗外的那排晾着女人衬衣、内裤、胸罩的铁丝上时,苏西很快对他说:“我刚刚回到这座城市,除了小时候一些苍白的记忆之外,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

    苏西自己坐在一排简陋的沙发上,刚坐下去时,她感到沙发除了硬之外还冰冷无比,仿佛是一堆闲搁已久的用石头做底座的垫子,在她坐下后不久她便被墙壁上那些彩色和黑白画面吸引了。她虽然对摇滚领域陌生至极,但她凭某种直觉还是辨认出了世界上几支著名摇滚乐队的画面,贴在墙壁正中的是“滚石”乐队的布赖恩·琼斯,这位歌手二十五岁辞世。最吸引苏西注意的是一幅巨照,一九六七年“披头士”推出《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时的情景,那凝集着一种无能、懦弱和自卑所投射出来的巨大破坏力正在约丁的那面墙壁上成为一种缓解空气的兴奋剂。

    在这之中,另一个人一直注视着苏西,他就是大山。

    他几乎将苏西从头到脚注视了一遍,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叫苏西的女人的模样,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察觉到苏西此时此刻的心情。

    与约丁同居的那位女孩开始起床时,三人刚坐在沙发上准备聊天。从卧室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苏西似乎看见女孩正掀开被子寻找自己的衣服的烦躁神态,那个女孩穿衣服时感受到了一个紧紧拥抱的互为一体的夜晚现在已经过去了,拥抱她的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外面聊天,他们的声音停止了,也许他们都在用不同的心情期待着她从卧室中走出来。

    此刻,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卧室中那个女孩走来走去的声音使他们都变得缄默了。

    苏西端起一杯热茶正准备喝时,她听到了一阵碎裂声,她听得出来是那女孩不小心将镜子掉在了地板上。这是女人们在慌乱中最容易发生的事情,但是,打碎一件东西是会增添这种慌乱并会使一个女人的心情相继变得很糟。紧接着卧室里面沉寂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约丁跟大山在谈论他们乐队的事情。

    苏西仍然想着卧室中那打碎的镜片,那个女孩子也许正沮丧地面对着碎玻璃,生活中的这种微小的僵局竟会给一个白昼带来危机,起码它会给那女孩带来阴影,不然她不会在沉寂的几分钟里怀抱双手——苏西认为女孩正沮丧地怀抱着两臂,她同众多的女孩一样并不喜欢碎裂的东西,而镜子是女孩的最喜欢的东西,很难想象一个女孩正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面孔时,镜子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成了一堆碎片。

    几分钟后从卧室中传来的高跟鞋声音使三个人都同时看着卧室的方向。

    那个女孩快要出来了,这是一个现实的场景,她跟约丁度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昼,而现在她正穿上她的高跟鞋,显然她准备离开这座房子了。首先,她得先离开这间卧室——从这里可以通向外面的那间小小的会客室,外面的人使她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因为她知道,当她走出卧室时所有的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但是,她还是出来了,苏西看到一位迷迷糊糊的女孩。

    女孩来到约丁身边坐下来,她身穿皮短裙,肉色袜子紧裹着一双细长的腿,她坐下来不久就打了一个粉红色的呵欠,看起来昨天晚上她并没有睡好,或者说太长的睡眠使她更生睡意。

    她像其他的女孩一样用一种温存紧偎着刚刚散尽的最甜蜜的时光,然后对约丁说她要走了。约丁对她的陈述不以为然,但仍然点点头,朝她刚吐出的呵欠的余温扬了扬手。

    她站起来从沙发后座拿起一个袖珍的皮包挎在肩上,那提包里只可以装几件东西,它们应该分别是:口红、化妆盒、钱夹子。

    女孩的高跟鞋声使苏西感到有些压抑,两只细长的根部支撑着女孩的身体,苏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纤细的鞋跟。

    发明高跟鞋的那个人是为了让妇女的腰高高地直起来,从而使最炫目的乳房就像山峰一般挺起来。无论如何这对妇女生活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贡献,因为美是可以使世界安宁的东西,而妇女又是世界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当妇女们的美对于生活是一种诱惑时,男人们便跃跃欲试,或者替妇女们歌唱,通常,那些最美的赞美曲都是由男人们嘴里唱出来的。

    女孩的高跟鞋这时却没有吸引住两个摇滚歌手,也许他们对这种高跟鞋发出的声音的承受能力有限,很可能他们都已经由疲倦到麻木了。

    苏西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两个男人的兴奋点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就是她认识两位摇滚歌星的开端,她从未意识到他们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换一种方式说:苏西此时此刻从未清醒过,她一直在别人的生活方式和对自我过去生活的追忆中。她带着一只皮箱进入这座城市,从皮箱被盗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新生活不是别的,它是旧家具,酒吧,陌生男人的邀请书。它可能属于相遇,这些相遇注定了有一场又一场的游戏性质,但苏西除了写书之外,她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往,很简单她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间房间里呼吸。大山和约丁都是她在生活中偶然相遇的朋友,大山将她带到这里——使她忽视了那个陌生男人的邀请。

    那天晚上她与大山回家时夜已经很深,的士将他们送到楼下时彼此都没有说话,在告别时两人都同时说了一句“晚安”。

    八

    阿云离开苏西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程柏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她归来。自从离婚后那次邀请晚宴阿云赴约之后,程柏便占据了阿云离婚后的整个空间,他们频繁地约会,又频繁地分开,因为程柏是一位已婚者,他们不可能自始至终地呆在一块。多少年来,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约会,酒吧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市内的大大小小酒吧似乎都被他们俩出入过了。有时候阿云就站在风中说:“这个城市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了。我们大概要分手了。”

    分手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对于阿云与程柏来说尤其艰难。

    阿云第一次站在风中用嘴唇说出分手时她的身体颤栗不休,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当她的母亲在有一天早晨醒来告诉自己她跟父亲在昨天下午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可靠。那天晚上她梦到了一种最危险的链条紧紧地拴住了自己的双手,醒来后她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放下手中的梳子告诉她:“阿云,你的出生跟你的父亲没有丝毫联系,那个让我受孕的男人早已死了。”“为什么,母亲?”“阿云,女人生活中不能没有男人,但你必须牢记母亲的话,跟任何男人的关系都来源于自然,如果该分手的时候千万别犹豫,如果该融为一体时就莫错过机会。”母亲将手中的梳子移到头发上,她边梳头发边说:“你梦到了链条,阿云,那根链条既不是灾难也不是好运,它只不过在提醒你注意,世界上布满着圈套,你如果想同周围的人们一块生活下去,你就必须掌握运用那根链条的秘诀。”阿云望着母亲盘在头顶上高高的发髻,她禁不住问道:“母亲,那么你会告诉我链条上的秘诀吗?”母亲靠近窗口看了看窗下的马路,说:“阿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诀,母亲不能替代你去生活,别害怕,你必须让自己别害怕。”然而,阿云并没有害怕过什么,即使是梦到那根链条她同样是愉快的。她不知道母亲指的害怕是什么?难道是魔鬼,但是她从未梦见过魔鬼,更没有在生活中看见过魔鬼的出现。

    她在风中对程柏说出了分手的理由。

    首先是他的妻子,这位文化宫的体操教练已经捷足先登地找过阿云。

    “你必须离开程柏。”

    这是程柏的妻子邀请阿云到一家咖啡馆里坐下时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仍然是她说出的,因为阿云一直地沉默着,她已经在赴约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了,她决不轻易回答程柏妻子提出来的问题,她有一种执拗的情绪左右着自己,她要亲眼看看程柏的结发之妻到底要对她申诉一些什么。

    “结婚之前程柏告诉我他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了他,我们已经结婚十九年了,你应该知道其中的艰辛和欢乐……”

    阿云仍然沉默着,她的目光看着程柏妻子的鞋尖,她认为那双鞋一定是从穿上后就没有上过鞋油,因而那鞋尖才会那么生硬而粗糙。

    “你听我说,阿云……”

    她竟然也叫她阿云,她的嘴唇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来,而且温和至极。她要对她说些什么呢,阿云的目光离开了那双棕色皮鞋的鞋尖,她抬起头来,她想集中注意力听她说下去。

    “你跟程柏做爱的时候你想到过没有,他喜欢跟我做爱,甚至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对方……”

    她说完话后直视着阿云又补充说:“你现在知道了吗?你只不过是程柏的一个玩偶。”

    阿云一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刚才听见了什么声音,一直到对面的身影已经离开,就像一团妨碍她呼吸的阴影移动到了咖啡屋外面去以后,她才感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

    她想回忆那个女人到底对她说了一些什么,但是那声音是模糊的,她既不能接受那声音,也不能放弃那声音,那并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是从橡皮管里流到她面前的一股股颜色各异的水流,它正在流入她的鞋尖里面去,尽管那水流是无声的,她却感到像是嗓音在滚来滚去,让她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她能够站起来,那水流声一直跟随着她,她现在终于知道那粗糙的鞋包含的全部意义是什么了,所以她决定告诉程柏分手的时刻到了,同时也是一种责任。

    “我们必须分开,程柏,我们必须分开,我们必须分开……”看样子,站在程柏面前,她只能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上述的语言。

    “我妻子是不是找过你了?”

    阿云没有说话却离开了程柏,她像所有陷入此境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绝望的抗拒,她想抗拒程柏对于她的束缚,这种束缚也许是双重的,有时候是她束缚程柏,她感到了一种愉悦,而当程柏束缚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耻辱,跟一位已婚男人在一起的所有不公平的耻辱此时此刻使她坠入痛苦的深渊。

    也正是这天晚上,她匆忙地来到火车站,在火车站她给苏西打了电话。她在离开城市外出旅行时被一种热情的快感所折磨着,她告诉苏西,她将要背叛程柏,就像程柏背叛她跟他妻子做爱一样。她握住话筒的声音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她又说了一句:“从此以后我知道我如何去对待男人了。”

    苏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笼罩着,她想对阿云说话,但阿云没有给予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起初她总是不断地说着“背叛”两个字眼,后来她将她的声音分裂成一座喧闹的火车站——苏西在她的声音的空隙中听到了火车的引擎声,她现在才意识到阿云将“背叛”带到了火车站,她将从火车站出发——以这里作为宣布对程柏跟妻子交欢时的惩罚。直到阿云将电话搁下苏西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披上风衣打了一辆的士用最快的速度来到火车站,阿云坐在候车室里,她的双手正摊开一张报纸。

    九

    苏西在人群中发现阿云读那张报纸无非是为了打发时间,从她的任何一种姿势看阿云已经深恶厌倦了这座城市带给她精神和肉体上的损伤。

    没有一种损伤像现在笼罩着那张面孔的损伤那样巨大。苏西几乎是悄悄地坐在了阿云身边,随后,阿云放下报纸,她望着座无虚席的候车大厅说:“苏西,你不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对我撒谎,直到她妻子告诉我他们仍然在一起亲密无间地做爱……”

    苏西终于明白了阿云要旅行去的原因,明白她要背叛程柏的原因——她不知道如何对阿云说话,她闭上双唇。“背叛”在阿云来说是一种勇气,问题是这种勇气带来了什么?

    苏西没有劝阻她,火车启动时她在月台上买了一袋水果从窗口递给阿云时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不知道阿云此趟旅程将抵达何处,就像她从前带着一种盲目的心情东奔西撞一样。旅行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放松。

    苏西被火车的鸣叫声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但是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想像力,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够多想的。比如刚才阿云告诉她的一些事实,程柏跟阿云相爱,但是回到家时仍然一如既往地跟妻子做爱,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不是程柏的妻子亲自告诉阿云,阿云是不会相信有这些事实存在的。

    苏西来到了火车站口,在不久之前她曾经提着一只皮箱回到了这座城市,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又送走了另一个女人,她走出火车站口,她不去想阿云独自旅行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过程柏,那么,程柏也许并不知道阿云已经出走了。

    阿云是因为嫉妒而出走的,因而她要去背叛程柏。

    对此,苏西感到无话可说,她自己回忆一下多年来的生活,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尝到过嫉妒的滋味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正停留在身边,这并不是出租车。

    “苏西……”听到那声音,她的心情有些起伏不定,仿佛她自己正在面对着一个身影在威胁自己。那个外省人从车里走出来说:“我路过这里便看见了你。我恰好要去看望我母亲,你肯陪我一块去吗?”

    苏西坐到车上时一直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外省人一块去看他母亲。她把这种东西解释为女人生活当中的错乱,想到这里她很开心,她轻轻转过身来看着外省人转动着方向盘。

    她跟这个人总是在一些十分意外的日子里相遇,并且总是在街道口,苏西记得母亲曾经在很久以前总结了一句箴语:“缘分可以让两个人处处为冤家。”想起来在这样一座城市竟然与这个外省人相遇了三次,苏西不知道这是缘分还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说它像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是因为苏西还没有从阿云出走的事实中走出来,她对外省人说:“我刚送走我的女友,她独自外出旅行去了。”

    外省人点点头说:“我母亲长期住在郊外,我母亲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不喜欢跟我的妻子住在一块,而我妻子也不喜欢我母亲。”外省人好像在自言自语说话,“但是,我母亲一直生活在一种回忆之中。”

    苏西不知道外省人指的回忆是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车窗外很远的地方逡巡,在车窗里看一座城市的面貌,就像观看一种瞬间即逝的局部,往往是当一个人影刚闯入眼帘时又会迅速地出现深灰色的楼层——那些楼层显然是封闭式的,看不到里面居住的主人情况。苏西不可能在车窗内就能看到居室里的人们走动、聊天、洗漱的全部情节,这是一种缓缓流动在沉闷的气候和季节中的东西。

    到了一片住宅区,苏西跟着外省人下车,她感觉到自己就像肩负着从车窗里看到的所有风景的图案,去跟一个自己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去看他的母亲,苏西抬头看了看外省人说:“我去适合吗?”

    “我母亲会喜欢你的。”

    他干吗说喜欢这种字眼,她为什么要让外省人的母亲去喜欢呢?她不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她跟那位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苏西提起长裙跟外省人上楼的一瞬间却看见外省人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外省人的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了声:“拉德。”到此为止,苏西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老太太最后才发现在拉德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她走上前来,拉德介绍了苏西,他说苏西是他的朋友。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哦,拉德,我从未见过你把除你妻子之外的女人带到这里来,看来,她的到来是必然的。”

    一种牵动思绪的苍老使苏西用一种平和的目光注视着老太太,她看到了老太太镶嵌在嘴角的那些像蚯蚓般蠕动的皱纹时禁不住转移了一下视线。拉德对母亲说一起去外面吃饭。老太太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吃饭,吃饭,我已经没有好胃口吃饭。”拉德又说:“我带你去水上餐厅吃饭,那里的糖醋鱼味道好极了,母亲,那是一个用餐的好地方你不想去吗?”老太太说:“你们去吧!我已经不喜欢品尝任何东西了。”拉德说:“多年以前,我开西西里酒吧时你曾经常到我的酒吧里面去坐坐……”老太太说:“那时候你的父亲健在,而且你的西西里酒吧很像一座我回忆中的老房子,现在,我已经快死了,你们都不知道一个快死的人的感觉会是什么……”拉德靠近老太太轻声说:“母亲,你应该跟我住到一块,你一个人独居对你的身体不太好。”老太太说:“我不会跟你们住在一块的,我不喜欢你妻子,我永远都不会喜欢她。”拉德说:“母亲,一切都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实际上,风锐很希望你回去住。”老太太说:“你们都走吧,让我单独呆会儿,我现在已经很老了,我希望我能一个人度过快死的这段生活。

    拉德与老太太的对话使苏西听了很难受,她一直看着客厅里的那道窗户听儿子与母亲的对话,在这当中,她却是一个局外人,但是她却通过对话知道了一条信息,拉德就是当年站在西西里酒吧门口朝她投去一瞥的那个男人。

    拉德同苏西走出了老太太的房间时,苏西转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她看到了一位被岁月正在无情地淹灭的一种形象。

    苏西跟拉德来到了街上,他们的轿车拐进了一条胡同,拉德说:你想到哪里去,苏西?苏西说:你看马路那边是什么?拉德说:车祸,又发生了车祸,每天都有车祸。好吧,我们绕开它们,我们去找一个地方吃饭去。苏西一直沉默不语,她对自己说:我今天到底想到哪里去。夕阳已经弥漫着街道,他们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去,苏西对自己说:黑夜将到,混乱,一切充满了混乱。拉德说:你饿了吗?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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