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将去看望我的老祖母,她居住的那条巷子又长又深。老祖母已经八十多岁,她的皮肤僵硬得只剩下了最后的皱褶,每一道皱褶都不可以触摸不可以亲近,但可以想象。我想象老祖母的皮肤是一片起伏的花叶,上面曾经缀满过长夜中的露水和霜雪。我还想象老祖母的皮肤曾经像一面镜子——多少年来我看着老祖母的皮肤衰老下去。
老祖母说:苏修,你看见吗?那是一些什么花,紫藤花,手一触它,它就怕痒,它是真怕痒啊,苏修。你看见了吗?这就是紫藤花,世间最怕触摸的花。
我那时候才两岁,母亲将我交给老祖母抚养,老祖母总是抱着我来到院子里的紫藤树下面,将我的小手举起来放在紫藤树上。我的手第一次接触芬芳的树皮,红褐色的层层树皮,阳光洒落在树皮上。老祖母说:抓啊抓,抓紫藤树的树皮,苏修,你看树在摇,苏修,你再抬起头来看,那紫红色的花瓣,你看到了吗,紫红色的花瓣。
我的童年到少年时期就是在这紫红色花瓣中度过的。现在,我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看见老祖母了。她的声音就像记忆中的紫藤花树一样,朝着深红色的午夜开放。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老祖母跟我的联系是一种声音的联系,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位少女,母亲说,你就是在祖母的声音中长大的。
声音和风和黑夜中隐晦的脸孔,声音从密集的雨丝和阳光中到达我们的耳朵,声音中充满了凄戚、荒凉的图画;声音有时候从笔直的长线到达弯曲的另一端长线,声音增大或者缩小,试图传达其中的信息和事件。在声音里祖母逐渐地衰老,声音和衰老像一种漠然的表情,而手指帮助声音翻拂着历史中阴暗、沉寂的书页。
那年冬天,祖母家里来了一男一女。我放学归来时祖母悄声对我说:苏修,这是一家远房亲戚。你就叫他们叔叔、姨就行了。叔叔和姨住下来就是半月,这中间祖母经常带他们到那家中医诊所去抓中药,抓回来的中药中有女贞子、木瓜、地肤子、当归、地黄。病人是姨,姨的面孔苍白、灰暗。祖母给她一张竹椅,她就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祖母叮咛她晒太阳杀百虫,要多晒太阳。我站在祖母身边看着她的双手为姨的双肩按摩,院子里飘荡着浓郁的中草药气息,姨一边嗅着药味一边喝着浓浓的药汤。叔叔站在那棵紫藤树下,他离姨似乎是那么遥远。他提着药钵一遍又一遍地加水。叔叔来到祖母身边说:她不知道她快要死了。祖母嘘了一口气:“不要惊动她,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姨快要死了吗?姨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姨会死吗?我隔着窗帷看见三个身影在院子里不同的位置上,茫然无着,面对着死这样一个词。夜风吹到了院子里,姨已经从竹椅上移到卧室之中去了。那个夜晚我睡得那么香,睡得那么静。那个夜晚姨死了。
姨就像睡着了一样,面色沉静,无忧无虑。这大概就是死亡,夜风轻抚着姨苍白的皮肤,我想象姨死的时候一定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夜风中吹开的窗户,姨住的窗户面对那轮月光,在最深的夜里,月光不是银色的,月光的颜色我们看不见。姨就是看着月光进入死亡的。
祖母奔走了一个早晨,终于找来了一辆柩车,木轮的马车。一匹马远离人群和恐怖,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当他们将姨装进柩车里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那匹马的阴影里。我似乎听见马沉默中的暗语,这时我感到一双手放在我的肩头,我回过头,祖母正在看着我。祖母说:“苏修啊,苏修,我得跟你叔将你姨送回老家去。”
他们得上路了。那匹马将旋转起木头的轮子,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轮子。我看着那匹马与轮子的距离,这段距离短到只有一次呼吸那样长。马的跃动使木头的轮子转动,而如果没有轮子一匹马永远都载不动一辆柩车,也许是载不动一个死去的人静止的世界。我看见祖母匆匆向我走来,她嘱咐我说:苏修,祖母会很快回来,你别害怕。
我害怕什么?祖母爬上了柩车,在马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向我袭来。我看到了那张姨坐过的竹椅,它仿佛像那木头轮子一样旋转着。一个人死去的恐怖笼罩着空间。姨死了,这是一件纵横交错的事情。她走了,但是,她曾经在那张竹椅上坐过。我想起姨的面孔。姨是一位年轻的妇女,她经常将头靠在椅背上,然后轻盈地抬起来。她面对天空中的树叶,面对那棵迎风摇晃的紫藤树,那时候花瓣吹拂在姨的脸上,紫红色的花瓣就像是姨脸上流出的鲜血。但是,一阵风吹来,花瓣便从姨的脸上消失了。
现在,我独自伫立在庭院中,而我的恐怖却追随着那辆柩车。祖母的身影是那么清晰,祖母坐在木头轮子旋转的柩车上,她要将姨送回老家去。姨死了,姨要回到老家去。然而,姨的老家到底在哪里?
我想着这些问题时,感觉到微风正在吹拂我的眼睑。我决定离开这座庭院,我要去路上等祖母归来。路上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会减轻我的恐怖,减轻空无一人的庭院中香气弥漫的恐怖。
我在微风中将门锁上,在门外隔着门缝往里窥望。我又看到了那把竹椅,它证明姨生前坐过的位置已经淹没在时间的花瓣中去了。突然,我跑起来,我害怕看到这种时间的消逝。
在我奔跑的时候我遇到了流浪的疯子阿林,他已经栖居在这城里有一些日子了。人们都叫他疯子阿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却没人知晓。我的身子撞在阿林身上,当我抬起头来时看到了阿林的那张脸。他的面庞积聚着厚厚的污渍,他对我笑了笑,笑起来时他的牙齿却白得令人惊讶。他的牙齿洁白地蠕动着想告诉我什么。看见他的牙齿我似乎忘记了他是疯子阿林。他的牙齿是无声的符号,在这个又清晰又朦胧的上午,他洁白的两排牙齿展现在我逃遁恐怖的微风拂动的路上。他的牙齿蠕动着。他在说蝴蝶。我在他牙齿蠕动中听清了两个字:蝴蝶。他说他碰到了一群蝴蝶,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飞满了几百只蝴蝶。他的牙齿对我叙述着,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叙述着他在小树林里遇见的一群蝴蝶。对于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来说,蝴蝶意味着轻盈的飞翔,飞得越轻越好,飞得越轻越美丽,因为那是蝴蝶。我的恐怖已被蝴蝶这个形状驱远。我的恐怖上哪里去了?我竟然敢于面对着疯子阿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蝴蝶,这种世界上最美丽的飞蛾,它就在这个上午降临。
疯子阿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疯子。当他出现在小城的街道上时,整座小城的目光全都被吸引。他们的目光紧盯着他衣衫褴褛和脚步的偏离,他的步履似乎偏离着记忆,但是他的眼里生长着另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悖离了时间中具体的遭遇,虚假地在他眼里生长。这就是我看到的疯子阿林。
现在,他要带我去看蝴蝶。我知道蝴蝶是一种飞翔之物。疯子阿林的洁白牙齿已经向我展现了蝴蝶在小树林飞翔时的状态。我跟在疯子阿林身后。我惟一能够相信的便是他的牙齿,用两排洁白的牙齿叙述的蝴蝶,乃是为一个特定的空间创造的露珠和雨。蝴蝶在他看来是那么飘逸,使他的牙齿遭遇着一个数不清的蝴蝶的世界。然而,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过蝴蝶?
二
我们在路上遇见了蓝爷,他问我:苏修,苏修,你去哪里?为什么跟在疯子阿林身后?苏修,苏修,快回去,别跟在他身后。你祖母哪里去了,这几天都不见她来唱戏?我站在路上对蓝爷说:我姨死了,祖母送姨回老家去了。蓝爷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苏修啊,苏修,你姨死了,这么大的事你祖母也不说一声。你祖母这个人哪,总是一个人撑着很多事。蓝爷说:刚才你准备到哪去,你要跟疯子阿林到哪里去?蓝爷的话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我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疯子阿林,那个人消失得是这么快。他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蝴蝶吗?我有些沮丧,我想如果不碰到蓝爷,疯子阿林就不会消失,他会带我去看那群蝴蝶的。
离开了蓝爷后我站在路上不知所措。我想今天真是糟透了,姨死了,姨的气息滞留在那座庭院中,姨的气息太浓烈了,一个人临死的气息是那么猛烈,使一个活着的小姑娘不堪忍受。今天晚上祖母是不可能回来的,我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睡觉?这个问题成了一天中最严重的问题。睡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知道只有睡觉可以度过漫长的夜晚,度过那些难以测度的深渊。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睡觉不能被耽误,睡觉是那么恬静,房间里一片晦暗,伸手可以触摸到吹拂在风中的紫藤树花瓣,伸手可以触摸到一把炎热的夏夜中展开的扇面,那展开的扇面,每一道皱纹和每一阵香气都在睡眠中安置着梦。我最喜欢在睡眠中梦到我未来的姿态,比如,我长大后的模样,我裙裾的长度和花纹,我像许多女人一样拎着一只箱子远离家人,离开我的祖母。
所以,我重视睡觉,我为我今天晚上的睡觉发愁。我脖子上带着一把钥匙,我用手抚摸了一下钥匙,很明显,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用钥匙去打开门。我想起姨的丝绸长裙,当她坐在竹椅上的时候,微风吹拂裙裾飘散出腐朽的香气,仿佛她身体中腐烂的器官在作最后的抗争。姨的香气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味道。
我抚摸着钥匙来到了城里的街道口。我刚才走到的那条路是通往外面的路,我原来想在那里等祖母回来。现在想来,祖母今天晚上是不会到家的。我决定去找燕子,燕子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想到了燕子的那双眼睛,今天晚上我可以跟燕子睡在她母亲开的绣花店中。
穿过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燕子母亲的绣花店。那天我寻找燕子主要是寻找一个住处,一个长夜中可以栖居的地点。生活的意义有时是那么简单,由于一刹那间对于恐怖的认识,我虽然带着钥匙却不敢回家。祖母的家已经不像昔日那样安全,祖母的家此时此刻正弥漫着茉莉花的晕晦气息。还有半个下午就是黄昏,我知道黄昏降临之前,黑夜就将到来。我必须睡觉。
睡觉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睡觉时我双眼紧闭,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祖母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睡过觉。我的房间紧靠着祖母的房间,我的那张木床陪伴着我多少年的睡梦。
今天我要去寻找另一个住处。
我已经看到那家绣花店里飘出的缨须,粉红色的流苏飘曳在晴明的微风之中。燕子已经看到了我。燕子说我正要去找你来跟我做伴,我母亲病了,只有我独自一人守店铺。昨天晚上我睡了一夜,我感到害怕极了,苏修。
害怕,燕子也感到害怕。我问燕子,你害怕什么?我害怕是因为姨死了,姨的阴气流动在祖母的房间里,你害怕什么呢?燕子。我和燕子站在铺台前。燕子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夜晚到来时,我就感到害怕。昨天晚上疯子阿林就在这屋檐下过夜,也许今天晚上他还会跑到我铺台下面过夜呢?我问燕子,疯子阿林他跟你讲过蝴蝶的事吗?
燕子说,蝴蝶,什么蝴蝶?疯子阿林跟你讲过蝴蝶的事了?我没有说话,我注视着街道上的人群。我没有告诉燕子蝴蝶的事,蝴蝶也许是一种秘密,从那时就在我的内心保存。我对蝴蝶的向往代表着对恐怖的抗拒。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燕子的店铺里面。在睡觉之前燕子说:“苏修,我好像听见疯子阿林的声音。”我摇摇头说:“没有,没有,这不是疯子阿林的声音。”燕子说:你听见过他的声音,对吗?你刚才问蝴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困了。我想睡觉。我对燕子说,蝴蝶就是飞的蝴蝶。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进入了梦乡。燕子在后半夜摇醒我:哎,苏修,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街道上行走,好像有人在叫喊。
燕子已经爬起来,她正轻轻地掀开窗帘的一角。燕子说:不好了,不好了,苏修,发生火灾了。我爬起来与燕子一块向窗外看去,街道的另一边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火焰像一条宽大的火舌猛烈地喷击着天空。我和燕子穿上衣服来到街道上,火焰轰鸣着紧紧包围着那家商店。街道四周的人们从睡梦中来到街上,观望着稠密的火焰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感叹。老人和青年都在注视着这场迅猛的大火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了一座旧式房屋,吞噬了布匹、盐巴、酒和花叶的商店。刺鼻的浓烟味均匀地涌流着,从街道的飞檐流窜到小巷之中去,很多人都是被浓烟呛醒的。在人群中我看到了疯子阿林。他手里拿着一只火柴盒。他对着火光说:火,火,火……使人们的注意力蓦然转移到疯子阿林身上,他手中的那只火柴盒是那样耀眼。疯子阿林取出一根火柴划燃后喃喃自语:火,火,火……此时此刻,整个人群的呼吸都散发着这样的疑问:疯子阿林是不是烧毁商店的罪犯?天快亮的时候,疯子阿林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们给疯子阿林扣上了手铐。我看见他手中的那盒火柴掉在了地上,一个公安人员拾起了火柴。我和燕子站在人群中注视着这一切。燕子说:苏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疯子阿林?我说:也许是他手中的那盒火柴。燕子说:疯子阿林不可能去烧商店,他跟那座商店没有仇恨。我说:我不相信他会去烧那座商店,他喜欢的是蝴蝶。这句话我说的是那么轻,所以燕子没有听见。
那座商店变成了一片火焰和焦炭,然后它被小城的人们议论纷纷,疯子阿林在这个早晨已经被人们称为罪犯。他引起了所有的话题,增加了人们的想像力。他们说,疯子阿林肯定与一家商店有铭心刻骨的仇恨,所以他要烧毁商店。也有人说,疯子阿林一定跟过去时光中的商店中的某一个姑娘恋爱过,他被抛弃了,所以他成了疯子,但是那家商店左右着他的思维,他必须烧毁与记忆中那家商店酷似的商店。
我和燕子站在人群中,这些声音从焦炭味中传来,它们带着不同的见解,目的和意义都是要将疯子阿林推入这场大火之中。我想起疯子阿林手中的那盒火柴,它向人们展现了某种东西,跟火灾有联系的东西。如果他手中没有那盒火柴,公安局的人就不会带走他,他也不会成为悲剧和喜剧的对象。
我想念祖母,我希望祖母快些回来,我要把这个事件讲给祖母听。不,最好什么也不要告诉她,祖母回来后就会看到那座烧毁的房屋。人们会告诉祖母:是疯子阿林烧毁了商店。
然而,这天上午,我并没有等来祖母,我却等来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将接我回去。我在燕子家的店铺前看见了母亲。
三
祖母还未回来,母亲就强行带走了我。我的母亲是那么愤怒而急切地想带走我。母亲将我带到了他和父亲生活的那座城市。到那座城市后我才知道母亲和父亲正面临着离婚,而我是他们惟一的女儿,母亲和父亲都想得到我。我坐在他们之中,父母严肃地提出问题,母亲做详细的补充。他们想从我嘴里得到回答,他们给了我充分的自由,选择母亲或父亲。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尤其是父亲,他似乎很少去祖母家里看我,母亲也是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他们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两个符号而已。
我透过他们的目光看着窗外。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座城市,它流动得那么快,像一张平面图那样深奥。在祖母家里时我不断地观察看着地图上的明城,这座城市就叫明城,它是一个简洁的名字。我喜欢在地图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中抚摩着明城的街道和楼宇,因为我的父母住在明城。祖母说母亲是研究昆虫的专家,而父亲是气象台的工作人员。我问祖母昆虫是什么,祖母把昆虫称为飞翔和爬行的东西。
父亲说:苏修,你已经十岁了,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在父亲和母亲之间选择一个。我听不懂父亲的话,然而我站起来,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想到了祖母,祖母那开始衰竭的身体,祖母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对他们说:“我想跟祖母在一起生活。”
父亲说:苏修,你知道我和你母亲在离婚,你是我们惟一的孩子,你得在我们之间选择一个,知道吗?你选择了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以后,如果你想回祖母身边去,你仍然可以回去。
屋子里一片沉默,父亲的话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母亲坐在床前。母亲的床边挂着一个金属画框,里面装着一只黑色的蝴蝶,这是一只画出来的蝴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就是因为这只画出来的蝴蝶,母亲和父亲的婚姻走向破裂。母亲与画蝴蝶的尹叔相遇相爱,蝴蝶张开了它的翅膀,而以往的生活将全部完结。
蝴蝶,我看到了画框中的蝴蝶,它的双翼像黑色的粉末洒浇在我的眼前,轻盈与狂喜,轻盈与迷乱——这就是我想象中的蝴蝶。
我注视着画框中的蝴蝶,我选择了我的母亲。我没有看见父亲因而变得沮丧的面孔,也没有看见母亲惊喜的目光。我选择母亲,纯粹是因为镶嵌在她墙壁中的那个画框:那是被钉死在玻璃中的永远沉睡的蝴蝶。那只蝴蝶因画家的双手而居住于画框和墙壁,而我则因为蝴蝶而居住于我母亲的家。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以后我就在这座城市上了学。这跟蝴蝶有关系,不久之后我就见到了画蝴蝶的尹叔,跟他的相遇使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尹叔是一位用一生画蝴蝶的画家。母亲第一次带我上尹叔的画室时,是一个下雨的黄昏。尹叔住在一座公寓的七层楼上。母亲带着我一层一层地上楼时我不住地喘息。我觉得尹叔住得太高了,但是母亲说,你尹叔喜欢住在高高的楼上画蝴蝶。
尹叔这间有二十多个平方米的画室中挂满了画出来的蝴蝶。尹叔说:苏修,喜欢蝴蝶吗?
我没有说话,因为蝴蝶布满我的视野,这些抽象的,写实的,变形的蝴蝶。我由此想到祖母给我的一封来信,在这封信中祖母不断地讲述她思念我的心情,讲述每当夜晚降临时紫藤花瓣瑟瑟吟唱的风声、雨声。祖母不知道疯子阿林,所以她没有在信中为我讲述疯子阿林的故事,那个用火柴烧毁一座旧式商店的疯子,有没有从公安局放出来。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尹叔学绘画。开始在画布上画第一只蝴蝶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燕子的来信,她意外地讲到了关于疯子阿林的一些事。疯子阿林已经从公安局放出来了。他出来的那一天就追踪着公安局门口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飞在空中,疯子阿林就跟着蝴蝶跑,蝴蝶飞遍了小城的学校,政府机关,邮电局,医院和幼儿园,疯子阿林全神贯注地追赶着那只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蝴蝶,后来他追到了一只池塘边,掉进了池塘。幸好守塘的老爷爷救了他,否则疯子阿林早就被淹死了。
燕子的信就讲述到这里。我的绘画生涯开始了。那天晚上,我在许多种颜色中都没有找到一种具体的颜色用来画蝴蝶。第二天我对母亲说我想回祖母那里去。母亲说:苏修,放了假就让你回祖母那里去度假期。
时间回到了祖母居住的那座小城,用石头城墙紧紧围起来的小城,一切的命运和故事都在围墙中发生。我戴着草帽,拎着旅行包,以一个城市少女的模样出现在祖母的那座小城时,那个炎热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四
我又住在了祖母家的老房子里。紫藤花瓣的摇曳是因为春夏秋冬的嬗递,这种特殊的气候因素为我的成长带来了新的转机。我回到小城时,祖母开始进入衰老。祖母的生活秩序被风中吹拂的声音打乱了,这大约是黑暗中依次陈列的夜晚的时候,祖母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有可能是四十年前,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总之,她变得絮絮叨叨,她将时间、地点和名字全部混淆。
小城是祖母的城,祖母衰竭的脚步和声音围绕着它;小城又是一座行走着不少身份不明的外来人的城,比如疯子阿林。他已经被公安局释放了,那场火灾的降临是为了烧毁一座过去的老房子,而环绕火灾的却是它化为灰烬时的陈述。疯子阿林一只脚踏进了灰烬之中,手里拿着一包火柴,这是惟一的证据,而他的另一只脚却在灰烬之外,这只脚频繁地来往于人们对待灾难、生活、阴影的视线之中,所以他手里的证据消失了。实际上,我一直没有像别人那样把疯子阿林当作疯子。他在小城漫游是因为这座小城跟他的生活有联系,这种联系使他从外省到达这里后便守望着小城的白昼长夜,就像一位民俗家进入了一个被他们用以追寻历史的波浪的地名。
好多年未见,疯子阿林已经有些木讷了。他的面孔变得黝黑,风吹日晒地漫游在他的皮肤上和手脚的行动中带来了无形的变化。我想起他的牙齿,但是每当我与他相遇时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别处。他看着一家店铺,他谨慎地喘一口气,店铺中飘出了米酒和核仁的香气;他看着小径中行走的妇女,那些带着落落寡欢的忧郁神情的妇女,她们的头和胸膛高高地扬起来,她们并没有看见那位站在小径的那道阴影中窥望她们神思恍惚的世界的另一个人;他还看黑夜,每当夜晚降临,他会坐在某一级台阶上,附近传来各种各样的动物的叫声和合欢时凄凉的呻吟。
我已看不到他那洁白的牙齿发出的声音,那两排洁白的牙齿使我想起洁白的棉花,有时还想起有青苔拂动的溪水的透明度,还有诸如这样一些东西:镜子、玉米粒或者窗口中镶嵌的一排石头。
祖母看着我这样注视着夜晚的时候便说:“苏修,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逃亡路上。你不能想象逃亡是怎么一回事,很多人奔逃在一条路上,我拉着阿云的衣襟挤在一条船上。”我问道:“阿云是谁?”祖母看了看窗外翻卷的西风说:“阿云那时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后来死了。苏修,有些事情是猝不及防的。”祖母说到这里,我便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一群人追赶疯子阿林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疯子阿林被公安局释放之后,他在屋檐下度过黑夜的权利便被剥夺了,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预感驱逐着疯子阿林的身影。
阿林是一个身影,每当夜晚他就被各种声音追逐着,他们将他追逐到城镇之外,所以我才听到了他们的追逐声和疯子阿林奔跑的脚步声。
这时候我却在画一只蝴蝶,小城的气候凝固在我画的这只蝴蝶之中,蝴蝶似乎是从墙外飞来的,它不合常规地潜入我的笔触,颜色浸入一种飞翔之物的悠悠的翅翼,我从来没有被这样一种颜色震惊过,它们是准确的黄色,黄色、白色、红白,它们在逃出困境,就像我打开门迎面撞见的那个奔逃的人,疯子阿林已逃到我们的围墙外,那些人已经不再追他了,他们感到了追逐一个疯子的疲倦和深深的无奈。
疯子阿林夜晚就露宿在我们的围墙之外,我对祖母说:“疯子阿林也怪可怜,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在围墙外。”祖母睁开双眼轻声说:“苏修,你在说谁?谁在我们的围墙之外?”我又重复了一遍,祖母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祖母说:“疯子,谁是疯子,苏修,你在说谁是疯子。今后不许这样说,苏修,谁也不是疯子,有时候就像那树上的花瓣突然之间被吹乱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一件事被风吹乱了,接下来全部的内心都被吹乱了。”
我抬起头来,我听不懂祖母的声音。然而,我却抚摸到了花瓣,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正随着时光流转。我画出了蝴蝶,祖母已经睡去,祖母的睡眠是沉稳的。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实际上,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看到了火焰,我从祖母的卧室中走出来后便看到了天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小城的又一个地方发生了火灾,我来到门外,我在火光中看到疯子阿林蜷缩在围墙之外,他的睡眠就像祖母的睡眠那样均匀、沉稳。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一团黑色的斑影。
然而,这场火灾却又给疯子阿林带来了灾难。当我来到火灾现场时,那座被烧毁的文管所周围站满了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大火烧毁了文管所所收藏的手稿、绘画,只有那座唐朝遗留下的铜香炉矗立在灰烬之中。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阐述着对这场火灾的看法,绝大多数人提到了疯子阿林的名字,他们说那个漫游在黑暗中的疯子阿林,他是火灾的制造者。
然而,疯子阿林在烧起大火的时候却睡在我们家的围墙之外,他的睡眠像祖母的呼吸那样恬静、饱满。他离这场火灾是那样远,他又怎么可能是火灾的制造者呢?
我看到了燕子,她也同时看到了我,在我所处的这个年代,事件荡漾在腐朽的空气之中,它们占领我们麻痹的心境和无所事事的年复一年的历史,比如发生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的火灾,它使居民们从刚进入以及未进入的梦境中醒来,观看天空中的火焰,这就是事件。
燕子说:“苏修,你听见了吗?他们都说这场火灾是疯子阿林引起的。”
我说:“燕子,怎么可能呢?疯子阿林就睡在我家的围墙之外。”
燕子说:“那你不可能看到他睡眠前干什么。”
我说:“他在睡眠前一直被人追逐着,他们不允许疯子阿林在他们的屋檐下睡觉。”
燕子说:“那,我们可以替疯子阿林作证。他没有去点火。”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和燕子的声音戛然停止了。疯子阿林就像多年前那样再次出现在火灾的现场,只不过他手里没有像多年前那样拿着一盒火柴,——他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夹着一只蝴蝶的翅膀。
五
蝴蝶的颜色我看不清楚,在黑夜中所有的颜色都像一种虚拟的遭遇,疯子阿林两根纤弱的手指中间栖居着比手指更加纤弱的昆虫,我跟随着那只蝴蝶的双翼去更黑的颜色——黑夜中漫游,是为了保护蝴蝶身上的轻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疯子阿林身上。在他的眼里有没有这么多的人?也许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存在。他闯入火灾的现场也许是他梦到了一只蝴蝶,他在黑夜中找到了一只蝴蝶,他将这只蝴蝶带到人多的地方,因为他恰恰走到这个地方。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闯入给这片火灾后的废墟带来了明亮的色彩。
当公安人员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我感到了一种严峻的过程将再一次到来。我和敏感的燕子同时感到了这一切,她靠近我,悄声说:“倒霉的阿林,他为什么偏偏要闯到这里,他为什么要从梦中醒来。”
阿林被强行带走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蝴蝶便失落在地上。我亲眼看见那只蝴蝶被许多人的脚踩碎,蝴蝶对于人群无足轻重,它必须死于长夜。
那只死去的蝴蝶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画布上,它总是用极其纤弱的力量出现在一双手上,那是一双布满私人秘密的手,其中的纹路是我虚构的又一种现象。它接近疯子阿林的那双手,对于那双手来说,我是陌生的。
疯子阿林被抓进看守所的那些日子,我和燕子总是站在一扇门和一座房屋之外,我们面对着某个傍晚或假日,策划着去公安局的时间。疯子阿林进入了与他的漫游生活格格不入的世界,这个世界增添了密密的铁栅,这将使那个善于在天空和星星下做梦的人感到窒息。我和燕子要去帮助他。
我们来到了公安局的院子里,燕子说她的表哥在里面做法医,说到这里我看到燕子的眼里弥漫着莫名其妙的恐怖,她说:“苏修,表哥的手经常解剖那些尸体。”
燕子表哥的屋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体解剖图,它们在那天下午使我感觉凝固,我意外地发现我们的身体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我们的体内有某种瞬间的灯光辉映着,它也许是一颗很大的星星,也许是一只蝴蝶翅膀上缀满了的清冷月光。
燕子表哥领着我们来到了一间四面透风的办公室里,她表哥向一位年长的人介绍了我们的来历,她表哥的声音密布着我们对火灾的疑惑,他有很好的叙述能力,我想这可能跟他解剖尸体有关系。
这位年长的人让我们坐下来,他说疯子阿林是惟一可以怀疑的对象。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眯着双眼说,这是因为他的神经系统,他的神经是混乱的,每一场火灾他都在场,也许疯子阿林对火焰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对房屋却有铭心刻骨的仇恨。
我再也忍不住他眯着双眼的这种语气,我说,你是错误的,火灾发生后,我亲眼看见疯子阿林就睡在我们家的围墙之外。他仍然眯着双眼问我:那么,火灾未发生之前,你看见过他在哪里?
他被人四处追逐。他在外面,他站在我们的围墙外浑身颤栗,他感到害怕,他没有一个休息和睡觉的地方,他害怕了。
他继续问我:你真的看见疯子阿林的模样了吗?
我说:是的,我保证。
他继续说:那么,那天晚上你能保证疯子阿林没有离开你们家的围墙吗?
我说:是的,我能保证。
我感到燕子用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而燕子的表哥则用一种我无法言说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的关注表明我的回答是坚决的,同时也是含混不清的。我能保证的东西只是疯子阿林的那只蝴蝶,没有一个人会像我那样坚信他看见过那群蝴蝶。我想起虚构的画布和颜色,它们是蝴蝶的缤纷色彩,是成群的蝴蝶易于追逐的可能性,它们当然还是祖母的暮年中我听见的神话、民谣,是幸福中最欢快的一脉溪流,是疯子阿林创造的秘密,它们不为人知,但我拥有这个秘密的全部过程。
负责人抬起头来,刚才他已经在纸上记录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能听见钢笔的声音摩擦着白纸,神奇的汉字在他右手中变成一片活动的夜晚。
负责人锐利的目光此时凝视着我,我还从未这样被人深深地凝视过。他递给我一支笔让我在记录簿上签字,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苏修。我的名字现在变得如此重要,它可能会改变疯子阿林的命运,改变他手中的那盒火柴,改变他手指中间夹着的那只蝴蝶的世界。
负责人轻声说:苏修,你的话为我们解决火灾事件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除了你,恐怕没有人会为一个疯子说话。我相信你的话。
我接着他的声音说,疯子阿林的命运就是四处漫游,他并没有破坏别人的生活,我真希望我们不要去轻易打扰他的梦。这些话我想说出来,但我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话我同样也没有说出来:在他的世界除了蝴蝶之外,便什么也没有存在。我知道,他四处漫游是为了看见一群蝴蝶,并与这群蝴蝶相遇,这就是一个疯子的全部生活。
六
从公安局回家后我将祖母送进了小城的医院。祖母在一阵咳嗽之后突然昏厥,我看着祖母沉浸在往昔之中的身影被一阵响声搅乱,她的昏厥是那样迟钝而富有诗意。
现在,清澈的葡萄糖液体正一滴滴融入祖母的血液中去,祖母的双眼轻轻地合上,似乎在等待多年前就等待着的消息如实地传来。
祖母的嘴唇嚅动着,我轻声说:“祖母,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还在想那次逃亡。”祖母的嘴角荡起淡淡的微笑,但是她的双眼仍然闭着,仿佛这样可以亲自触摸到虚幻中自空中簌簌飘落的水珠。祖母的嘴唇呈现出干瘪的颜色。
祖母说:“逃亡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阿云是陪我逃亡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带着我逃亡的那些情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当我们最后来到一座村庄时,阿云突然消失了。”
祖母说:“他的消失跟一个女孩有关,她叫蝴蝶。所以,每当看见一只蝴蝶我就会想到另一个女人。”
蝴蝶,祖母的记忆竟然也跟蝴蝶有关。那时候,祖母年轻美丽,她跟随同样年轻的阿云逃避战乱,他们手牵手在时间中否定了已经变得模糊的故乡的路,来到了一座村庄。阿云由此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祖母曾经看见过那个年轻的女人像一只鸟依在阿云的身后,祖母听见阿云在叫唤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就是蝴蝶。祖母感觉到这个名字使阿云不能抽身,蝴蝶像风一样的名字和声音使阿云选择了蝴蝶的村庄,然后,我那年轻的祖母被另一阵风吹走了。
祖母的嘴唇讲述着这个简单的故事,我的双眼现在眺望着窗外,蝴蝶原来是一种飞翔之物的名字,由于人选择名字的局限性,它最后化为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多少年来保存的许多个瞬间里,祖母被这个女人的名字所萦绕,由这个女人她会想到相伴她逃亡的那个人,阿云在岁月的长河中使祖母的记忆保持着若隐若现的明亮色彩。
祖母住院的日子里,我看到了疯子阿林,在他即将被释放的前一天晚上,疯子阿林和蝴蝶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那天晚上,疯子阿林在铁窗内看见了窗外飞舞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使疯子阿林疯狂地抓住铁栅,他伸出双手竭尽全力想把那只蝴蝶抓住,然而蝴蝶却远离着铁栅,顾自飞舞,疯子阿林用头撞着铁栅,当看守闻声赶来时,他的前额已经撞破,血流如注。而那只蝴蝶竟然栖息在鲜红的铁栅栏上陪伴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疯子阿林。
他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必须让阿林住院,否则很难保证他还能活下去。阿林就住在祖母的隔壁,他的头上缠满了纱布。
那间病房很大,但只有疯子阿林一人居住,阳光透过窗外的树木洒在房间里,我站在门口凝望着他躺在病床上,只有那缠满纱布的头露在外面。医生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我猜想,这可能是他漫游生活中最平静的日子,因为他不可能去触及生活的实质和核心,尤其不可能去触及一只蝴蝶的命运。
我在两间毗邻的病室之间昼夜徘徊,一间是我年衰的祖母的病室,她那十分瘦小的身体在病榻上静静地抵抗着昏厥,在祖母的前额上尽管有接近末日的老年斑,但是我仍然会看见祖母的皮肤有一条条精细的血管,它们使祖母这样的人不会尽快死去,它们仍然为祖母提供着生动的记忆,比如,对逃亡的伙伴阿云的记忆。阿云是祖母的第一个情人,而那个叫蝴蝶的女人则是祖母的情敌,祖母的情敌拥有一个漂亮的名字。一想到这个名字,祖母就能够再一次感受到这个女人用一个轻盈得可以飞起来的名字诱拐了自己的伴侣和情人。祖母没有嫉妒和怨恨,一切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柔和起来,灌注着祖母躯体的是纤瘦的血液,它们赋予了时间以残酷的意义之后仍然潜流在祖母的躯体之中,这就是我的祖母,我用我最年轻的身影同祖母的身影站在一起,如同我们的血液流在一起一样。
而祖母的隔壁住着的是另一个人,他的模样是那么年轻。他是以一个疯子的身份出现在小城的,我有时想,在另外的城市,比如他的故乡,他母亲的老家,他父亲行走的那个地方,他渴望过一个女人的地方,他的身份是不是一个疯子?
没有谁会说清楚这个触目惊心的问题,我不想追问他从哪里来,他过去是工人还是演员,他为什么成为一名衣衫褴褛的疯子?我感兴趣的是那些蝴蝶,当多少年前他用洁白的牙齿蠕动着蝴蝶的名字时,蝴蝶就成为一种抽象的生活,愈是抽象的生活愈能纯净而稚气地表述出我们的贫乏和简陋。
疯子阿林仍然在熟睡中,现在他是多么幸福。也许他正在做梦,在梦中他的思维或许是清晰的就像看见了一只通体透明的蝴蝶那样清晰,欢呼雀跃。如果是这样,疯子阿林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蝴蝶也许在他的墙上,在他的手指之间。
七
那个陌生女人抵达小城时引起了小城居民的喧哗。我感到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起。她来寻找一位多年前从疯人院中逃跑的疯子。她告诉一位老人,她是疯子的妻子茹芸。那人似乎将喉咙对着整个小城,对着一片耳膜庄严地宣布:知道了吗?那个漫游在小城街道上的疯子阿林是茹芸的丈夫!为了寻找这个人,茹芸走遍了南方和北方。最后一位研究水和星象的老先生告诉了她疯子阿林的去向。
我一直冷静地站在街道上,看着那个陌生女人手中的那只黑皮箱子。
她是疯子阿林的妻子,她出现在小城的街道上,并住进了那家豪华的宾馆。我看着她拎着那只黑色皮箱走进宾馆中去,她的身材很纤巧,可以想象这躯体在疯子阿林失踪之后经历的惊恐和焦虑。
那天下午我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走进了那家宾馆,我敲开门时她身穿一件透明的丝质长裙,她坐在沙发上吃石榴。她用柔和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请我坐在她旁边的那张沙发上。她递给我一半石榴说,她没有想到这座小城会出产这么漂亮的石榴。她还说她发现我们居住的小城是一个孵化昆虫的地方,她说:比如蝴蝶。
我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关于蝴蝶,因为只有这个人可以解释疯子阿林对蝴蝶的迷恋。但是她却绕开了蝴蝶的话题。现在我品尝着一颗又一颗石榴,粉红色的颗粒略带酸涩,但基本上是甜的。
我说:“阿林现在在医院里,你知道吗?”
她说:“有人已经告诉了我。然而我想平静些再去看他,为了找他我已经奔波了许多地方,他从疯人院逃出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找他,我几乎与他同时踏上了旅程。他出走是为了寻找蝴蝶,你不知道,他有一间透明的房子,那是他的研究室,里面挂满了近千种他精心采撷的蝴蝶标本,然而,那房子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那是我们新婚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他的疾病也由此产生。我至今仍然记得他站在灰烬中用双手扒着灰烬中的砖头,他要寻找他的蝴蝶,那些蝴蝶从幼年时代就伴随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有清泉的地方捕捉有水晶般翅膀的蝴蝶,在森林的山岗上他有时会捕捉到翅翼如空气一样轻盈的蝴蝶,在有星辰移动的夜里他则留宿在某座小镇,那些翅翼饱满的蝴蝶就栖居在小镇的墙壁上,他轻轻地网住蝴蝶的翅翼,然后才陪着偏僻的小镇进入梦乡……”
我带领茹芸穿行在小城的街道上,茹芸说:“我找他找得好苦,我常常想,找到他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牵着茹芸的手,我想告诉她,找到疯子阿林你就会听见他用雪白的牙齿向你述说蝴蝶,在多年前我就是那样看见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并成为一个蝴蝶的追寻者,一个画蝴蝶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了医院,疯子阿林仍然昏睡着,茹芸坐在他身旁,茹芸的手放在他手上。这种关系像风中的声音那样延续着,没有谁会扼杀这种关系的遥远和颤栗。我就在那时候离开疯子阿林的病房,我来到祖母的病房,很多人坐在祖母的床边,他们大都像祖母一样衰老,我坐在角落的一个凳子上看着他们衰老的面孔在灯光中移动,他们谈论的话题大都是死亡和疾病,祖母的面孔由于长期卧床变得有些浮肿,我听到她压低声音问那群老人:“你们看我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我回家画了一只蝴蝶,正在画着时,猛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我认为是燕子,因为燕子的小手敲门也是这样的轻。打开门时,我却看到了另一个人,他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声音问我:“你看到我的那群蝴蝶了吗?”这个人是疯子阿林,他的头上依然缠满了厚厚的纱布,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身上散发出乙醚的清香。他跟着我走进院子,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那棵紫藤树,他的声音是那样轻,轻得只有我才能听见:“这种树并不吸引蝴蝶,我知道它并不吸引蝴蝶,这样也好,我的蝴蝶不会飞到树上去。”他似乎嗅到了油彩的味道,他走进了我的那间画室。
我站在门口,我从来不曾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透过画室中混乱的光线观看过墙壁上和画布上的蝴蝶。现在,室内的光线刚好可以在朦胧中接近那些涣散地飞翔在颜色中的一只只蝴蝶,疯子阿林的身影在各种颜色的蝴蝶中移动。我好像听到蝴蝶想从画布上挣扎而起,它们挣扎的声音惊动了那个沿着墙壁飘动的影子。疯子阿林回过头来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对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是那位为我收藏过蝴蝶的妻子。”
我的脊背一阵冰凉,他说完这句话后目光便离开了我,他在桌子上发现了一盒火柴,他走过去轻轻划燃一根火柴,然后笑起来,他的笑声凝固着每一幅画。我用极快的速度从他手中夺过火柴,我说:“你不能烧毁这些蝴蝶。”
他笑了笑说:“我烧毁过许多东西,房屋,玻璃和镜子,我还烧毁过我的蝴蝶……”他说着话,他的两排牙齿仍然是洁白的。他的声音并没有使我感到恐怖,然而,我却感到我那间小小的画室在摇晃,我现在知道了疯子阿林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划燃火柴时的疯狂。他走到我面前,离我是那么近。他说:“你真是我的妻子,我们曾经在一群群蝴蝶中间做爱。”
我逃出了我的画室,手里仍然紧紧地抓住那盒火柴,我很清楚,如果我将火柴留下来,那么我的画室和祖母的老房子都将在这个迷乱的夜晚化为灰烬。
我那天就站在小城那个高高的台阶上注视着祖母的那座房屋。没有谁会知道这个秘密,这天夜晚,我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在蝴蝶之外游动,疯子阿林也变成一只蝴蝶在没有意义的空间飞翔。
八
在后来的日子里疯子阿林再没有单独出游的机会,他被严密控制在病室之中。他的妻子茹芸每天陪伴着他,但疯子阿林面对茹芸时形同路人。我透过窗户的玻璃经常看见茹芸牵着他的手在医院的林阴道上缓缓行走。祖母问我:“苏修,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告诉我的祖母,她的咳嗽声震荡得窗外的树叶簌簌落下。我的祖母不住地自言自语:“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为她换衣服时,我的手触到了祖母干枯的乳房,祖母说:“苏修,从前我的乳房是一对饱含奶汁的乳房,它们喂养过好几个孩子,我曾经感觉到我的奶汁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苏修,你在看什么,苏修,你在看什么?”
我看到了火焰,我将那些衣服扔下,我奔跑在小城的街道上,街道像一条条白色的水平线浮动在我的脚下,我跳过了一条条水平线,看见的是预想中的情景,老祖母的老房子被大火包围着,人们提着水桶,举着塑料长管正在努力扑灭火焰。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头上缠满白色纱布的疯子阿林,他的嘴唇边似乎荡漾着一缕轻蔑的微笑。到处是火焰,几条巨大的火舌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各个角落。我仰起头来,我仿佛看到了火焰正在烧毁画布上的蝴蝶。
祖母的老房子只剩下了一些残缺的柱子和颓败的门梁,我的那间画室已经化为灰烬。
当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祖母时,她立即昏迷过去。我跑得那样快,在冰凉的夜色中我跑到住院部高高的楼上,我打开门,祖母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她显得有些疲倦,我说:“祖母,我们的房子发生了火灾。”
在医生抢救祖母时,我开始寻找疯子阿林。在路上我碰到了疯子阿林的妻子茹芸,她说阿林失踪了,我说我也正在找他,我们可以分头寻找。
茹芸走了。我思考着这个女人的命运,她作为疯子阿林的妻子活得非常悲惨,疯子阿林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不认识任何人,他生活在风和呼吸之间。然而疯子阿林最敏感的就是火焰和蝴蝶,他也许还会在无数的夜晚点燃火柴,所以,我一定要找到疯子阿林。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疯子阿林,他的漫游没有准则和依据。有时候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与他在任何一个场景中相遇,山林,池塘边,小树林,空气的振荡中;有时候我们却在任何一个场景都不会碰到他。
黑夜的深处一定游动着什么令我们神思恍惚的生命。蝴蝶对我来说就像梦境那样遥远。我来到十字路口,黯淡的路灯下没有一个人影。我将目光伸远,进入可以隐藏身影的角落,但是,疯子阿林并不在这里。我嗅了嗅空气,街道上飘荡着烟雾的焦臭,还有一股淡淡的油彩味。
凌晨的光芒淡淡地映照着小城,当我疲倦地回到医院时,我看到住院部下面站满了人群,他们的目光高高地立起来,就像观看风筝表演。我也抬起头来,在七层楼的平台上我看到了疯子阿林,他正在追逐一个什么东西。我想,疯子阿林肯定是在追逐一只蝴蝶。
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说疯子阿林想自杀,他想从七层楼上往下跳,但是有一个什么东西不让他跳。毫无疑问,这就是蝴蝶,疯子阿林追逐一只蝴蝶到了七层楼上;他并不想自杀,然而,在高高的平台上追逐一只会飞的蝴蝶是非常危险的,倘若蝴蝶往平台之外飞,疯子阿林的脚也可能跟着蝴蝶往下跳。
我离开人群,爬了七层楼梯到了平台上。
平台上飞着一只红颜色的蝴蝶,它那鲜红的颜色就像红罂粟盛开时的花瓣。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红的蝴蝶,疯子阿林举着两只手臂,他已经陷入了追逐一只红蝴蝶的极端疯狂之中,他的手臂试图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迎风飞舞,他的手臂在弥漫着乙醚味的医院的上空正在挣扎着摆脱罪孽和生命。
我叫着他的名字,我想唤醒他的理智,只要他向我回过头来,也许那只蝴蝶的世界就会在他眼前消失。
然而他似乎丧失了听力,他压根儿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眼前的情景令我窒息,那只红蝴蝶飞得愈来愈高,愈来愈高。
九
疯子阿林跟随那只飞出平台的蝴蝶往下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在下面很遥远的地方,有一辆汽车的喇叭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尖厉地不停地鸣响。他在一个疯狂瞬间终于化为一只蝴蝶在飞翔。
楼下没有一个人看见那只红色的蝴蝶,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为追逐那只蝴蝶而坠落。当他跨出七层楼的时候,人们目睹的只不过是一场死亡。同千千万万桩死亡一样平常的死亡。
当我来到楼下时,人们围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这具尸体已经消散了气息和意义。我远离那具尸体,站在一颗高大的树下凝视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我看到了疯子阿林的妻子,她正从外面走来,我想起昨天晚上我们俩分头寻找阿林的时候,风刮来灰烬和烟雾,无边无际的灰烬和烟雾。于是我明白,疯子阿林必须死,否则他将危及那些散发出黑夜的芬芳的房屋。
那只红色的蝴蝶帮助了他,疯子阿林在世界上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不认识任何人,包括那位千里迢迢寻找他的妻子。惟一跟他有联系的就是蝴蝶,所以,蝴蝶抓住了他的双手,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的祖母已经度过了昏迷期,她听到了楼下的种种声音,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祖母有一个人死了。在这座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祖母已经习惯了这种消息。
那天晚上,我猛然感到疯子阿林已经不在祖母隔壁的病室中,我想到了他的妻子茹芸,我想找到她,陪伴她坐一会儿。
我来到她居住的那家宾馆时,服务员告诉我,她已经早早就灭灯休息了。是的,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需要休息。她太需要休息了。
疯子阿林的妻子就在那个夜晚自杀了。她用刀片割脉时半睁着双眼,她一定在汩汩流淌的血液之中望着窗帘掩映着的漆黑的夜空。所以当我们看她的时候,她仍然半睁着眼睛望着窗帘外的太阳。
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那只黑色皮箱中的蝴蝶,这些蝴蝶标本数不清有多少只,我想,只有千方百计地寻找蝴蝶的人才会找到这么多的蝴蝶,她想将那些被烧毁的蝴蝶重新展现在疯子阿林面前,但她还来不及将蝴蝶交给他,疯子阿林却追逐另一只蝴蝶而陷入了另一种结局。
祖母出院后,迁到另一幢老房子去住了。不久,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离开了小城。
在后来的绘画生涯中,我画鸟的秘密和一条河流周详的计划,但是我却再没有画过一只蝴蝶。
现在,我将回到祖母身边去,回到那座小城去。那里的蝴蝶会使我重新梦见多年前那个四处漫游者手中的那只最秘密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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