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强烈地影响着肖恩的情绪,快到动物园的围墙了,一九八○年那年冬天动物园的老虎在深夜两点钟的嚎叫曾经使肖恩目睹了一场人命案。一九八○年的那年冬天肖恩刚进入十六岁,肖恩住在外祖母家正在彻夜不眠地想着母亲和父亲离异的事情。动物园的老虎开始了它们在冬眠过程中的愤怒而寒冷的第一声嚎叫时肖恩正穿过房间里的黑暗来到阳台上,就在他的耳朵被老虎的第一声嚎叫震撼时,他看见一个黑影攀上了邻居家的阳台,肖恩刚想叫唤,那黑影隔着阳台轻声对肖恩说:我已经看清你的面孔,请你最好不要惹我。他的话音刚落,动物园的老虎的第二声嚎叫带着几分凄凉第二次弥漫着整个夜空。肖恩再也无法克制住那种内心的恐怖,他从阳台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第二天早晨,肖恩刚进入睡梦就被外祖母的声音惊醒了,外祖母站在肖恩的床边惊悸地说:肖恩,你快醒来,邻居家的小凡被杀了。
肖恩没有像外祖母那样惊悸是因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景,他惊异于那个黑影在攀越邻居家的窗户时闪亮的目光。此前肖恩从未看见过那种在黑暗中发出光芒的目光,当然,那光芒是令肖恩恐怖的。肖恩起床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外婆是在他回忆那两道闪亮的目光时离开他的。他穿上衣服后听到了邻居家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肖恩掀起窗帘的一角,阳台上和阳台下都围满了观众和警察。
肖恩拉开门来到阳台上,他感到在炫目的阳光照射下有一道目光正在下面凝视着他,肖恩仔细地回忆到底是在哪里看见过那样的目光:明亮而锐利、绝望而悲愤。正当他想透过阳光将目光再一次投掷到那个人的目光中时,外祖母的声音正从邻居家的阳台那边传来:肖恩,你在那里愣着干什么。他的内心被外祖母的声音弄得有些混乱,他不明白外祖母的意思是什么,因为外祖母同样在毫无目标地观望那场杀人案。由于他的目光惶惑不已外祖母的声音又一次从阳台那边传来:肖恩,快过来,快来帮帮李阿姨家。肖恩现在终于有些清楚了,外祖母是在叫唤他。外祖母是在阻挡他别做一个观望者,外祖母一生似乎都是一位参与者,她总是迈着颤抖的步伐参加各种各样的事件。外祖母喜欢在事件中经历反反复复的变迁和导致命运转折的悲剧和喜剧。比如,现在外祖母就会带着十分悲悯的心情去帮助受害者的家庭。然而,外祖母忽略了她的肖恩是一位少年,让他参与这桩杀人案未免太残酷了一些。再说,肖恩又能干些什么呢?是啊,他仅是一位少年。肖恩刚想转身进屋然后去邻居家时。他感到阳台下的那双目光仍然在追踪他,那双眼睛从一只举起的手臂后面高高地不可回避地扬起来,肖恩禁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就在这一刻,肖恩突然高声叫道:就是他。警察和围观者都在一刹那扬起头来,一位年轻的警察用同样的声音高声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快下来,我有话问你。
肖恩正在下楼,他只知道警察在叫唤自己,警察有话需要问自己,但是他马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而警察正在根据那句话而追踪自己的,当他站在警察身边时,他一直低着头在听警察的叙述。警察说了半天话,那些话没有一句不是围绕着这桩杀人案而说的。但是,肖恩听得最清楚的就是后面这句:你是不是叫肖恩,你刚才在阳台上说什么?你是不是看见过凶手?
凶手?谁是凶手,谁是这桩杀人案的凶手?肖恩摇摇头。他告诉警察他并不知道凶手是谁。警察问道:那你刚才站在阳台上瞎嚷什么?肖恩说:我并没有瞎嚷什么,我只不过自己告诉了自己一句话。警察说:我明明看见你是在对我们说话,你说就是他。肖恩说:我是在回忆一件过去的事情。警察说:请你将你回忆到的事情告诉我们好吗?你说你是不是看见了凶手?你告诉我们,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事情。肖恩说:问题是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警察说:你是不是害怕,其实你不应该害怕,你告诉我们后我们就会马上抓到凶手。肖恩说: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什么事,我发誓我不可能告诉你什么事。昨天晚上动物园的老虎在叫。我回忆的是老虎的声音。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昨天晚上趴在阳台上听老虎嚎叫。警察说:是啊,是啊,你听到了老虎在叫唤,你还看到了什么。肖恩说:是啊,我在老虎叫唤时看到了一双眼睛。警察说:我现在需要你回忆的就是这双眼睛。肖恩说:那双眼睛难道跟杀人有些什么关系。警察说:是啊,是啊,只要你讲清楚那双眼睛。眼睛是讲不清楚的,你知道吗?警察说:我只需要你讲清楚你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看见那双眼睛的。肖恩说:你真要我的命,你可真要了我的命。我看见的那双眼睛闪耀在老虎嚎叫的那一时刻……警察说:肖恩哪肖恩,我是要你讲清楚那双眼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眼睛,他是不是在老虎嚎叫时杀死了小凡姑娘。肖恩说:我要是能讲清楚我肯定能讲清楚,问题的关键是……警察说:问题的关键是你一直在隐瞒你看到的事实,这是一个态度问题。肖恩说:无论你怎么说这件事我是讲不清楚的。警察说: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你害怕你跟我们上公安局一趟。你要知道,肖恩哪肖恩,眼下只有你是惟一的目击者。肖恩说:刚才我明明看见了一个人。警察说:这就对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刚才,你指的刚才是什么?你是不是看见凶手就在周围。肖恩说:哎呀,我可真的不可能再继续告诉你什么了。警察说: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你是老实交待还是要上公安局?肖恩说:请你相信我,我也说不清楚什么。警察说:肖恩,能说清楚一点就说一点,你只要把你所看见的如实地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看见那个人的。肖恩说:我只看见过他的眼睛,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只看见过他的眼睛。警察说:他到底是谁?肖恩,你指的他到底是谁?肖恩说:我并不知道他会是谁?要不我会告诉你名字。警察说:那么你描述一下你看见他的时刻,你是在哪里看见他的。肖恩说:是在老虎嚎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那双眼睛的。警察说:你是说你看见的是老虎的眼睛而不是他的眼睛。肖恩哪肖恩,看样子,你这样的态度只能跟我们去一趟公安局了。肖恩说:我要告诉外祖母一声。警察说:你外祖母在哪里。我去告诉她。肖恩仰起头来看到了外祖母一直站在阳台上,他高声叫道:外祖母,我要去一趟公安局。警察说:对不起,你的肖恩可能会帮助我们调查这件杀人案,所以,他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肖恩听到了外祖母的那沙哑的声音:警察,你说什么?肖恩能帮助你们,他才十六岁,昨天晚上出事时他正在做梦哩。
但是,肖恩还是被带到了公安局。当天晚上,他和拘留所的人住在一块。
二
第二天一早在公安局的一间房子里,肖恩面对三位工作人员重复了上面的每一句话,这是一份十分荒谬的口供笔录,事后,他们在这份笔录后面作了如下的补充:肖恩年仅十六岁,有轻度的精神病。他的口供只是为我们的这件案子提供了一种互不相连的梦游症的情景,很可能凶手杀人的当天晚上,十六岁的肖恩正在老虎的恐怖的叫声中挣扎,于是他把梦幻中老虎的眼睛当作了一种现实环境,也就是一个人的眼睛。
肖恩就在那天午后被释放了,老外祖母站在公安局的门口等待肖恩,当她握住肖恩的手时轻声说:肖恩,今后碰到这样的事件时,你的嘴巴可别乱说话。我告诉你,最好是沉默,哪怕你确实看到了杀人犯也要学会沉默。
肖恩一边跟外祖母上楼梯一边说着一些跟案件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语,他说:外祖母,其实你没听见那只老虎叫唤,对吗?外祖母说:我怎么会没有听见老虎叫,只不过这两年我的年岁增长,我已没有兴趣听老虎叫唤了。肖恩说:外祖母,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听一听,好吗?外祖母终于爬上了二楼,肖恩现在才知道外祖母上楼梯时的艰难,外祖母扶住金属扶手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八十五岁了,我已不需要听老虎的叫唤了。肖恩吓了一跳,外祖母已经有八十五年时间了,自从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就将肖恩送到了外祖母的家,随后,母亲嫁人了,而父亲却音讯杳无,肖恩在平时从未感到外祖母的苍老,现在他却感到外祖母确实已经很老很老了,就在当天晚上,肖恩站在阳台上等待老虎发出嚎叫声时,外婆就躺在他的床上悄悄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肖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斑驳的阳光从窗户中洒进屋来,满壁金辉的景象使肖恩突然想起来这是外婆惟一没有叫醒他的一天。肖恩站在外婆的卧室门口叫唤了一阵没有外婆的声音,当他推门进去时肖恩发现外祖母已经死去多时了。在邻居们和居委会的帮助下埋葬了外祖母,当外祖母的尸体送进火化场的那一瞬间肖恩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十六岁的肖恩带着这种恐怖接受了外婆已经死亡的事实。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动物园的老虎再次发出了嚎叫。肖恩没有去阳台,外婆死后的恐怖一直像一种阴雨连绵的气候一样久久拂之不去。他是在黑暗中紧闭着双眼倾听着动物园的虎啸震荡着玻璃窗发出的声响。他还似乎听到一层层树叶在瑟瑟地颤抖。就在这时候肖恩看见一个黑影在窗户外晃动,那个黑影伸出手指敲着玻璃,全神贯注地轻轻地敲击着一种秘密交谈的声音,他似乎在叫唤肖恩的名字,他叫出这个名字时仿佛是从老虎的一层层金黄色的皮毛中弥漫开来的柔软而坚决的一片嘘声。肖恩在这种声音的叫唤中,下床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犹豫了三分钟后来到了面向阳台的门口,他胆怯而镇静地用嘴巴贴着门轻声道:“喂,什么事?”门外的那个人同样用嘴巴贴着门轻声说:“你别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肖恩打开门时,那个人仍然站在黑暗中,肖恩刚想说话,老虎的第二声嚎叫又开始了,肖恩对那个人说:你听见老虎的叫声了吗?陌生人说:我叫朝雾,你就叫我老朝吧!我想在今晚带你离开这里,老虎嚎叫后的那种共鸣仍然在弥漫着肖恩,他抱着双臂说:你说什么?你想带我离开这里。老朝说:我知道你的外祖母已经死了。肖恩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外祖母死了,你住在附近吗?你住的地方会不会听到老虎的嚎叫?你喜欢听老虎的叫声吗?老朝说:我住的地方听不到老虎的嚎叫声,我想让你到我那里去住,肖恩说:为什么?我还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到你那里去住呢?老朝说: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我们已经相互认识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无依无靠,你应该到我住的地方去住。肖恩说:你说的话很有道理,自从我外祖母死后,我总感到有一种黑压压的东西往我身上袭来,除了外祖母我似乎就没有亲人了,这几天我正考虑我是不是应该到母亲身边去。老朝说:你的母亲已经嫁人了,你不应该去干涉你母亲的生活,你应该到我那里去住。我会教会你一种本领。肖恩说:我还是应该去读完书,外祖母和母亲都告诫过我只有读完天下所有奇书才会有本领。老朝说:你可以继续念书,但我会慢慢地教会你另外一种本领。肖恩说:我好像认识你,你的声音好熟悉,还有你的眼睛。对哩,你的眼睛……老朝说:我们现在就离开这幢房子,好吗?肖恩说:我已经打算跟你一块去了。问题是外祖母这幢房子怎么办。老朝说:我们将它锁起来,如果你有一天想听老虎嚎叫的话,你仍然可以回到这里住几天。肖恩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了。不过,我应该从这里带走我的东西,我的课本必须带走,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念书。我喜欢看许多东西,前两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杀人案,有一个叫小凡的小姑娘被杀死了。有一个秘密我一直解释不清楚,那天晚上动物园的老虎嚎叫之后我似乎看见一个人攀上小凡家的阳台,对了,那个人的眼睛……我捉摸不清楚的问题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杀死小凡的凶手。老朝说:杀人是经常的事情。这个世上什么职业都有。杀手也是一种职业。肖恩说:你是说杀死小凡的那个人是职业杀手。老朝说:我想是的。肖恩。我们现在开始走吧!肖恩说:我们应该到公安局去。你应该把你刚才的想法去告诉他们,他们正在调查那件案子。老朝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你在阳台上看见的那个人告诉他们呢?肖恩说:我没有证据,我只是看见了一个人影,但我后来记住的却是他的眼睛。我已经向那帮警察讲了那双眼睛,但他们听不清楚我在讲些什么?他们后来好像认为我是一个疯子。老朝说:好吧!这件事到此已经结束了,现在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肖恩收拾东西时,老朝一直在看着他,肖恩感到不好意思,他将东西收进一只外婆的旧皮箱中对老朝说:我外祖母的这只皮箱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老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使肖恩想起一种记忆中的东西,但是他感到记忆是一片嘘声。他就这样跟着老朝在黑暗中下了楼梯。
三
肖恩的那只旧皮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老朝的手中,他觉得老朝一直走在最前面。而他总是跟在后面。夜色是那么漆黑,即使是这样肖恩也会感到老朝的身影很高大。他的身影晃动在墨汁般的黑暗中,肖恩听到了脚步声,老朝的脚步声就像刀锋般在风中旋转。肖恩想:他将把我带到哪里去哩?说实话,老朝的那双眼睛真像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双眼睛,但是证据在哪里?世界上的眼睛是那么多,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无声地跟随着雷鸣般的声音,而目光就在茫茫然的城市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冷酷的秋意无所畏惧地相互碰撞。肖恩还想:我害怕一个人住在外祖母的那幢大房子里,外祖母刚死我就感觉到了这种害怕。所以,我必须跟着老朝走,除了跟他走,有谁又会带我走哩。走吧!走吧!瞧,老朝那么高大,比我记忆中的父亲和任何男人都高大,这是一种安全感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好,总之,我已经跟老朝踏上了一条道路。肖恩跟着老朝穿越了一条街道又一条道路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旧式大楼的院子里。老朝在掏钥匙时,肖恩感到有一片树叶吹下来从耳边落下去。肖恩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树,这是银杏树叶。老朝说: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棵银杏树。可你怎么知道这是银杏树哩?肖恩说:我从前跟母亲居住在一座小城里,那座小城栽满了银杏树。老朝说:肖恩,我们上楼去吧!这是一座木楼,你必须习惯纷乱的脚步声,就像你已习惯动物园的老虎嚎叫声一样。肖恩说:这座楼还有谁跟我们住在一起。老朝用平静、均匀的声音告诉肖恩:过去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除了你还有我。现在,肖恩开始跟老朝上楼,他们的脚步声仿佛从一片模糊不清、十分遥远后来逐渐清晰的嘈杂声中传来。老朝将肖恩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说: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住在对面。肖恩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老朝说:这么多的房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居住。老朝没有说话。他正站在窗口将窗帘拉上,肖恩又说:我指的是你怎么不跟家人住在一块。比如,你的妻子、孩子。老朝说:你说的这些人我都没有。今后你就别问这些了,现在只有你跟我住在一块,除了我就是你。肖恩点点头。他现在开始知道老朝为什么让他来这里住了。他想到了两个简单的字眼:孤单。于是,他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肖恩的一觉跟未来似乎有错综复杂的联系。正是从他走进这座旧式木楼的那一时刻,他就陷入了如烟的岁月之中。当然,自从他跟老朝居住在一座楼宇以后,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命运已经交给了这位身材高大,双眼深邃的男人去操纵。事情是缓慢而又有序地展开的。没过几天肖恩就上学去了,他只是在放学回家的时间中跟老朝生活在一起,外祖母逝去的阴影和恐怖很快就从肖恩的眼前消散了。肖恩跟老朝生活的方式都是极为单纯的,老朝请来了一位保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总是慈祥地面对着木楼里居住的两位主人。她的任务也极为简单,除了打扫院子里的落叶之外就是负责肖恩和老朝的饮食。因而这位叫伊奶的人总是早晨来晚上回去。
肖恩生活在一种温暖之中,但有一点是他始终不明白的。那就是老朝为什么会这么对待他,想想看肖恩跟老朝从前素不相识更没有血缘关系,他不明白老朝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伊奶有一次曾对肖恩说:肖恩你父亲总是匆匆忙忙的,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肖恩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没有否认老朝不是自己的父亲。但是,从那以后他对老朝突然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老朝有时候回来得很晚,肖恩经常为老朝担心,那是肖恩十八岁那年,肖恩夜里三点钟上卫生间时碰到了老朝,在过道悬挂的灯光辉映下,老朝满脸血渍,肖恩惊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老朝的面庞,这部小说所要讲的事物的端倪此时此刻才被显露出来。肖恩的面庞一定流露出了恐怖和惊慌。老朝正在向肖恩轻轻地走过来,可以设想一下满面血污的老朝此刻面对着十八岁的少年肖恩的心情,但是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惟一感受的就是肖恩正用一双异常清醒的双眼凝视着他,他们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老朝已经来到了肖恩身边,老朝说:肖恩,我伤得很重,对吗?肖恩说:老朝,你到哪里去了,(很显然,肖恩惟一追究的就是老朝的面庞为什么会流血,这时候的肖恩已经被老朝脸上的血迹弄得有些晕眩,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惧怕看到血腥味的东西,从某种生理上讲他不喜欢看到有血腥味弥漫的场面。现在,他正在面对着四周的信号,它们提供给他的正是老朝的那张脸,它犹如某种令肖恩颤栗的乐曲使肖恩不知所措。)老朝,你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跟谁打架了?肖恩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老朝,他的嘴角闪过一丝轻蔑而平静的微笑,他说:是么,今晚我跟一个朋友打架,由于愤怒我们两人都伤得很重,你知道男人打架是不肯轻易罢休的。肖恩说:要不要上医院,你伤得真厉害,你是怎么回来的,瞧你的身上这么多血……老朝说:肖恩,你明天要去上课,你不用管我,你还是去休息吧!我房间里有药水我会自己处理。肖恩说:我真为你担心。老朝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肖恩的手说:你睡去吧。那天晚上肖恩一直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中久久地不能进入睡眠。他听到院子里风吹着银杏树叶簌簌发响,并且还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肖恩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老朝正在院子里走动,老朝手中的铲子就会向地面铲去,肖恩觉得老朝的行动很奇怪。他决定下楼去看个明白,肖恩穿上衣服刚想下楼时,老朝已经上楼了。
肖恩说:我看见你在院子里。老朝说:我在铲除那些血渍,我发现你很害怕有血的东西。肖恩说:院子里面都流了你的血,那你伤得一定很厉害。肖恩又说:你应该到医院去,我现在陪你去好吗?老朝说:肖恩,我受伤的事你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明天你就会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肖恩说:你把你的对手打死了。老朝说:有些事情你不要知道得太多。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确实将那个人打死了。肖恩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后才说:你不应该打死他。老朝说:我必须打死他。否则我就不是老朝了。肖恩抬起头来,晨曦已经降临,刚才他跟老朝已经由楼道口来到了肖恩的房间。老朝说:你瞧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肖恩站在窗口看着银杏树的几片树叶在孤单地被风吹来吹去,他觉得一种含含糊糊的事实正在提醒他说出下面的这些话来,当时,他是面对着老朝开始说话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杀死小凡的人是不是就是你,我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跟你的眼睛那么相似,另外,你刚才告诉我又杀死了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难道你不知道杀死人是犯罪的吗?肖恩的双手一直在痉挛之中,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语。他希望听到否定的声音,也就是说他希望老朝否定符合肖恩判断的一件又一件事实,但是肖恩听到了老朝的另一种背道而驰的声音:肖恩,是的,你说的都是事实。我就是杀死小凡的那个人。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在这座城市杀死过许多人。肖恩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几个字来:老朝,你是不是职业杀手?老朝走到窗前:肖恩,你不要那么脆弱,我虽然杀死过许多人,但我杀死的每个人都是罪该万死的人。比如你邻居家的小凡她曾经杀死过另一个人,我亲眼看到小凡曾经将她的私生女溺死在护城河中。小凡是一个经常出入精神病院的人,我杀死她是为了帮助她得到解脱。
肖恩没有说话,老朝后面的话使肖恩感到自己已经伴随着老朝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道路:肖恩,你可以离我远去,但是你永远都不会这样做。从我决定将你带到这里来的那一时刻我就预感到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证明我在活着时是一位勇敢的杀手。
四
老朝说完这些话就出去了。那天早上肖恩继续去上学,当他坐在教室中时,老朝后面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当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正在演算一道几何题时肖恩似乎看到了一条布满网络的道路,这些网络中肖恩却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要离开老朝。晚上回家时肖恩用两毛钱买了一份晚报然后将自行车寄存到一家公园的门外面,他忐忑不安地翻着那份晚报,仿佛那张晚报就像老朝的面庞一样溅满了血渍。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肖恩坐在一张木椅上展开了那张晚报。在晚报的头版消息中一名记者讲述了一个叫旷达的人被人从窗户中摔下楼时死亡。目前警方正在追踪着这件案子,记者在消息的最后倾诉了自己对近来杀人案件频频增加的忧虑。肖恩将那张报纸揉皱后抛进了公园的人工湖中时已经是黄昏了。他觉得远方的夕阳正在辉映着一张面孔,那是一张他不能抹去的面庞。那面庞狡黠、消沉、忧郁而残忍。他就是老朝。他回到那座木楼时,老朝正坐在沙发上独自喝酒,他看到肖恩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令肖恩感到窒息的声音:肖恩,我在等你,我已经陷入了一种杀人的灾难之中。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肖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离开我。肖恩:我看到晚报了,警方正在追踪凶手。老朝说:只要你别说出去,任何人也找不到我。肖恩说:你别这样,老朝,答应我,你别再去杀人了。老朝说:我不能答应你,肖恩。
肖恩说完最后一句话电灯就熄灭了,那天晚上整座城市都在停电,当然路灯是不会熄灭的。因为黑暗使他们相互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肖恩又饿又困,他突然郑重其事地注视着老朝站在窗口的身影,在黑暗中老朝的躯体仿佛又散发出那天晚上弥漫着肖恩的腥红色的气味,肖恩悲伤而又迷惘地总结出了在他十八岁这一年看到的关于老朝的全部命运的文字:老朝生下来就是一个杀手,他必须去杀人(显然,这是电影和书籍帮助肖恩总结出的最简洁的文字,他曾经同这个时期的电影和书籍度过了最为困惑的时光,在那些进入了畸形而没有程序的银幕上,杀手的双手将陷入错误的命运扭转了——那多数是一些有结果的死亡的可能性,它们揭示了命运的联系无非就是死亡的出路的联系,最为斑斓的人生就像动物园的老虎咆哮的那一瞬间,然而,我们永远都难逃离一个人与一件事物杀气腾腾的动机,在银幕和小说中,一个杀手可以无声地将一个人送在出殡的路上)。因此,当肖恩嗅到那股血腥味时,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银幕上波动的水洼中血流如注的情景,最为重要的令肖恩为之恐怖的是他不仅没有抗拒那个杀手,他还探察着那个杀手的勇气——他们为什么有勇气轻易地去杀死一个人?于是,他离开了老朝后便独自回房间睡觉去了。当他在漫长的停电中再度审视自己与这座小楼的处境时,肖恩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老朝,他已经明白有一种宿命是无法改变了,他留下就是因为一种命运的安排,有一点肖恩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他曾经在一次面对银幕中那个冷酷的杀手时悄悄地询问过自己:假如我想成为一个杀手,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杀手?也就是说肖恩已经在思考杀手到底是怎样成为杀手的,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天早晨老朝唤醒了他。老朝站在肖恩的床边,肖恩睁开双眼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老朝的年龄,至少他感受到老朝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在老朝的面孔上布满了迷人的陷阱和更为迷人的复杂多变的情绪,那些清晰而闪现在眼角和嘴唇边缘上的皱纹仿佛帮助肖恩在拂晓中推测着老朝已有的丝丝缕缕般的历史断片。肖恩仿佛第一次告诉自己:老朝开始杀人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大约是十五年前,也许我已经出生,也许我还在母胎中挣扎。就在这个早晨,老朝向肖恩讲述了一种杀人的遗传史。老朝的父亲在少年的时候就被仇恨所驱使而杀死了自己乱伦的继母奔往一条劫数难逃的路。在这条路上老朝的父亲杀死的第二个人便是阻碍他逃亡的一位瞎子,当老朝的父亲走到瞎子面前时,瞎子悄声告诉他:你曾经杀死过你自己的母亲,你还要杀死你自己和别的其他人,因为杀死一个人就会杀死第二个人,因为你被恐怖占据着,所以你必须杀人,直到你筋疲力尽最后杀死你自己……老朝的父亲研究瞎子告诉他的话以后就在那个晚上杀死了瞎子……老朝告诉肖恩:我曾经目睹过我的父亲杀死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我自己的母亲,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父亲已经很疲倦了,他准备杀死母亲后再杀死自己,然而他没有想到当他杀死母亲后我却杀死了他,我的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杀人的故事。正像那个瞎子所讲的那样杀死一个就意味必须去杀死第二个人,因为这是一种魔法的原则,每一种魔法无疑都会给人带来延续下去的必要性。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须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
老朝的面庞垂下来,他抚摩着自己身上的一颗纽扣时的神情使他显得有些苍白和心不在焉。肖恩开始穿衣服。而老朝现在站在窗前,他在几分钟前曾经解释了肖恩不解的一个问题,那个问题确实是一个问题,但老朝后面的那句话:“就像一个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这些话使肖恩在穿衣服时仿佛触摸到了一根扎进皮肤最深处的冰冷的针。老朝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仿佛被细雨洗过一样湿润:“肖恩,你别害怕,我对你讲的都是事实。但是,这个问题只要你稍微分析一下,没有一件事不令我们恐怖。但同样没有一件事可以抛弃恐怖。像我这样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但是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已经没有另外的选择,我的职业就是去替别人杀死另外一个人。”肖恩听完这段话又耽搁了十五分钟,那天早晨肖恩迟到了。语文老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迟到,肖恩站在进教室的门口,他轻轻摇摇头,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他对肖恩的态度大为不满,于是让肖恩在教室门口整整站了一小时,这一小时彻底改变了肖恩的命运。上第二节课时肖恩就离开了学校,当时,肖恩的双腿已经脆弱得像两根被风吹拂的树枝,在被罚的一小时里肖恩的思绪早已抛离了语文老师的身影和娓娓动听的声音的连贯性,他用面庞抵制着六十多名同学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下课的铃声敲响时,肖恩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并且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从那天开始他就永远离开了那所中学。老朝并不知道肖恩的这些变故,因为肖恩每天都像以往那样背着书包出门。现在我们来讲述肖恩在这些日子的一些情况。
肖恩知道要想瞒过老朝就必须一如既往地上学念书,但是他已经不可能再进那所中学了。从那天被罚站的一小时开始,他就对学校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恐怖和厌恶,诱使他逃离学校的是学校背后的那一片小树林,肖恩在下课铃声敲响之时就决定到那片小树林里面去。
五
通过操场才能走进小树林,下课铃声刚一敲响肖恩就迫不及待地想逃往那片小树林,这是因为他知道在学校这个环境里面,只有那个小树林是没有多少人去的地方。他很想到那片小树林的草地上让站酸了的两条腿休息一下,再就是他想在小树林深处想一想他目前的处境。当然,在被罚站的一小时之内他就下决心离开学校了。肖恩来到小树林时正是上午九点半钟左右,学校的这片小树林非常茂密,肖恩听同学们私下议论,每到黄昏,小树林就是那些谈情说爱的恋人们的天下了,而白天这里只有候鸟在里面叽叽喳喳地飞翔。肖恩带着自己的影子走到树林中去时想起了老朝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生下来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第二个,第三个。”老朝的声音就像小树林候鸟们翅翼下摩擦树叶的时候所发出来的,肖恩怎么也无法挡住老朝的声音。那些声音一遍遍地回响着,有时候似乎是从肖恩的空胃中发出来的,有些时候则是从树林的深处嘘上来。肖恩走到小树林深处,他几乎一直是踉跄地移动着步子,一些树枝差一点将他绊倒,另一些树枝则几乎将他的双眼弄伤。肖恩在一片密林中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很想伫立一会儿看一看是不是离教室越来越远了,他还想窥视一下小树林到底有没有另外的人。但是他已经支持不住,他已经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和内心的错乱,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经招架不住老朝的那些声音。于是他便坐在草地上,隔一会儿他便躺了下去。
他已经不再想刚才想过的一些事情了,他刚才一直穿行在老朝的声音中,他拖着两条虚弱而疲倦的双腿不单是穿行自己的身影,跟着自己的影子前行,他还同时被老朝的声音带走了。现在,那些影响他身体的声音和自己的影子都消失了。肖恩躺在草地上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洁白的云块仿佛音乐老师让他们上音乐课时欣赏过的一段古典名曲,缓缓地如泉水般流过他的内心和躯体。他伸手抓住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着,眼睛仍然跟随空中的那些分散移动的云彩前行着。
耳畔原来吹拂着风和树叶的婆娑声,现在似乎还有一阵的声音在草地上移动。肖恩对自己说一定是有另外的人进入了小树林,好像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对,好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但是那些脚步声是那么混乱不堪,如同从一堆封闭的石头里发出来的,尖锐而慌张,肖恩侧起身看见了离他二十米之外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在争吵,两人的双手都在树影中晃动着,肖恩想今天倒霉透了,到哪里都不舒服,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但他已记不清今天是几号,他只记得今天是星期五,一个很不吉利的黑色的星期五。肖恩从草地爬了起来,他已经决定离开小树林,他不喜欢在小树林听到那对男女争吵的声音,那些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是已经使他不堪忍受声音中的混乱的秽语,仿佛秽语已经布满在小树林的绿色的枝叶和一些昆虫之中,肖恩感到身体爬满了一些软体小动物,他刚想移动身影就看见这样一幅图景,那个男人操起手臂将身边的女人压在身下。肖恩听到一阵绝望的挣扎声,随后他看见那个男人松开了手臂,小树林平静极了。肖恩想,那个男人掐死了草地上的女人,所以那个女人没有了声音。肖恩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怖。他撒腿就跑了起来,但是他刚一跑起来就惊动了二十米之外的那个男人。
肖恩的命运就这样发生了极其重大的转折,从他撒腿奔逃的那一刹那,另一个男人就注定跟随着肖恩的影子奔跑。肖恩在小树林中奔跑时突然被一个塑料带子绊住了脚,也许是在这时候,追他的那个男人抓住了肖恩的手臂。肖恩回过头来,他们在几秒钟内都彼此看清了各自的面孔,肖恩突然低下头咬住了那个凶手的手臂,他接触到了一种刺鼻子腥味。当那股令他恶心的血腥味布满口腔时,那个男人放开了他的手臂,就在这时肖恩就像一只兔子样猛烈而果断地再次奔跑起来。他已经越过了小树林奔跑在操场上,一群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正在阳光下集体投篮,几十个浅红色的篮球砰砰——砰砰——砰砰地蹦跳着。一个球滚到了肖恩的脚下,肖恩趁机抱起球用了一个弹跳的姿势将它送进了球篮。正是这个球使肖恩逃避了那个男人的追踪。肖恩同操场上的学生上完了一场体育课之后已经汗流满面,下课铃声响了起来,肖恩暗自窃喜,当学生们蜂拥而出教室时,肖恩在人群的混乱中离开了学校。
撒腿逃跑只是肖恩的一部分生活,从那以后肖恩总感到那个追踪他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在他不断出入的每一个地点等待着他。有好长时间,肖恩的嘴里总升腾起一股令他恶心的鲜血的气味。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就是那股血液味道,天啊,正是那股令我恶心的气味让我带着恐怖尾随着自己的影子奔逃的。他不断地埋怨自己:我那一天为什么偏偏要去那片小树林,我应该到另外的地方去想想学校的事情和别的一些事情。现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个凶手肯定会一如既往地追踪我,因为我是惟一的目击者,我本来应该到公安局去的,但是我又能证明什么呢?城市这么大,我带公安局的人到哪里去找这位凶手哩!这些事情很麻烦的,我现在只希望不在任何场所遇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脸上好像有一道痕,那么他走到哪里我也会认出来的。其实我应该到公安局去,我真的应该到公安局去报案才对。
肖恩就这样决定了要上一趟公安局的计划。他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模样既笑不起来也不是那么闷闷不乐。老朝来到了他的身边,这是一个星期日老朝回来得比平常要早得多,老朝点燃一根烟说:“肖恩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肖恩摇摇头,他看见了老朝跟他都被同一块衣镜照耀着,老朝手中的烟飘动在镜面中,老朝说:肖恩,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出去玩玩怎么样?肖恩说:上哪里去玩呢?老朝说:上街逛一逛,走到哪就到哪?肖恩想了想说:行啊,就这么办吧!于是,肖恩和老朝就来到了街上。他们俩并肩走到一块时,就像父与子,老朝不时看看自己又看看肖恩说:肖恩哪肖恩,你的个头已经跟我一样高了。肖恩说:外祖母告诉过我,我会长得很高的。老朝说:人长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会再长了。
他们来到了街心花园,老朝指着街心花园的一片露台说我们应该到上面去坐一坐,从上面可以鸟瞰街心花园的每个角落,他问肖恩去过上面没有。肖恩想了想说他从前从街心花园通过时老是抬起头来看一看那片建筑顶上的露台,但是他只看见露台上面的红色太阳伞,那些伞面的颜色从下面看上去好看极了。
老朝已经带领肖恩走上了通往露台的台阶。这片台阶总共六十六级,用浅灰色的纯天然大理石构成的台级可以使行走者的身影相互交叉地映在上面。肖恩感到一个身影从上台阶的第一级时就奇怪地跟自己的身影交织在大理石明亮的光滑台阶上。而且那影子是在肖恩的后面,肖恩对于影子有特殊的感受,他最初是从老朝的声音中想象着自己的身影的,不言而喻,那是一种难以表达或者难以最后完成的一种叙述过程。然而,他经历过那片小树林——那个现实使年轻的肖恩有机会找到了一个具体物,就像找到了一条潮湿的街道可以想象附近的一条黑色的河流在夜晚散发出落潮的气味一样。所以,当肖恩的身影被别人追踪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发现一个场景,可以窥视一具新的尸体,毫无疑问那具尸体就是一场人命案;一个人的存在可以给别人带来恐怖,因为肖恩是目击者,凶手必须追踪肖恩。然而,一个人的存在为什么会影响别人的生活,比如,那个无名的凶手影响了肖恩的生活状态。而肖恩的存在同样影响着那个追踪者的生活,肖恩每每想到嘴里的那股血液,他就强忍着莫名其妙的恶心感。
现在他转过身来,他想证实一下后面的那个影子到底会是谁?但是他刚转过身,老朝就叫他看台阶最上面的那幅广告画,老朝说:那是香水广告,但是在香水中却插入了一把雪亮的刀刃,你知道这幅广告是推销什么吗?肖恩摇摇头,他想了想说:难道香水和刀刃同样可以去杀人。老朝发出了嘘的一声小心地说道:肖恩,不可以在任何场所都说杀人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你应该避免说。在这幅广告中广告制作者是想告诉人们,最柔软的是香水,而最尖锐的是刀锋,插入香水液体中的刀使得水就像刀锋一样寒光闪闪。
到了露台上肖恩终于喘了一口气,他现在想竭力消除自己最后的一点疑虑,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露台周围的人,他对他自己的又一个现实简直感到荒诞不经,因为他看到了在小树林中曾经见过的那个人,他的眼角有一条淡淡的早已痊愈的疤迹,那个人正注视着他,他正坐在露台的一个椅子上,手里举着一个杯子。肖恩只看了那个人一眼就转移了目光,他感到疲惫不堪,浑身极不舒服。
老朝递给他一杯咖啡说:肖恩,你好像在颤抖,你不舒服吗?肖恩。
六
肖恩长久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下面的街心花园,从露台上看下去,街心花园奔涌着的汽车就像蜗牛一般向前移动,而人群就像细小的蚂蚁,从高处看人行走的姿势真是可笑。肖恩感到他总结出汽车像蜗牛在爬行,人像蚂蚁在移动的时候,有两个人的目光一直在触痛着自己的神经,一个是老朝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在重复刚才的话:肖恩,你好像在颤抖,你不舒服吗?肖恩。这种询问和关心使肖恩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肖恩记得小时候同样也碰到过呼吸窒息的时刻,那是母亲和父亲争吵时互相操起暖水瓶和闹钟抵抗的日子,肖恩就昏迷过一次,然后父亲和母亲在一片狼藉中抱起了肖恩将他送到了医院。恐怖从肖恩年幼的时候就颤动着,就像一根针尖随时都会刺破肖恩的皮肤。恐怖透过一根针尖使肖恩的躯体呈现出昏迷的状态,所以,当露台的另一双目光从对面穿透到肖恩的眼帘中时,肖恩又一次感受到了幼年时代面对父亲和母亲摔碎暖水瓶的尖锐的声音时的严峻时刻,他的咽喉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掐住,他在一切嘈杂的声音和微风中仿佛再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脖颈在草地上痉挛着然后软弱无力地倒下去静止成一片图案。肖恩的脖颈干涩而困难地移动着,他似乎让脖颈沿着一片有荆棘的篱笆攀越着,他在篱笆墙上看到了荒凉的碎片飞不动而挣扎在空气中的一群候鸟。
肖恩开始昏迷的时候已经再一次到来,他起初是发现自己的椅子突然在阳光中倒了下去,自己的身影受到露台的限制,它们在漫不经心之中包围着肖恩的心脏和大脑——这是两个人的目光拘囿了肖恩的肉体的残刑之一。肖恩开始昏迷的时候已经到来。他被两个不同类型的杀人犯包围在街心花园的露台上。四面是美丽鲜艳的太阳伞在晃动着,露台上的人们正在闲谈或者眺望城市的建筑、楼层,在眺望中他们显得麻木而迟疑。很显然当你置身在一座城市最高处时,许多纷纷扬扬的往事和记忆都在空气中飘走了,剩下来的仅限于一股空气在许多婉言款语之外把你紧紧地抓住,或者托举起来。肖恩在椅子倒下去的那一刻已经忘记了使他悲哀和恐怖的往事,他的意识和肉体被露台上的花香彻底耗尽,或者应该这样说在他开始昏迷的经历中这片露台帮助他的躯体慌张地往一把椅子深处退去。所以,当那把椅子倒下去时,这片露台果断地中断了使他恐怖的东西。
当肖恩躺在医院的急救室时,他感到氧气重新将他从昏迷中拉了出来。
眼前是医生的面庞和老朝的脸,他醒过来后医生对老朝说:你的儿子可能经历了一段恐怖的事,你应该帮助他放松下来。老朝问肖恩需不需要住院,医生说没有这个必要,像他这种情况如果住院的话反而会影响他的身体。医院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住进去的人都是不得已才住进去的。肖恩并没有病,他只是恐怖,这是一个脆弱的少年,你应该让他慢慢坚强起来。就这样老朝携带着从急救室出来的肖恩沿着长廊朝外面走去。肖恩的嘴里似乎还有氧气管道的气味,那并不是一股好嗅的气味。他在走廊中段看到了一个人影,但是那人影迅速闪开了,肖恩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人影就是在小树林深处掐死草地上的那个女人的凶手。他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随之飘来,老朝抓住了肖恩的手臂说:肖恩,你没事吧!
肖恩突然自言自语道:“那个人又出现了,那个人又出现了,那个人又出现了,他总是出现在我的身边。”老朝说:“肖恩,你说什么?那个人是谁?谁出现在你身边了。”肖恩与老朝已经穿过了走廊来到了门外,肖恩指了指医院的那片小花园说:“我想到里面坐一坐再走。”老朝说:“好吧!肖恩,你很虚弱,我们确实应该去坐一坐。”俩人来到花园中,肖恩和老朝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老朝说:“肖恩,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到底会是谁。”肖恩说:“我刚才看见一个人了。”老朝说:“你刚才很紧张,肖恩,你到底看见谁了?”肖恩说:“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我刚才好像在走廊里面看见他了。”老朝说:“肖恩,那么你从前是不是见过这个人?”肖恩说:“我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小树林里。”老朝说:“小树林,在哪里的小树林。”肖恩说:“小树林就是小树林,我就是在小树林深处看到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老朝说:“原来是这样,你在看他们在小树林里谈恋爱。”老朝笑了起来:“肖恩,等你长大以后,你也会谈恋爱的。”肖恩说:“不。不。不。”老朝说:“为什么不,难道你今后不会去谈恋爱?”肖恩的嘴唇张开,随后又闭上了。他现在清醒多了,他已经打算不将那场人命案告诉任何人,这当中也包括老朝。而刚才,他差一点将那件事说出来了,如果说出来会怎样呢?肖恩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朝又看了看小花园的树和阳光,他发现自己现在好多了,神经在慢慢地变得坚强起来,想想刚才昏迷真是可笑。
肖恩站起来对老朝说我们回去吧!老朝看了看肖恩说:“瞧你,已经好多了。刚才我们谈到了什么,好像在谈等你长大以后谈恋爱的事情,肖恩,会有那么一天的,等你长大以后你也会带着女孩子到小树林深处去谈恋爱。”肖恩突然朝前走了几步大声告诉老朝:“请你别再提那片小树林,我永远也不会去小树林中谈恋爱的。”肖恩说完这话就迅速离开了花园和老朝。他果断地抛开了那片医院的小花园和老朝,他不知道自己抛开它们应该到哪里去?但是,现在肖恩已经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许多条叉路的拐弯处都在等候着他。肖恩拐进了右边的一条小胡同。他选择这条胡同是想独自走一走,刚才他与老朝的对话令他心烦意乱,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本想告诉老朝那片小树林被掐死的女人和杀人犯的踪迹,但是老朝却把那么阴晦的小树林的事件想象成是谈情说爱。这就是使肖恩心烦意乱的事情,他现在将两手插在衣袋里面,他走得很缓慢。他想穿过这条很长的胡同然后到大马路中心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家派出所,他如果把那片小树林彻底抛弃的话只有找到法律机构,肖恩走完小胡同的时候,这个计划已经使他的心烦意乱减少了一些。他站在胡同外面的一条马路边上看了看四周有没有那两个人。一个人是老朝,另一个就是在小树林中用双手掐死那个女人的凶手。在微微的凉意里,肖恩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有一缕头发吹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将头发理平后告诉自己: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理发了,我现在先去派出所,然后再找一家理发店。
七
派出所的银灰色大门口蹲着一位警察。他正在修理一架自行车的车轮。肖恩在门口徘徊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肖恩是不是碰到麻烦事了。肖恩望着那架苹果绿的赛车说我是来报案的。修自行车的警察欠起身来:“你说什么,你说你是来报案的?”警察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修理工具,他看了肖恩一眼说你跟我去办公室。肖恩跟着他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墙上有一架提琴式的大钟正发出声音,已经是一点钟了。警察让肖恩坐下后为肖恩冲了一杯茶水。肖恩开始感到有些渴了,不单口有些渴,肚子还很饿。他想了想,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那场昏迷虽已过去,但那些潜藏在记忆中的恐怖仍在纠缠着他。他独自一个面对着小树林里面瑟瑟颤抖的声音,恐怖是必然的。现在是他摆脱那场恐怖的时候了,他必须向坐在对面的警察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肖恩抬起头来看了看警察的面孔,他真年轻,好像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看样子他可能刚出公安学校分配到这家派出所来的。瞧,他正襟危坐之后对肖恩说:“现在,我们开始记录那件谋杀案,好吗?”肖恩点点头后想:杀死一个人是多么简单,记录者仅仅用文字就可以将一桩人命案存在档案之中让历史来证实某年某月某一日的血腥格斗,比如,那片被我闯入并窥见的小树林中的青草地,它们在未来的密封的档案之中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我的嘴唇一经张开之后就能完整而精确地叙述清楚我所置身的那片小树林何以会诞生一桩人命案的因素吗?难道我能够描述出来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被一片小树林包围住时发出的尖厉的声音吗?肖恩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迷惘。
年轻的警察问道:你刚才说你碰到了一桩杀人案。肖恩说:我刚才确实是那样说的。警察问道:那么,请你具体地说说时间、地点。肖恩说:这个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间。警察问道:那么,你记得是在什么地点发生的吗?肖恩说:当然,那是一片小树林。警察说:那么你一定知道这片小树林是在什么地方?肖恩想了想说:在我们学校的操场后面。警察说:噢,在你学校的操场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那么,你那一天去小树林是去干什么的。肖恩说:我想去小树林睡觉去。警察说:那么你没有上课吗?你的老师不管教你吗?肖恩说:没有人知道我上小树林去。警察说:这么说你是自己逃学去的。你不喜欢上课吗?肖恩说:这些东西跟我看见的人命案没有任何关系。警察低下头记录了上述的话之后说:好了,现在我们来谈那桩杀人案好吗?肖恩说:“那么,我到底应该怎么谈?警察说:你是怎么看见一男一女走进了小树林,当时你睡在草地上。你看见那一对男女走进了草地,他们离你到底有多远。肖恩说:好像有二十多米远,我在草地上听见他们在说话。警察说:你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吗?肖恩说:哦,那很困难,我根本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再说我也不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话,对他们的存在我感到厌烦,因为我只想单独一人呆在小树林里。警察说:你那天好像情绪不佳,你为什么只想单独一个呆在小树林里呢?肖恩说:我呆在小树林是想看见候鸟在树枝中间穿行,我喜欢在林子里飞翔的候鸟,难道你不喜欢吗?警察说:哦,我当然喜欢,我们小时候经常跑到森林里面去找鸟巢。肖恩说:如果一个人连鸟都不会喜欢的话,那么,他要么就是太自由,要么就是快死了。
肖恩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俩人陷入了沉默,年轻警察搁下笔来到窗口,肖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我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心里变得沉甸甸的,我不应该在警察面前胡言乱语的,如果这样说下去那真是太糟了,说来说去仍然没有击中事情的要害。肖恩疲倦地耸了耸肩对警察说:刚才我可能说得不对,有些与案件无关的话,请你千万别记录在案,好吗?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年轻的警察去接电话,他的面孔变得突然阴沉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搁下电话对肖恩说:我的父亲在医院里快死了,他想最后见我一面,所以,我们的谈话只得中断。凑巧上午外面出了一件案件,我的同事们全都奔赴出事现场了。请你明天再来好吗?
肖恩喘了一口气走出派出所,他想,明天再来,他告诉我明天再来,但愿我明天还有勇气来到派出所。肖恩边走边寻找着理发店,他觉得那件报案的事不但没有结束还要延续到明天,很显然一个案件的目击者是不幸的,它会将另外的灾难和麻烦事延续到你的生活之中去。肖恩走进了一家老式理发店,他在镜子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面孔,他觉得自从在小树林中成为一桩杀人案的目击者之后,所有的阴晦之气便集中到了他的面孔上,他看不顺自己的双眼,那里面有无数的秘密,那些窥视到的别人的秘密使他的双眼变得膨胀而浑浊不堪。当肖恩在镜子中发现那张有疤痕的面孔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但是他仍然镇静地告诉自己:很显然,这样的时刻在劫难逃。
理发店的镜子映现出那双眼睛,肖恩被那双眼睛的光长时间地笼罩着,眼睛的光并不是一种明亮的光芒,而是游移在一种危机四伏的遭遇中的与日俱增的寒冷的光。肖恩听见了理发师剪刀的声音,理发师似乎不住地重复着跟旁边的另一名理发师在交谈着钞票之类的话题,那些话题从剪刀的声音中弥漫出来,有一时刻肖恩似乎看见一叠叠钞票被理发师剪碎。从他们的交谈中,钞票成为两位理发师所面临的最为严重的问题。然而,那些问题离肖恩毕竟遥远。他压根儿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使他深感忧虑的并不是钞票,而是那面镜子中的另一双危机四伏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两位理发师的谈话却为身后那个人提供了机会,使用钞票的机会,于是就发生了下述的事情。
当理发师摘下肖恩肩上的毛巾时,肖恩在毛巾上看见了大量的头发。理发师说:“小伙子,好啦,你可以去度过最快乐的时光了。”肖恩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觉得理发师的那句话给他带来了一种身心的愉快,他离开理发店时嗅到了头发上的一股香皂味。
在他刚开始思忖应该到哪里去喝杯冷饮时,一个声音如同冰凉的寒气般飘动到身边:“肖恩,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叫肖恩了。”肖恩没有说话,他继续往前走,但是那声音仍然在继续:“哦,肖恩,我想跟你谈一谈,肖恩,别走得那么快,我们谈谈草地上你看见的那件事好吗?肖恩,你选择一个地方吧!到哪里去都行。”肖恩看了他一眼说:“我想我饿了,我们到大酒店去怎么样,你刚才说的,到哪里去都行。”
八
大酒店是这座城市最为豪华的饭店,肖恩想到大酒店去是因为他听他的一位同学讲过大酒店的一家啤酒花园,里面有美国小姐唱歌,他的同学告诉他唱歌的美国小姐是世界上最漂亮而性感的女孩。肖恩梦见过那位美国小姐对他微笑,那是在一场四处奔逃的梦境之中,美国小姐站在一座台阶上对他说:“肖恩,对我笑一笑,我就让你走。”从那以后他就想象着有一天能到大酒店的啤酒花园去看那位漂亮的美国小姐唱歌。现在,既然有一个人让他选择一个地方,肖恩自然会奔赴大酒店的啤酒花园去。他以往只是幻想,因为他手中没有钞票,去一趟大酒店的啤酒花园得花一笔数量不小的金钱,而肖恩衣袋里的零用钱只够看几场电影,买几瓶冷饮喝。
他们来到了啤酒花园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肖恩刚坐下就寻找着他在梦中看见过的那位美国小姐,但在前面唱歌的却是一位美国小伙子。肖恩感到有些遗憾,那位美国小姐今天大概是休息了。他沮丧地低下头,美国小伙子正在演唱着电影《人鬼情未了》里面的那支爱情歌曲。在忧伤的声音中肖恩听到了那个男人说的话:“肖恩,现在我们来谈谈小树林发生的那件事。”肖恩说:“你说吧!我告诉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个人说:但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听见别人叫你肖恩,我想说,那天草地上的事你有没有告诉给别人。肖恩说:草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那个人说:难道你不是进入那片小树林的那个男孩?肖恩说:我如果是那个男孩跟你是不是有关系,我如果不是那个男孩是不是就跟你没有关系了?那个人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将草地上发生的事告诉别人。肖恩说:我如果告诉别人了你是不是很害怕?你害怕又为什么要掐死那个女人?那个人说:肖恩,你声音放小一些,好不好,让别人听见了对我们都不好。肖恩说:原来你也很害怕,我以为只有我害怕,从我撒腿奔跑的那一天我就感到你在追我,我真的很害怕。希望你别再追踪我了。那个人说:你这样想我真高兴,但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别告诉任何人,可以吗?肖恩,你能发誓不告诉别人吗?肖恩说: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事发过誓,我的意思是你休想让我为这件事发誓。那个人说:肖恩,那么说,你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笔钱,我们就将这件事私了了怎么样?肖恩说:钱就是钞票对吗?那个人说:是的,我可能给你一笔数额很大的钞票。你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旅行,据我所知,你好像离开了学校,你可以逃走——带上这笔钱去任何一个地方。肖恩说:你让我离开这座城市,这确是一个好主意,然而,你知道我无论到了哪里,我都能保守着你的秘密。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杀死我。那个人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聪明极了。我已经杀死一个人了,我不可能再杀死第二个人。肖恩说:不对,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杀死一个就有可能杀死第二个人。那个人说:我不这么想,我掐死那个女人是因为嫉妒和愤怒,我丧失了理智,但是我已经把她掐死了。我想活,我害怕让警察押往刑场,你知道吗?肖恩。
肖恩没有说话。肖恩看到了一个人,他正穿过大厅走进来。此刻的啤酒花园正回荡着美国小伙子演唱的另一支爱情歌曲。肖恩看到那个人已经坐下去,他要了一杯啤酒后仿佛被一条河流所阻隔,因为进来的另外几个人挡住了肖恩的视线。他看到那个手握啤酒杯的男人正在观察着进来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人,那个妇女,大约已经五十多岁,手里挎着一个精美的皮包。肖恩现在如同在一场虚构的事件中正在向那个手握啤酒杯的男人接近,因为那个人正是老朝。
“肖恩,你在走神,你看到什么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肖恩说:你刚才说什么了。那个人说:见鬼,你难道要我重述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吗?肖恩说: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如同我一样,对吗?你害怕是因为你用双手掐死了一个女人,我害怕则是因为我的脑海中装满了记忆,你知道记忆吗?我的脑海中现在就再现着你掐死那个女人时的全部情景……肖恩的记忆中断了,他看见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她好像是去上洗手间,因为他没有背包,最让肖恩困惑的不是那个女人的离去,而是肖恩看见老朝面庞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微笑,随后老朝也站了起来。肖恩的心突然跳起来,他想站起来去某一个地方,但是他的双腿好像被钉子彻底钉死了一样,不能挪动。他盯着啤酒杯里翻转的白色泡沫想:老朝已经跟随那个女人去洗手间了,电影里面的许多凶杀案都是在洗手间发生了。
“肖恩,我发誓,我可以给你许多钞票,让你远走高飞。相信我,只要离开这块地方,你就会忘记你看见过的东西,你的记忆里面就会抹去那片小树林。”肖恩说:你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座城市,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开,你干了那种事情你却要让我走,你如果害怕那你自己走好了。那个人说:肖恩,你说得对,走的人应该是我,而不应该是你。问题是你是惟一的目击者,那件事发生在这座城市,你如果不离开这座城市,我永远有一种恐惧,那就是你随时都有可能将那件事告诉给别人。因为我们俩都心存恐惧,你摆脱恐惧的办法就是将那件秘密转述给别人,而这样做事情只会更加糟,别人又会将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一旦公安局知道就会调查这件事,那时候我会在劫难逃。我摆脱恐惧的办法只有找到你,一个最好的办法可以让你永远灭口,那就是杀死你。但我已经说过,我现在必须再说一遍,那就是我决不会再去杀死第二个人,听我的话,为了我们的将来你离开这座城市好吗?肖恩说:我刚才看见了另一桩事,你的声音总是阻碍我。现在,我想去一趟洗手间,想必你不会阻挡我,我肚子痛得很厉害,我必须去方便。
肖恩就这样站了起来,刚才他一直在想那个女人的身影和老朝跟踪而去的过程,这不是一桩好事情,老朝为什么要跟随那个女人而去,一想起来肖恩的嘴里就直冒凉气,他想去看个究竟,他想让老朝看见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身边就可以延误老朝的时间,只有这样可以阻止老朝实现他的计划。肖恩走出了啤酒花园来到大厅。洗手间在右前方,肖恩已经来到了门口,一个人匆匆地从过道上走来拉走了肖恩,他就是老朝,肖恩几乎是被老朝有力的手臂攥走的,他的力量可真大,肖恩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老朝就将肖恩塞进了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中。老朝原来会驾驶车辆,他屏住呼吸将车驰入一条窄小的胡同后才开始跟肖恩说话,老朝说:肖恩,你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来到大酒店。肖恩说:我来啤酒花园听美国小姐唱歌,这有什么错,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就来。老朝说:你自己一个人,还是跟另外的人来的,我去过你学校你已经好久没有上课去了,你一定瞒着我在干什么事。肖恩说:你同样也瞒着我在干另外的事,现在,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将那个女人杀死了。老朝说:胡说八道,什么女人,你看见我干什么了?肖恩说:那个去洗手间的妇女,年龄大约五十来岁,你是不是把她掐死了。老朝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掐死了她。肖恩说:这么说,你果真已经掐死了那个女人。
老朝将车开出了飘动着灰暗光线的胡同时他变得面色苍白,但是他仍然紧握着方向盘,肖恩第一次看到在老朝的面庞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将车子向新区开去,高速公路在前面伸展着。肖恩开始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干扰着老朝的行动。老朝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他们已经将车子开进了一片深广的丘陵地带,鲜红的植被和小树林郁郁葱葱,老朝将车子驶进一片山岗的小路上时,他仿佛看到了将来的种种厄运,他将车停在一个山洼中对肖恩说:我但愿从现在开始忘记过去的生活,我已经很累了,肖恩,我的双手已经不能继续杀人了。肖恩:老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过去的事情。老朝说:可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杀人的故事,我以往并没有打算将我的故事告诉任何人,但我却告诉了你。肖恩说:你后悔了,你为什么要将你的故事告诉我。老朝说:因为你在那天晚上看到了我脸上的血痕,天啊,那些血痕吓坏了你,我还记得你被吓坏时的模样;我告诉你是相信我会继续完成我的故事,所以我并不害怕你的存在。就在刚才,我看见你穿越在大酒店的客厅时我突然害怕了。肖恩,我从未那样害怕过,而就在我们的车子驶入郊区公路时我突然想带上你离开这座城市,让我们一块忘记过去的往事,去另外的地方生活。
九
生活,什么是生活。肖恩突然开始在这个词汇中停留。他过去从未想过这个词汇。一只鸟正在草地上跳来跳去,肖恩想那只鸟有没有在生活,在纯净的清晨空气中,鸟群从巢穴之中向空中飞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肖恩的内心此刻就像那只鸟一样的简单。他还想:我想让老朝明白一只鸟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好极了,不是吗?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老朝的面孔是那样僵硬而疲倦。从他的眼神看上去,老朝似乎正在一阵枯燥的散发出干草似的声中穿行,老朝并没有看见那只蹦跳在草地上的鸟,肖恩迟疑地来到老朝身边,老朝说:肖恩,你愿意跟我一块离开这座城市吗?肖恩说:你看见刚才的那只鸟儿了吗?
老朝说:什么鸟?原来我跟你说话时你在注意一只鸟。肖恩说:这有什么不好,你没有看见那只蹦跳在草地上的鸟,你把它吓走了。老朝说:肖恩,你在跟我玩什么游戏,我跟你商量的事你听见了没有?肖恩说:你想走就自己走吧!我并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老朝说:为什么?肖恩,你已经跟我生活好久了,我去哪里你也应该跟我到哪里去。肖恩说:难道你去杀人,我也应该去杀人吗?老朝说:我已经告诉了你关于我自己的全部秘密,所以,你必须跟我一块走。肖恩说:你可以将你的秘密全部收回去,我其实并不想收藏你杀人的故事。老朝说:肖恩,别孩子气了,我们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不是吗?肖恩说:我们现在就分手吧!老朝。
这句话对于老朝来说无疑是一个梦魇,他似乎被这个梦魇所推动着走在一条虚无的路上。老朝想了想说:肖恩,时间过得真快,我没料到现在你就想离开我。肖恩说:我也没有想到过要离开你。老朝说:不过你应该想到,我既然把秘密告诉了你,我就不会轻易地让你从我身边走开。肖恩说:我发誓,你的秘密跟我没有关系,我决不会将你的秘密再告诉第二个人。老朝说:肖恩,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保证不会再杀任何人。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会生活得很好,我们会像朋友一样相处。肖恩说:我决不收回我的话,现在你将我送到我外祖母的那座房子里去吧!
肖恩很感激老朝驱车离开了那片山岗,他嗅到了从窗外飘来的丘陵潮湿的气息和野栗树花瓣的香味。肖恩无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自由,毫无疑问自由是多么重要。比起自由来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它们只不过是一种记忆。他很庆幸现在自己选择了那座听得见动物园的老虎嚎叫的外祖母居住过的旧房子,也许是半夜老虎嚎叫的声音在召唤着他,谁知道呢?他感到自己会重新站在阳台上,以从未有过的自由去生活并倾听老虎的嚎叫。而此刻。他真的很感激老朝,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将相互忘记。肖恩相信自己能在很快的时间中忘记一个杀手的故事。当老朝与肖恩站在肖恩外祖母旧房前分手的那一瞬间,肖恩想:所有的记忆大概都会慢慢地暗淡,而老朝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却像潮水一样无法抹去。由于到处都是人群和喧闹的声音,就像某种异物彻夜不眠地在上空聒噪不休,到处都是缝隙和凸凹起伏的有棱有角的场景,恐怖和血腥味无所不在,“在各地居住,在四处生活”。生活不是一个词汇,肖恩在那片山岗上时曾细细地思考生活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像看到了生活发生转折时候的偶然性,就像此刻老朝与肖恩务必分开一样,这样一个新的转折点使肖恩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似乎已被那些塞得满满的记忆弄得不知所措,老朝说过的每件事、每个偶然、每种恐怖都将继续延长。“每一个词都是一种偶然,每句话都是同一类型的一系列的偶然,每一则消息都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或多或少,或持续一分钟,十秒钟,十二秒钟,”后一段话是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说的。
当老朝的轿车消失在黄昏之中时,肖恩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绵延在城市上空的自由,噢,自由,不再是一个窥视者和掌握别人秘密的肖恩了,时间正在否定,时间帮助年轻而虚弱不堪的肖恩正在转移着视线,以往的旧生活正向后消逝,时间将同肖恩一块彻底否定被他全面掌握在手中的一小片小树林。是的,那片小树林确实是那样小,他要奋力否定他看见的那个男人和女人身上一股难以估量的邪气,他还要否定老朝的那些话:“每一种魔法无疑都会给人带来延续下去的必要性。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肖恩笑了起来,他告诉自己,他们想杀死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
就在他嘴角的十分迷人的微笑中肖恩开始成熟了,一种清澈的气息已经开始贯穿他的肉体,他找到了好久不使用的外祖母房屋的钥匙,那串钥匙似乎从固定的记忆中重新脱颖而出,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就像一页飘动在空中的一尘不染的白纸。当他用钥匙打开门时,一股充满霉味,然而温馨的气息向他飘来,他对自己说:时候已经到了,我将是这些房间里穿来穿去的主人,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是的,生活不仅仅是词汇,生活是一个人为事物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和亲密联系。但是,那天晚上,肖恩并没有听到动物园里传来的老虎的嚎叫声。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肖恩的生活平静地穿行着,有一天一个人敲开了肖恩的门,他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痕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精美的箱子。他的降临使肖恩又一次感到生活是难以描述和难以否定的。他过去以为早已完完全全否定了的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地失去了联系,这个男人的到来再一次将那片小树林带到了肖恩的眼前。此刻,他站在肖恩的面前,肖恩看到了他面庞上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而这些皱纹原来好像没有,毫无疑问的是那片小树林使他有了皱纹。他说得比较清晰,他重述的只不过是那天对肖恩说的全部话。他打开那只箱子,他说:我说过,我将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这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也许能让你生活大半辈子。肖恩听到他提到了生活这个词。每个人都在提到这个词。然而,此刻肖恩却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正在使他置身于这个空间,他的房屋的桌子上有一只装满了金钱的箱子,那些钱固守着这个世界。肖恩看到了一叠叠的钞票,不错,那些钞票如果伴随他远走高飞的话肯定能让肖恩度过大半辈子的美妙时光。生活,肖恩此刻在等待着自己的选择,已经有好长时间,他不再等待着任何东西地生活着,如果说有所等待的话,他曾经等待过那只老虎的嚎叫,但那只老虎从未嚎叫过,这也是事实。此刻,眼前是一箱打开的可以看见的钞票,钞票的味道并不像空气一样好嗅,它是一种从发黄的黑夜中散发出来的十分混浊的味道。肖恩想,很多人,没有一个人不将手伸进钞票之中去,这同样也是事实。
然而,对于肖恩来说他从来没有渴望和等待过这些钞票的到来,他的身体浑身松软,透明,一起一伏,钞票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作者是想说肖恩从来没有想过要远走他乡,他从别人的房间里回到外祖母的旧居是想得到自由,再就是能够在半夜时听到老虎的嚎叫声,对于年轻的肖恩来说,这就是他喜欢的生活。但是那个人一直在阻碍肖恩的选择,他说:肖恩,你留在这座城市可真的没有一点儿好处。想想看,你曾经跟另外一名杀人凶手住过一段日子,想想看,这就是你的历史,如果你不离开这座城市的话那会有多糟,你将会被这段历史憋死在新生活之中,想想看……肖恩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跟老朝的生活?那个人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所以,肖恩,没有不走漏的消息。现在,公安局已经在追踪老朝,他在大饭店的洗手间里掐死了一个女人……这就是你幽暗的梦境,我告诉你这些,是提醒你尽早带上这箱钞票远走高飞,你还这么年轻,你像一只鸟一样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你可以旅行、游乐,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肖恩已经置身于在内部的事实之中,年轻的肖恩现在陷入了深深的困境,他不喜欢眼前的困境,因为它使肖恩坠入一片恐怖的梦魇里,他的内心充斥着两个杀手的罪愆和秘密,这显然是一个最坏的困境,肖恩已经动心了,除了远走高飞之外他又能怎么选择。他的沉默在告诉那个人他所作出的选择是什么。必须走,必须离开他们,虽然是黑夜,肖恩却在抬头的那一刹那看到了外面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他看到了火车站旁边的那条河流既清凉、又温暖地发出了流淌声,那也许就是肖恩面临的新生活。
十
肖恩就这样选择了离开这座城市的计划,当肖恩告诉他明天晚上他一定离开时,肖恩看见那个人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和疤痕都在如释重负地微笑,肖恩的决定无疑是帮助这位杀人犯逃离劫数的最有效的举措。那个人走后肖恩将那只箱子装在床下,他熄灭灯光坐在外祖母的旧居里思绪像河水在穿巡和拐弯,他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他想描述自己在面对一种困境时随同困境的令人恐怖的速度在变化时的过程。就在这时,动物园的老虎发出了第一声嚎叫,肖恩从门走到了阳台上,他感到身体在冒汗,实际上,从那个人敲开门站到他身边时,他的身体就在冒汗,肉体与汗水混杂在一起。肖恩目睹着黑夜的远方,他的嗓子变得干燥而嘶哑,脸上出现了某种难以确定的东西。
动物园的老虎现在发出了第二声嚎叫。这就是声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这种声音,这声音撼动了黑夜中沉入梦乡和谎言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四肢、胳膊和胯,声音回荡在长夜里,老虎的声音渐渐向四周弥漫,肖恩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离开这座城市,瞧,这座城市的夜色淹没了城市的特点,淹没了夜总会、海滩、酒吧、电影院、教室、公园;淹没了煤气、监狱、罪犯的脸。难道我真的要到别处去,噢,别处有没有动物园的老虎发出嚎叫,就在这时,就在动物园的老虎发出第三声嚎叫的时刻,有个人从阳台上跳了下来,他将肖恩拉进了房间。
肖恩以为永远告别了的一个人和他的全部秘密现在又重新回到了身边。此时此刻。肖恩面对着老朝,他已经知道老朝是在逃避警察的追踪,他跑到这里来无疑是想让肖恩将他藏起来,但是老朝说:肖恩,我已经无法逃离这座城市了,但是我要帮助你离开这座城市,我给你带来了我一生的全部积蓄,你虽然不是我的儿子,却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相信我的话,我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却告诉了你。因为我的全部秘密就是罪恶,我用一生创造了我的罪恶。现在这种罪恶已经达到了极限。肖恩,有些事你还太小我不能告诉你,但这次会面是我们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见面,喏,这是我在外省银行的存款单,无论你今后干什么,金钱都会帮助你。现在,我该离开你了。
老朝说完就从后面的阳台上跳了下去,肖恩的耳前飘忽着老朝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肖恩想:我曾经告诉过自己。他们想杀死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现在,老朝已经累了,他的故事已经快要结束了。而我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床下的那箱钞票和手中的外省存款单就在这间房子里,他突然感到一种厌倦,他将存款单丢在桌面上,他听到一只小小的蚊子在发出讨厌的声音,肖恩打开灯光,他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对这座城市留给他的记忆,被他窥视和掌握的秘密的全部厌倦。肖恩开始收拾东西,他准备现在就出发到火车站去。此刻,他仿佛在面临一片枯燥的景象,他收拾了几件衣物装进提包里,然后他坐在椅子上想这间房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必须带走的。几本他喜爱的书已经装进旅行包里了,现在他想到了床下的那一箱子钞票,他必须用那些钞票中的几张去购买车票,想一想,如果不从里面抽出几张钱,他的衣袋里确实没有一分硬币了,果然不错,钞票能帮助肖恩远走高飞。肖恩把箱子从床下拉出来,又把桌子上老朝留下的存款单放在箱子里面,现在似乎再没有另外的东西可以带走了。肖恩凄凉地感到外祖母的这座房子是不可以带走的,还有动物园的老虎的嚎叫也不可能带走,为了避开去理解这是为什么,肖恩背上了旅行包,提起了箱子,他就要出门,其余的任何东西他都来不及去想,只有出发在催促着他,肖恩拉上了门,把钥匙装进了包里。
肖恩提着箱子背上旅行包来到了马路上,天似乎已经快要亮了,肖恩不知道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一切都消逝得这么快,这一过程使肖恩感到拂晓已经到来,这一过程使肖恩感到世界就像一个大密码箱,而密码箱到底是什么样的。肖恩有意识地估计了一下手中那只箱子里面钞票的重量,这个重量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适用一切,而隐藏在世界之中的密码箱却是人看不到的。肖恩已经步行到了市中心的花园,他看到了那座高高的露台,同时也看到了另一场事件,公安人员正在围着一个坠楼而死的人,当肖恩走上前时,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脑浆味。那个跳楼自杀的人就是老朝,他就是从那座高高的露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最终达到了自己的归宿——死亡使老朝获得解脱。当肖恩久久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时他想起了那个记录他声音的年轻警察,从来没有任何力量驱使肖恩想出发到那家派出所去,他现在就开始出发。他忍受着街心花园的剧烈的血腥味。这场死亡使肖恩看到了一本档案册中关于老朝的文字,他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想让记录者记录下老朝的历史——只有这样一个杀手的命运才会完整地描上一个黑点,才会成为永恒,罪恶被固定在一个黑点时,就像“物质不可分离又彼此独立,各成一体”。老朝的死将使许多杀人案真相大白,这无疑同样是一种破译密码的方式,只不过这个密码代表荒诞和罪恶。肖恩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恶心。他带着他的恶心和恐怖敲开了派出所的铁大门。开门的正是那位年轻的警察,他很快就认出了肖恩,他说:欢迎你来,我正四处寻找你呢?那天我们见面太匆忙,我连你的住址也来不及问,怎么,你好像要出门?肖恩说:我有些饿,你能给我一些东西和水吗?年轻的警察到街上给肖恩买来了几个面包,他将冒着热气的面包放到肖恩面前的桌子上,并给他倒了一杯水。肖恩吃完了东西后感到恶心减弱了一些。他对警察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请你将我的口供记录下来,好吗?
警察说: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是接着那天谈吧。那天我们讲到什么地方了?肖恩说:不,我想,所有的事情都该重新叙述。警察说:好吧!肖恩说:我现在开始叙述昨天晚上从花园的露台上坠楼而死的那个人。警察说:怎么,你认识那个人。肖恩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得由动物园的老虎说起。警察说:好吧,不过,看起来你的思路很清晰。肖恩说:我现在想起来,坠楼的人就是杀死我邻居家的女孩的凶手。警察说:那么,你是目击者,这事发生已经有多久了,你为什么不早早来报案。肖恩说:事出之后我就被带到了公安局,他们也像你一样记录,不过,我说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动物园的老虎发出叫声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攀上了阳台,他也许就是老朝。警察说:谁是老朝。肖恩说:他已经死了,他现在正躺在街心花园的马路交叉中心。警察说:等等!这些问题太严重了。让我想想应该怎么记录。肖恩说:老朝死了,就是这样,老朝从前是一位杀手。警察说:你这么小,你是怎么判断老朝是一位杀手的。肖恩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么多,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证明我是怎么判断一个人是杀手的。警察说:你平静些,你容易激动,这不是好事。肖恩说:难道我不应该激动吗?老朝坠楼死了,而在此之前,他曾与我见面,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不能再去做杀手了。警察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凭你这些话,也能让你坐牢。肖恩说:我并没有杀过人,你没有权利说让我坐牢。警察说:我当然不能相信你会杀过人。肖恩说:但是我认识他,老朝确实是一位杀手。警察说:看来,事情很严重,我们得去一趟市公安局。肖恩说:确实不错,只有我能证明那个坠楼而死的人到底会是谁。警察拿起电话,肖恩站在窗口听着树叶沙沙发响的声音,因而,他并没有听清楚警察说话的声音。
十一
几分钟以后一辆警车来到门口,警察对肖恩说:你千万别害怕,现在我们上市局去一趟。肖恩背上了旅行包,并且拎着那只箱子上了警车。车子穿越在城市的马路上时,肖恩对自己说:是的,看来我真的不可能远走他乡,老朝的历史现在是应该得到证明的时刻了。
又一场询问的时刻已经到来,在市公安局八楼的一间审讯室里,肖恩面对着三位眉宇英武的公安人员,他对自己说:要沉住气,首先要从动物园的老虎说起。肖恩有一刹那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他似乎看见那只从未看见过的动物园的老虎现在正在动物园的栏杆里面阴郁而迟疑地凝视着栏杆外的一小片天空。
肖恩的内心变得极其沉静,他的嘴唇慢慢地转换着那只老虎叫喊时故事的开始和发展,而老朝在气雾弥漫的时空中一次次在肖恩的叙述之中接近了一个杀手最衰竭的时刻,那就是死亡。到此,老朝的历史就像一头困兽般发出奇怪的叫声之后便沉寂了。后来,肖恩以尽可能的速度往回走。那片小树林现在就在眼前,他在开始时有些恶心,但是他还是准确地讲述了那件杀人案。
肖恩讲述完毕后将那只箱子交给了警察,在警察打开那只箱子时肖恩已经消失在公安局的大门之外了。肖恩此刻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愿望就是到动物园去找到那只皮毛灿烂的老虎,他走得很快,他对自己说:已经到时候了,我得到那只老虎身边去问问那只老虎,它为什么会在半夜发出怒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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